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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陈北李,相约建党”问题的再认识

2021-01-15赵红丽代先祥

关键词:李大钊陈独秀共产党

赵红丽,代先祥

(安徽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淮南 232001)

“南陈北李,相约建党”是中共创建史上的一个流行说法,这一说法也为权威党史著作所采纳。如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著《中国共产党历史》指出:“1920年2月,为躲避反动军阀政府的迫害,陈独秀从北京秘密迁移上海。在护送陈独秀离京途中,李大钊和他商讨了在中国建立共产党组织的问题。”[1]但是,进入新世纪以来,这一说法却争议四起,有论者甚至由否定“南陈北李,相约建党”的真实性,进而质疑中共产生的历史必然性。因此,在全国上下掀起党史学习教育热潮之际,理清“南陈北李,相约建党”说争论的来龙去脉,澄清讹误,辨明史实,显得尤为必要。笔者认为,“南陈北李,相约建党”是对一段历史背景的概括,集中体现了陈独秀和李大钊在中共创建史上的地位和作用,反映了历史发展的实际。

一、“南陈北李,相约建党”说的由来及争议

“南陈北李,相约建党”这一叙说的最早来源是高一涵在武昌中山大学的演讲。1927年4月28日,李大钊被军阀张作霖杀害。5月22日下午,在武昌中山大学讲演厅举行了“追悼南北死难烈士大会”,该校师生和社会各界代表3000余人出席了会议。中山大学教授高一涵在会上介绍了李大钊生平事略。这篇讲演稿后以《报告李守常同志事略》为题,分两次在1927年5月24日、25日的《汉口民国日报》上刊载。报告中说:“时陈独秀先生因反对段祺瑞入狱三月,出狱后,与先生同至武汉讲演,北京各报均登载其演辞,先生亦因此大触政府之忌。返京后则化装同行避入先生本籍家中。在途中则计划组织中国共产党事。”[2]

高一涵这段“南陈北李,相约建党”的说辞存在诸多问题,学界目前至少提出了五点疑问:第一,陈独秀的思想在1920年时尚未达到信仰马克思主义的程度,他和李大钊一起计划组织的党是不是叫共产党,还有待研究。[3]第二,高一涵在追悼大会上演讲的内容,并非亲笔所写,而是由参加大会的记者笔录整理而成,是否会有概括不准确的地方?[4]90第三,高一涵在同一时期撰写的《李大钊同志略传》以及新中国成立后的多次回忆中,为何均未提及相约建党之事?[5]第四,李大钊护送陈独秀离京南下之时,高一涵根本不在中国,他关于陈、李相约建党的叙述能否作为第一手资料?[6]第五,高一涵不是北京共产党组织的早期成员,李大钊怎么会将创建中国共产党这件机密之事告诉他?[7]

基于这些问题,学界对“南陈北李,相约建党”说的看法大致可以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类是高一涵所言非虚,“相约建党”真实可信。学者虞崇胜基于无政府主义者郑佩刚的回忆资料,确认“南陈北李”在共产国际代表维经斯基来华之前即有“相约建党”的活动,并考证出“相约建党”的时间是1920年2月①《李大钊年谱》编者杨琥在《要让李大钊活起来、立起来》一文中,据新近发现的资料,认为李大钊护送陈独秀离京的时间是1920年2月中旬,见《中华读书报》2021年6月16日第5版。,地点在李大钊护送陈独秀出京途中。[8]北京大学的萧超然先生认为,陈独秀、李大钊在同行途中达成秘密建党的约定,既符合他们当时所处的境遇、思想基础和认知水平,也符合两人的性格特征和心理气质。而高一涵对陈独秀、李大钊都非常了解,三人相知多年,过从甚密,所以高一涵回忆陈、李相约建党之事,应当可信。此外,高一涵报告陈、李有建党之约时,离李大钊被害不足一月,距中共成立也不过六七年,讲述李大钊的生平如同在讲现实的生活,记忆不会出错。在悼念大会这样隆重严肃的场合,作为一个严肃的政治学者,高一涵也绝不会乱说。萧超然还对学界提出的问题进行了回应。他指出,高一涵虽然不是事件的亲历者,但陈独秀涉险离京事关重大,他完全有可能从李大钊处听说,也可能是李大钊主动告知。他认为《报告李守常同志事略》和《李大钊同志略传》两份资料均源于高一涵,都是真实可信的。后者在描述脱险经过时说:“独秀脱离北大后,即往沪,从事中国共产党之组织,守常最先加入。”这句话实际上是陈、李相约建党的有力佐证。对于高一涵在1963年回忆同一件事时,为何只字不提陈、李相约建党之事,萧超然的解释是当时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日益浓烈,而对陈独秀的批判正上纲上线,高一涵讲述建党史难免会有所顾忌。鉴于高一涵回忆的原始笔录一直未能找到,萧超然甚至怀疑高一涵原本讲了陈、李相约建党之事,只是到公开发表时被删去了。针对陈独秀当时的思想认知是否达到建党程度的问题,萧超然回应说,那时的陈独秀还不能算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但已具有“直接行动”和“根本解决”的思想基础。特别是在陈、李二人落难同行、郑重道别之际,秘密商议建立与北洋军阀斗争到底的革命党是有可能的。[9]

第二类是高一涵道听途说,“相约建党”于史无据。学者唐宝林先生在《陈独秀全传》中指出“南陈北李,相约建党”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他认为该说的唯一依据是没有参与此事的第三者高一涵在武汉所赶写的演讲稿《李大钊先生事略》,而高一涵在第二天所写的同样内容的文章以及1963年的回忆《李大钊护送陈独秀出险》均未提及两人“计划组织共产党事”,原因可能在于他自觉没有证据,遂将道听途说之事删除。[10]日本学者石川祯浩在《中国共产党成立史》中,找出了高一涵系列回忆的多处硬伤。如高一涵登载于《汉口民国日报》上的回忆说,李大钊与陈独秀同至武汉讲演,实际上陈独秀只是一人前往,李大钊并未同行。再如高一涵亲笔写的回忆录中不仅没有商议建党一节,而且前后叙述也不一致,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回忆里,陈、李二人不是去了李大钊老家,而是从北京直接去了天津。石川先生认为,高一涵回忆录值得相信的证据,是高在回忆中说他当时在北京,并协助陈独秀逃离了北京。但是,据高一涵与胡适、陈独秀的通信,高当时正在日本,根本不可能知道李大钊护送陈独秀离京之事。因此,高一涵对陈、李逃离北京的生动描述,“不客气地讲是捏造,善意的解释则完全是道听途说”。[4]90-91石川先生认为,高一涵的回忆存在太多问题,而高的回忆又是“南陈北李,相约建党”的根据,所以高的说法不足为据,“南陈北李,相约建党”之说也毫无根据。他还指出,大陆学界之所以特别在乎“南陈北李,相约建党”,无非是想强调中共创建不是苏俄强行输出革命的产物,而是中国共产主义者自己努力的结果。[4]89

三是高一涵所言不实,但“相约建党”确有其事,以任武雄和黄爱军为代表。任武雄认为,高一涵的回忆虽然存在不少失实之处,但不能完全否定,毕竟他是陈独秀被捕案的亲历者。对于李大钊护送陈独秀离京一事,高一涵虽未亲历,却是亲闻。通过考证无政府主义者留下的回忆资料以及苏俄密使荷荷诺夫金的行踪,任武雄推断陈、李在离京途中,商讨建立的不一定是共产党,可能是社会主义者同盟,而社会主义者同盟是孕育中共胚胎的母体,推动了中共发起组的形成。因此,南陈北李在建党中的历史作用无人能够替代。[11]黄爱军认为,高一涵关于陈、李相约建党的说法,就具体细节而言,未必可信,但从历史发展的总体脉络看,确有其事。他考察了陈独秀同李大钊在中国共产党从酝酿、发起到正式成立等各个重要阶段的互动互应,指出“南陈北李,相约建党”既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更是历史发展的实际。[7]黄爱军还对石川祯浩的“否定论”进行了反驳,他认为高一涵的“道听途说”,恰恰从侧面说明“相约建党”说在当时已经流传开来。石川先生从质疑高一涵的说法,到质疑“相约建党”说,再到质疑中共产生的历史必然性,其内在逻辑是与海外盛行的外因论持同一立场。[12]

二、“南陈北李,相约建党”确有其事

纵观学界关于“南陈北李,相约建党”说的争议,笔者觉得判断“南陈北李,相约建党”真实与否,必须要搞清楚两个问题。

首先,能否因为高一涵回忆的不准确而否认“相约建党”说的真实性?笔者认为,这两者不能一概而论。如果高一涵的回忆是“相约建党”说的唯一根据,再加上他的回忆又有错误,那么“相约建党”说当然站不住脚。石川祯浩否定“相约建党”说正是基于这样的逻辑。高一涵的说法是不是孤证呢?参与过中共上海发起组创建的周佛海在1942年回忆说:“有一天我和张东荪、沈雁冰去环龙路渔阳里2号,去访仲甫。……经过几次会商之后,便决定组织起来。南方由仲甫负责,北方由李守常负责,当时所谓‘南陈北李’。”[13]周佛海所说的时间与高一涵有所出入,但内容一致,都涉及陈、李相约组党事。此外,萧超然先生在相关著作中提到,与李大钊关系密切的朱务善有一段同高一涵在1927年武昌讲演中类似的回忆:1920年1月,大钊同志送陈独秀去天津以转往上海……他们化装成下乡讨账的商人,坐骡车出朝阳门,走了好几天才到天津……路上,大钊同志也与他商讨了有关建党的问题。萧超然说,这则材料出自1979年出版的《李大钊传》,该书作者朱乔森教授先后三次采访朱务善,经过慎重考虑后才将这则材料写进书中。[14]

目前学界还从参与建党的张申府、张国焘等人的回忆中找到了陈、李二人“相约建党”的蛛丝马迹。如张申府在《中国共产党建立前后情况的回忆》一文披露:“1920年4月,共产国际东方局的代表魏金斯基(即维经斯基)来华,考察中国革命运动的实际情况,帮助中国建立共产党。他来到北京后,经北京大学俄籍教员柏烈伟的介绍,见到李大钊和我,他与我们就中国的问题进行了广泛的交谈,特别希望我们建党。在北大,魏金斯基还召开过几次座谈会。后李大钊又介绍他到上海去见了陈独秀。”[15]学者徐光寿据此认为,在建党问题上,李大钊特地把远在上海的陈独秀介绍给维经斯基,而非北京的诸多名士,可能就因为“南陈北李”此前就有建党的默契和共识。[16]

由此可见,高一涵的回忆并不是“相约建党”说的唯一出处,石川祯浩由否定高一涵的说法到质疑“相约建党”说,是典型的以偏概全,自然难以成立。

其次,在中共创建史上,“南陈北李,相约建党”指的是一个具体细节还是一段历史进程?如果是一个具体细节,对应就是一个明确的时间点。如果是一段历史进程,对应则是一个笼统的时间段。中共党史专家祝彦认为“相约建党”是对一段历史背景的概括,是基于历史过程的一个概括性描述。[17]笔者深以为然。前文提及,周佛海回忆说相约建党发生在中共上海发起组创建时,而高一涵在讲演中说相约建党发生在陈独秀离京途中,他们所言都符合历史事实,提到的两个不同时间点恰恰证明了陈、李相约建党经历了若干阶段。笔者还注意到,高一涵在1927年的讲演中说陈、李二人“在途中则计划组织中国共产党事”,这个“事”也说明“相约建党”有一个历史过程。论者在引述这句话时都侧重“共产党”而忽略了“事”。有没有这个“事”,意思是不一样的。这种理解上的差异,萧超然在《“南陈北李,相约建党”之我见》中特地作了补充说明。[9]没有这个“事”,说明陈、李成竹在胸,在建党问题上已经达成一致。而有这个“事”,则说明陈、李建党虽有共识,但仍存分歧,还要继续“相约”。从历史演进的脉络看,陈独秀和李大钊当时在“组织中国共产党事”上显然还有分歧,一个偏向组织行动,一个重于思想宣传,而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和共产国际代表的推动,两人才步调一致,南北呼应,逐渐完成建党工作。

三、“南陈北李,相约建党”的历史进程

“南陈北李,相约建党”作为一个历史过程,可以分为酝酿发起、组织实施和全国推进三个阶段。

从1918年前后陈独秀、李大钊相继进入北大,到1920年2月李大钊护送陈独秀离京南下,是“南陈北李,相约建党”的酝酿发起阶段。这一时期,两人在北大合作共事,共同参与《新青年》的编辑工作,成为新文化运动的核心人物;共同创办《每周评论》,开始并肩战斗的新征程;共同经历五四运动的洗礼,实现了心灵上的相通和世界观的趋同。1919年10月,李大钊发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表明他已完成从民主主义者向马克思主义者的转变。陈独秀这时思想虽然比较驳杂,但他关注劳工,欢迎俄国十月革命,思想也开始转向马克思主义。正是因为思想上的共鸣和共同的斗争实践,才有了护送脱险的患难与共。离京途中陈、李是否“相约建党”虽然不能确定,但是二人在同一时期的确有过建党的商讨。据中共早期领导人之一的彭述之回忆:1920年年初,荷荷诺夫金受共产国际远东局委托,来到北京访问了李大钊,他极力建议在中国成立共产党。李大钊认为建党的合适人选非陈独秀莫属,遂去信上海征询陈独秀的意见。陈独秀经慎重考虑后,打消了顾虑。他和李大钊“一致认为对于共产国际的建议再也没什么严肃的理由加以推却了”[18]。彭述之的回忆材料绝非道听途说,而是李大钊亲口所说。荷荷诺夫金的游说,是“南陈北李,相约建党”在酝酿发起阶段的一个重要节点,推动了陈独秀、李大钊的建党步伐。

从1920年3月李大钊在北京大学组建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到1920年10月北京共产党组织的成立,是“南陈北李,相约建党”的组织实施阶段。此间李大钊和陈独秀分别在北京、上海集结先进分子,建立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团体,深入工人群众,把马克思主义与工人运动结合起来。这些活动为建党作了理论上、思想上和组织上的准备。这一阶段李大钊、陈独秀还与共产国际建立联系,推进中共创建工作。1920年4月,共产国际代表维经斯基来华,了解中国革命运动的发展情况。在北京,维经斯基同李大钊及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的成员进行了座谈。李大钊建议维经斯基到上海找陈独秀进一步商讨建党问题,并亲笔写了介绍信。在上海,维经斯基与陈独秀多次商谈后,认为在中国建立共产党的条件已经具备。1920年6月,在维经斯基的帮助下,陈独秀召集上海马克思主义研究会的成员开会商议,决定成立共产党组织。1920年8月,上海的共产党早期组织正式成立。在上海党组织创建的过程中,陈独秀和李大钊鸿雁往来,讨论建党有关问题。如就党的命名问题,陈独秀在“社会党”和“共产党”之间徘徊不定,于是写信给李大钊、张申府征求意见。张申府回忆说:“我和守常研究,就叫共产党。这才是第三国际的意思,我们回了信。”[19]陈独秀还通过张国焘、张申府等人转告李大钊,希望他在北京同时行动。李大钊略经考虑后,即表示赞成。1920年10月,北京共产党组织成立,成员有李大钊、张国焘、张申府三人。

从1920年11月陈炯明邀请陈独秀赴广东办教育,到1921年7月中共“一大”召开,是“南陈北李,相约建党”的全国推进阶段。陈独秀在上海建党之时,即已有在全国推进的计划。张国焘回忆说:“在各地发起中共小组的事,陈先生也在加紧筹划和策动。上海小组将担负苏、皖、浙等省的组织和发展,……陈先生又希望李大钊先生和我从速在北方发动,先组织北京小组,再向山东、山西、河南等省和天津、唐山等城市发展,如有可能,东北、蒙古和西北等广大地区的组织发展也应注意。”[20]北京党组织成立后,陈独秀与李大钊多次通信讨论召开党的全国代表大会。1920年12月,陈独秀赴广州主办新文化教育运动,行前征询李大钊意见。李大钊认为,陈独秀去领导广东的教育工作,有助于传播社会主义新思潮,并且可以发展共产主义者组织。1921年3月,广州共产党组织成立。这是“南陈北李,相约建党”的一个重大进展,共产主义的星火由北方延烧到南方。在广州,陈独秀通过维经斯基与李大钊继续就召开党的全国代表大会以建立全国统一党组织进行沟通。在此前后,李大钊、陈独秀还联系日本的周佛海和法国的张申府在当地建党。张申府回忆说,出国赴法前,李、陈分别与他谈过党组织发展问题,希望在法国继续发展党员,建立党组织。到法国后,张申府便着手进行这项工作,相继介绍刘清扬、周恩来入党。随后,“赵世炎、陈公培相继来到法国,他们是通过国内关系入党的。到法国后,他们便立刻与我联系,这可能是陈独秀介绍他们来找我的。于是,我和周恩来、刘清扬、赵世炎、陈公培五人在巴黎成立了共产党小组,大家都明确是共产党员,但对外不公开,我与国内的陈独秀常有书信往来。”[21]正是由于“南陈北李”的全力推进,中国共产党正式成立的筹备工作在维经斯基走后也就实际地开展起来。1921年6月初,马林和尼克尔斯基到达上海,在了解到中国共产主义运动情况后,他们一致认为正式成立中国共产党的时机已经成熟,应尽快召开全国代表大会。1921年7月23日,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上海召开。南陈北李因为事务缠身虽然没有出席大会,但他们对会议提出一些意见基本为大会通过的纲领和决议所采纳。

综上所述,“南陈北李,相约建党”集中概括陈独秀和李大钊在中共创建史上的地位和作用。从铁肩担道义启迪民智的并肩战斗,到京沪互动聚合先进分子建立共产主义组织,直至筹划召开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南陈北李在建党史上的每一个重要节点都留下了深刻印记,相约建党毋庸置疑,永载史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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