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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恕与行孝:曾子“仁以为己任”发微

2021-01-15孙忠厚

湖北工程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行孝子夏曾子

孙忠厚

(中山大学 哲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曾参,南武城人,字子舆。少孔子四十六岁。”依此,同子夏、子游、有若等一样,曾子属于孔子晚年弟子。《孟子·滕文公上》载:“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孔子逝世后,子夏等人欲推举有若为儒门领袖,需征求曾子的意见,后因曾子的反对而无果。由此可见曾子在孔子卒后的重要影响力。曾子的历史影响尤其表现在他对儒学演进历程的作用,古人多强调曾子“独得”孔子之道,如程子认为:“孔子之道,得其传者,曾子而已矣。”[1]朱熹延续程子之说而断言:“曾氏之传独得其宗”[2]2。与朱熹多次论辩的陆九渊同样认为:“颜子既亡,而曾子独以鲁得之。”[3]程子、朱熹乃至陆九渊断定曾子“独得”孔子之道,反映了宋儒的道统观念。蔡仁厚认同曾子传道之说进而指出:“后儒言曾子传孔子之道,一是根据《论语》忠恕一贯之说。二是因为孔子之道至孟子而大显。由孟子而向上回溯而子思而曾子而孔子,乃成为一传承之说。”[4]24

古代儒家的道统观受到现代学者的反思,而曾子“独得”孔子一贯之道的观点亦不乏质疑者。钱穆认为,曾子在孔门为后进,《论语》所载四科弟子无曾子,“至孟子推尊曾子,后世因谓其独得孔门一贯之传,实不然也” 。[5]高专诚进而质疑曾子在儒家道统中的正统地位[6]211-214。由此,曾子是否传孔子之道成了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作为孔门众弟子之一的曾子是否传承孔子之道?劳思光指出:“孔子论道,大抵即以仁为主。”[7]仁即孔子之道,在孔子思想体系中处于统领性位置。因此,曾子传孔子之道的问题必须结合他对孔子仁道的领会和践履,也即必须充分关注曾子的言“仁”之语。职是之故,对于《论语》所载曾子“仁以为己任”的语录不当草草看过,而应该进行细致的语境分析和思想解释。本文的分析将揭明“仁以为己任”的深刻义蕴,对于化解曾子传道的相关争议有所助益。而比较研究曾子“仁以为己任”与子夏“学以致其道”代表的为学进路,适可从一个新角度观察孔子之道的传承,扬弃儒道传承中“独得”的意识。

一、以仁自任

据《论语》记载,在孔子仁道的感召之下,孔门弟子有积极问仁于孔子者,如樊迟、子贡、原宪等;有发表对仁道的见解者,如曾子、有子、子夏等;还有主动践行仁者,如颜渊和仲弓皆向孔子表示“请事斯语”。当然,问仁、言仁和行仁的区分一方面出于《论语》的文本记述,另一方面则是基于研究的方便。实际上,孔门弟子不管是问仁还是言仁,其背后皆隐含着践行仁的意向。子贡向孔子问“博施济众”“可谓仁乎”,其实反映了他希望通过兼济天下来成就仁的理想。曾子言“仁以为己任”,表面上虽属于对仁的言说,实际折射出他传承孔子仁道的志行。

《论语·泰伯》第七章载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曾子的这番言仁之语,虽千古流传,妇孺皆知,然学界以专题形式做细致探讨者却不多见。因“士”要“仁以为己任”,故不可以不宏大刚毅。因“仁以为己任”一语直接关涉孔门儒家的核心观念仁,高扬了儒者豪迈的人格理想,故其意义不可等闲视之。李泽厚指出,连指斥曾子的康有为也据此赞叹“真孔子之学也”[8]203。据程树德之考异,古代有以《论语》此章“曾子曰”为“孔子曰”者。程氏加按语云:“古人著书,全凭记忆,引书出《论语》,则以为孔子,而不知其误也。”[9]程树德之说可从,且古代经典的《论语》注本罕有把“曾子曰”视为“孔子曰”者。何晏《集解》曰:“弘,大也。毅,强而能决断也。……以仁为己任,重莫重焉;死而后已,远莫远焉。”皇侃《义疏》则突出了作为主语的“士”:“士,通谓丈夫也。士既以仁为平生之任,此任岂得不谓为重乎?知行仁不可少时而止,必至死乃后而止耳,至死乃止,此道岂不远乎?”[10]106-107刘宝楠承前人之注而有所修正:“《白虎通》爵篇:‘士者,事也。任事之称也。’言士虽先未仕,后或有爵位,当任事也。《祭义》郑注:‘任,所担持也。’……惟勉于仁,故士贵弘毅也。”[11]297上述各家之注对曾子言仁语中的“弘毅”“任重道远”等字词没有争议,问题在于对“士”的理解,刘宝楠引《白虎通》“士者,事也”为说在某种意义是对皇侃以“丈夫”解“士”的扬弃。因此,有必要先探究《论语》本章中的“士”,这关涉到孔门的理想人格问题。

皇侃以“丈夫”解“士”,自属于泛论;而刘宝楠依《白虎通》立说,又引申出“士虽先未仕,后或有爵位,当任事也”等,虽有文字学上的根据,如《说文解字》云:“士,事也。数始于一,终于十,从十一”,但忽略了中国历史上“士”观念的变化性,尤不能贴合身处春秋战国之际曾子主张“士”需“以仁自任”的特殊意义。余英时指出:“以‘事’训‘士’,自然是于古义有据。但若‘事’字泛指一切之事,则我们仍无从知道‘士’究竟是做什么的。” 余英时还指出:“‘士’在古代主要泛指各部门掌事的中下层官吏。……从历史的观点讨论士的起源问题,多数近代学者都认为‘士’最初是武士,经过春秋、战国时期的激烈的社会变动然后方转化为文士。”[12]4-6据此,“士”本指下层官吏,在春秋战国时期经历了重要的转变,由“武士”转为“文士”。由此而言,刘宝楠《正义》所谓“士虽未仕,后或有爵位”等明显忽略了“士”观念在曾子所处时代的变迁,自然不能准确揭示曾子主张“士”须“仁以为己任”的意蕴。

余英时认为:“孔子以前的‘士’只是古代贵族社会中的一个固定阶层,他们不曾超越分位的限制而自由地思想,更没有资格以‘道’自任,因此还不具备今天我们所说的‘知识分子’(intellectual)的条件。……孔子以后,士的处境开始有剧烈的变化,孔子首先便对‘士’重新加以界说。”[12]118所谓“重新加以界说”,指孔子高扬的“士志于道”的精神方向,意味着孔门儒者将“士”作为一种崇高的理想人格来追求。孔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论语·里仁》);“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论语·宪问》)。孔子倡导一种具有新价值取向的“士”观念,并以此教诲门下弟子。在答子贡问“何如斯可谓之士矣”时,孔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论语·子路》)子贡才高,位列孔门言语科弟子,又有从政经验,因此他并非泛问作为下层官吏的“士”,而是有志于追求一种理想的社会人格。孔子“行己有耻”的答语正渗透着对这种理想人格的价值寄托。孔子论“耻”往往取决于所持之道,人生进退皆要以道自持:“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论语·泰伯》)孔子“士志于道”的人格理想实为众弟子所发扬,《论语·子张》载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同篇记子张曰:“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无论是子夏之“学以致其道”,还是子张之“信道不笃”,皆与孔子“士志于道”的价值理想一脉相承。而曾子主张“士”须“仁以为己任”,更是高扬了“士志于道”的人格理想。余英时特别提及曾子加以赞扬:曾子强调“士”要“仁以为己任”,乃是对孔子“士志于道”的精神的正面阐释。[12]35

从思想传承看,曾子“仁以为己任”继承了“为仁由己”的孔门师教。孔子曰:“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细绎孔子的言仁语录,其实隐含了“士”与“仁”的内在联系。《论语·卫灵公》载孔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刘宝楠引孔安国曰:“无求生以害仁,死而后成仁,则志士仁人不爱其身也。”又引焦循之言补充:“夫圣贤之死不死,审乎仁不仁,非谓仁必死也,非谓死则仁也。”[11]620以上注解大体可从,惟焦循在注解中将孔子所谓“志士仁人”转换为“圣贤”,就斩断了孔子语境中“志士”与“仁”本有的联系。《论语·颜渊》载:“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张问“士”如何做到“达”的问题,并以为在邦在家有声名为“达”。孔子引出“闻”与“达”之辨,强调有令誉广闻者可能“色取仁而行违”,而达者正直而好义,又能考虑、体贴他人。在强调“士”须严格辨别“闻”“达”时,孔子已然涉及仁道。曾子宣称“士”要“仁以为己任”,乃是顺着“为仁由己”的师教,正面阐扬了“士”与“仁”的密切关联,其思想实质是对孔子仁道的承继。《论语·卫灵公》载孔子教诲门下弟子曰:“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曾子曰:“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论语·卫灵公》)显然,“以友辅仁”与“友其士之仁”在仁道精神上紧密呼应,可见曾子对孔子仁道的传承。

将曾子之言“仁以为己任”追溯到孔子的仁道论说之后,还需更进一步结合曾子的家世履历予以说明。据史籍载,曾子的祖先是夏朝时少康子曲烈的后代,至曾子时代家世衰微,成为庶民。曾子有衣着破旧、耕种田地的平民经历,“曾子耘瓜,误斩其根”;通过在孔门学习,曾子在莒国获“得粟三秉”的官职[13],担任了下层官吏,这种人生走向颇能反映孔门“学而优则仕”的趋向。由此,曾子宣称“士”要“仁以为己任”,并非浮泛之言,而是与他自身的人生经历高度关联。战国思想史上,孟子高度赞扬曾子以仁义自任的高洁之行,并借此表达儒家“以德抗位”的精神,《孟子·公孙丑下》引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孟子以“岂不义而曾子言之”的反问表达了对曾子勇担仁义的赞许。与孟子有别,庄子学派以另一种方式默认了曾子以仁自任的行为。《庄子·骈拇》云:“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鼔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同篇还云:“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成玄英疏:“曾者,姓曾,名参,字子舆,仲尼之弟子。史者,姓史,名鰌,字子鱼,卫灵公臣。”[14]尽管庄子学派持批判曾子仁义的立场,但其批判的前提正是承认曾子以仁自任的基本形象。

综上可见,曾子以仁自任,传承孔子之道。曾子所谓“仁以为己任”与他自身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又与孔子“志于道”的士人精神一脉相承,同时还是对孔子思想中“士”与“仁”关系的正面阐扬。因此,无论是思想学说,还是人生践履,曾子皆表现着孔子仁道的精神气质,传承并践行着孔子仁道。曾子有关“士”要“仁以为己任”的理念又为孟子所发扬,除前文所述孟子赞许曾子以仁义自任的高洁之行外,《孟子·尽心上》记载:“王子垫问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曰:‘何谓尚志?’曰:‘仁义而已矣。’”孟子将“士尚志”的内涵规定为“仁义”,表现出对曾子的呼应和继承。

二、忠恕与行孝

曾子“仁以为己任”发扬了“为仁由己”的孔门师教,此点无疑。但对“仁”观念的解释,后代注家有不同的思路。朱熹认为:“仁者,人心之全德,而必欲以身体而力行之,可谓重矣。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可谓远矣。”[2]21以“心之全德”解“仁”明显有朱子理学的特色,难免给人“六经注我”之感。刘宝楠认为:“仁者,性之德,己所自有,故当为己任。”又引《中庸》云:“诚者,非自成而已也,所以成物也。”[11]297其实,《中庸》云:“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刘氏的注释思路当是本于此。前人把曾子“仁以为己任”语录中的“仁”理解为“心之全德”或“性之德”,仅停留在抽象观念的解说上,很难充分说明曾子传孔子之道的志行。我们的思路是回到经典文本,结合《论语》所载曾子之言语和行为来理解“仁以为己任”,以期更为具体地揭示曾子以仁自任的生命气象。

《论语》涉及曾子言行的内容共计十五章,在经典解释中争论最激烈者是“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一语。《论语·里仁》记:“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本章的解释史上,产生了聚讼不已的“一贯”公案。孔子自言“吾道一以贯之”,古今学者基本持肯定的态度;然曾子解释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则成为后世学人论辩的中心,如程朱等从道统角度认可曾子对夫子之道的诠释,叶适、阮元等强调曾子之言未能为准,现代学者仍延续了这种论辩。[15]聚讼起因,客观上与孔子之道牵涉甚大有关。然后代诠释者把视角局限在曾子“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对孔子之道诠释的精确性上,忽视曾子之言本身独立的思想价值,是引发争议的主观因素。实际上,与其把曾子所谓“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直接等同于孔子之道,不如视为曾子对孔子之道的领会和言说。钱穆有见于本章的异见繁杂而强调:“读者只当认此章乃曾子之阐述其师旨,如此则已。”[16]90从阐述师旨的角度看,曾子的“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与“仁以为己任”有相通之处,皆表明了他对孔子仁道的传承。

曾子以“忠恕而已矣”概述孔子一贯之道,意味着他对孔子之仁的特殊领会。孔子所谓“吾道一以贯之”指向其核心思想“仁”,是现代多位研究者的共识。徐复观认为:“孔子总提一贯之道,应当即是仁。”[17]梁涛也认为:“‘一以贯之’也就是‘以仁贯之’。”[18]由此,曾子所谓“夫子之道”亦是指仁道而言,而“忠恕而已矣”是对仁道的诠解。就经典文本而言,“忠恕”并提在《论语》中仅一见,属于“曾子曰”的内容,而《论语》中孔子言“恕”言“忠”,并未径直将二者解说成仁道。曾子谙熟孔门“为仁由己”的师教,又心怀“仁以为己任”的抱负,他以“忠恕”解孔子仁道,乃别出心裁,实有特殊的修身意蕴。

“忠恕”的字义,古代注家有基本的共识。皇侃疏曰:“忠谓尽中心也,恕谓忖我以度于人。”[10]50朱子注曰:“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2]72“忠恕”的字面意义不难理解,但曾子通过“忠恕”所要表达的思想实指有待深究。李泽厚认为:“‘忠恕’并非观念的知识,而正是为人做事、对人对己的基本道理和原则。”[8]114从为人做事角度论“忠恕”,强调“忠恕”的实践意义,与曾子修身活动相应。钱穆指出:“忠恕是学者当下工夫……只看吾日三省吾身章,可见曾子平日为学,极尽心,极谨慎,极笃实。至其临死之际,尚犹战战兢兢,告其门弟子,谓‘我知免夫’。此其平日尽心谨慎之态度可见。此章正是其平日尽心谨慎之所心得。”[16]90钱先生举曾子“吾日三省”及“临死之际”的修养活动,具体阐明了曾子“忠恕观”的修身践履底色。曾子的“忠恕观”在思想上是对孔子仁道的言诠,然此种言诠背后又蕴含着极强烈的个体道德修养底色,也即钱穆所谓“平日尽心谨慎之所心得”。曾子由自我修身活动而透出的“忠恕观”,与他“仁以为己任”的志行若合符节。由此言之,曾子“仁以为己任”语录中的仁可以理解为“忠恕”,此解较之后世注家所谓“心之全德”或“性之德”等似乎更符合曾子思想,也切合曾子的修身实践。事实上,曾子“三省”中有“为人谋而不忠乎”一语,就为从“忠恕”的修身角度理解他“以仁自任”的形象提供了积极的暗示。

“尽己”之忠与“推己”之恕指向身心修养活动的反己省察面向,而此种省察活动十分切合曾子“仁以为己任”的志行。《大学》在论“君子必慎其独”时引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颇能把握曾子自我省察的精神。典型反映曾子反己省察工夫的莫过于《论语·学而》“吾日三省吾身”章:“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三省吾身”反映了曾子对修身的严肃态度。省即察义,“三省”即身心修养中的省察活动。与人谋事是否尽心,与友交往是否诚信,己所传者是否实习过,修身上的种种事情不能完全依赖于他人,亦非有外在的绝对标准,而必然要反求诸己,正所谓“为仁由己”,经由反己省察方能洞悉之、实得之。钱穆认为:“孟子称曾子为守约,观此章,信矣。盖曾子所反己自尽者,皆依于仁之事,亦即忠恕之极也。”[16]8钱先生以曾子反己守约之修持工夫为“忠恕之极”,为“依于仁之事”,可谓卓见。蔡仁厚亦认为:“守约二字实可代表曾子之精神……一切惟是称仁体而动,循事理之当然而行,此之谓守约。”[4]26蔡先生以“称仁体而动”来阐释守约,亦表明了守约工夫与“仁以为己任”在曾子生命修行中的贯通性。《大戴礼记·曾子制言》载有曾子的一段话可提供印证:“是故君子思仁义,昼则忘食,夜则忘寐,日旦就业,夕而自省,以役其身,亦可谓守业矣。”[19]由“思仁义”落实到“自省”,正表达着曾子“以仁自任”与省察之功的高度关联性。

考诸《论语》“曾子曰”,曾子的反己省察之功涉及精神修养、容貌举止以及人际交往等方面,层次上内外兼修,实践中从生至死。如《论语·泰伯》载: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

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吾知免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等语意味着曾子在修身实践中贯彻了“死而后已”的理念。具体到反己省察的内容,“战战兢兢”意味着曾子在精神上的戒慎恐惧;“动容貌”“正颜色”“出辞气”等表示曾子在举动容貌上的自我省察;“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指向人际相处,这种相处模式基于自我的反省,无反省便无“能与不能”“多与寡”的自觉,在主动反省之后,采取了一种虚心向他者学习的态度。值得注意的是,古今注家皆认为曾子“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一语中的“吾友”指颜渊。从孔子赞颜渊“其心三月不违仁”始,后代学者普遍以孔门中的仁者形象来定位颜渊。曾子托“不违仁”的颜渊立说,与他“以仁自任”的人生抱负相合。

可见,曾子以“忠恕”诠解仁道,勤勉于反己省察的活动以求仁道之实现,既高度契合自身“仁以为己任”的精神旨趣,又合乎孔子的仁道精神。孔子言:“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又言:“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中庸》明言:“忠恕违道不远”。钱穆亦指出:“曾子以忠恕阐释师道之一贯,可谓虽不中不远矣。”[16]90“不中不远”从理论上点明了“忠恕”与仁道的关系。若从生命修行角度言,曾子的“忠恕观”指向内外兼修、身心俱养的反己省察活动,此省察活动贯穿于生命之终始,诚可谓“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

曾子践行忠恕之道,重视修身的社会人际维度,属于求仁的重要方面。一般而言,儒家求仁者力行忠恕,重视维护一般性的社会关系,但绝不忽视家庭内的亲子关系。曾子倡言“仁以为己任”,亦是行孝的典范。行孝可以视作曾子求仁的重要方面。孔子重孝,曾子延续了孔门师教。曾子行孝,传为历史佳话。考诸经典,《论语·子张》已暗示曾子传孔子孝论,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孝经》《大戴礼记》等更是明确记载曾子传承孔子的孝道理论。曾子传孔子孝道,不止于思想言说,更具体落实于生活世界。《孟子·离娄上》将曾子视作行孝的模范:“曾子养曾皙,必有酒肉;将彻,必请所与;问有余,必曰有。……若曾子,则可谓养志也。事亲若曾子者,可也。”孟子提倡“事亲若曾子”,其实是在突显曾子行孝的典范意义。后世将曾子纳入二十四孝之一,亦有此意。

行孝与求仁实践密切相关,孔子及其弟子已言及,曾子亦有此自觉。《论语·学而》记载孔子指点弟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孔门弟子有子明确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曾子论孝,与求仁相贯通。《礼记·祭义》载曾子曰:“身也者,父母之遗体也。行父母之遗体,敢不敬乎?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涖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陈无勇,非孝也……众之本教曰孝,其行曰养,养可能也,敬为难敬。敬可能也,安为难。安可能也,卒为难。父母既没,慎行其身,不遗父母恶名,可谓能终矣。仁者,仁此者也。”此段文字亦见于《大戴礼记》。此段文字的思想主题是论孝,强调行孝的多维性,涵括养亲、敬亲、安亲、丧亲、祭亲等多层面。其中,“仁者,仁此者也”一语,已然表示了曾子孝论与仁道的融贯性。曾子表达的终身孝亲观,也即是“父母既没,慎行其身,不遗父母恶名,可谓能终矣”,与“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的精神若合符节。具体而言,求仁者在家庭生活内的道德修行,便是和谐亲子关系,终身行孝。换言之,行孝的实践,其实是“仁以为己任”的过程。尽管理论上可以辨析曾子思想中仁与孝观念孰轻孰重,就具体生命实践而言,行孝与求仁,二者是合而不分的。

如果说曾子的“忠恕观”指向内外兼修、身心俱养的反己省察活动,面向一般性的社会人际关系,那么,曾子的行孝实践,则面向家庭内的亲子关系。合言之,忠恕与行孝,是曾子落实“仁以为己任”的关键层面。从忠恕与行孝两方面着眼,可以肯定曾子体现了孔子仁道的精神,传孔子之道。牟宗三指出:“凡道之传与技艺之传不同,此是真实生命之事。……曾子根据孔子之仁教,确有其深造自得者。”[20]曾子“深造自得”的具体内容,当是忠恕与行孝。

三、与子夏“学以致道”比较

与曾子言仁形成鲜明对比,子夏论仁的关键语是“学以致道”。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长曾子两岁。子夏在孔门弟子中被列入文学科,因遍传诸经而声名显著,被后世目为传经之儒。现代学者常将子夏和曾子作对比研究,梁启超早已提出,孔子死后,门人弟子分为两派:一派注重外观的典章文物,以有若、子夏等为代表;一派注重内省的身心修养,以曾子、子思等为代表。[21]无独有偶,王红霞也认为,子夏和曾子最能体现早期儒学发展的两种不同进路:子夏重学,以博学多识为手段,进而践履儒学,属“道问学”;曾子重视个体内在人格的完美,注重向内求索,处处以“德性”为尊。[22]如果说“仁以为己任”反映了曾子注重道德修行的路向,那么,“学以致道”则典型呈现了子夏重视外观的学问路向。

《论语·子张》载子夏“学以致道”的言论:“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子夏并不是单纯地为了学问而学问,而是希望通过学问“致其道”。邢昺疏:“此章亦勉人学,举百工以为喻也……致,至也。言百工处其肆则能成其事,犹君子勤于学则能至于道也。”[23]朱子注曰:“肆,谓官府造作之处。工不居肆,则迁于异物而业不精。君子不学,则夺于外诱而志不笃。”[2]190合邢疏与朱注言之,以百工为喻,子夏主张君子通过学而达致“道”。联系孔门“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的师教,《论语·雍也》载孔子告诫子贡曰:“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再结合子夏“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论语·子张》)的语录,“学以致其道”之“道”指仁道而言。钱穆认为:“学以致道,即上章仁在其中之义。”[16]439丁纪亦认为:“学文、志道,而道贯于文……道一贯、思一致者,非仁,何能如此?”[24]

在子夏看来,“学以致道”之所以可能,在于仁道存乎“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的为学活动中。对于子夏“仁在其中”之言,朱熹与刘宝楠皆引入《中庸》的观念加以解释。朱子注:“四者皆学问思辨之事耳,未及乎力行而为仁也。然从事于此,则心不外驰,而所存自熟,故曰仁在其中矣。”[2]190“学问思辨”“力行而为仁”等出自《中庸》。朱子借《中庸》言学问之事未必仁,但又从“存心”“熟仁”角度解说子夏之求仁,可谓用心良苦。同是联系《中庸》,刘宝楠则有不同的解读:“《中庸》言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为择善固执之功,与此章义相发。择善固执是诚之者,诚者所以行仁也,故曰仁在其中。”[11]740刘氏认为,子夏“仁在其中”的意义可与《中庸》“择善固执”“诚之者”相互发明。事实上,与其联系《中庸》作抽象推演,不如从孔子对子夏的教化来解释。孔子曰:“君子去仁,恶乎成名?”(《论语·八佾》)又具体教诲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论语·雍也》)有学者指出,孔子期望子夏成为 “君子儒”,是在子夏为“儒”,即 “有六艺以教民”的前提之下提出来的,旨在鼓励子夏努力去做识礼乐之文、传先王之义、通六艺之学的君子儒。[25]子夏承孔子之教,注重六艺经典的研习,并以此为君子儒的门径。由此即可理解子夏的仁存乎“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的为学观了。皇侃从经典研习的角度疏解子夏之言曰:“言人当广学经典,而深厚识录之不忘也。若有所未达之事,宜急谘问取解,故云切问也。近思者,若有所思,则宜思己所已学者。能如上事,虽未是仁,而方可能为仁,故云仁在其中矣。”[10]267皇侃引入了广学经典的理解角度,强调为学活动中的问与思皆属于为仁之事,既与子夏博学传经的为学经历相应,又与“学以致道”的思想旨趣契合,较朱熹、刘宝楠的注解更可取。

不难发现,“学以致道”与“仁在其中”两句话互为表里,具有一致性,反映了子夏对孔子之仁的认识和接受,意味着他对孔子之道的传承。同时,“学以致道”的为学观亦折射出子夏思想的典型特色。与曾子“以仁自任”的德性践履取向形成鲜明对比,子夏认为仁道贯于文,主张通过学以达致仁道,于此便呈现了他“道问学”,重外在的典章文物的学术品格。进而言之,在孔子卒后的儒学历程中,曾子成为传道之儒而子夏成为传经之儒,从内在思想理路上看,与“仁以为己任”和“学以致道”的学术精神遥相呼应。高专诚曾对孔门分化有一基本判断:孔子以道为主的施教方略,充分影响了弟子们不同方向的发展,而资质各异的众弟子由为学入手而产生的分歧是孔门分化的重要原因。[6]49-50曾子、子夏之别正是如此。

四、曾子传道

相对于子夏“学以致道”的为学观,曾子“以仁自任”的生命气象,他以“忠恕”表达对仁道的领悟,并在家庭亲子关系中践行孝道,这些生命修行活动对孔子之道的传承确有特殊意义,这或许是孔子晚年向他表露“吾道一以贯之”的微言大义所在。宋代大儒朱熹每每言及这一点,《朱子语类》载:“或问夫子告曾子以‘吾道一以贯之’与告子贡‘予一以贯之’之说。曰:‘曾子是以行言,子贡是以知言。盖曾子平日于事上都积累做得来已周密,皆精察力行过了,只是未透,夫子才点他便透。’”“曾子已能行,故只云‘吾道一以贯之’;子贡未能行,故云赐‘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26]《论语》载孔子告诉曾子和子贡“一以贯之”,故朱子比较言之。朱子所谓“事上积累”“能行”“力行过了”,皆指向曾子在孔子之道的传承中“以仁自任”的生命担当,可佐证曾子传孔子之道的独特意义。更需说明,朱子有关曾子传孔子之道的说法值得援引和肯定,但古人道统观中曾子“独得其宗”的观点有待扬弃。

朱子等强调曾子在孔门弟子中“独得”孔子之道,有见于曾子对孔子仁道精神的传承,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其他孔门后学在儒学传承中的历史贡献,表现出了儒道传承中一线单传的弊病,为后人质疑曾子传孔子之道埋下了伏笔。本文新解“仁以为己任”,突出曾子对孔子仁道的体认、把握与践履,进而肯定曾子传孔子仁道。彰显曾子传孔子之道及其特色,不意味着其他孔门弟子对孔子学问的完全背离,本文对子夏“学以致道”为学观的疏解可作为一例证。事实上,没有孔门众弟子多元化的努力,绝没有孔子儒学的初步传承。《韩非子·显学》所谓“儒分为八”固然意味着儒门的分化,但事实上反映了先秦儒学发展的多元化面向。正由于包括曾子、子夏在内的孔门后学的不同努力,才使得孔子儒学逐渐显赫以至蔚为大观。因此,任何人或派别“独得”孔子之道的说法都是一厢情愿的假想,是不符合历史实情的。孔门后学在儒道传承中各有功绩,而我们揭明曾子传孔子仁道,抛弃儒道传承中“独得”的观念,有助于化解曾子传道问题的争议,是系统探究儒家道统观的有机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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