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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渚园的叙述

2021-01-14吕仁杰

翠苑 2021年3期
关键词:季羡林白鹤书院

吕仁杰

渚,古人指水中的一片陆地,当水遇上人,我们把它解释为,容纳一户渔家的水中陆地。北渚即是济南城北水中的园子。当我站在北园华不注山时,我才真正领悟到“风景与时间”的真正内涵。

据《齐乘》记载:“《水经注》曰,泺水北为大明湖,西有大明寺,水成净池,池上有亭,即北渚也。”这也是人们口中常说的北园,从清代乾嘉年间,人们将北渚园改为北园,并用北园一词代指济南北郊一带。北园素有山东第一名镇之说,也是历史是山东第一个人民公社。我们驱车进入北园白鹤庄,白鹤在窗外一闪而过,乍看起来毫无特色,如果你不了解北园在历史中的变幻,它仅仅是一只白鹤。而这片方圆几十里,种植着随风泛起轻波的荷叶间,曾留下扁鹊、杜甫、曾巩、王士、季羡林的足迹。

站在白鹤楼上,透一口气,看到近处的清河遥望对面的华不注山。洁白的云在我们头顶,在这里仿佛时间在倒退,依旧是渔家撑船。他们在水上为生,拿起鱼叉飞速叉住跃起水面的草鱼,船行走在长满水草的河道中,空气中飘荡着荷花和莲藕的味道。傍晚的天空广袤,没有高架桥上的车鸣以及高压线下的铁塔。白鹤站在水中,用暗红色尖喙啄鱼,时不时地,便会有一对水鸟为了繁衍后代,投身于轰轰烈烈的爱情。它们用喙子噼噼啪啪地互相敲打着,远处的苔草消失在视线中。

白鹤庄村子早已和市区连成一片,村庄已不存在。老人们依稀记得,曾经的白鹤庄和北园的很多村子一样盛产白莲藕。在这里,我把时间分解,白鹤庄优美的风景,抛弃了世俗,在明朝,历城知县周斯创办白鹤书社,到明嘉靖四年周居岐弃官归里,立志讲学,将白鹤书社改名为白鹤书院,并自任山长,他平时讲学,还担任院务工作,当时学生达二百多人,也是济南最早的书院。书院是集聚思想的最佳场所,所有的思想都可以在这里自由的展开,如北渚园清河的流水,随意流淌。

白鹤庄描述着书院清寂的岁月,入学的秀才坐在亭院里听讲,他们仿佛找到归宿。傍晚鱼鸟栖息在水旁,风中苔草晃动着荷叶,听到露珠敲在荷叶上的声音。这样心神安静的读书,书院相继得到功名者数人。因此,将白鹤书院地址选在这里,让书院别有一番诗意。人们逐水而居,生活在这里更贴近自然,随之成为聚居区,便把白鹤书院所在的村庄称为白鹤庄。时间总是可以改变一些事情,白鹤书院荒废,被当地崔姓人家购得,改为私人花园,当地老百姓把旧书院改叫“崔家亭子”。后来,园子几经转手,被外乡人罗以书购得,他直接将此园改名为“北渚园”。白鹤书院几个大字被北渚园所代替,这仿佛是村子里的一次远行,字迹的更换,象征那段过去的岁月。与此同时,这片永恒的故土却一直以“北渚园”之名,在济南传颂,这种变迁的现象,只有深谙北园历史的人们才能够理解。

公元745年,杜甫由北渚经过清河,来到济南,恰逢北海郡太守李邕,北渚园秀丽的景色使人心旷神怡。在那一刻,杜甫的心被透明的水包围着,是那样的柔和。李邕比杜甫大34岁,但也是性情中人,他们在亭下饮酒作诗,吟出的诗句大概与眼前的景象相关。杜甫写下这样的诗句:

东藩驻皂盖,北渚凌青荷。

海内此亭古,济南名士多。

云山已发兴,玉佩仍当歌。

修竹不受暑,交流空涌波。

蕴真惬所遇,落日将如何。

贵贱俱物役,从公难重过。

杜甫看着景物蕴含真趣,河水徒然涌波,他快乐,却又悲伤起来。宴会将散,无可奈何,人生就如同这清河的水,聚起来又散开,恐怕今后难以把故地重访。杜甫或许并不知道,1275年后,他随口吟出的,海佑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已然悬挂在历下亭中,流传千古。

人的生命,就是一场旅行,他把内心的忧伤隐藏。平静的荷塘边,生机勃发的莲藕绵延在地平线上,杜甫端起一杯酒,抬头畅饮,与李邕作别离开北渚园,他的人生是河水中的支流,注定漂泊。就是一次这样的相会,毋庸置疑,记录下北渚园一千多年的历史。

明代,济南城北小清河以南指北渚,我們从地名上可以找到历史的答案,白鹤村、水屯村、毕家洼、堤口路,这些沿用至今的名字,无一不诉说着北渚园曾经是一个水城。明代诗人许邦才在水屯村修建别墅,建筑效仿西汉梁孝王的梁园,故起名“梁园”。一日夜里,北风忽起,许邦才批上衣服,站在园中吟诵道:“夜来北渚北风急,打头雪花大如笠”。由此可以想见,园子地处水屯村庄内,景美人烟却少,所以雪花才会如帽子之大。实际上,这也是一种美,诗人秉去复杂的心境,留给我们的诗中,那份凄凉,才是打动人心的美。

古人把北渚园变身为艺术。俯视齐州,华山、鹊山、药山、粟山、匡山、北马鞍山、标山、凤凰山、金牛山,组成了济南齐烟九点,遥望齐州九点烟,这九座山小如烟点,站立在渺渺茫茫的济南城边。其中华不注山,单椒秀泽,孤峯特拔以刺天,被赵孟頫绘成《鹊华秋色图》一幅古画被世代皇帝所爱,流传至今,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一方面,华不注山在赵孟頫的笔下右军手一挥,其雄秀之气出于天然,大气而古远。另一方面,也证明自元代起,北渚园湖清泉旺,风光旖旎。因此,时间如一幅卷轴,在历史上,北渚园曾吸引了无数名人,也见证了济南特殊的文化。

北渚园经历了不断北移的过程。《历城县志》载:北渚园的规模很大,中有山见亭,小华不注,得月廊、曲涧、来雁阁、竹径、倚华书屋、沚亭、涵青楼、众香台诸胜。这些景象把我带到北渚园辽阔的土地,一直伸展到华不注山下。广袤的田野上,山下小麦一片金黄,麦穗银波粼粼。由于水位减低,河滩显露出来,人们改变生活方式,小麦取代荷塘。高楼取代书院,北渚园那些曾经的过往,消逝得无影无踪,无论它曾经怎么灿烂,都隐藏进清河的流水中。

我生长在济南,曾经认为北渚园只是生产萝卜的地方,它虽然是在乡村,但在骨子里却是城市里的文化人。那里既有诗人,也有发达的手工业,裁缝、渔民、面点师,每个人都说明着他来到这里的原因,这是一块富有的土地,是我经过的村庄中,最有调子的一个。

多年前,我才知道,北渚园名吃油旋儿,也是这里的特色。

三月乍暖还寒,我带文友来北园白鹤庄,街上飘着各种美食的味道。一个火炉,一个案板,拉上三轮车,就可以制作出济南美食油旋儿。外地来客人,除了观赏泉水,北渚园赏华不注山,最该品尝地方美食。美食是味觉的享受,沉淀于身体的记忆,从这里可以寻找地方文化。油旋老板娘头戴毛线帽,身穿红格子围裙,胳膊上的套袖,显得干净利落。一口地道的济南话,让外地游客感受地域的不同。

朋友在家乡吃的油旋,味道是甜的。他从南方来到北方,不仅感受温度变化,更是品尝人和食物间发生的化学反应,感受地方热情。老板娘把面团摔在鏊子上,喊着:“油旋儿趁热吃。”她的声音温婉,带有情感的温度,撕破北方清寒的空气,这不是单纯的叫卖声,油旋和声音组成生命中的一部分。香味儿在北园胡同里散发,盘旋成“回”字状,在空气中产生味觉。北园油旋远近闻名,又叫油旋回,泉水和面,外酥里嫩,烤出特殊味道。

我在竹编筐里拿起油旋,咬上一口,酥皮里面透着葱香味。文友说,济南油旋和南方的味道不同,相传油旋起源于南方。

清朝时,齐河县的徐氏三兄弟,去南方闯荡,从南京学会油旋的做法。油旋在南方是甜食,徐氏兄弟回济南改良做法,根据南北口味不同,适应北方人的饮食特点,改成咸香味。清代学者朱彝尊所撰饮食文献《食宪鸿秘》记载:“白面一斤、白糖二两,水化开,入真香油四两,和面作剂。擀开,再入油成剂;擀开,再入油成剂;再擀。如此七次。火上烙之,甚美。油旋儿源于江南。”老北园人喜欢吃油旋,最好搭配甜沫。我们找了一个马扎坐下,要一小筐油旋,配上甜沫,一顿地摊儿早餐,完成了我对外地客人最地道地接待。

制作油旋,溫度很重要,水和面更重要,春夏秋冬四季和面,掺水量不同,温度决定油旋软硬。只见老板娘动麻利,拉出烤箱,油旋色泽金黄,往中间摁一下,打出层次,陀螺式的油旋做成了。

油旋儿还有老北园的特殊做法,将荷花切碎活于面中,咬一口,满嘴荷香味儿。我坐在马扎上,吃出特有的味道,仿佛离开这种氛围,手艺再高的厨师,也不可能制作出感人的味道。这种味道里掺杂着北渚园的风,里面究竟还有什么,这种东西说不清楚。

国学大师季羡林在济南生活多年,耄耋之年很少题字,“软酥香油旋张”是给济南一家油旋店题写的。他不仅是题写吉祥的名字,同时传递出对家乡深情的怀念。回味一道美食,如同阅读记忆,寻找它的经历,唤起人们的想象。

季羡林先生说:“到济南求学后,说句老实话,当时并不喜欢读书,也无意争强,对大明湖蛤蟆的兴趣远远超过书本。”大明湖摸蛤蟆,北渚园村逮鱼,成为季羡林抹之不去的童年回忆。季羡林说,济南的每一寸土地都有我的足迹。足迹是走过的印迹,留下的记忆,包涵对家乡的思念。每每写到济南,他称这里是“家”,2002年先生写道:“如果我到不了济南,也不会有今天的我。我大概会终生成了一个介乎贫雇农之间的文盲。”

北园高中影响他一生,在北园白鹤庄读书两年,十五岁到十六岁,正如英国人称为teens的年龄,是人生最美好的年华。从一个顽皮孩子到勤奋用功的甲等第一,这中间经历了什么?

少年时期母亲不在身边,不能说是幸福,但先生认为在白鹤庄读书是幸福的。季羡林喜欢自然风光,白鹤庄小溪碧水潺潺,绿藻漂动,千佛山离这里二三十里路,它的倒影清晰地映在白鹤庄河水中,这是先生去邮局取书的路上,偶然展现在眼前的一片清水。他曾读过《老残游记》中记载:“到了铁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宇僧楼,与那苍松翠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仿佛宋人赵千里的一幅大画,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风。”如今北园白鹤庄高楼林立,早已不见当年景象,它正变成岁月的一部分。但对于季羡林先生来说,直至七十岁,回忆起白鹤庄,依然记得蹲在小溪边,看农民每晚到这里用苇箔插在溪水中捕蟹,直至夜深,仿佛就在眼前。白鹤庄紧临小清河,大明湖水流进清河,水流向哪里,哪里就有人家,它为济南镀上一层闪亮的光晕,甚至连先生的记忆都是明亮的。

他在《园花寂寞红》中写道:“我离开北园七十多年,再也没有回去过,可是我每每会想到北园,想到我的teens,每一次想到,心头总会油然漾起一股无比温馨无比幸福的感情,这感情将会伴我终生。”

油旋有自己的语言,手中的擀面杖敲击案板,发出有节奏的声音,吃油旋的人知道马上熟了,趁热买几个。打点声回荡在北园胡同里,这种声音不仅是卖东西的声音,它是一种交流,更是情感,在敲打中成为一种民俗。当食材和人的情感相遇,炉火中碰撞出新的美味,产生地域口味。鏊子冒出的热气,驱走北方的清寒,我给文友带上三十个油旋,作为老北渚园的礼物。

对于居住在北渚园的人们,且越来越沉迷于美景与美食之间,这种关系似乎是天定的,它们好像有血缘之间的神秘联系。这种联系不只是兄弟间的,更是存在于民族的。透过白鹤庄凝视着老北园,听着柳树和荷叶吟诵出诗篇,心想,生活在北渚园的渔民消失不见了,但北园依旧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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