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香识女人
2021-01-14周淑娟
周淑娟
万物闻香止恶。
宝钗有冷香,黛玉有奇香,湘云有酒香,香菱有清香。香气是曹雪芹赋予《红楼梦》的氛围,也是他对大观园女子们的馈赠。
黛玉之雅,尽人皆知。黛玉之俗,谁人知道?
黛玉是什么人?孤标傲世,目下无尘,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可是,这样的黛玉却自称“俗香”,还有人竟然说她是“俗人”,且是“大俗人”。
蓝田日暖玉生烟。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香好,爱才好。是那样的岁月静好,是那样的情深意浓。
“玉生香”时,是在元宵佳节元妃省亲后。那天,宝玉步入潇湘馆,揭起“绣线软帘”,唤醒午休的黛玉,闻到一股“醉魂酥骨”的幽香。此时,宝玉悔不该追问黛玉之奇香,引得黛玉恶向胆边生,因为她有“情景记忆”“气味记忆”。
第八回,宝玉曾惊讶于宝钗的一股冷香。在此之前,宝钗和周瑞家的一问一答,说明了冷香丸的药方和来历。这“冷香丸”由宝钗的哥哥薛蟠负责炮制,历时良久,原料复杂,所以才有黛玉这次的冷言冷语:“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
宝钗有冷香,宝玉就得有暖香吗?黛玉的香在宝玉眼里是奇香,黛玉却自嘲为俗香。“冷香丸”虽由纯天然材料做成,在黛玉眼里却并不是高雅的东西,是俗香。关于俗香,黛玉明着说自己,其实说的是宝钗。如果你体会不到黛玉的用意和语境,你可以参照黛玉的惯用句式和思维模式。
“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黛玉骂过宝玉“蠢材,蠢材”后,便对宝玉说了这么两句话。
此言一出,你就知道黛玉心里高悬着明镜,一下子戳穿了“金玉良缘”人工炮制的假象。黛玉才华横溢,妙语如珠,说过无数话,写过很多诗,首推这句话高明。
有人撒泼,有人撒娇。黛玉在撒娇时就能一语道破“天机”。“人家”,自然指宝钗。第一句,黛玉意指宝钗主动来配宝玉;第二句,反过来了,黛玉挖苦宝玉为何不主动去配合宝钗。
说曹操,曹操到。两个人正打情骂俏,宝钗偏偏来了。可惜了,宝黛“二玉”的恋爱生生被打断。你看,刚才他俩是多么甜蜜啊,哪怕含着酸、带着刺:黛玉骂过宝玉“放屁”后意犹未尽,接着骂他“蠢材”,宝玉随口就能编出“耗子精”的“故典”,为林老爷家的小姐取名“香玉”。
后来,贾府来了好多美丽的女孩子,就连冬天都跟着温暖热闹起来。终于盼到下雪,宝玉赏红梅,湘云吃鹿肉。
黛玉身体弱,不吃也就罢了,偏偏话多,笑着说什么:“哪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亭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亭一大哭!”湘云当即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割腥啖膻”的脂粉香娃,正是“锦心绣口”的魏晋名士。这样的自夸还不够,湘云又送给黛玉两个标签:假清高,最可厌。
冬天,喝酒吃肉的史湘云惊动了林姑娘和李婶娘,夏天则是“醉眠芍药茵”,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石板凳上枕着芍药花枕睡着了,嘴里忙着作睡语、说酒令、背文章。湘云确实做到了“真名士”“自风流”。
在芦雪亭,黛玉被湘云嘲笑。在栊翠庵,妙玉也嘲弄了黛玉一番,同样不是热讽,而是冷嘲。黛玉被妙玉嘲弄为“大俗人”,还在湘云说她“最可厌”之前。
应该是金秋时节,贾母带着刘姥姥到栊翠庵吃茶,妙玉拉着黛玉宝钗来吃梯己茶,宝玉悄悄跟了来。妙玉执壶,宝玉赏赞不绝。妙玉正色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她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妙玉和宝玉如此撇清,颇有点“此地无银”的意味。偏偏黛玉多嘴,问妙玉:“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和湘云一样,妙玉冷笑起来:“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
湘云说过黛玉“最可厌”,李纨也公开声称讨厌妙玉的为人。妙玉发难,黛玉什么反应?“黛玉知她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对了,宝玉呢?是继续陪着妙玉喝茶还是跟着黛玉走了?
我赶紧翻书,唯恐自己出现纰漏。果真,黛玉和宝钗结伴出去后,宝玉和妙玉单独相处,还有一大段对话,关于刘姥姥用过的腌臜杯子该咋办、众人踩过的腌臜之地该咋洗。
宝玉和妙玉说的是家常话、大俗话,却传递着某种微妙的情愫,是欣赏又不止于欣赏,是爱慕又不至于爱慕。你一句,我一句,好不热闹。
湘云嘲弄过黛玉,后续是什么?黛玉也无反驳也不恼,跟着大家即景联诗去了。你一句,我一句,好不热闹。
黛玉的小心眼向着宝玉而去,那是爱的试探和表达。黛玉的大气象被很多读者忽略、抹杀,源于功利性阅读和选择性评判。
大学同学说,《红楼梦》里,宝钗和宝玉、黛玉是心意相通的,是最能理解宝玉黛玉的,因为他们都有一个破灭的世界观。《红楼梦》一部小说,讲的都是悟与不悟,是不同个性在“悟”上的不同反映,寶钗就是看破看开的那个人,早早得道的那个人。
原来,早慧的同学二十年前就已经读懂了宝钗。而我,一直对宝钗怀有成见,源于她对金玉良缘的默认、对宝黛爱情的觊觎。二十年后,再和同学交流,突然间醍醐灌顶,原来自己和宝钗也是息息相通,惺惺相惜。
责怪了那么久的一个人,成见那么深的一个人———宝钗,也许就是自己的知己,自己的身影。
一个理想破灭的女孩儿,从豪富到衰微,从面热到心冷,从率性到伪饰,从繁复到简陋,从父母双全的娇娇女到母亲依赖的乖乖女,从“送我上青云”的雄心壮志到“眼前道路无经纬”的清醒自知,宝钗早早地悟了,淡然淡定,清醒警醒。
宝钗曾经那么喜欢热闹,如同她与生俱来的热毒。宝钗变得那么心冷意冷,如同她维持生命和健康的冷香。
双亲宠爱的宝钗,浸泡在繁华富贵里,是淘气的、缠人的、任性的。关于阅读量,黛玉怀春时才偷偷读了一本《西厢》,而宝钗早在七八岁上就读了《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关于穿着打扮,宝钗曾经金银首饰满箱满柜,现在的她却“不爱花儿粉儿”,首饰压在箱底或者送给别人,连母亲都说她“古怪”。关于住处,宝钗是家里的顶梁柱,却住“雪洞一般”的房间,玩器全无,衾褥朴素。
就是这样的宝钗,怕看杂书闲书的黛玉移了性情,怕穷困潦倒的岫烟受窘受寒,怕父母双亡的湘云没有活动经费,劝在女人堆里混日子的宝玉追逐仕途经济。就是这样的宝钗,赢得了盛赞,也引起了误会。因为感情纠葛,黛玉首先拿她当情敌;因为政见不同,宝玉把她的话当作混账话;因为生活态度不一样,贾母看不上她的简朴素净。对于宝钗住所的布置,别人犹可,贾母认为犯了“忌讳”,惹亲戚们笑话,话语里充满了火药味,小姐的绣房都搞成这样,“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
貌似热闹,貌似受敬,宝钗其实一直生活在孤独里。贾母好热闹,宝玉好热闹,黛玉会胡闹,湘云会大笑,袭人有用意,母亲不懂得,哥哥不争气,嫂子不是东西。以前我说过,花柳繁华地里的宝玉是孤独的,温柔富贵乡里的黛玉是寂寞的,这么看,被盛赞被追捧的宝钗,她的孤独寂寞不逊于宝玉黛玉。只不过,宝钗选择的是入世,宝玉选择的是出世,黛玉则在出世入世的苦痛挣扎中魂归离恨天。
很多人不悟不醒,即使醒悟,出世时也不安心,入世时更不安宁,前者是宝玉,后者是黛玉。黛玉一直是热切的,激烈的,从来到去,从生到死,都没有看破红尘、放开自己,她消极避世的表象下藏着对爱情的缠绵和对人生的痴迷。
了悟前后的宝钗,放手前后的宝钗,选择的都是入世。因此,对于黛玉的热切,她有严厉的忠告———移了性情就是自毁形象,黛玉总算理解了她的善意,二人一度成为闺蜜。对于岫烟的处境,她有冷静的剖析———人穷也不必妄加掩饰,岫烟是闲云野鹤般的女子,后来和宝钗成了姑嫂。对于宝玉的出家,她有淡然的态度———走就走吧,袭人却不舍宝玉,搞不懂宝钗的无动于衷。对于金钏的死,她有冷漠的看法———放弃生命的糊涂人,王夫人的良心因此得到安慰,感激宝钗的点拨提醒。对于贾母的批评,她有淡定的做法———讨好不了也就罢了,贾母爱护外孙女黛玉,那是人之常情。对于小红的私情,她有虚伪的掩饰———你们见到林姑娘了吗,宝钗春风拂面,内心却大骂小红“奸淫狗盗”。对于袭人的再嫁,她有平静的处理———强扭的瓜不甜,留住袭人的是宝玉和他的荣华富贵,送走袭人的是没了宝玉也没了荣华富贵。
大观园里的蘅芜苑,是否被宝钗当作了终南山?
终南山,是中国历代隐士潜心修行的地方。宝钗住的房子,室外长满了奇草仙藤,室内雪洞一般。这样的方式,和终南山的隐士很像,有种觉悟的意味和出世的姿态在里面,但她似乎又称不上大观园的隐士,因为她追求金玉良缘的心思以及鼓励身边人追求仕途经济的愿望始终强盛。这样的出世姿态,这样的入世态度,被称为“终南捷径”———以苦修赢取出世做官的机会。
如果说宝钗曾经有过傲慢,那我以前就对她有过偏见。如今,我也终于理解了宝钗为何不再佩戴首饰,为何不爱花儿粉儿,也懂得了她的“珍重芳姿昼掩门”,以至于她的“眼前道路無经纬”。
虽然住在“雪洞”里,此时的宝钗仍是众人眼中随分守时的女子,“终南捷径”若隐若现。最终,她却真的走通了那条叫作“终南捷径”的婚姻之路。
金玉良缘对宝钗来说,充满了嘲讽和宿命的意味。怀有青云之志的宝钗,拥有入阁拜相本领的宝钗,喜欢仕途经济的宝钗,嫁给多情公子贾宝玉,她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宝玉出家后,宝钗依旧安度时日,即使时日不静好,感情不美好,人生不安好。
不管宝钗和湘云承认不承认,她们是有点羡慕黛玉和宝玉的精神交流和语言交流的,那真是无障碍的交流、交流的无障碍。
黛玉和宝玉一起读《西厢记》,进行那个时代的前卫阅读和另类阅读。他俩经常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不论何事何物都能嘀嘀咕咕个不停。当然,这些还不足以引起宝钗和湘云的羡慕,甚至嫉妒。
对于黛玉读《西厢记》,听《牡丹亭》,并从中汲取营养,行酒令时把“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薛宝钗是颇有微词的,“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宝钗一边教训面前的黛玉,一边忙着教育并不在场的宝玉,“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
湘云干脆怀着嫉妒,说宝黛相处愉快是因为黛玉惯于辖制宝玉。有女网友在微博上说,总有一个男孩是为忍受她的折磨而出生的。也许,宝玉就是为了享受黛玉的辖制而出生的。
黛玉和宝玉志趣相投,意气相投,宝钗和湘云不服输不服气,坚信也能和宝玉进入交流无障碍的状态。于是,她们大胆和贾宝玉交谈,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那日湘云在贾宝玉处做客,适逢贾雨村来访。湘云自以为和宝玉交情不错,便劝宝玉出去会客:“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日里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立刻翻脸,不给豪爽的小妹妹任何面子:“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的经济学问。”
本是湘云和宝玉两人说话,袭人一听,有了评头论足的机会:“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得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
湘云、袭人和宝玉三个人说闲话,“主场”却是湘云和袭人,她俩一是劝说宝玉走“仕途经济”之路,二是诋毁排斥黛玉闹事哭泣,三是赞美宝钗心地宽大。宝玉根本不理会她们的目的和主题,对黛玉、湘云和宝钗的态度全部“曝光”。上回,宝钗交代贾宝玉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宝玉没等她说完,拔腿就走,弄得她脸红脖子粗,羞愧难当。此次,湘云劝说宝玉“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宝玉自己不走了,却下了逐客令,请史大姑娘到别的姊妹屋里去坐坐。袭人言谈中一直在控诉黛玉的种种不好,结果却适得其反,引得宝玉褒扬黛玉:“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同是一个宝玉,和黛玉就能柔情蜜意,跟湘云、宝钗就会翻脸无情。同样一个男人,面对不同的女子会采取不同的态度。因为在他心中,黛玉从来不说混账话,所以不生分;湘云和宝钗竟然和他说些混账话,自然就生分了。宝玉替黛玉辩解,甘愿接受黛玉的辖制,湘云和宝钗是不是也达到了“情悟”,懂得了各人自有缘法?
宝钗是精明的。对于宝黛之恋,宝钗的态度并不明朗,有搅浑水的嫌疑,但听到睡梦中的宝玉大喊“什么金玉良缘,我偏说木石姻缘”,宝钗顿时愣住了。从宝钗解释宝琴的好人缘,到宝钗的“愣住”,宝钗应该体会到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缘法”,“木石姻缘”的“缘法”。只是,宝钗已无法抽身,她曾努力营造的“金玉良缘”,成了她的宿命和紧箍咒。
和宝钗不同,湘云没有过多介入宝黛之恋。她也佩戴金麒麟,那似乎是贾母关于“金玉良缘”的又一版本,但她“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从不参与“金玉良缘”的竞争和斗争。她不过是年轻气盛,感觉太好,总认为黛玉辖制下的“爱哥哥”苦不堪言,总想替苦不堪言的“爱哥哥”打抱不平,总害怕和人分享一起共啖鹿肉的“爱哥哥”。
瑞雪飞扬时穿男人装大嚼烤鹿肉、芍药花开时喝多酒躺到石头上酣睡……生性豪爽的史大姑娘,也有“默默不语,正自出神”的时候,一旦发现自己没有吃醋的资格,便嫁给了某位“才貌仙郎”,过起了甜蜜蜜的小日子。后来,湘云和黛玉联诗,湘云出“寒塘渡鹤影”,黛玉对“冷月葬花魂”,两人已经冰释前嫌,惺惺相惜。
就这样,湘云终于“被觉悟”,和黛玉相契相合的宝玉,不是和她志同道合的宝玉。别人的只是别人的,在别人那里看着中意,到了自己手里却未必中用。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不管家世如何,却是自己可人的“才貌仙郎”。至于湘云的“他”,是卫若兰是贾蔷还是谁谁,都不重要了。
《红楼梦》既是一部忏悔录、忧思录,又是一曲家族挽歌、青春颂歌,更是大观园女子的集体赞歌。所以,作者借宝玉之口说了两句名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的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颗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在宝玉这个铿铿锵锵的“但凡”里,在女子“进化三段论”里,出现了一个例外,那就是香菱。
黛玉进贾府时,还是女童;妙玉进贾府时,已经十八岁,是个带发修行的俊俏尼姑。香菱进贾府时,身份尴尬,尚为十几岁的小女孩,却已和薛蟠有了瓜葛———这个从现实来说沾染了男人气并且还是坏男人气的女子,却保有灵魂的高贵和纯真。所以,作者赞她是“美香菱”,而香菱,也曾这样解过自己的名字,“不独菱花,就連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
香菱、黛玉、妙玉,都是姑苏人,她们的出身,或为当地“望族”,或为“书香之族”,或为“仕宦之家”,她们在“红楼梦”中相遇,在大观园里相识,或以师徒的名义,或以同乡的情谊,或以相通的灵魂,或以清高的个性,度人度己,自度他度。
除了拥有同一个家乡,她们还有一个共同点———现实环境中都是孤身一人,没有父母可以依靠,没有兄弟姊妹帮助斡旋。黛玉先丧母后丧父,妙玉父母双亡,被拐卖的香菱随同薛家寄居贾府,并不知道父亲出家、母亲屈居娘家,等同于无父无母。
从家庭成员来看,香菱和黛玉相似度较高,二人均为家中独女,父亲都是“老来得女”。香菱父亲甄士隐“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黛玉父亲林如海“年已四十”,“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因“夫妻无子”,故对女儿“爱如珍宝”。i
从身体状况来说,黛玉和妙玉相似度较高,都是自小体弱多病。妙玉“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黛玉更是“身体面貌弱不胜衣”“有不足之症”“从会吃饭时便吃药”。
从命运走向来看,三个女子都曾被僧尼预言过,只有出家方得平安。黛玉对贾母说她三岁那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要“化”她去出家。香菱的预言者则是一僧一道,他们曾向甄士隐说过:“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妙玉的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临寂遗言,说妙玉“衣食起居不宜回乡”。
“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良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曹雪芹通过宝玉的嘴,喊出了自己的心声。
对于和尚道士的话,信还是不信?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木石姻缘并没实现,香菱、黛玉和妙玉的结局也一一兑现———恰如和尚道士所言。
《红楼梦》中,姑苏女子皆薄命。作者讲述这样的故事,难道是要告诉我们命运很顽固,人生很无力?对于这样的人生悲剧和宿命密码,作者解释了一句“欲知命短问前生”,便不再多说。
无父无母的女子,自然有心理阴影和行为障碍,但作者却给予这些女子以深切同情和最高赞美。香菱,被拐卖妇女,“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黛玉,下凡还泪的绛珠仙草,“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妙玉,权贵难容的尼姑,“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
她们的出场也各具特色。英莲是甄士隐的女儿,跟随父亲出场;黛玉是贾雨村的学生,跟随老师出场;妙玉是贾府家庙的尼姑,和庙宇一起出场,为的是迎接元宵省亲的元妃。甄士隐和贾雨村,一个将真事隐去,一个将假语存起,一个遁世而去,一个入世而来。
这三个无父无母的女子,为什么都来自苏州?而这三个姑苏女子,又寄托着作者什么样的情感,隐藏着什么样的密码?
也许,我们可以从曹雪芹的家世入手寻找答案。胡适认为《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叙传,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做苏州织造,接着兼任江宁织造,后专任江宁织造。而何其芳则批评俞平伯“用‘自传说’来抹杀了《红楼梦》的价值”,“现在的‘色空说’和‘微言大义说’却实际上仍然是否定了这部作品在思想和艺术方面的巨大成就的。”
肯定地说,《红楼梦》是史诗般的文学著作,并不是历史记录,只是,《红楼梦》虽不是自传体小说,但也一定离不开作者的生平和经历。这么看来,曹雪芹写的是苏州况味,又不仅仅是苏州况味;写的是苏州女子,也绝不受限于苏州女子。苏州这个地方是他祖上和亲戚任职多年的地方,一定在他身上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和永不消逝的涟漪。
钱静方先生说的好,“要之,《红楼》一书,空中楼阁,作者第由其兴会所至,随手拈来,初无成意。即或有心影射,亦不过若即若离,轻描淡写,如画师所绘之百像图,类似者固多,苟细按之,终觉貌是而神非也。”
钱静方的“空中楼阁说”,更符合文学创作的规律,让我想起了木心先生的“水草说”,他认为《红楼梦》中的诗,如同水草,放在水中,才好看。
不论是自传还是想象,不管是若即若离还是感同身受,《红楼梦》中的姑苏,作为她们的出发点和目的地,都承载着生命的诞生和灵魂的归宿。遗憾的是,姑苏虽是她们精神气度的源泉,却成了她们回不去的故乡。幸运的是,她们在大观园再造了一个精神故乡,诗意而宽松,美好却短暂。
“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青年罹祸,命运乖蹇,至为侧室。”脂砚斋给予香菱的评价颇高,“且虽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故欲令入园,终无可入之隙,筹划再三,欲令入园必呆兄远行后方可。”呆兄薛蟠“出差”远行,香菱搬到大观园和宝钗做伴。
在香菱心里,学诗是造化,写诗令人羡慕。钗黛虽难分伯仲,但黛玉的诗作更好,因为她本人就是诗,就是诗性的生命,所以说“黛玉自愿任师,一是于诗有自负,二则于香菱有所爱”。
人,活在关系里,也活在角色里。贾雨村和黛玉,早年间是师徒关系。香菱和黛玉,如今也成为仁师和高徒,有了师生因缘。
出身不俗却遭际不堪的香菱,不仅和黛玉有师生关系,而且还和湘云发展为诗友,惹得宝钗笑话“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
“我们成日叹说可惜她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感谢宝玉替我们说出了心里话———香菱学诗,天地至公。
在家庭生活中,香菱真可怜,越看越可怜,越看越应怜(英莲),而在学诗的过程中,香菱灵魂的香气慢慢釋放出来,愈来愈可爱,愈来愈可敬。
我国首部《红楼梦》连环画《金玉缘图画集》这样评价“菱儿谈诗”:“学诗三月便能说诗中三昧,初学闺秀安能如此?阅者勿为所欺。”
诚哉斯言!对出身不俗却遭际不堪的香菱来说,诗歌不是高于生活的文学艺术,而是生活本身,所以她才能在短短的时间内跟黛玉学会写诗。生活中那个由孤独、苦难、恐慌和耻辱砸出的黑洞,唯有靠诗歌来填充,所以她才会和湘云结为一呆一疯的诗友。
香菱斗草,香菱换裙。夫妻蕙,并蒂菱。即便很多人从这些事件和花语中读出了宝玉和香菱的“爱情”端倪,但成为“诗魔”的香菱,目的地也许从来都不是爱情,而是自我———温柔富贵的故乡,观花修竹的父母,以及那个本名英莲的自己。成为自己,抵达自己,度脱自己,救赎自己,这是香菱毕生的使命。
如果说香菱和黛玉是时代的“女屈原”,那么《红楼梦》能否称作藏有姑苏密码的小说版《离骚》?
其实了无遗憾。至少,她们拥有过艺术,青春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