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出走的叶子
2021-01-14朱东旭
朱东旭
叶子是我姐姐,但不是我亲姐蛆。是我继母带着她嫁给我父亲后才成为我姐姐的。
继母是哪里人,不知道。但父亲知道我的母亲,父亲说我母亲很漂亮,又说漂亮的女人是要不得。父亲告诉我,我二岁时母亲跟一个湖北的司机私奔了。
这不怪母亲,只怪父亲引狼入室。那个湖北司机被当地一家单位派到我生活的小城里拉电机产品,第二天准备离回湖北时,发动机突然坏了,湖北佬在本城拉货单位人的指引下,私下找父亲修理,这种私下行为父亲就可能额外获得一些好处,修车二天,父亲带司机来家吃饭喝酒,这二天的饭菜,都是我母亲亲手做的。母亲会烧一手漂亮皖南名菜,红白相间,色香皆全。
第三天父亲上班后,母亲竟然随那司机跑了。
母亲一走,父亲一开始还找了几天,失望之余,父亲叹了几天气,不想再费苦心。再后来父亲酒量大起来,我明白这是父亲以酒消愁的表情。
母亲私奔丢下我,我开始在奶奶家生活,很多年过去了,父亲与我很陌生。
父亲娶继母同样也是有故事的。
大概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吧,就是这个年份。继母到父亲的修理厂拾破烂,继母经常到厂里拾破烂。父亲在厂门口和同厂工友一起吃中饭。继母拾破烂时,身后总跟着一个小女孩,这一次像过去很多次一样,小女孩怯怯地走到父亲面前,她对父亲说:“大大,我肚子餓……”
小女孩四五岁模样长相可爱。父亲笑笑的样子也很慈祥地看看小女孩,又瞅瞅还在那里翻垃圾的继母,问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口齿伶俐:“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又忘了?我叫叶子,树叶的叶。”
继母衣不遮身,面黄肌瘦无精打采,她站在那里低头无语。父亲生活在城里,每月有四十元工资,家里人口不多,生活不苦。
父亲想了一下,他又将仅吃几口的饭,上面还有几片肉的菜,连同饭碗一起递给了叶子。父亲看着叶子端着碗跑向继母。
继母带着叶子吃饭时,父亲的工友拿父亲开刷:“这母女俩经常来,怕是看中你了,你带回去养着吧,父子配母子,大配大,等小的长大后再配小的,多么划算的事!”
不用多想,这天就一碗饭,继母带着身边的小女孩就跟着父亲过起了日子。
我有了继母,父亲便将我接到城里,老实说,继母待我不薄,家里有好吃的,尽量让我吃,吃着吃着,竟然将我吃成了好吃懒做。
继母跟父亲好了多少年,却没有再生孩子,但也没有跟父亲白头到老,突然有一天患病死了。叶子无家可归,父亲当然要留下了她的,于是,叶子就成了我的姐姐。
但我从来不叫她姐姐,叫她叶子,尽管她比我大了好几岁。
好像父亲并不喜欢她。比方叶子曾多次要求父亲在城里替她找份活儿做,父亲总是推托。父亲让叶子待在家里,一年四季为我们父子俩烧饭,洗父亲汽油味很浓的工作服,还有我的内裤和臭袜子。
父亲除了修理汽车,更喜欢喝酒,每次喝酒,一杯老是接一杯,一瓶老是接一瓶。白酒、啤酒把父亲灌成有名的酒鬼。而我也不是好东西,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我让父亲养着,读完初一,我就读不下去了。我经常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吹着口哨,城东城南窜来窜去。饿了回家找叶子要吃的,我总是喊:“叶子,有吃的吗?”
叶子忽闪着黑嘟嘟的大眼,带着亲昵,骂我,“懒虫,在锅里。”
我跑到灶间,伸出脏乎乎的手从锅里取出叶子每天的杰作,狼吞虎咽,然后将脏碗一丢,又满街满巷找人玩牌,或者偷父亲一二元钱,更多的问叶子要,我喜欢邀几个要好的朋友凑钱一起下馆子,海阔天空胡扯八道。
继母在世时,叶子一直在校读书,叶子学习很用功,她曾对我说,将来我要考大学的,我要到大城市生活。
随着继母的去世,叶子想到大城市的愿望落空了。
叶子初三没毕业,她就不再不上学了,是父亲不让她上学的。父亲说:“女孩子读那么多的书有什么用?”
我记得叶子辍学的那天,她仍旧背着书包装着一副上学的模样离开了家。那天早上,她第一次没有为我们做早饭还有中饭。很晚,叶子才回来,我不明白她去了哪里,我看见叶子的眼睛红肿,好像哭过。
我主动走近叶子,我说:“不读书就不能进大城市?再说读书也很苦,不读也罢,将来我养你。”
叶子抱着我,突然压低嗓子哭起来,叶子的哭像只小猫。我感觉自己又长大一点。
余下的日子,当父亲揣着酒瓶上班后,叶子弄好家务坐在门口,一边织着毛衣,一边捧着一本书看,可心思常常并不在书上,叶子的目光常常瞅着南街口,我明白南街口住着强子。
叶子真正长成大的时候,已经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南街口的强子更加长大,成为一个壮实小子,满脸的兜腮胡像一片毛草地。强子似乎比叶子年长,又似乎比叶子年小。不论怎么说强子是个英俊,极富男人气魄的小伙子,一头乌黑头发,满脸络腮胡很像一名香港电影明星。
强子和叶子曾是同班同学,叶子退学的第二年,强子不知为了什么也不上学了,他买了一辆破旧自行车,自行车后架有两个大筐子,开始城里城外乱窜,收破铜烂铁,收废旧报纸。
下雨的时候,强子套上那件黑不溜秋的牛仔服,穿着一件皮夹克,强子曾对我和叶子吹大牛说他花了二百元买的,我肯定不相信,估计八成趁着收破烂顺手牵羊偷的。当然我不能说,我说了强子肯定叫会揍我一顿。
但并不妨碍他在不收破烂时,会甩着明星艺术家派头,嘴里叼着一根烟一副大人派头走来走去。他穿过南门口那个古老而破旧的旧城区的巷道,从我家门口过,只要看见我,就打响榧子,走近与我说话,还递烟给我抽。
我俩瞅着雨水从老屋的瓦沟里滴下来,说着没油没盐的淡话。我发现强子同我说话总有点三心二意。强子的目光常常毫无顾虑地滞留在叶子的脸上、胸脯上还有屁股。
这时候,叶子的脸马上很不正常地红到耳鬓,一边低眉低眼给强子泡茶,拿出父亲的烟很殷勤地招待强子,怯怯地羞羞地问:“近来又在哪里发财?”
强子说:“拾破烂,能发什么财?开年想去上海打工,碰碰运气。”
偶然父亲在家,父亲对于强子的到来,总是不冷不热。强子一走,父亲一定对我重复着那句老生常谈的话:“强子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十月里某日,强子拎来二瓶酒,还有一条烟来到我家,那酒具体什么牌子的洒,我已经忘了,但这并不重要。强子来的时候,叶子佯装下河洗我和我大大的脏衣服。
父亲在客厅修理一堆油化器,屋里充满了浓烈的汽油气味。那天,天很冷,父亲的脸板得像块冰。
父亲瞟了强子一眼,眼睛里全是蔑视,头也不抬干自己的活。强子显得很尴尬。将酒烟小心翼翼地放在客厅那张破着一个大洞的八仙桌上,双手来来回回相互搓着显示着无奈,似乎倾心要在这里等待什么到来,十分焦急。
父亲的嘴,今天活像一辆没有发动机的汽车,始终不开口。强子终于憋不住了,他焦躁不安,他受不了这种压人的气氛和父亲一反常态的缄默。强子终于低下头,红了脖子说了我们几乎也能猜中的那句话,“我喜欢叶子、叶子同我一块儿长大的,我想娶她。”
强子说完这话,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他用目光等待着我父亲的判词。父亲冷着脸,俨然像个法官,突然将手中冰冷的油化器重重地砸在地上。
油化器仿佛砸到强子的脚趾,其实没有砸着,但强子疼痛般弹跳起来,惊恐失措,倒退着最后靠在大门的门板上,然后假装斯文地用手捋捋长发,样子有点坦然,并露出笑的模样,接着有点莫名其妙溜出了大门。
我跟身出门,我看见出门的强子像兔子一样顺着墙根飞快地跑掉了。强子滑稽的表演使我和父亲放肆地哈哈大笑,并迅速地打开强子拎来的酒。酒的确是好酒,很香很浓。我和父亲笑着,剥着几颗花生米一人一口对着饮,十分开心。
我没有把强子前来求婚的行为告诉叶子。
私下里我可以断定,叶子一定知道这件事的。
因为打那后,我发现叶子常常刻意总想瞒着我和父亲的眼睛,像一只花蝴蝶翩翩一样飞来飞去找强子。我估计叶子和强子一定在城郊外那间破烂不堪的古庙里幽会,尽情地去玩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之间的游戏。叶子内心一定是非常非常的快乐,非常非常的焕发出自由的幸福。
跟随着日子不知不觉地走来走去,老天今天下雨,出出太阳,明天太陽躲起来,冷风嗖嗖,腊月就在风里雨里雪里走来了。
我发现叶子跟随着季节的走向也在悄无声息地变化,除了更加丰满外,一张秀气的脸一天到晚显得一本正经,老气横秋。叶子话本来不多,现在的话就更少了,一个劲地埋头干活,拼命地做家务,有时还莫名其妙地对我说:“如要我有一天要离开家,你会想我吗?”
叶子的话,让我捕捉到叶子总会有一天要离开家的阴谋,一定会在某日跟着强子远走高飞。于是我想要对阴谋策划者的强子进行人身攻击。那天我在路口,我拦住强子,并一脚踢翻了强子的自行车,且恶狠狠地对强子说:“叶子是我家的,你敢把叶子带走,我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父亲也吓唬叶子,“想逃、没那么容易,我会用扳子扳下你的脚。”
父亲时不是没有来头地叶子发火,叶子心里清楚,不在意,叶子在父亲的谩骂声平静如水。
以后日子,恰如城边的江水,哗哗地流淌着,叶子的日子就浮游其上。白天,叶子做着家务哼着轻松的流行歌曲,梦想着逃开这里,远走高飞。夜晚,叶子就偷偷去那个古庙同强子俩人喃喃细语。
有天下午,父亲跟车外出修一辆单位里破车,我估计叶子一定又去找强子,我恶作剧地先去了那个古庙,我想亲眼看看强子和叶子俩人在古庙里搞什么鬼把戏。太阳从破旧的庙顶斜射下来,把庙里的一切照得明光锃亮。我躲在那个掉了胳膊,没有头颅,浑身斑驳陆离的泥巴菩萨后面,我首先看见叶子悄悄走进来,四周瞅瞅然后学了一声鸟叫。
接下跟着一声猫鸣,那个猫叫声就是强子。他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是叶子主动扑进强子怀里。
强子说:“叶子,你今天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
我看见叶子脑后那根粗粗的独辫儿摇了摇,然后痴呆呆凝视着强子的脸。叶子的目光让强子低下头,叶子轻轻推开强子,将身体转过来,忽然回身脸对着强子的脸:“强子,带我走吧!我随你到那里,我都不怕。”
我看见叶子眼睛充满了泪水,闪闪的发亮。我以为强子一定也很激动,一定激动地会把叶子搂在怀里,接着又要干那种鸡打水,狗起草的勾当,但强子似乎没有这种企图,甚至想亲亲叶子的行为也缩了回去。
然后,强子不声不响突然走了,将叶子一个人丢在破庙里。
黑洞洞的大庙里,伸手不见五指,叶子蹲在地上,四周的菩萨保佑不了她,她无力无助捂着脸唯一是哭。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没从菩萨身上跳下来,我心里想:叶子,你哭什么,你这是自作自受,活该如此。
正月很快就过去了,强子再没有来过我家,叶子像以往一样为我和父亲洗衣做饭,一开到晚闻着父亲的酒气和我的臭袜味,时不时坐在门口织毛衣。叶子把目光放得很长,很长,保留着许多的思念。她身边常常放了一本书,那书是一种装饰,叶子总是以书掩盖她想见强子的欲望,
强子像风筝一样,断了线,无影无踪。
年底,我从别人口里探出强子果然去了上海,为一家公司推销产品。第二年,我听到强子结婚了。当我幸灾乐祸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叶子,叶子手指颤抖了一下,淡淡的嗯了一声,然后叶子飞快地离开我的同时大声斥责我:“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我恨你。”
后来,我长大了,长大的年龄会使我懂得了人间许多事理,我跟父亲学会了修汽车,第二年我还与父亲开了一家专门修理汽车的小厂,很快我在叶子的张罗下讨了一个女人,很快我就做了一个男孩的父亲,买了一幢三间小房离开父亲和叶子单独住着,开始过自己的小日子。
做了父亲的我,我对叶子亲近许多,叶子经常也来我家,帮助我老婆打理家务,我也经常抱着孩子回家看叶子。叶子抱着我的孩子真情实意地亲着笑着。儿子的小手抹在叶子眼角上,叶子的眼角爬满了深探浅浅的皱纹。
又是一年,我在旧时的南门口偶然里撞见了强子,现在强子面孔还是老面孔,但身体却四周张开,发胖的体型使他变得有点丑恶。强子西装革履,头发向后反梳,油腻腻的闪着黑光。他身边带着一个穿着时尚服装的女人,涂得血红的嘴像鸡屁股。不论从那个地方看,这女人没有叶子好看,差了十万八千里。
强子见我笑笑,主动递上一支烟,强子将我拉到一边,对我说:“你姐姐好吗?这几年来,我一直在公司里忙,也没工夫回来。那年的一天,我去上海前,我站在古庙那黄黄的墙上,眼不眨里地注视着你家门口,我等着叶子出来,但叶子始终没有出来。我站在古庙上冷得发抖,我终于等不及了,于是我从墙上跳下来走了。”
我对强子的表白不感兴趣,责问强子,“我记得你亲口对我说过,你要娶我姐姐的。”
强子说:“你父亲太可恶。”
强子说我父亲可恶,这使我想到有一次,那天,我又在外面又与朋友喝酒吹牛,我喝多了,回家里倒头便睡。
我不知道何时父亲回家的。叶子将做好的菜上桌,让父亲喝酒,我没有想到醉了酒的父亲竟然借酒壮胆,他踉跄着摸进厨房,突然袭击把叶子强行抱进他的房间,粗鲁地撕扯着叶子的衣裳。叶子大声呼喊,拼命挣扎踢着父亲,最后她从父亲的手掌里逃出来。
我扑上去。这一次,父亲被我打得鼻青脸肿,我一边揍着父亲,一边大声呵斥:“今天是要让你长长记性了……”
父親被我揍得鬼哭狼嚎,哗哗将肚里的脏物吐了一地。
父亲鬼哭狼嚎的同时,还挟带着可怜地哭腔:“你妈与人跑了,她妈又死了,我一个人活得难受,我没有办法。”
“你可以在外找女人,哪怕十个八个,我不会说个不字,但我不允许你动叶子。叶子是我姐姐,也是你的女儿……”
我对强子说了这件事,我黑着脸:“你还敢怀疑我姐姐的清白?”
强子口气变得软起来,摇摇头伤感地道,“想不到你姐姐那么痴情。”
我说:“那你更不应该欺骗我姐姐的。”
强子没有回话,指指有意避开远去的那个妩媚的女人:“她父亲是公司总经理,我……我,也,没,有,办法……”
说着,强子掏出几张百元钞票塞给我:“给叶子买几套衣服吧!我至今在心里都在喜欢她,我说是真心话,骗你我会被车撞死的。”
顿时,我仿佛受到侮辱一样,挥手将钞票打飞,接着顺手一拳打在强子脸上。我看见强子鼻子很快涌出大块的血,这血让我看了心情愉快。
我回来时候,叶子抱着我的儿子在门口玩。儿子身着叶子为他织得厚实实的毛线衣,在她怀里咯咯地笑。我从她怀里接过儿子,我说:“叶子,你应该嫁人了!”
我没有把强子对我说的话告诉叶子。我估计叶子肯定也见过强子,强子也有可能对叶子说过同样的话。我不必再叫叶子伤心一次,只是发现叶子这几天突然显得格外苍老,苍老得不堪一击。
新年很快就过去了,我居住的老街依旧冒着千百年来不变的烟雾,卖鸡蛋的小贩子换了新面孔,卖干子小商贩拿出的干子比过去单薄了许多。
就在新年的爆竹声里,叶子在我的祝福声里离开了家。我想,我的叶子姐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
那一年,大街小巷都在唱着一首名叫《外来妹》的电影歌曲:
“我不想说,我很亲切。我不想说,我很纯洁。可是我不能拒绝心中感觉,看看可爱的天,摸摸真实的脸,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我第一次产生一种深深的失落感。真的开始十分想念叶子,我的叶子姐姐,这种情感可能伴随着岁月的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