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宝
2021-01-14褚婷
褚婷
这里的雨,逢到冬天,大多落得拖拉,淅淅沥沥,若嫌落地寂寞了,便叫着霜雪结伴,走在外头的人摸到颈脖子里冰冻的水珠,也只晓得是落雨了,只有亲眼看见亲吻在玻璃上的六角冰晶,才明白这回是雪也跟着雨,一道来了。
四个人坐在车里,空气里的气味是复杂的,等待开始变得折磨。
他们盯着被雪花渐渐覆盖的挡风玻璃,半晌竟也不讲话,待到雪花盖满了视野,反倒是雨刮器再也看不下去,自动地工作起来。马路对面的医院大门里,缓缓地驶出一辆救护车,它依旧响着令人躲闪的鸣音,但行驶中却不见了往常的急速,驾驶位的师傅冲着这车扬了扬手,便朝城北方向开去了。
缓缓地,父亲立了立僵坐已久的身子,挂了档,带着母亲、大姨、大姨夫跟着救护车出发了。开过跟前第一个红绿灯的时候,父亲又像被什么东西叫住,遽然刹车排在了路边,剩余三人也像是被根绳拧住了喉咙,红着脸不说话看着父亲,见他双手从方向盘上倏地滑了下来,反手摊在双腿上开始颤抖,随即卷缩了十指,握紧拳头努力不让自己抖动得厉害,可情绪马上就从手逃窜似的到了面部,父亲的脸开始随着双唇的颤动而显得撕扯,他咬住下唇,紧闭着双眼,母亲一手捂着嘴,一手伸过去覆住父亲的手,这一覆,他像是被人撬开了体内生了锈的锁芯,潸然地看着母亲,趴在了方向盘上,踏踏实实地大哭起来。
这场等待终于以悲恸告终。
爱开玩笑的雪姑娘下了凡世这一遭,十分钟就没了兴致,招呼不打就回去了,留了雨姑娘还在人间意兴阑珊地滴滴答答,车里的涕泗滂沱和呜呜咽咽没人能听得见,救护车发现了后头的车没跟上,便停在了下一个红绿灯拐弯处,忽闪,忽閃,来往的车马行人,谁愿去想这两辆车是一道的,他们一道要去城最北边的殡仪馆,他们要送的人,叫法宝。
今年的冬天说过得,也过不得,一场突如其来又似蓄谋已久的疫情,南南北北地,带走了许多人,本就瘫床数年的法宝,怕是自己都不晓得在一场高烧里,连夜被送去医院后,就再也没出来了。
法宝是帕金森病晚期,各器官衰竭,跟着吞咽功能丧失,喂汤水的时候呛了气管,严重感染了肺部。医院有规定,特殊时期,连家人也见不得,所以在法宝入院后的一个多月里,他出不来,我们也进不去,愣是到了昨天下午,医院来电话通知家里人去急急忙忙地排着队见了最后一面,法宝便像约着报到似的,今天就上了黄泉。
作孽的。
有时候人真的很奇怪,迷糊了六年的法宝,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明明白白地吊着一口气儿见完了挂在心上的人。
在殡仪馆租了个灵堂,简单弄个仪式送送,法宝就算是过完这一生了。节约了一辈子的法宝,连上路的日子,都挑在了这样一个时期,这个钱省的,听起来都全是委屈,子女们没办法送的风光,送的隆重,只有花钱打点了个位置最好,地方最大的灵厅,再请了个价位最高仪式最全的送葬队伍,就这样,法宝带着他消瘦如柴的躯壳,开始了在尘世间的最后三天。
我抱着女儿站在堂口的时候,看到了那张一个月前还被我夸“阿公最近红润了,病要好了”的脸,永恒地定在了堂顶上方正中间的白绫布上,那哪像是一个病着的脸哟,分明还是威风正色的老干部,还是我红颜白发的阿公啊。
“妈妈,你不要哭,我怕。”女儿才四岁,四岁懂不得人世间的出出进进,四岁要带红帽子。
“不要怕,那是你的太公公呀,”我蹲下身子拭了拭自己的面颊,“来,我们去给太公公磕个头。”
我牵着女儿一步步靠近棺灵,颤巍着的身子终于在见到法宝的那一刻倒下了,本以为面色枯槁的他却被涂抹的异样,白得不自然,双颊的红又红的不像血色,这样的想法也着实荒唐,死人又怎会自然,又怎会有血色。他像是闭着眼睛吸着气,把纸一样的面皮吸进腮帮。不晓得法宝走到了哪儿,倘若能回头看见,发现自己让人弄成了这般模样,定是要骂咧起来的。
脑子里被乌云盖了顶,眼泪就如同雨水,一阵阵汪洋,冬日里的风锐利得很,前后吹过来,不一会儿便燥了脸,这个人就在你跟前,但跟前的事儿反而想不起,想的尽全是小时候被法宝驮在肩头,去学校,去医院,去公园的场景。我努着力地想,用着力地哭,我晓得时光流逝是可怖的,亲如血肉的人说没就没是可怖的,但我更怕的是随着时光流逝,这些个亲如血肉的人慢慢地叫旁人记不起,甚至连我们自己都不愿再想他。
所以这样的号啕,除了失去亲人带来的刀绞之痛,更是为了告诉自己,永远不会忘记他罢。
见我失了心智地哭倒在地,刚刚平复些的母亲和大姨又像是被我拉动了闸口,泪水再次蹦腾,她们站在棺灵的左侧,向每一个前来悼念的亲朋们回礼数,她们的身后是我的父亲和大姨夫。
小姨和小姨夫去城里同我的外婆,外婆还不晓得陪了她大半辈子的法宝已经先走了,半句话都没有留给她,就先走了。这样的告知,母亲和大姨是不敢做的,怕一个字讲不好,再倒下一个,那样的日子是想都想不得的。
小姨去讲,是顶好的,连我都晓得,法宝生前,最惯她。我拂了拂面,牵着女儿站在了父母亲身边,挺着肚的大表妹和妹夫也站到了大姨和姨夫身前。大表妹凝着脸,她快生养了,哭不得。
一个衣履不堪年有中寿的老婆子晃着脑袋在法宝跟前作了个揖,叹着气挪着步子到了我们面前,母亲大姨哭咧着嗓子用手扶着她,两个人的身子分别倾在了她的左右肩头,大喊着“婶娘”。
“婶娘”的眼睛浑浊泛黄,皱巴的眼皮子盖着大半只眼看不清她的泪,或许到了她这样的年纪,看惯了走留,也就哭不出来了。
好像有种说法,说人啊,最后的眼泪要留给自己,万一命尾凄凉没人送,留着些泪,自己也好送送自己。
“法宝命好佬,有你们三个丫头,老了才晓得丫头好,享福佬,法宝走的安稳。”“婶娘”讲话利索不颤巍,边讲边拍打着大表妹的后背,没见怎么使力,轻轻一拧便推着她到了法宝面前,“法宝啊,我晓得你听得见,保佑外孙女给你生个曾外孙啊。”
“婶娘”讲得认真,讲得虔诚,大表妹带着“婶娘”的祷语心情复杂地盯着法宝,下意识地用手摸着肚子,希望孩子能听得见,更希望法宝能听得见。
“磕头!”“婶娘”用力拍了下大表妹,表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便郑重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起身的时候婶娘已经在门外,同几个年岁差不多的老头老婆子们指点张罗,从里头往外看,他们就像是常年吃食日月精华的道人,不明其出处,但久活成精。
“阿嫂来了”“生妹来了”“阿姐来了”“阿婶来了”“外婆来了”“妈来了……妈……”
生妹是我的外婆,她叫王生妹。
一时间灵堂里哭天喊地,所有人拉拉杂杂,像久久得不到战报的士兵们,等回了出战数月的将领,怀揣着不知是死是活的恐惧。
外婆进灵堂的时候停了半晌,然后拎了张竹椅,一寸寸地坐了下去。
“我来了,法宝。”
竹椅在法宝棺柩前七八尺,留了人们鞠躬悼念的地方,不远,也不近。
外婆不做声响,谁的感情都不敢宣泄的用力。
小姨和小姨夫站在了大姨身旁,前面站着的是我今年参加高考的小表妹。
“妈哪佬?哭没?”母亲肿着眼侧过头去看着正在帮小表妹戴孝的小姨,只见小姨并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一直这样?没哭?”大姨又补问了一句,小姨还是点头,便拉着她女儿去磕头了。
“我这第三个囡囡啊,法宝顶顶惯她,”外婆坐在藤椅上,一手指着正在磕头的小姨,一边向方才那个“婶娘”念念叨叨,像是夕阳里相逢的邻友,心平气静地拉着家常。
“外头人都说我这个名字取得不好,生妹生妹,生了三个,都是丫头。”
“哪个讲的,要我講丫头顶好。”“婶娘”晃着头半哈着腰。
“没儿子,棺都盖不了,法宝一世都没讲过我生不出儿子,临到最后这下,要怪我咯。”外婆靠着背,藤椅发出上了年岁的吱吱丫丫。“其实啊,我从来没同丫头们讲过,刚生小丫头的时候,我还没出院,法宝就叫着我阿娘上来照顾我,自己去了省里,二十一天没回来。”
“啊?还有这样的事情哒?生妹你没打电话给法宝。”
“我哪会打电话给他,我也是犟骨头好伐啦,生不出儿子来又不怪我,自己是个党员干部还搞重男轻女,自己不丢人我都嫌丢人。”她讲话的时候嘟着腮帮,怎么看怎么像个孩子。
“那后来回来之后他怎讲?大半个月去做嗲了?”
“出差。”外婆的脸泛出了光晕,又似有了些笑意,“二十一天。”
“哎哟喂,法宝啊真是的,那妹子你讲法宝顶惯小丫头的,惯在哪头?”“婶娘”挺挺腰身,没多久就吃了力,“要我讲啊,要怪还要怪你老娘,你名确实取得不好,‘生妹生妹’,中间怀过两个儿子都不曾保得住,是命,‘生妹’,一生就是三个妹。”
“法宝欢喜就好佬,你们都不晓得,他有多欢喜这几个丫头。”我在离外婆最近的地方站着,看见了她眼睛里头不曾有过的光景。
“法宝家,好笑佬,自己生养了三个丫头,三个丫头又生养了三个丫头,这头,你看大外孙女吧,还是生了个丫头,二外孙女快要生了吧,不晓得法宝会不会佑着她……”
人群里不晓得谁没因没果地碎念了几句,听着无理,可在这样的气氛中,却又显得敬畏和令人叹息,敬畏不由人的“命”,叹息所谓这“命”的不由人。
这几句话让本是哀恸着无暇顾及其他的我们臊了起来,就像让老天爷判了个不及格的分数,没脸在这人世间,在场的远近亲人都朝着头披麻身着孝的我们看来,大表妹像临危受了命,再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倒是外婆,巴巴着嘴,淡定地像看着旁人家的事,仿佛她才是那个老天爷,听不见人间那样卑劣之人的言语,应该是不曾听见吧。
八音的声响刺耳、麻痹,一个上午听下来仿佛卷进了生死的轮回,混沌又低迷,我们脚踩云雾般地站着,在离法宝最近的地方,抬头不敢望相片,低头不敢看遗体。
此时外面的老婆子们聚簇在了一团,像是围在了一辆黑轿车旁,叽叽喳喳一番功夫后,自觉与来人不熟又识相地散去,继续谈论着命运,谈论着村子上东西前后哪家的老头身子也快不行了。
我突然想起法宝同我讲过,只有失败的人才会信命,成功的人都是朝前看。
黑车的司机下了车立马转到后座替里头的人开了门,又打开了后备厢拎了不知什么东西跟了上来,后座下来的人低语了两句,便拿过了司机手中的物件,迎着寒风,走进了灵堂,寒风下他瘦骨嶙峋,银发缕缕。
半刻异静之后,我们这排队伍里的男士们出列迎了上去,只有大姨夫迟了半个步子,但随即也跟在了后头。
“部长没回省里。”父亲同来人握手,递过去一支烟被婉拒了。
“疫情嘛,也是没办法,再来我明年就正式退休了,事情也没那么多。”这个被称作部长的人继续讲道,“这么多年都没来看我的老领导,一下子,就是这样的消息。”
部长转过脸,看着外婆,外婆也看着他,面部神经因颤抖而紊乱,她像是久久迷失在无界境地中,突然找到了能和她一起分担这份心情的人,皱巴巴的鼻头因激动而红胀起来。
部长跪下了身,父亲想要上去搀抬,却又做了罢,厅外头的乡下人们像被传染了瘟疫,缓慢地挪了进来,他们不认得什么部长,他们只看得懂排场,看外头的排场只晓得是个人上人,晓得便晓得了,到了他们这个岁数,哪还比这个,只比谁活得久,谁还能平平安安喘着气讲道别人家的事,就算是赢了这辈子,只是这边的人上人来吊唁,就只带个十几年前的踏花被子又是个新鲜事。
部长手捧着一床老破的踏花被子,紧闭着双眼,把头轻埋在外婆的双膝上,沉重地哭了出来。
这年的夏天冗长烦闷,热浪在空气里定了格,不呼口气都以为世界凝固了,法宝拿着废报纸练着“颜真卿”,汗滴落到了报纸上化开了一捺,他也不觉得热。
“局长在家吗?”突然有人在外晃动着纱门。我蹭一下跳下了板凳。
“嘘!”法宝蹑着手脚放下了毛笔,一把拉住我,“别出声响,不能让他知道我在家。”
“为什么啊?”我恹恹地躲进阳台,法宝的讲话都是命令,没有谁敢不服从命令。
阳台我倒是是爱去的,里头都是法宝的宝贝,一屋子的繁花似锦,谁见了谁高兴,要不是这样的时候,平日里进阳台都是要被法宝紧着眉头跟着的,生怕我这毛娃娃磕磕碰碰,摧残了他精心浇灌的生命。
上个星期法宝乐呵地喝了瓶封缸酒,边喝边讲阳台的茉莉开了,炫耀得紧又不让我这丫头看,弄得我心念得很。
生得洁白,也生得刚正。
有人说茉莉性柔,我却觉得它烈,聚伞花序顶生,通常有花三朵,法宝的这些大多只开了一朵,另两朵骨出了苞,亦不慌不忙,有分有寸,我被大片的洁白包裹着,幼小年纪幻想着自己是那茉莉仙子,在丛中起舞。
“哐当———”法宝站在门外怒瞪着眼睛看着我,还有地上一些稀碎瓦片,以及那被泥土掩盖了半身的一束茉莉的尸体。
“局长在家吗?我听见声音啦,没事吧局长?”
法宝用手指了指我,分明带着一副“一会儿跟你算账”的表情。我躲在阳台不敢吱声,想着是不是只有和这茉莉同归于尽才能让法宝消了这气。
“你来做嗲?”法宝骨骼粗健,背宇宽广,旁人站是“站”,他的站是“立”。明明也是年过半百,却觉不出老态。
“局长……”来人面貌青俊,只是头上那银丝附着黑发滋长,活活添了30岁光景,“这是阿琴一整个春天做的,紧赶慢赶,涤棉货色,不是嗲好东西,你不要嫌弃,一定要收下局长……”
茉莉,踏花被上的涂料印花是大朵大朵的茉莉。
“你昏头了你,你晓得你在做嗲事情吧,人民干部不要糊涂!”法宝的鼻孔一翕一合,不留情面地怒瞪着他。
“你不收下,我这,我这心里不得安生啊局长!”
法宝听不进来人所讲,拎着茉莉被褥扯着他往外走,轰人法宝是擅长的,这扇门能进来的人连我都晓得,真是太少了。
来人像是铁了心定了气,一把把踏花被子往里头扔,边叫喊着:“我都听讲了,这个机会,您连自己二女婿都没考虑,就给了我,还……还跟你丫头闹僵了,这大家都晓得了我最后才晓得,您这让我以后的工作怎么做才定心啊!局长!”
法宝铆足了气,又呼出了半口,定神看他:“声音小点,邻里都是群众,”他说罢又拎起了被子:“我把这个机会给你,让你去苏州,是我觉得你比他要合适,不要让我失望,去了之后,好好干,将来去省里,当部长!”
说罢,法宝双手托起了那被子,腾龙一般甩了出去,团团簇簇的茉莉像在空中绽开了,踏花被子跳啊跳啊,跳到了一楼,来人生噙着泪,转身奔着那被子去了。
“阿公,你这么欢喜那茉莉,为嗲茉莉被子不要呢?多好看啊……”
“打破我的花盆,你给我站壁去。”法宝的脸换得快,我来不及反应,耳朵边就被他碎念开了,“做人要站得直,头要抬,胸要挺,气才会正……”
再见曾经那个银发青年,不曾想已是耳顺年纪,而我,也早已搬离那个房子,成家生娃,外婆见着他在自己坐下抽动,脸上逐渐出现了愁苦的表情。
这时,大表妹的一声尖叫刺破了所有的声响,我回头一看,大姨被大姨夫托着腰慢慢倒在了地上,母亲也随手帮忙托扶,一时间整个灵堂再次乱成一团。
父亲疏开了灵堂里的人,保持通风,一堆人七手八脚的用着各种民间的、科学的应急救援方法,各种穴位使了劲儿的按,大姨总算是缓慢地睁开了眼睛,这眼睛就不该睁,一睁就是泪,眼泪似病毒具有传染性,看她捡着半条命躺在大姨夫怀里婆娑,谁又能幸免。
“是我啊……是我害死了阿爹……我晓得是我……”大姨眯着眼用尽力气撕扯,一门心思想再去趟鬼门关,看样子是不想再回来了,“是我……是我把阿爹气倒的……是我……”
除夕。
法宝坐在里屋看新闻,手上盘着头两天从花鸟市场里带回来的核桃,退休了的法宝比前半辈子更加寡言少语,他倚着靠背,转着大核桃,听着电视头的“观众朋友们,除夕夜我们欢聚一堂,”面色饱满红润。
外婆前厅后厨进进出出,一盘盘冒着热气的菜肴被端上了桌,她嘴里头骂道:“就晓得看电视,不晓得帮帮忙,这么多菜我一个人弄得过来啊?”
外婆年年碎叨,法寶年年不动,事实上就外婆一个人还真忙得过来,而且忙得不错。子女们陆续回来了,一进屋子就被菜的香气和电视里的喜气醺的乐呵,一年再忙,最高兴的日子还是盼到了。
我们三个外孙女进了门就洗手剥螃蟹,照样又为“公的好吃还是母的好吃”发表了层层言论,且这些言论一年比一年不着调。
菜都上齐的时候,冯巩终于说出了那句“我想死你们了”,大家都笑着松了口气,这句话像是固定项目,如果哪年开始听不到了,那自觉就不是除夕了。
冯巩下场的时候已然八点半钟,大姨还不曾回来,电话打不通,法宝咪着酒停下了筷子,大家就都停下了筷子,边看春晚边等着大姨。
纱门老旧,一次两次关不上,用力一把,响彻楼道。
“门锁要上油了。”大姨回来了。
她闷着头,鞋也不换,拉着表妹,推了推大姨夫,“先回家吧,我身子不太舒服。”
大姨夫酒正在肚子里作用,喝的欢畅,哪有离桌的道理。一把两把推不动,大姨彻底咆哮起来:“喝死你拉倒吧,没用的东西,除了喝酒还会干吗?回家!”
这样的转折是谁都没有想到的,至少,不该在这样一个夜里。
“你神经病啦?!”谁都晓得男人的面皮是金贵的。
法宝放下了酒杯,一言不发地看着大姨,目光里尽是威严和不可撼动。大姨抱着手提包坐了下来,也给自己倒上了一口,她仰着头喝尽,嗤笑了一声,“都讲今天是好日子,你们都是好日子,只有我,我今天被开除了。”
“你不是要升总经理了吗?怎么会?”母亲跳起来问她,“你上礼拜不是讲,大家民主投票,都是投的你,没有人投原来那个史什么的吗?”
“是啊,她们都讲投的我,其实只有我一个人投的我自己。”大姨瘫坐在凳子上,含着泪给自己倒酒。
一杯,又一杯。
“我就晓得,就晓得哪有什么,啊,什么民主投票!叫你不要投自己,你偏不听,真是蠢,蠢货!”大姨夫对于妻子的失业显然丧失了理智,再加上点酒,越讲越听不得。
“是啊,我蠢货,你看别人家的男人,机关单位少的三年一升,多的也就五年,五十岁之前说说一个都是副科级正科级,你是什么东西?我听听,你是什么级?”
“好了!”法宝的脑袋在强烈抖动,脸色几近煞白的时候,他摔了手中的杯子。
“我今天,就把想讲的都讲了,反正我以后没工作,就是坐吃等死,阿爹,你一个人事局局长,安排了整个市的大小干部,我倒想问问你了,你自己三个丫头,你管过哪一个?”
大姨扔下包站了起来,她直面着法宝,哭的无声息,冷漠而消沉。
“阿姐自己中专毕业去了厂里,之后下岗,要不是凭本事考进了银行,现在也是个废物,妹子大专毕业,自己找了个幼儿园当老师,马上她那个幼儿园也要关了,估计也是被开掉的多,毕竟也这个年纪了,我呢,快五十岁,失业了,你一个堂堂的,堂堂的,堂堂的局长,哇,讲起来好听的哟,就为了群众讲你好,讲你清,讲你正,三个子女的死活你就不管了,是伐?”
“你坐下!”外婆一把拉了大姨,“你要走就走,不要喝点酒跟你老子这样讲话,没轻重!走吧!”
“我哪里讲错了?阿姐,我讲错了?”大姨的泪糊了整面,杂乱的狼狈,憔悴又可怜。
“十几年前,我家里这个人晋升的事,我也不想说了,都安排上去了,你换了别人,不然现在在省里的一家老小也不能是旁人而不是我们家!还有,我那大领导,谁不晓得是你当时一手提拔起来的,虽然你退休了,但这就是你打个招呼的事情,我当总经理绝对不成问题,我能力大家都看得到,现在呢?我被人合计起来害了,阿爹,你女儿被开除啦!但是您老就是不愿意开尊口啊!以后要你们养我啦!哈哈……”
大姨笑得凄凉且猖狂,大姨夫自觉失了脸面,拉着表妹和醉酒的大姨逃也似的走了。
法宝背着身子,一句话不讲,好一会儿才慢步走进了里屋,没人能看得见他的表情。
法宝的话真的越来越少了。
那英第七个节目出场,法宝喜欢听她唱歌,讲她嗓子好,是个练家子,他像是算好了时间稳稳地坐在了电视前,转起了核桃。
今年那英唱的是《春暖花开》。
那年的春暖花开迟迟没有来,几天之后的大年初五,法宝空着手上了大姨领导家的门,大年初八就倒在了自家的床沿旁,一家人慌了神,被送到医院的法宝醒过来后,问他去那领导家发生了什么,法宝不肯讲。
大姨当然没有当上总经理,甚至连开除的决定,都没能撤回。
“我得个嗲病?”法宝在病床前问外婆。
“帕金森。”
“哦……也不太要紧的毛病嘛……”
话外头的意思他不讲,旁人也能听得出———治不好。
法寶的右手不受控制的摇晃,安然自若的模样,像一个鹤发顽童在听着老曲打节拍。他的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抖动地如此厉害,在场的孩子们都不晓得,不由地撇过了眼,自责地抽搐。
大姨楼上楼下的忙活,缴费,取化验单子,谁也不提除夕夜的事。
法宝晃着手,抚顺了身上的白色棉被,“岚溪呢?”
岚溪是我的小姨。
“上班去了,刚走。”外婆坐在法宝身边,握着法宝的右手,用尽力气揉搓。
“哦,晓得了。”法宝安了心,“哎呀你别揉了,揉了几个月了,哪有什么用,不还是越来越抖。”
“比不揉好!”
“嗲时候能出院,我不要在这里。”
晓得自己生了病的法宝话倒是比以往多了起来,像是要把前半辈子没讲的,在剩下的日子里讲够本,这样想着,我鼻头止不住地酸了,可看到他同外婆一来一去的拌嘴,像一个仰着脑袋同母亲据理力争的孩子,不管怎么讲都矮了一个势头一般,又忍俊不禁。
“听医生的,我也不高兴日夜跑来伺候你,你能比我还讨厌医院这地方啊?真是不给我好日子过。”外婆切了片苹果堵住法宝的嘴。
外婆讲这话是带着委屈的,在生小姨之前,前后两个半大胎儿都有胎心不稳,发育不佳等各色问题,只能成天的往医院跑,要不是业务能力无人能及,又是主办会计,可能单位早就把外婆开除了。
几番计穷力竭之后,两个孩子分别因为早产夭折和胎停引流而与这个世界擦身而过,在医生两次告诉夫妻俩是个儿子之后,两位新时代提倡科教兴国的先锋者,同时认定了:这就是命。
我自小吃的就是大家饭,睁眼那刻起就同法宝和他的三个女儿生活在一个屋子里,父亲当兵的光景,家里就法宝一个男人,其他五六张嘴,开口就是百雀羚,叽叽喳喳。
吃惯了大桌饭的人都晓得,一张桌子一个习惯,谁被谁影响搞不清楚,菜么,反正要么都吃,要么,就都不爱吃。小姨不吃蛋黄,偷摸着饭桌底下塞进母亲碗里,母亲也不愿意,故意扯出声响叫法宝听见,小姨就被法宝揪着耳朵一口塞了进去,韭菜也不吃,外公就让外婆每天韭菜饼韭菜面韭菜团子换着来,整整不间断地吃了一个月,让旁人都跟着遭殃。小姨爱穿裙子,可法宝就偏偏夏天也只让她穿长布裤子,每次哭着去外婆那儿讨说法,却被外婆用一句“你阿爹最惯你,别不识好歹”给呛了回去。
小姨当然是不能相信法宝是最惯她的,那时连我也不相信。
“又是个丫头。”法宝趴在婴儿床前看着这个最终保下来的,长不到半只手臂的孩子,“我上辈子可能是个和尚,没见过女子,这辈子一道还给我了。”
法宝讲的逗趣,躺在病床上的外婆却只听得出埋怨的意思。
语言汉字从古至今都是强大深远的传播媒介,不知从哪一刻开始,生养不出儿子的女人有了一个新型的、极致统一的定义。
“肚子不争气。”外婆身子虚,讲了句只能自己听得见的话。
查房医生叫出去法宝,主任办公室里简单地讲明了情况:小姨是硬保胎保下来的,还早产一个多月,身体指标都不是太好,要先进保温箱,费用很高。
“进。”法宝半刻都没含糊,“我们要注意哪些?”
“精着点养,会好的。”主任讲的平静,很奇怪,这世上最敬畏生命的人是他们,最看淡生死的人反倒也是他们。
第二天法宝没来,太婆拎着一大包家伙什从乡下赶了几里地上来了。
“法宝呢?”外婆眼睛里充满了这样那样的疑虑,却不晓得自己希望听见怎样的回答。
“跟我讲出差了啊,开会。”乡下人手脚比城里人灵便,话没讲完就归置了一屋,“总不会是嫌你又生了个丫头借口出去了吧。”
“法宝不是那样的人好伐!”外婆动了气,自家男人自己讲得,别人讲不得,老母亲都不行。
“不是最好哦,你么,也不争争气,不给自己男人留后,跟我凶有什么用。”
外婆转过身,全然不理会老太太的苦口,蒙着面无声地将泪落成了一串,在被褥上化开了。
法宝这头收拾了个大背囊到了普陀山,背囊上还印着“××年工作先进”的字样,金黄。
山脚遇上个背驼竹篓的采茶工,打听了个便宜的住处,便一刻不敢怠慢地上了山。
“这么快又有新茶了,不晓得晓琴她们乡镇今年新茶的产量怎么样。”
上山的路上法宝感受着自然的真实,心里却缭绕着超脱自然的仙气,他觉得来这样的地方,尽量“人神合一”,才能“有求必应”。
当然谁都不晓得神仙到底有没有感受到法宝的心意,有一点能肯定的是,寺庙里的和尚确乎是感受到了,他在闭着眼睛转着佛珠听完法宝对上苍的诉求后,拿起毛笔在一张黄色的散发着特殊气味的纸上,写下了“三七二十一,与山海相依,保佑女平安”几个不难辨认的汉字。
“大师,这个意思是,我连续祈福二十一天,小丫头就能一世平安了?”
大师再次闭上了双眼,幅度微小地点点头。
“每天都在这里?”
还是点头。
虽然法宝遇上了一个比自己话还少的对手显得略有些慌乱,但他仍然手捧着“福纸”,像拿到了佛祖本人给他的通关卡,眉毛都高兴地挑了起来。
每个人下山的路,都会比上山要快很多。
半山腰的时候,法宝再次撞见了那个采茶的小伙子,他赶忙把捂在手中的福纸收回“先进工作者”,好像这样的东西叫旁人看见,灵气自会少了一半似的。
法宝自觉住在之前那个旅馆里头太花钞票,小丫头在保温箱,每天都消耗一大笔,便冲上前跟采茶工讨住处,他讲每日上完香就回来帮着他一道采茶,想换个二十一天的床铺。
每日同大自然打交道的人,自然有自然的淳朴。两个年岁相仿的中年男人就这样在普陀山开始了二十一天的忙活。清早,法宝带着神赐的露水上山,躬着宽广的背宇下跪,点着散着紫气的香,坚信二十一天后的生生不息,等到太阳高挂,就同那采茶工結伴背篓,下了山雾缭绕的茶园,闻着茶气,听着山歌。夜晚,二人各自泡一杯,坐酌泠泠水,沁着茶香。
回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法宝都绝口不提这二十一天的事,但茶山人歌入梦来,忘也不能忘。
意外收获是到了家就给小姨带了个名字:岚溪。
“三七二十一,与山海相依。”
冬日里的雨承载了冬日的一切。
它倔强倨傲、不留情面。
停了一顿饭的工夫,又开始落雨了。法宝在这世上的倒数第二日,依旧冷得刺骨,气象局讲今年的冬天是个暖冬,想想真是好笑,江南,哪有冬天是暖的,你想是不是?
外婆仍然坐在那个藤椅上,来去各色人,讲来讲去都是那些话,许是听得腻味,又像是根本没听进,很少见她有表情。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婶娘跑得急,但又生怕跌倒,夹着步子跑,也稳当,到了外婆跟前气都来不及喘:“你晓得陆陆陆是哪个人?”
“嗲陆陆陆?”外婆虚着眼睛问她。
“哎呀,厅号啊,法宝这个不是捌捌捌嚒!”
“哦,哪个。”
“晓琴!”“婶娘”无比激动,唾沫星子在灯光底下没方向的喷溅,“新阳镇的魏晓琴!”
不晓得是她狰狞着脸孔甩着唾沫星子的样态好笑,还是她讲的内容好笑,外婆听完后愣了半晌,竟然旁若无人地笑出了声。
有人说喜怒哀乐在人的身体里是四条一头连在一起的十字路口,哪条走到了极致,便由着性子走到另一条道上去了,至于是哪条,自己也控制不了。
外婆在笑出眼泪的那一刹那,又掩着鼻子扑簌。在场谁都奇怪,法宝去了,没掉一滴泪的外婆,倒因为个“陆陆陆”捂面痛哭。
“总算能分到房子了,这回你别又跟组织说不要!已经两次了!家里这么些人,再不搬个大点的房子,你叫我们怎么住?你看看我们灶头间,我还能转身伐?”外婆收拾着屋子,在为不久前得到的消息做准备。
“这是嗲?”外婆从一个皮箱底处理出一张黄色的纸。法宝来不及搁下手中的信件,一个跨大步,抢下了它,白纸经了年岁泛黄,黄纸却锁了时间,变不到哪去了。
“你,你是因为太胖了,才转不了身,我在灶头间就能转。”法宝蹩脚地岔着话头。
“我堂堂一个主办会计,以为我不识字呐?”外婆双手环臂,“什么时候,在哪求的。”
法宝晓得瞒不过,就将那年去普陀山的事细讲了,见外婆久不吱声,没了主意。
外婆别过身子,将黄纸好好地托在双手,哪处拿的又放回了哪处,上头的衣服再悉心覆着,两行串珠从眼里蹦腾滑落,锁在了皮箱的锁芯里。
“你个活宝,老讲自己是个党员干部,竟然信这些个愚昧东西。”
“听下面的人讲过,普陀山灵得很,嘻嘻。”
“活宝,你应该改名,叫活宝,”外婆吸着鼻头,“岚溪也大姑娘了,分了房,给她也留一个小房间,别跟二丫头睡了,晓得伐?”
“唔……你过来,过来看看,”打岔岔是法宝的本领,“下个月各个省份的接兵队伍要来了,竟然有个毛头小子写了封信寄到了我那里,毛遂自荐了,写得真不错,笔头呱呱叫。”
“你不要讲旁的,”外婆自然嗅出了枕边人脑壳里的气味,“房子的事,怎么讲了。”
“我,我让给魏晓琴了……”讲话的后半句微笑如虫震,但外婆还是听的如雷轰顶,她刚想拽住法宝的衣襟,被法宝在危机时刻关在了阳台门外,他倒悠心赏花去了。
“粮食作物必须要由生产队集体种植,个人的自留地是绝对不允许种植粮食作物的!魏晓琴的稻子全部充公!”
讲话的是法宝前两年带进队伍的生产队长小张,此刻他站在公社饭堂的正中间,头顶是比他人还大的毛主席画像。
“而你,作为我们公社的副书记,竟然沒有制止这样的反派做法,你怎的同毛主席交代!”小张举着旗帜,豹头环眼。
法宝嗤笑,一个箭步飞冲上台,抢过他的扩音器,“我要先同我的社员们交代,同农民们交代!让他们吃饱饭比什么都要紧!”
1967年,法宝下了东方红农场改造,一同改造的自然有那魏晓琴,农场里汇聚了成分不一的社员,有全劳力,自然有半劳力,每日按时出工,按时收工,大家伙的精气神被批斗地全都留在了农场外头,只带了个躯壳进来,机械地做活。只有法宝,斗志昂扬的很,他讲在哪儿干活都是干活,分那么清楚干什么!
每天晚饭后,所有人都要去生产队小张那里记工分,见魏晓琴的工分整个农场垫底,法宝替她着急上火,便每日忙完了自己的伙计,还要赶去妇女耕山队开荒种茶,种农作。妇女们心眼子小,肚肠子花,明明心里起了心思,却也不敢多出声,本就是来改造的,再要因为多舌加了罪名,这辈子别想出去了。
她们不讲,不代表法宝不晓得,看见旁人笑里有了内容,便讲魏晓琴一个人带着个儿子不容易,都是一个公社的,能帮就帮了。话讲归讲,手里可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浪费时间,时间就是工分,工分就是粮食。
梅雨时节家家雨,这年的黄梅天像是落井下石,一改往年的丝丝绵绵,变得粗暴凶猛,一连下了十天,把妇女队伍的草棚子落的漏了水,被子都湿湿嗒嗒,还有人因此落了关节病。
法宝听说后不晓得从哪儿连夜用木推车推来了一大堆塑料膜,只是这些塑料膜边缘不齐整,面积大小不一,拼拼凑凑要一些工夫,看样子像是四处拾来的。就这样,法宝又花了一天的时间,将女宿舍的棚顶结结实实地封了顶。
“任它再落个十日,也不怕了!”
法宝那天没记着工分,连晚饭也不让吃,八尺大汉卷曲在床榻上,捂着肚子翻来覆去,尽量不让它响得大声吵着别人。
出来后的法宝依旧没吸取教训,照样忙天忙地地帮着大伙种自家的地,他讲“搞政治我不擅长,抓生产我才在行呢!”
法宝当上乡镇书记的第三年,就因一亩地产了六百斤稻子而受到了省里的嘉奖,只不过,那是东方红农场之后很多年的事了。
灵堂里原先挤挤攘攘的人群,一下子往外输走了一大半,他们中有些人听过魏晓琴,有些人见过魏晓琴,更多的不曾听过,也不曾见过,大抵是旁人都往“陆陆陆”看个究竟,自己不去像是错过了什么大戏似的遗憾。呜呜咽咽走到了“捌捌捌”门口,可那门槛上像浇了火油,把人都拦在了门口,一个都进不去,看见里头登记帛金的人才晓得,哪是浇了什么火油,自觉非亲非故,出不得这个钱罢了,看个热闹的,随一笔可不值当。
“这个魏晓琴,死都要跟法宝死在一道。”外婆见屋子里只剩得我们这些个人,便低头嘤嘤啜泣起来,转而越哭越大声,直到瘫软在自己的膝腿上,明知道这样的哀事不能往他处想,却被这啥也不是的巧合弄断了最后一条紧绷着的线。
那些人大多远远眺望魏晓琴的遗像,又慢慢吞吞地回到了法宝的灵堂,三三五五讲着魏晓琴年轻的时候肯定好看,又或者肯定不好看,它们像雨里的蜗牛,带着壳进出,觉不到冷暖。
“天人同寿,世代安康,阴阳两隔,吉利流传,”八音队伍里一位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灵堂一隅,他穿着破旧污脏的长褂,扣子亦参差交错,像是破了天戒被贬下了人间的失道仙人,“吉时已到,盖棺———”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愈下愈大,都讲“细雨上路,”不晓得是我们坏了规矩,还是法宝舍不得尘世,找着借口停留罢。
法宝没有儿子,大女婿要带头,盖棺前再绕着法宝细细地看一眼,我跟在父母亲身后,好好地瞧着他,只有一副骨头的他,人啊,当真就差这口气,气没了真的就没了,我不敢想以后再也见不到法宝的日子,悔恨着在久病的法宝床前待的太少太少……一时间啼天哭地,像是能把法宝哭回来,又许是心念到了一块儿,子女们无一不哭的悔恨,哭得旁若无人……
这一圈,走着走着,就走不出来了……
“怎么又是那个魏晓琴?!”外婆跳起了脚,方才看见那祈福纸的感动一下子就被震地没了踪影。
“哎一会儿再讲吧,你看看这个毛小子的笔头,条条列列,逻辑缜密得很呐!”法宝还是端着那封信看,对外婆的质问不予理会,不晓得是有意无意。
“就现在讲!”外婆一把抢过了信纸,“那个魏晓琴,我叫你离她远一点,一个寡妇,我晓得你们干净清白,可顶不住外头的闲话啊!你一个局长,叫人讲得那么难听,好意思伐?”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又不是不晓得,晓琴阿爹,多了不起的老红军啊,去世了子女没享受到什么待遇,她丈夫又让工厂机器轧死了,咱们能帮就多帮点!这头她儿子要结婚了,还住在修车棚里,哪个囡囡肯嫁给他,你肯把女儿嫁给他?”
“我呸呸呸!我们丫头要享福的……”
“那不就行了,”法宝悻悻地笑,“快看看这信,写得怎么样?下个月部队又招兵了,一个毛头小子,写了封信给我,毛遂自荐了,才17岁。”
“是不错……天生笔杆子啊,”外婆戴上眼镜,“那哪讲?你实名推荐他?”
法宝摆摆手,“到时部队的接兵队伍都会来,他们自己挑人,他们有他们的原则,我不参与。”
“那倒是希望这个孩子能被选上……”外婆反复地看,完全忘记了分房的事。
“亲朋好友齐散开,不让影子进棺材。”
盖上棺前的最后一面,我清清楚楚地透过我盈睫的泪珠,看见了一道光,坚定地耀在了法宝脸上。
我望向窗外,雨潺云愁,天昏地暗。
最后一天。
“今天我下乡,可能回来会晚些,不用等我吃晚饭。”法宝围上外婆给他新打的围巾,临走前招呼了一声。
“怎么又下乡了。”
“还是家庭联产承包的事情,昨天我收到了一封反映情况的信件,我怀疑基层落实还是有难度,下去看看。”
“晓得了,你总归这样,这么小的事情还要你亲自处理。”外婆的口气有些抱怨。
“什么亲自不亲自,都是做工作。”
一个身着军装的小伙挺拔站在村口,个头不算高,却轩昂凌厉,“到底是个人民子弟兵”,法宝心想着,走近他跟前,耳朵有些泛红,应是已等了些时候。
“反映信,你写的?”法宝穿了双布鞋,头两天下了雨,乡下的路泞,没走两步便沾了一鞋底的土,越走鞋越沉。
“对,就是我写的。”士兵脸看着前方,面对这个市里下来的“大干部”,瞧不出丝毫畏惧。
“领导,既然您来了,而且还是一个人来的,那一定是来探实情,听实话的,实情一会儿您能看见,现在我把实话讲给您听,”士兵昂首阔步,眼不看路也能避开沟沟壑壑,十足地底气。
“我国《宪法》《农村土地承包法》等条款中,均提到了‘农村集体经济组织,实行的是家庭联产承包为基础,统分结合的双层经营体制,’由此,所谓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代表一个家庭就是一个经营单位,其劳动成功,在完成国家税收以及集体统筹后,余下的全部归农户家庭所有。这一点,您有没有异议?”
法宝把步子往士兵的身侧移动,倾耳细听,“无异议。”
“好,这是第一点,那再来,其实到现在,我们国家对于到底哪些人具有农村集体经济组织成员的资格,没有明确定性,但可以肯定的是,主要是以户口为主,确认村民资格,也就是说,只要户口在一个家庭中,就应按照户口上的人头算劳动力,从而配亩,这一点,您有没有异议?”
“无异议。”法宝倾着头走路,只有脚底的掊土微尘,看见了他的笑意,“你个小当兵的,哪里学的这些?”
“看书啊,发了工资我就买书,买电池。”
“买电池?”
“对啊,部队里有作息时间要求,熄了灯没地方看书,我就拿手电筒在被褥里照着看,自然要买电池。”
凉风秋景,四野好静。
“还有第三点吗?”法宝蹭蹭脚底,别着手臂看着小士兵。
“暂时没有。”
“你以前,是不是也给我写过信。”
“是,毛遂自荐去参军,不过他们几个部队的接兵员都争抢着要我,也不用您推荐,我自己可以。”小士兵藏不住的骄傲跑了出来,托的腰板更直了。
“哈哈,”法宝笑地响亮,半入河风半入云,“你提出的问题,我马上就去核实,在这之前我要问你,有一桩好亲事,你要是不要?”
母亲趴在了父亲肩头,泪水当真有哭干涸的瞬间,她的心沉到了深渊里,只有父亲才能将它拉起,不然自己也得跟着心,一道跳下去。
外婆在那张藤椅上坐了足足三天,盖棺的时候我看见她双手撑着椅把,脚微微离了地,但始终没站得起来。
就那稍一离席的转瞬,我才发现了她坐了三天的那张藤椅是那么熟悉。
“小姨,你们把外公那张藤椅也帶来了啊?”我细语问道。
“嗯,妈要带的。”
“妈妈,太公公死了吗?”法宝下葬的时候,女儿问我。
“嗯,”我看着法宝碑上的照片,“死了。”
人啊,缱绻了一世,最后还于尘土,只甩手扔了一张相片。
“阿爹,不晓得你怕不怕黑……路上走好……”法宝的三个丫头们轮流磕着头,满了一杯他最爱喝的封缸酒。
“不会黑的,他带走了一束光,比谁都走得亮堂。”法宝走了。
法宝是我的外公,他姓陈,陈法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