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凭“两本”制胜

周其仁

近年来，国际国内发生了很多具有强冲击力的事件，这对我们大家来说，都是没有经历过的。面对这些事件，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也不论当时多么扑朔迷离，我们都要相信总有一天，会有人弄清其来龙去脉，展示其或简或繁的因果联系。

对于企业家来说，当强冲击力事件发生时，要从容地行使自己对企业的职责；不管事件发生的起因为何，变化逻辑为何，都要直面其结果带来的连带影响，带领公司趋利避害，渡过难关；要去应付局面，而不是猜测原因，频繁地议论、作预言。

要知道，应对不确定性冲击事件就是企业家的“命”。

对于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我们可分为3类：

第一类，确定性事件。比如，明天太阳一定会再次升起；把麦克风的电线拔掉就一定没声音。这些事件都是可以确定的，事先就可以预料它们能不能发生。

我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于1970年4月发射，当时计划该卫星在太空运行20天，但实际工作了28天，随后出现通讯中断，与其失联。直到2009年，有报道说这颗卫星还在太空轨道里运转，这并不神奇，因为天体引力形成的轨道是确定的。

第二类，风险性事件。那就是事情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但是根据过去的经验推断，可以在概率上知道其发生的频率。

比如，特定位置和功能的建筑，发生火灾有一个或然性，如果把大量同类建筑集合到一起，可以算出一个发生的概率。

于是，保险公司可以对此概率标上一个价，业主买了保险对于发生火灾就有了心理保障，因为房子一旦着火，能得到理赔。

第三类，不确定性事件。人类社会和自然界有一些事情，无法靠经验推断其未来发生的概率。

比如，当下发生的一系列具有强冲击的事件，我们事先都无从或难以预料。

再比如，萨拉热窝这个引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街口，当时没人会想到，在这里会引发战争，欧美几十个国家有7 000万人参战，导致了2 000万人死亡。这样的事，我们事先毫无轨迹可循。

这可以说是影响人类命运的大不确定性。那么，对于市场而言，在市场运行中也会时不时冒出参与者无从预料之事。

比如，前不久我访问了一家养殖场，它每年给做卡加苗的国际制药公司供应几十万只实验用兔，是稳定可靠的一门生意。

岂料先是贸易战接着又受疫情影响，兔子出不了国门，无疑，几十万只每天要喂的活物，消耗的资金是巨大的。

所以，无论在哪，总有些事无从预料。

但是，并不是说不确定事件就没有规律，所谓的规律，都是人类抽象的思维结晶。至少科學家们坚信，凡有现象，那么一定有规律—或早或迟会被发现。问题是，事后能认知到事物有规律，不等于事先就能预见它的发生。

那么，面对突如其来且尚没找出规律的现象和事件，我们该怎么应付？

我们聚焦到一点：企业和企业家究竟如何对付市场里的不确定性？

答案是：做生意要有本钱。

这句话看似平实，意思可不浅。我们大家都知道做生意要用钱，比如收购货物、雇佣人力、租用场地、购买设备等。但“本钱”，我的理解有2个含义：

其一是本金，即企业自有的，同时不是以任何形式借来的资本金；

其二是本事，即企业运用本金的能力。

什么是“本金”？

我先讲讲“本钱”的第一个含义：本金。

做企业都有一张资产负债表，企业资产是企业负债与所有者权益（企业自有资本）之和。那么就有一个问题，办企业要有钱，但为什么企业要用的钱不能全部借进来，还非要是自有的本金？

因为别人一般不会借给你。譬如你到银行借钱，银行就要审核这家企业有没有自己的资本金，有多少，是什么状态，然后考虑贷款项目的市场风险，综合决定贷给你多少款项。

若是私人向亲戚朋友借钱创办企业，那么对方会打量你这个人到底怎么样，属于以人为本的借贷。

总而言之，企业把能动员起来的资源投入市场，做出产品、提供服务、为客户创造价值，然后从自身的营收中，把所有债务本息付干净，剩下的就是企业挣的。

所谓企业做大，准确讲就是企业自有资本不断增大。如果仅仅是总资产越做越大，总资产当中的债务越做越高，高到企业本金都不足以偿付，那如此“做大”的公司，容易遭遇过不去的坎。

为什么那么多公司，无论立意多高远、志向多伟大、商业模式前无古人，也不论曾在市场里创造过多辉煌的业绩，最后都倒在简简单单的一张资产负债表上？

因为企业的资产负债不易驾驭。

首先，债很硬。比如到银行借钱，其借款的数量、期限、利息以及还本付息的方式，都写得明明白白。

至于广义的企业债务，包括招聘工人承诺给付的条件，租用土地承诺的租金给付，以及在供应链里承诺的给付等，承诺到期偿付的债务数目清楚、义务明确。

但企业运用自有的，以及借来的资源生产出来的产品，究竟在市场上能卖出多少钱，事先却不能完全确定，只能由未来的市场竞争形势来决定。即使企业有商务计划，对其产品的市场实现有预估、预判、预测，但那统统不过是基于预期而来，结果只有事后才可以确切知道。

这就埋下了一个问题：借来100元投入生产，其产品在市场上最后实现的收入高于100元，那连本带息还掉借贷后，剩下的就是挣的。但是，若产出不足100元，又用什么还本付息？

这就是债权人要求债务人非有本金不可的理由。借贷发生之际，债权人要求借方有本金，含义是万一贷出的款项“打了水漂”，可以拿债务人的本金偿还。在这里，本金的含义就是确保负债安全。

由于本金是负债之本，所以本金数量的确定至关紧要。如果本金多算，负债额度提高，但资不抵债的危险增加；反之，本金少算，负债过少，利用金融杠杆的潜力发挥不到位，那些有资金门槛的市场机会就抓不到。

另外，要知道出资到企业的是资本，要与其他要素结合，让投入生产和销售过程“转起来”，才能实现“以本博利”。简单地说，唯有企业自有资本用起来、转起来，才成为名副其实的本金。

而本金一旦与其他要素投进运转中的市场，它究竟“值”多少，不看过去，唯看将来。过去投放的100元将给企业带来什么？那就要估计这笔与其他要素结合、投入特定商业过程的本金，将可能带来多少未来的收益。

在技术层面，企业资本估值可以用很多不同方法，但从经济性质上看，本金估值总是未来收益的贴现。

这就是资产负债的麻烦所在。债很硬，本金则比较“软”，它不过是基于当下对未来市场变化形势的一套预见性的看法。

本金定生死

对于靠什么应对市场的不确定性，这个问题是弗兰克·奈特解决的。

在1921年，他在论文里阐释：市场中人，要靠“企业本金制度”来应对他们身在其中、却又祸福莫测的不确定之命运。

因为，各个世代的人们创办企业时，他们先要筹措或大或小一笔自有资本。这笔本金，原本可用于消费、储蓄、放贷，但是为了要充当企业本金，就必须放弃其他用途。

有意思的是，这笔钱财充当企业本金，与用于消费、储蓄或放贷等完全不同。比如用于消费，可以知道能购买多少消费品或服务；用于储蓄或放贷，可以知道能获得多少利息，在何时可以连本带利一并收回。

充当企业本金时，投出去的资源能不能得到回报、能得到多少回报、甚至本金还能不能拿回来，都是当事人事先不知道、不确定的，同时也没有任何人以任何方式，能够给予有保障的承诺。

企业带着本金投入市场，运转下来如果盈利，本金所有者就分得红利；不盈利，那就没有分红；亏损就赔钱；本金若赔完了，那么企业就倒闭了。

从古到今，企业形態千变万化，个人企业、家族企业、合伙人企业、股份公司、公开上市公司等，不一而足。但是，是企业就必须要有自有资本，这是市场经济不容动摇的基石。

此基石不牢靠，“市场经济”可能是一波接一波流量的热闹，却断无可能积下厚实的存量，经受长期经济增长的考验。

所谓股份公司的发明比蒸汽机、火车对人类进步的推动作用还大，其实是指它能让把原本局限在小社会里的资源整合起来，从而筹集更大资本，负有更多债务，激发新技术潜能，创造经济增量，促进经济增长。

但我们别忘了，商业史上即便富可敌国的巨无霸，也是向死而生的物种，在与不确定性搏击之中，最后由本金定生死。

什么是“本事”？

了解了本金，那“本钱”的第二个含义：本事，到底是什么？

光有钱财不足以充当资本，因为把钱放在桌子上，或记在账本里，它不可能以本博利、保值增值，构不成企业参与市场博弈的本钱。

而要想钱财转化为资本，离不开一套游戏规则，即投入企业的本金，得不到获取确定回报的任何保障，本金只是获得一种权利，即索取企业在市场运行里可能得到的剩余。

在此约束下，本金就离不开人的行为，而所谓企业家才能，就是善用企业本金的本事。

企业家本事多种多样，有经济学家概言为在不确定环境里配置稀缺资源的能力。

所以，将企业家能力分解开来，不可或缺的科目无数，但其出发点和落脚点终究还是本金，还是如何筹措、壮大、强固企业本金的能耐，以及在艰难困苦的商战形势里，“留得青山在”，未来再出发的坚定。

企业家本事是真本事，因为在市场经济大浪淘沙之中，没本事的早晚被淘汰出局。这也正是向死而生的市场竞争，促使着企业不断选用真有本事之人，也促使着已经上位的企业家要时刻用心学习，从而实现企业的长期经济增长。

总而言之，做生意要有本钱，这是由市场的本质特征决定的，而本钱者，一曰本金，二曰本事。

改革开放以来，国人把办民营企业喻为“下海”，很是恰当。大海风浪变化莫测，需要靠企业本金和企业家本事应对，凭“两本”制胜，要在不确定冲击频频发生的环境里，以本图生存，以本博发展，以本争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