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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身打马过草原

2021-01-14宋元

南方周末 2021-01-14
关键词:土木汪先生草原

宋元

在内蒙古,我们对鄂尔多斯感到失望。我和李治中在这座一夜冒出来的城市转了一圈:阳光下耀眼的玻璃幕墙,五星酒店,钻石、珠宝、瑞士手表,GUCCI和HERMES。此地因煤炭而暴富,空气里只有钱的气味。一望而知,这是个其实很土的地方。我们决定离开。生活在别处,这是我们一道自驾旅行的重要原由。

李治中是儿童文学作家。白净,戴眼镜,性格温和,谈吐文雅——不像我,他从不讲粗话。我觉得人之所以讲粗话,除开习惯教养,还和表达有关:有理没理横直扯不清,气急败坏,只好破口大骂。我要改。我们在巴彦淖尔境内折向东,地势平阔,秋天的天空高远,公路无穷无尽往前延伸,越野车嘶吼着,肆无忌惮像要跑到天上去。

穿越毛乌素沙漠远不如想象中的刺激。没有照片上姿态优美的沙丘,没有阳光下变幻多彩的锐利光影,也没有仿佛横空出世让人眼睛一亮的绿洲。无边无际的荒漠,单调乏味。不时看到人工防护林,榆树、杨树、柳树,成群结队,相互扶持,艰苦卓绝的样子。沙柳就自信得多,蓬蓬勃勃,低矮连绵的灌木,展现出企图覆盖一切的野心。据说在沙漠上,只要插一枝沙柳,自己会岸柳成行。我说:有种讲法,意思是插个什么就长个什么? 具体记不清了。李治中说:俄罗斯谚语,栽下一根犁辕,长出一株大树,形容土地肥沃。对对对,我记起来了。李治中博学。

白云朵朵浓稠。

走河北,有路牌写:土木堡。车头一拐就去。明正统十四年,明英宗亲率20万大军北伐,被瓦剌击溃,明英宗朱祁镇于土木堡被俘,史称土木堡之变。李治中说:英宗亲征,并不知己知彼,但贵为皇帝,一言九鼎,战术指挥连连失误,下不敢指正,是失败的主因,后人多怪罪大臣不力,不公允。我说:这个皇帝愿意亲征,还算不错,做俘虏的还有李后主,也是皇帝。李治中说:李煜不能比,他是投降的,但诗词是确实好。我说:“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李治中说:“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这么样说着,土木堡就到了。城墙古旧,有几处明显颓败。登上城楼,望见城内一片黑压压屋顶,电线扯来扯去,想象不出古战场的景象。正拍照,有个满脸堆笑的中年人跑拢来:导演,导演,一看就知道您二位是导演。我说:你骂我们。看来这里多有拍戏。李治中问:“您有什么事?”名片递过来:各类群众演员,50一天,包饭,武打演员另议。简直无言以对。

后来,经丰宁县,过围场(木兰围场为清代皇家猎苑)、张北、尚义、沽源,到坝上。我们向往坝上,早已经从书上对坝上有细致入微的了解,和毫无保留的热爱。书就是汪曾祺先生写的书。1958年到1961年,汪先生在坝上劳动改造。汪先生说:“我当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换做常人,坝上是伤心之地。汪先生不是常人,坝上被他写得迷人极了。他写坝上的草原、果树、蔬菜、莜面、蘑菇、羊肉,光葡萄就有很多别处少见的名贵品种:白香蕉、柔丁香、秋紫、金铃、大粒白、白拿破仑、黑罕、巴勒斯坦……他对所有的事物满怀深情,虽然还要扛一百七十斤重一麻袋的粮食踏上四十五度的陡峭的跳板。他写坝上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写他们的言谈举止,喜怒哀乐,他同情他们。汪先生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坝上草原的壮丽令我们沉默。风亲切拂过,每一棵草都轻轻颤抖,深深浅浅的绿,顺从地势起伏,绸缎一般铺过去,铺过去,并且闪光,草原干净得像梳洗过。远处,山脊上有一人一马,爬坡的马一下一下点头,骑手仰着身子,蓝天如幕。

两个人异口同声说:“只身打马过草原!”

写《九月》的海子已经成为遥远的传说。

小我将近十岁的李治中,也去世几年了。

“只身打马过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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