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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

2015-08-07谢华

小溪流(成长校园) 2015年7期
关键词:杨柳树土木男孩儿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土木天天中午都会到堤上去坐着。

堤不高,可很宽,真不知它舒舒展展地横在江上能派个什么用场。土木只看见上游水库一放水,堤上就漫上薄薄的一层,然后一点点儿增高,一点点儿增大,于是,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江水就“哗啦啦”地唱了起来。

但是,土木不是来听江水唱歌的,土木是来看秦老师游泳的。

其实,土木也从没看清楚秦老师游泳的样子,土木只是远远地坐在堤的边上,守望着在江水中游泳的老师。堤的边上有一道铁栅栏,铁栅栏旁有一棵杨柳树,土木就坐在杨柳树的树阴里。他知道,当杨柳树的树阴从树的根部稍稍往西挪出两尺光景时,秦老师就会从远处走来了,然后从离土木约五六十米的那个缺口下到堤上,再从堤上下到水里,这时候,土木就该准备到学校上课去了。

学校就在铁栅栏的尽头,坐在杨柳树下可以听到学校里的铃声。土木在那个学校里读初二。

没有人知道土木为什么天天守望在大堤的边上。曾经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土木摇摇头,他自己也不知道,世界上有些事真的是自己不知道的。

而且,土木也不认识秦老师。虽然他们同在一个学校,可一个是初二的小男生,一个是高三的班主任。

土木只知道秦老师是高三的班主任。有一次他们初二一个同学的自行车让高三的同学碰倒了,他们看见秦老师把那个欺负人的高三同学狠狠训了一顿。“这是高三的秦老师!”有人对土木说。土木就仰起头看秦老师,他看见秦老师的喉咙头有一个很大的结像小老鼠一样滑上滑下。

土木的喉咙头是没有这东西的,土木长得太矮小了,细细的脖子挑着个头,难怪有人叫他小萝卜头。不过,他们班还有不少人也没有,只有体育委员和几个大个子的同学似乎有一点点儿迹象。

土木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下发现秦老师每天中午都要去江里游泳的。

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土木穿了棉袄,临出门妈妈又硬给他加了一件羽绒背心。土木最不喜欢这件羽绒背心,同学们说他穿上后像一个小老头子。可土木还是穿了,他不能不听妈妈的话,他是妈妈一个人一点儿一点儿带大的,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

那一天,风很大,风把土木手上的伞吹得翻转过去了。其实那时并没什么雨,土木只是用伞来挡风的,他觉得拿着伞顶着风走很好玩,没想到一不小心,风把伞翻转过去了。

“嗨,当心,别让风把你吹走了!”这时,有一只很大的手从后面把他的伞接住了,而且翻转了过来,递到他的手上。

是高三的秦老师!不过土木没有叫,他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就在土木笑的时候,秦老师走到堤上去了。

秦老师去干吗呢?土木就站住了看。

堤上的秦老师变小了,只见他放下手中的包,就开始在堤上跑来跑去,然后再一件件从身上往外脱衣服。

秦老师每脱一件,土木就轻轻嘘一口气,然后不由自主地远远去坐在了堤边上。风把江里的水一浪一浪地吹起来了,秦老师的头就在一浪一浪的水里起浮。

一会儿,真的是有点儿下雨了,一丝一丝地飘在脸上,是雪花吧?土木很想去把伞撑在秦老师脱在堤上的衣服上。当然,只是很想,土木并没有做。土木往学校走去时,秦老师还在江水里游。土木想,雨不大,秦老师的衣服大概不会淋湿的。

不过那天晚上,土木还是做了个梦,梦见秦老师生病了,发烧了,他妈妈拧了一条湿毛巾放在秦老师头上。真好笑,秦老师生病怎么会躺在他们家里呢?土木把这梦告诉妈妈了,妈妈说:“你这孩子,读书不用功,尽瞎想!”

第二天上学时土木就多了个心眼,经过江堤时特意放慢了脚步。

“土木,等谁呢?”有许多同学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土木说:“不等谁!”

真的不等谁?

这时秦老师就来了,秦老师并不知道还有个小小的土木在牵挂着他。秦老师一来就往堤上走去了。

土木嘘了口气,也到学校去了。这一天土木都很高兴,奇怪,好像并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呀。可是土木真的很高兴,一上体育课,就把羽绒背心给脱了,他原来也可以不穿羽绒背心的。

那一个冬天,土木就让日子从江堤上走过来走过去。

在等秦老师来的时候,土木常常会在宽宽的堤上数自己的步子。从堤的这一边走到堤的那一边,刚好是二百六十五步,当土木走完两个二百六十五步的时候,秦老师就会在堤的那头出现。秦老师一出现,土木就不走了。不知为什么,土木有点儿害羞,为他细细的脖子,细细的胳膊,薄薄的胸脯。

于是,他就抱着胳膊在堤上坐了下来,远远地看着秦老师在冷风中露出他粗壮的胳膊,宽厚的胸脯。

日子就在这样的守望中过去了,转眼已到了春天。

寒假过了,土木又开始在江堤上数自己的步子了。咦,不对呀,怎么只有二百六十四步了呢?土木不相信,又走了第二次,第三次。真的是二百六十四步,整整少了一步,是堤变短了,还是……腿变长了?

这后一个想法让土木惊喜极了,当他还想走时,发现似乎有人叫他。

是秦老师!他只顾数步子,连秦老师来也没看见。

这时秦老师已把衣服脱了,只穿了一条小裤头,对着他问:“喂,小同学,能帮我捡一块石头来吗?”

土木这时才发现有很大的风,风把秦老师脱下的衣服吹来吹去。土木忙去沙滩上捡了一块平平整整的石头。

“谢谢!你在这儿干什么呢?”秦老师一边做着热身运动一边问。

“我……”土木仰起了头,这么多日子,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秦老师,他又看见那个很有力地滑上滑下的喉结了,还有……还有秦老师胸口上一片黝黑的胸毛……以前,他只是从电视上那些运动员的胸口看见过,他没想到秦老师也是一样的。那些细细的、柔软的毛在风中骄傲地翻动着,土木想,如果……如果……可他真的不知道“如果”后面会是什么。

后来的事,土木就不大记得清了,一直到下午放学回家,还是有点儿晕乎乎的。晚上,他曾试着问妈妈:“我爸爸他……”

“什么?”妈妈问。

“我说,我爸爸也像我们学校的秦老师那样吗?”

“哪个秦老师?”

“高三的,你不认识。”土木有些沮丧。

不过,土木的步子还是越来越大了。妈妈说:“长高了呢,你!”

土木开始和同学们一起去打篮球,有时也试着在双杠上撑起自己的身子。土木觉得自己正在向着一个方向跑去,那里有秦老师,有一浪一浪的波,有粗壮的胳膊,有很大的喉结,还有会在风中跳舞的胸毛……

他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堤边的杨柳树早已长出许多毛茸茸的细叶子了。

当夏天到来的时候,土木已长成一个长胳膊长腿的小小伙子了。土木还是常常到堤上去,还会远远地守望着在江里浮沉的秦老师。在静静地坐着的时候,他常常会觉得有一个热乎乎的太阳,从心底里悄悄蹿出来,然后横冲直撞,左右奔突,慢慢地它的光和热就漾满了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他想,他也应该会像秦老师那样在水里游的。

机会终于来了,那是一个有点儿闷热的中午,不知为什么,秦老师没有来,眼看马上就要上课了,土木站了起来,准备离开。这时,来了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儿。小男孩儿说:“你想游泳吗?”

土木摇摇头。

“你不会?”小男孩儿说,“我也不会,可我爸爸会,我爸爸游得可好了!”

“谁说我不会?”土木不高兴了。

“那你为什么不游呢?”小男孩儿仰起头看着他。

土木不由自主地去摸了一下脖子上刚刚露出的喉结。“我这就是去游泳的。”土木一边说一边就放下书包,脱下了汗衫。

其实,土木前几天也和同学们一块儿来游过的,只是,必须带着救生圈,没有那玩意儿他浮不起来。

“可惜没有救生圈。”土木嘟哝了一句。

“没有什么?”小男孩儿没听清楚。

“算了!”土木就往水里走去了。

“你真的能和我爸爸游得一样好吗?”小男孩儿还有点儿不放心。

“当然是真的。”土木一边说,一边用双手撩起了一大片水花,还回头眯起眼睛笑了一下。

太阳光直直地泻下来,水上的热烈和水下的冰冷在这里交错得有点儿暧昧,有点儿迷离。

小男孩儿就在堤上坐了下来,他看着土木在水里一点儿一点儿地消失。

……

那一个下午,初二教室里土木的位子一直空着。一直到第三节课,下游的水电站打来一个电话,电话里说,江面上,漂来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儿……电话来时秦老师刚好从传达室经过,他马上告诉政教处了,政教处立即去了人,然后叫来了土木的母亲。

那时候,太阳刚刚落到水里。

土木的母亲说,自去年冬天开始,这孩子就有点儿不对,现在,他真的走了,跟着他爸爸去了……大家看见,血色的黄昏里,土木苍白的脸上果真有一抹浅浅的笑意。

以后,每月里的这一天,这个时候,土木的母亲都要到堤上来坐一会儿。

有一次,那个小男孩儿节也来了。

“你在等那个大哥哥回来吗?”小男孩儿问。

“不,”土木的母亲说,“我在等那个大哥哥长大。”

这时候天上有个太阳,水里也有个太阳。

“我也会长大吗?”

“当然。”

“那我也在这里等一会儿。”小男孩儿乖乖地坐在了土木的母亲身边。小男孩儿看着天上的太阳,土木的母亲看着水中的太阳。

秦老师又来了,仍旧从路的那边下到堤上,再从堤上下到水里,他一直不知道曾经有个叫土木的初二男生把他从冬天守望到夏天。

一切都和原来没有什么两样。只是,这一年,杨柳树上的蝉叫得特别起劲,“知了——知了——”如醉如痴,如泣如诉。

蝉声中,太阳悄然滑落了,第二天又欢欢喜喜地升起。

作家简介:谢华,原名谢媛媛,笔名然然、木格子。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199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低幼作品《星星信》、《岩石上的小蝌蚪》、《桃花船》、《月光下的麻雀》、《墙上的鱼》等,短篇小说集《大合唱》,中篇小说集《情感问题》、《毛妹》,长篇小说《红蜘蛛》,小说、散文集《郁的太阳》等。

(原载于《小溪流》杂志1999年7-8期合刊,总第194、19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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