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尔·图尼埃作品中的森林意象
2021-01-14曹聪
曹 聪
(湖北文理学院 外国语学院,湖北 襄阳 441053)
法国作家米歇尔·图尼埃作品中的森林是现实与想象之间一个充满各种可能性的空间,不仅将读者引入五彩缤纷的感官世界,去体味“充满木炭香味、秋天蘑菇味和动物的湿毛皮味道的故事”[1],也提供了立体可感的象征空间,投射人物内心的欲望和挣扎。
经过漫长的人类历史和文化的塑造,森林在不同的时空维度下孕育出丰富的隐喻和象征意义,它曾是中世纪文学中恐怖、堕落的象征,也曾是浪漫主义者笔下的陌异、拯救之地,在当代语境下则常被赋予一种深刻的生态隐喻意义,成为处于异化边缘之人心灵的栖居之所。不管何种隐喻和象征,西方有关森林的集体想象都建立在一种善恶二元性之上,而图尼埃对森林意象的构建则时刻透露出打破、反转这种二元对立的意图,并着力展现对立面相遇或重叠时所产生的不确定和模棱两可。
一、森林:启迪之地
图尼埃在散文集《庆祝》的开篇写道:“如果我探寻记忆,森林对于我来说首先是德国的。”[2]13十岁的少年第一次来到图林根狩猎,他怀着十足的好奇,耐心等待着森林的奥秘渐次展开:“黑暗褪去颜色。黎明在冷杉树顶上微白的蒸汽中延伸。天空在树枝上叹息。一条红线出现在地平线的东边。……我们一分一秒地目睹了森林的觉醒。”[2]14这是一种对感官的多重启迪,黑夜褪去,森林被一点点染上色彩,时间的轴线仿佛在一片朦胧中被拉长、放大,展现出静谧与生动的交缠。“天空在树枝上叹息”是自然言说的方式,作家敏锐地捕捉并辨认出森林的低语,于是森林就为他开启了通向自然世界的大门。
图林根的森林成为作家童年生境中难以磨灭的印痕,使其在日后的创作中将森林作为重要的叙事空间。小说《桤木王》中,森林是一个启迪心灵的存在。阿贝尔·迪弗热是一个生活在巴黎的汽车修理工,敏感而孤独。他少年时饱受欺凌,成年后又遭遇不公正的指控,差点锒铛入狱,随后由于二战的爆发被俘关押至东普鲁士的德国纳粹集中营。当这样一个被社会摒弃的边缘人物身陷战争的漩涡,被流放至异乡,他却显得毫无抵触情绪,他庆幸那个曾经让自己饱经磨难的社会被摧毁了,并相信东普鲁士是“光明的东方”,能够指引他实现崇高的个人价值。
迪弗热到达集中营后,偶然发现营地附近耸立着一片绝美的桦树林,他激动地将这里称为“加拿大”,并时常溜出营地,在林中小屋里度过漫长的沉思时光。“加拿大”这个地名对于迪弗热具有非凡的意义,因为这是他少年时神往的地方,是“遥远的冥世”,与圣克里斯托夫中学幽闭、压抑的寄宿生活形成鲜明对照,每念及此,那些折磨他的“种种微不足道的不幸”[3]42便统统化为乌有。此刻,东普鲁士的桦树林再现了他头脑中的加拿大形象,成为他儿时梦想的具象化,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与桦树林的相遇也是与“加拿大”的重逢。迪弗热把这次重逢看作自己人生的一个标志性事件、一个启示,他开始产生一种乐观的信念,渴望深入到东普鲁士的“每一个寓言中去”,并“要让这片土地得到迪弗热式的阐释,同时,也要使它得到升华,拥有从未有过的崇高力量。”[3]203
离开集中营后,迪弗热又进入罗明滕森林自然保护区为帝国犬鹰队服务。如果说迪弗热在桦树林完成了一场心灵启迪之旅,那么罗明滕森林的经历则成为他践行“崇高理想”的第一步。小说对迪弗热初次步入森林的描写极具传奇色彩,让人印象深刻:
当大门在他身后关上,第一次钻进罗明滕那枝叶锦簇的浅黄褐色天盖之下时,迪弗热顿时觉得自己在一位巫师的引导下,进入了一个仙境的深处,虽然这是一个次等的巫师,但却得到林中精灵的承认。首先接待他的,是一只巨大的金色猞猁,它坐在一个树根上,翘着两撇亚洲王子似的小胡子,摇晃着耳朵上两个浅色的毛刷子,笑眯眯地望着他从面前走过……斜坡上一个个小洞穴,洞口盘根错节,那是地下精灵的宫殿的进口。[3]219
迪弗热眼中的罗明滕森林神秘而浪漫,仿佛日耳曼民间童话故事中布满精灵和妖怪的仙境:这里的动植物拥有神奇的特性,巫师、地精、矮人都栖居于此,大家殷勤地欢迎迪弗热的到来,他在这里被“引导”、被“接待”、被“护送”,而不是被“侮辱”、被“攻击”、被“奴役”,这里同“加拿大”一样带给他一种亲切感和归属感。自始至终,迪弗热用一种倒错的视角和价值观看待周遭的一切,沉湎于一种外观的幻觉,并借由这种幻觉自我肯定,他似乎看不见帝国犬鹰队在罗明滕森林的残忍猎杀行为,也看不见罗腾堡被纳粹送上战场的儿童的鲜血。直到小说的最后,迪弗热救下了一个从奥斯维辛集中营脱逃的小男孩,并从他口中得知另一个“加拿大”的存在,那是存放被煤气毒死的奥斯维辛囚犯死后随身财物的木棚。大家管这木棚叫“加拿大”,因为对这些战俘来说,“‘加拿大’意味着财富、幸福和自由”[3]388。小男孩口中的“加拿大”让迪弗热感到自己所拥有的“最秘密、最幸福的东西遭到可怕的变形”,启迪之地反转为罪恶之地。这一“倒错”极具讽刺意味,法西斯嗜血的邪恶本质已昭然若揭,迪弗热终于幡然醒悟,他梦想中的“加拿大”没有指引他实现个人的梦想荣耀,纳粹统治之下的罗明滕森林也不是浪漫仙境,整个东普鲁士大地化做一个巨大的“恶性倒错”的隐喻场,见证了迪弗热一步步沦为与纳粹一样的“吃人魔鬼”。
二、森林:庇护之地
森林是一个矛盾的实存,善与恶、崇高与堕落都在此随意滋长,任何逻辑的对立都消融在森林的广阔性之中。因此,弑童的恶魔和天真的少年都寻求它的庇护。
短篇小说《吉尔与贞德》取材于英法百年战争时期圣女贞德与吉尔·德莱斯元帅的事迹,它与《桤木王》一样也是一部有关恶性倒错主题的小说,但更侧重于描绘对立面的相互吸引和转化。小说主人公吉尔·德莱斯与贞德相遇之前是一个智力平平又莽撞的青年,年少时期耳边时常回响起的恶魔絮语让他感到惧怕。在与贞德的朝夕相处中,他被这位少女坚定的信念和神圣的纯洁性所折服,并意识到贞德是与自己截然相反的存在,只有贞德能够帮助自己免于受魔鬼的引诱堕入黑暗。所以他对贞德说:“救救年轻的吉尔·德莱斯吧!让他听到你的声音。贞德,我不想离开你。你是一个圣人,让我也成为圣人吧!”[4]15吉尔决定追随贞德共赴崇高的使命,却在亲眼目睹心仪之人被施以火刑后,丧失了所有理智与良知,笃定地认为善与恶已发生倒错。他在旺代森林的城堡中隐匿起来,沉沦于歇斯底里的兽性和残暴的欢愉,并以屠戮儿童为乐。他仿佛一只被缚茧中的毛虫,“一旦恶性变形完成,他就会出来,成为一个将展开双翼的地狱天使。”[4]45为了拯救陷入疯狂的吉尔,神甫布朗谢不得不从佛罗伦萨带回一个巧舌如簧、满嘴异端邪说的炼金术士普雷拉蒂。当这个意大利人第一次进入旺代森林边缘时,“他似乎突然陷入一种湿润的植物元素中,那里没有人类的立足之地。”[4]94幽闭的旺代森林对文明人充满敌意,唯有饥饿的野兽和嗜血的恶魔能在此游刃有余、得到滋养。在吉尔举行的舞会上,宾客就被描绘为人兽杂交的形象:“这些生物真的是人类吗,他们难道不是与熊、狼或旺代森林中其他野兽的杂交吗?狐狸的眼睛、野猪的鼻子、獾的胡须、毛茸茸的胸脯上挂着金链子和十字架……”[4]98森林被描绘为一个令人恐惧的地方,成为邪恶和堕落的象征,它不仅将危险暴露在外部空间,也将罪恶隐匿于人的内心,使人异化、扭曲,直至退化成野兽。吉尔在旺代的森林中完成了从英勇将士向弑童恶魔转变的过程,并在普雷拉第的蛊惑下走向罪恶的最深处,把孩童作为打开地狱大门的献祭品,因为根据这位炼金术士的疯狂理论,只有首先跌落至深渊的最底部,才能在灿烂的光明中重新升起,获得救赎。在小说的最后,罪恶滔天的吉尔被判施以火刑,在火的淬炼中实现了与贞德的殊途同归。布鲁米埃认为,小说试图阐明这样一个事实:“不可能将矛盾对立面进行绝对区分……终极的现实可能超越了我们理性理解的可能性,只能被视作谜团和悖论。”[5]也就是说,对立面所具有的相似性极易将二者反转,这种不稳定的状态使现实变得模棱两可,“理性理解的可能”即看待问题时所采用的传统二元论立场,如果人们固守这一思维范式,就会丧失认识多种可能性的机会。
无论是迪弗热还是吉尔,都因受到“恶魔”的蛊惑而走向“恶性倒错”。纳粹也好,炼金术士也罢,这些恶魔最擅长的便是“化身善良之人,甚至圣人,以便吸引更多的信徒,让杀人变得合理化,甚至变为一种神圣的行径。”[6]正如迪弗热在日记中所写:“被纯洁这一魔鬼驾驭的人往往在自己身边制造废墟和死亡。宗教的净礼、政治的清洗、对人种纯洁性的保护等等,有关这一残酷主题的变奏数不胜数,但最终都是那么千篇一律地与无数的罪恶联系在一起。”[3]87图尼埃通过倒错主题对人性之恶进行揭露,也展现了对政治、宗教、社会观念等方面的多维度思考。
旺代森林阴暗潮湿,使得任何步入其中的人类感到压抑和格格不入,而在《小布塞出走》中,巴黎远郊的森林则作为一个重要的生态隐喻空间,呼唤久居都市的现代人重返自然家园汲取能量。《小布塞出走》(布塞为音译,即拇指)是对夏尔·佩罗童话《小拇指》的戏谑改写,体现了对现代化和消费社会的批判。小布塞的父亲是巴黎伐木工工长,他以自己的职业为荣,认为巴黎的树林阻碍了城市的发展,而错综复杂的道路交通网和现代化生活都归功于伐木者扫清了道路。在圣诞节当天,他骄傲地宣布全家将从乡下小屋搬到市区摩天大楼的24层,并声称给小布塞买一台电视机作为礼物,用来代替之前所承诺的靴子。当小布塞得知现代化的高楼隔绝了阳光、空气和一切自然的声音,也没有花园可供玩耍,他感到窒息,于是带着三只兔子连夜逃向巴黎远郊的森林。在告别信中他这样写道:“我不想要日光灯,也不想要有限的空气。我更喜欢树木和靴子。”[7]83巴什拉认为,大城市的家宅“没有根”,因为这些层叠的塔楼“不再处于自然之中。居所和空间之间的关联成了人为的。在这种关联中一切都是机械的,内心生活从那里完全消失了。”[8]32高楼大厦瓦解了人与自然原初的亲密关系,居住者丧失了阁楼、地窖、花园共同构成的立体空间,只能向平面有限度地延伸,而彩色电视所代表的虚假的人造幸福更是禁锢住人的身体和灵魂,当外部空间与内心空间一样逼仄乏味,人便丧失梦想的能力,这是现代化社会设置的陷阱。为了重拾往日的欢乐时光,保存梦想的权利,扩展梦想的空间,必须重返森林,因为森林所具有的广阔性、生动性、包容性可以为梦想提供不竭的动力。小布塞逃往森林寻求庇护、寻找答案,并巧遇了“森林巨人”卢格尔一家,完成了一场灵魂洗礼,森林既是庇护所,也是启蒙地。在卢格尔给孩子们讲述的圣诞故事中,亚当和夏娃偷食禁果后被流放到一个没有树木的地方,“由此便产生了人类的不幸:他们远离了植物界,他们落入了动物界。动物界……是狩猎,是暴力,是凶杀,是恐惧。植物界则相反,是不断静静地发展着的天与地的结合。所以,任何智慧都只能建立在对树木的思考上。”[7]90卢格尔把堕落的、世俗的、现代化的世界与神圣的、原始的世界对立起来,他认为只有通过对树的冥思才能获得智慧,因此,有关幸福的秘密就藏在森林之中、树木之间。
三、森林:联结之地
森林既可以构成一个完整、独立的叙事空间,也可以作为一个纽带和过渡性场所,它将两个异质空间联结,产生一种流动性和动力,诱发主体跨越的行为。这种跨越并不局限于从一个物理空间迈向另一个物理空间,也可能是从真实空间向想象空间、象征空间的转换。
短篇小说《阿芒迪娜或两个花园》以一个十岁小女孩的口吻,用日记体讲述了自己为驯服小猫卡米夏,翻越围墙探索陌生花园的故事。故事围绕两个花园展开,一个是爸爸精心打理、修饰过度的花园,另一个是小猫卡米夏藏匿的荒废已久、杂树丛生的林子,两个花园由同一道墙分隔开来。爸爸的花园让人安心也令人压抑,代表了小女孩被过度保护的童年;卡米夏的花园危机四伏但神秘浪漫,象征了充满冒险和激情的青春期。当阿芒迪娜告别爸爸的花园,完成新空间的探索,即标志着她童年时代的结束和青春期的到来,小女孩从娇弱稚气的孩童成长为勇敢探索的少女。故事中,阿芒迪娜翻过围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杂树丛生的林子:“我只看见一大堆杂乱的树木,一片矮矮的树丛,荆棘、盘在地面的杂树、莓树、高大的蕨类植物以及一堆我不认识的树木,都混杂成一团……如果早知如此,我就不至于敢跳进这片原始的林子(forêt),这里面肯定爬满了瘌蛤蟆和蛇。”[7]25值得注意的是,法文原文中小女孩将这片树林称作forêt,即森林。这显然符合一个十岁孩童对未知世界的认知,在这个年纪,阿芒迪娜尚未建立起对事物明晰的概念,但相对于父亲花园所彰显的秩序和条理,这片陌生领域呈现出的混乱失序与她心目中危险的森林形象重叠。阿芒迪娜惧怕未知时空的不安定因素,却也为此着迷,因此,跨越树林的行为不仅是由有序向无序的过渡,也是对规则的打破,更是对自我的超越。
寓言故事《金胡子》塑造了一个“时间循环往复”的乌托邦世界,故事中的森林联结起象征生与死的异质空间。在《阿芒迪娜或两个花园》中,小猫卡米夏诱发了小女孩的跨越行为,而在《金胡子》中,国王拉布拉萨尔三世则由一只小鸟指引完成了跨越。夏莫城的国王拉布拉萨尔三世有一口“金黄色的美髯”,得到了金胡子的雅号。年迈的国王在位已有半个多世纪,虽然他懒于政事,但受到人民爱戴,这里的时间仿佛处于停滞状态。直到有一天,一根白胡须的出现打破了国王“灵魂的平静”,时间齿轮开始转动,国王不得不正视自己年事已高且没有继承人的事实。神奇的是,每天他午睡陷入昏昏沉沉之时,都会有一只白色小鸟将他新长出的白胡子衔走,虽然每次他都试图抓住这个小偷,却均以失败告终。国王无法抵抗困意的侵袭,一如他无法抵御时间的流逝,小鸟一次次衔走胡须成为他生命的倒计时。在国王失去最后一根胡须之际,他终于扯下一根鸟毛,并在白色羽毛的指引下,踏上寻找小鸟的旅程。他以惊人的毅力穿过河流、田野,越过山岗、荒漠,空间位置的移动变换伴随着时间的不断回溯,最终他以孩子的模样返回至自己的皇家森林,象征了时间和空间的双重回归。白色羽毛将国王引至一棵高大的橡树下,树顶上白色小鸟的鸟巢中卧着一颗金黄色的鸟蛋,就像他的金胡子一样熠熠生辉。他决定将鸟蛋带回王国,途中恰巧与自己的灵柩车擦身而过,在他到达夏莫城的城门之时,白色小鸟突然破壳而出,高声宣告新国王拉布拉萨尔四世的诞生。鸟蛋在西方文化中象征着重生,金胡子国王跨过树林、摘下鸟蛋意味着跨越了生与死的边界,既是重获新生,又是返回起点,从此时间循环往复,灵魂不朽。有关时间与永恒问题,图尼埃曾借小说人物鲁滨孙之口感叹:“在时间与永恒之间,是没有循环往复的。永远的重复,不是时间的私生子,就算是永恒的私生子,也只能是一种疯狂。”[9]231而《金胡子》的寓言似乎旨在建立一个与之相反的“永恒轮回”的乌托邦,令人在无限循环的幻景中获得一丝存在的宽慰。
四、森林:本原之地
图尼埃不止一次将伊甸园描绘成一片森林,因此,重返森林、把森林作为目的地和终点意味着回归人类的本原状态,获得亚当夏娃伊甸园般的幸福。但是,图尼埃小说中的人物几乎“不可能以某种未经调解的形式回归自然”。[10]那么,以何种方式回归呢?
在《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中,流落荒岛的鲁滨孙陷入没有他人的世界,被文明弃绝、被孤独侵蚀至几近崩溃,“他人结构”如此顽固地驻扎在他内心深处,“不停地迫使鲁滨孙退到无法认知的个人的过去境界,陷入回忆的陷阱和幻觉的痛苦之中。”[11]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影响鲁滨孙的他人结构逐渐破裂消失,他彻底放弃劳作和对小岛的控制,摆脱文明和理性的枷锁,随后通过观察、模仿礼拜五与自然的相处模式,实现了人与岛的自然和谐状态。在鲁滨孙的蜕变过程中,他进入森林、爬上树枝冥想的一幕极为动人,森林不再是诱使他沉沦于往昔回忆的牢笼,而是化为他整个生命进程的一部分:
他直接参与树木显然可见的机能活动,树伸出它千千万万手臂拥抱着空气,用它亿万只手指把空气紧紧搂抱在怀。……绿叶,是树的肺,就是树的肺腑,所以,风是它的呼吸,鲁滨孙这样想着。他想象他自己的肺,也在体外张开来,紫红色的肉的荆棘丛,活珊瑚的珊瑚骨,还长着绯红色的膜,分泌着粘液的海绵体……这一束肉质的鲜花,是这样茂盛,又这样纤细敏感,在半空中不停地摇曳着,绯红色的欢乐从那充满鲜红的血的主干的通道灌注进他的全身……[9]184-185
通过幻想成为树木,鲁滨孙不再是自身存在的囚徒,而是与自然融为一体,幸福地沉浸在宇宙的生动性之中。人与植物的界限被打破,树的机能活动融入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一种“绯红色的欢乐”带来的丰富的感官享受已经超越了人类极限。这一幻想的过程让我们感受到巴什拉所描述的“梦想的逐渐膨胀,直至最高点,从那里生出了广阔性,它产生于内心,产生于一种出神的情感,它以某种方式融化并吸收感官世界。”[8]250
幻化成树的情节同样出现在《小布塞出走》中。逃往森林深处的小布塞最终还是被怒不可遏的父亲找到并带回巴黎的塔楼,一切又回到了他所厌恶的模样,但卢格尔无疑在他心中种下一颗种子,使他获得梦想的能力。当父母在客厅看着彩色电视庆祝圣诞前夜时,小布塞却独自呆在卧室里,穿上卢格尔送给他的靴子陷入幻想:
他躺到床上,闭上眼睛。现在,他出发了,走得远远的。他变成了一棵巨大的栗子树,树上竖立着朵朵好似奶油状枝形大烛台样的花儿。他悬浮在静止的蓝天中。突然,一阵风吹过,皮埃尔轻轻地叫了一声。他那成千上万的绿色翅膀在空中舞动。他的枝干轻轻摇摆,为人祝福。一扇阳光展开又关闭在其簇叶的海蓝色树影中。他快乐之极。[7]94
卢格尔的“梦想之靴”与爸爸的彩色电视形成鲜明对照,卢格尔代替父亲的角色完成了小布塞的圣诞心愿。小布塞穿上靴子,闭上双眼,通过幻想实现与自然的联结。在梦里,他幻化成树,并试图摆脱根系的束缚,摆脱脚下泥土般难以承受的生命之沉重,向高处、向天空、向轻盈去追寻一种解脱、一种欢乐、一种幸福。文明使得人类与自然万物相割裂,而对树的想象、对自然的冥思为人类提供了一种重新与之交融的生存模式,图尼埃通过幻化成树的情节不断提醒人们,只有回归自然本原才能重获内心的幸福安宁。
在短篇小说《少女与死亡》中,死亡成为回归的另一种方式。故事的主人公梅拉妮是一个“洛根丁”式的人物,对世界和人生怀抱一种强烈的厌恶情绪,生活在一种日常的忧郁之中。她的一系列怪异举止、面对新奇事物所表现出的病态狂热都是因为她害怕“像潮水一般突然在世界上汹涌澎湃、似乎要淹没世界的庸俗以及平淡。”[7]97对于梅拉妮来说,平淡是一潭死水,平淡意味着不把自身强烈的情感投射到外部世界之中,意味着在内心建立空无,而这恰恰会导致感觉的衰退,并使灵魂处于一种持续的疲软状态。这是她不能忍受的,她不得不尝试各种办法来抵抗这种存在的虚无感。学生时代她借吃柠檬、芥末酱这些带有刺激性气味的食物使感官充盈,后来又寄希望于虚妄的爱情、脆弱的友情和短暂的教育事业,但她终于明白,外部世界像一个壳包裹着她,她找不到方法破壳而出,只能从内部自我摧毁,死亡的愿景成为了驱散存在之烦忧的唯一解药。为了更好地奔赴幸福的彼岸,梅拉妮找到了三把钥匙:毒蘑菇、左轮手枪和自缢的绳子。
第三把钥匙是用绳子和椅子做的,在它的粗俗的外表下隐藏着和大自然发生直接的亲密关系的充足的财富。如果把头伸入麻绳做的圈套,那么梅拉尼将会发现森林的腐殖的土秘密的深度,这种腐殖土因为雷雨的雨水变得肥沃,因为圣诞节的严寒而变硬。那是散发出树脂和木柴燃烧时的气息的冥土,在那儿回荡着的大风刮得高大的树木东摇西摆时发出的管风琴的轰轰声。当梅拉尼变成沉重地挂在伐木工的草屋主梁吊下来的绳子上的一堆肉和骨头的时候,她将在这个宽阔的建筑物里得到她的位置,这座建筑物是由相称的树顶和匀称的树枝、垂直的树干和杂乱的树枝组成的,它就叫做:森林。[7]113
梅拉妮向往一种美好的死亡,一种“轻灵纯洁的永恒境界”,她希望在森林的棚屋中完成赴死的仪式并化作森林的一部分,这种与自然的结合颇有“尘归尘,土归土”的意味。因此,死亡也是回归本原的一种方式,与梦境相比,它是决绝而残酷的,但由于剔除了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得以筑起一道拦住时间死水的堤坝,踏入永恒。
图尼埃笔下的森林空间是一个极具包容性和开放性的场所,它仿佛在诉说一种辩证法,推动各种对立间的相互转化,将所有矛盾统一起来又消解殆尽,并以隐喻和象征的方式渲染了主人公命运的底色。为了超越这个隐喻与象征的世界,小说中的人物常怀抱一种冲破存在之藩篱复归世界本原的冲动,这种冲动究其本质,正呼应了尼采酒神精神所追求的“打破外观的幻觉,破除日常生活的一切界限,摆脱个体化的束缚,回归自然之母永恒生命的怀抱”[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