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理论视野下的高加林形象
2021-01-14张连义
张 连 义
(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列斐伏尔认为,每一社会空间都产生于一定的生产模式之中,都是某种社会过程的结果,同时,空间也是一切社会活动、相互矛盾和冲突的一切社会力量纠葛一体的场所。[1]490-491按照这一观点,空间不仅指自然环境,而且还蕴涵着一定的社会关系,从而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权力运作系统。《人生》中,高加林的活动空间主要有两个:一个是高家村—乡村权力运作系统;一个是县城—城市权力运作系统,本文试图通过对高加林在这两个主要活动空间行为的分析,对其形象作一探讨,以揭示这一形象蕴涵的社会意义。
一、地理空间:高家村与县城
路遥在《人生》中主要描写了两个相对独立又有联系的空间:高家村和县城。
从自然空间上讲,高家村是黄土高原上一个普通的山村,这里的农民世世代代以务农为生,由于自然条件恶劣,生活十分艰苦。高玉德、玉德老婆、加林,德顺老汉、刘立本、刘巧珍、高明楼等村民是高家村的自然居民,他们之间构成复杂的家庭和社会关系网络,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乡村王国。就主要人物来讲,高明楼是高家村王国的“国王”,享有特权并充当了精神的领袖,其他人则是高家村王国的臣民,不但唯高明楼马首是瞻,而且还默认了其特权的存在。刘立本虽然是生意人,经常接触外面的世界,但作为老一辈的农民,其眼光始终走不出高家村;作为受现代文明熏陶的高加林则渴望走出大山,进入城市,过一种不同于父辈的生活;刘巧珍作为刘立本的二女子,长相漂亮,温柔贤惠,家庭条件优越,虽然没有文化但对文化人有着发自内心的崇拜;德顺老汉年轻时走南闯北,在高家村有着较高的威望……这就是高家村的现实,也是故事发生的主要空间之一。
在高家村这样一个相对独立的王国,形成一套乡村政治、伦理等规范。三星毕业之后不想劳动,为了给儿子谋求民办教师的职位,高明楼拿下了高加林的教师身份,高家村的社员尽管觉得他做事太强,但又认为这是理所当然:高明楼既然是大队书记,他儿子要当教师当然可以拿下高加林。不仅如此,高明楼还是高家村的主心骨。在加林和巧珍等人发起的“卫生革命”中,加林、巧珍尽管出于好心,讲求科学往井里撒漂白粉净化水源,但村民对他们并不信任,他们的行为受到村民的质疑、指责、嘲讽甚至攻击。村民拒绝再吃这井里的水。高明楼出面,寥寥数语平息了村民的责难和质疑,“卫生革命”划上了圆满的句号。刘立本是高家村的“二能人”,靠做生意发家,在村上有着很大的威信,但却是农村传统道德最坚决的卫道士,得知女儿巧珍与加林鬼混拼命反对,甚至扬言要整治高加林,因为高加林勾引巧珍“黑地里在外面疯跑,弄得满村都风风雨雨”,[2]丢了他的人,而且加林“文不上、武不下的”,“破墙烂院,家里没有一件值钱东西!”就连高玉德也认为高加林和刘巧珍半夜在野地里乱跑,影响不好,而且他也不敢高攀刘家。刘立本的坚决态度在高明楼的劝说下偃旗息鼓,高玉德也在德顺老汉的劝说下默认了加林和巧珍相好的现实。高家村村民在这里显示出了复杂性,刘立本、高玉德作为传统观念的代表反对这门婚事,而高明楼、德顺老汉则出于自己的立场肯定了这桩姻缘,刘巧珍和高加林则在外界的反对、质疑下坚定了恋爱的态度,大胆追求自己的幸福,甚至大白天一起骑自行车去县城。不过,在高家村村民复杂个体背后仍然是传统思想占据着统治地位,乡村伦理道德作为一种习惯影响着每一个人,刘立本气急败坏去找高玉德算账时也不忘记喊一声“高大哥”,加林和巧珍恋爱引起轰动等等,都显示出乡村的复杂性。在高家村这样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既有着传统的善良、宽容,又有着愚昧和强权。这,就是高加林出生的地方,也是他的归宿。
按照空间理论,决定空间布局的主要有三个因素,位置、距离和方向。就空间布局上看,城市显然是中心,农村则分散在城市周围。不同的农村按照距离城市的远近而显示出不同的地位,比如城关公社先锋大队就比高家村要有先天的优势。高加林进城掏粪与先锋大队的冲突不过是这种布局的一个缩影。处于距离城市更远距离的高家村显然地位更低。也因为这样,村民之间的交往也就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小的空间,城市作为权力中心尽管对他们有决定性的影响,可因为距离较远,他们仍有着相对的行动的自由,并在此基础上构建、延续着自己的秩序。高明楼之所以能在高家村为所欲为,也与这种独特的地理位置有关。无论是拒绝土地改革还是让儿子三星顶替高加林,都是这种秩序的表现形式。不过,我们也应该看到问题的另一个方面,即在高家村这样所谓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支撑着社会秩序、支配着人们生活的,并不是国家权力,而是乡村伦理秩序,即在社会发展过程中形成的世俗人情和乡村伦理规范。高明楼之所以成为高家村的土皇帝,除了身上的权力之外,更主要的是他的精明能干。他敏锐地感觉到高加林不会平凡一生,以后高家村真正的能人是高加林,所以,他虽然拿下了高加林的民办教师,又努力化解与高加林的恩怨,甚至说服刘立本同意加林和巧珍的婚事,目的也不过是通过这种联姻的形式与高加林达成和解。这才是真实的乡村,也是高家村这一空间的真实生存状态。
《人生》中的另一空间就是县城。县城是城市居民聚居的地方,也是城乡居民进行交易的场所。生活于县城意味着城市人的身份和脱离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重复的艰苦的劳作。由于交通与信息的发达,县城也成为文明的象征。县城的人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常驻人口,也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城市人,另一类则是临时人口,主要是进城做生意或办事的农村人口。临时人口主要是为了生活或者娱乐进城,进行物质交换和找相关部门办事是其主要目的。常驻人口从事着与其职业相关的工作而享受着国家一系列制度、政策和福利,他们住在象征着物质无忧和权势与身份的窑洞里。一排排窑洞之间好像连着无形的网,把城市居民交织成一个城市权力空间。相对于乡村空间,城市象征着权势、开放、文明与理性,引领着社会的发展方向。进入城市不仅可以摆脱在黄土地上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刨挖,而且也象征着走进文明,并由此获得一种物质的满足感和心理的优越感。特别对于具有才能和抱负的青年,城市更是充满着诱惑,尤其是城市可以给他们提供更大的发展空间,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作品中县城的主要人物有黄亚萍、张克南、克南妈等。黄亚萍是县城的合法居民,县广播站的播音员,她不仅长相漂亮,而且富有理想和追求,为了理想的爱情,可以不顾一切;高加林是靠走后门进入城市的不合法的居民,尽管满腹文采,多才多艺,却始终脱不了农民的底色。
城市既是伟大的,又是可怕的,即使我们为之沉醉着迷,又使我们心存拒斥,俯瞰城市,既感到驯服的成就,又感到自己的渺小。[3]4-5这也是高加林对城市的感觉。进城之后,高加林如鱼得水,当然也获得了一种征服欲,包括对黄亚萍的占有。但同时,他也是忐忑不安的,他知道自己进城并不是光明正大,和黄亚萍的交往也显示出某种程度的隔阂,这从他对巧珍的回忆和工作、生活的处境就可以看出来,被检举揭发而回归农村更可以看出其在城市处境的微妙以及融入不了城市的现实。相对于高家村,县城的秩序更像是严密的权力网络,黄亚萍、高加林、张克南等则是网上的点。城市的秩序靠国家政策维持着,并有着一套不同于农村的规范。这里既可以为个性张扬提供天地,也可以为个人才能发挥提供条件。高加林没有进入城市之前只能在黄土地上像他的祖辈父辈一样劳动,其才能被埋没在飞扬的尘土中;进入城市,高加林如鱼得水,其工作能力和工作态度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可,与黄亚萍的恋爱更象征着其对城市的征服。同时,城市又是理性的,尽管高加林才能出众,但是克南妈的一封信就将其打回了农村,象征着征服城市的爱情也因为回归农村而结束——黄亚萍不会为了爱情嫁给一个农民。随着城市人身份的丧失,高加林丢弃了在城市中的一切。高加林的能力可以胜任城市人的工作,但他的人生适应不了城市的生存法则,其命运的失败也是一种必然。这样,在城市这样一个地方狭小而人口聚集的自然空间,形成国家基层权力网络的一环,并由此形成固有的文化体系以及基于此的城市权力系统和城市现代文明规范。这里既有现代文明的诱惑,又有理性的无情和规范的严酷。
二、高加林的空间
小说描写的时间是社会转型时期,一部分村民开始接触现代文明,他们渴望走出大山走进外面的世界。高加林正是其中的代表。高加林游走于县城与高家村之间,他的空间定位是什么呢?
“一句话,边界、跨边界关系、边界内的关系以及故事构成集体身份。任何要素的变化,不管他们是如何发生的,都影响到其他要素。而且,集体身份的存在塑造着个人经验……”[4]8尽管高加林受过现代文明的熏陶,也进入了城市,但农村的环境造就的性格的心理与行为的等待习惯仍然支配着他的思想,或者说是农民这一集体身份影响着高加林,使其在城市中凸显出异质性。不过,另一方面,这种经历又使其与农民显示出区别,对现代文明的接受使其性格和心理带有了城市或者说现代文明的某些特质,比如对不公平命运的反抗,对黄亚萍的追求,都使其显示出作为游走于城乡之间的农村青年的特征。正是在城乡之间的游动,使高加林包括后来的孙少平(路遥《平凡的世界》)、金狗(贾平凹《浮躁》)等生存的空间显示出城乡夹杂的性质,或者按照路遥的说法是城乡交叉地带的特质,城乡交叉地带成为他们典型的生存空间。
高加林是高家村的自然公民,身上流淌着农民的血液。父母省吃俭用供他读完了中学,高考失败后当了民办教师。高明楼的儿子三星毕业后挤掉了加林的工作,高加林成为农民。这是第一个循环。应该说,这个循环是高加林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在乡村空间的必然经历,是乡村空间秩序造就的必然。高明楼作为高家村王国的国王,为了自身利益牺牲高加林的前途是必然的。尽管高加林忿忿不平,但处于乡村空间,不得不忍气吞声,就连当了县劳动局局长的叔叔回家时,高加林也没有揭穿这个黑幕,这里既有人生的市侩,也与乡村空间的秩序分不开。但高加林毕竟接受了现代文明的熏陶,身上具有了现代文明的因子。他与刘巧珍的爱情由于超出了乡村秩序而在高家村闹得沸沸扬扬。高家村村民视其为另类,刘立本更是基于一个守旧农民的眼光认为门不当户不对而坚决反对,但二人的坚决态度终于获得大家的默认。乡村秩序空间的现代文明者身份使高加林在改变高家村的同时,自身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假如没有后来入城的机遇,高加林也就是另一个马栓:靠着自己的聪明在高家村发家致富,有着喜欢自己的伴侣,过上自足的小农生活。但命运偏偏给高加林提供了另一种选择。
尽管生存于高家村,高加林却一直否认自己的乡村成员身份,在他的意识里,城市才是他的归宿。“我非要到这里来不可!我有文化,有知识,不比这里的年轻人哪一点差?”由于高考失败,高加林不能进入城市,理想的城市空间秩序成员身份得不到确认,他只能蛰居于乡村。但他不甘于自己的农民身份。对城市的向往和现实的身份之间的距离使其心情烦躁、情绪惆怅,对自己的身份产生焦虑。巧珍的爱情和温存尽管给他很大的安慰,但“已不能完全冲刷掉他心中重新又泛起的惆怅和苦闷了。过去那些向往和追求的意念,又逐渐在他心中复活。他现在又强烈地产生了要离开高家村,到外面去当个工人或者干部的想法”。潜意识里,他应该生活于城市,他自觉地抵制着自己的农民身份。
就在一个新的马栓即将诞生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高加林成为县通讯干事——尽管不合法,但毕竟成了城市人。在这里高加林如鱼得水,不仅发挥了自己的所长,而且还获得了大家的认可,遭遇意想不到的爱情。高加林很快适应了城市的生活和现代文明的秩序。但城市秩序在给他提供发展空间的同时也显示出了自身的无情。由于被人告密,高加林被赶回农村又一次成为农民。这是高加林的第二个循环。这一过程中,高加林的遭遇呈现出农村人在城市的必然宿命。所有的一切,包括爱情、事业以及虚荣心属于他必须有一个前提:他必须是城市人,否则就不是合法的,就是空中楼阁,随时可能垮塌。事实也正是如此。克南妈的告状既是偶然也是必然。社会为走后门等不当之风提供土壤的同时,也为每一个走后门者随时面临惩处提供了可能。高加林被赶回农村仅仅归罪于克南妈的告状显然牵强和片面。在县城,高加林不仅丢弃了自己的理想,还丢弃了土地上的金子——巧珍和传统道德赋予他的良心。高加林被城市遗弃了。
高加林城市人的身份是通过不法途径获得的。尽管身在城市,意识深处却一直惴惴不安,尤其是抛弃了巧珍和亚萍在一起之后,加林与乡村的距离越来越远,成为脱离了土地的“豆芽菜”,乡村的美好只有化作大马河边的景物和居住在大马河边淳朴的村民的记忆。加林完全适应了城市生活,并参与到城市空间秩序。此时,高加林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一切,甚至有了进一步发展的基础。但从娘胎带来的乡村情感以及高家村的记忆,使他与乡村的联系永远不会割断,尤其是对巧珍的感情更是时时折磨着他。如果说黄亚萍是城市空间秩序的象征、刘巧珍是乡村秩序的象征,那么,在高加林的潜意识里,乡村空间才是他精神的港湾和心灵的皈依。作为农村进入城市的青年,在城市人看来,其出身就是一个缺陷,克南妈骂他“一个乡巴佬欺负到老娘的头上了,老娘不报复还轻饶他呀?”黄亚萍对其“乡巴佬”的昵骂,都隐喻着高加林永远褪不去的乡村背景和农民身份。尽管挤进了城市空间,但其身份定位仍然是农民,高加林是乡村进入城市空间秩序的乡村空间的成员。如果考察诸多作品中那些凭借各种途径进入城市而被纳入城市空间秩序成员身上的习惯,譬如不愿洗脚、不愿意刷牙等,高加林的脾气、性格等表征的乡村空间成员身份更为明显。现实中高加林是城市空间秩序成员,潜意识里则是乡村空间成员,二者矛盾统一在高加林身上。也正是二者的矛盾统一,使高加林经常陷入痛苦和焦虑。和巧珍在一起恋爱,加林是主导者,和亚萍的恋爱则被亚萍所牵制,巧珍对他的忍让变成了他对亚萍的迁就,甚至任由亚萍折腾而被城市人称为“业余华侨”。在城市中,加林被人所左右,甚至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高加林失去了自主性,成为城市空间的傀儡。
高加林被人告状打回农村,使他彻底意识到:他就是乡村空间的成员。此时,高加林终于承认了自己乡村空间成员的身份。其对刘巧珍的惋惜、悔恨,对高家村父老的忏悔,对自己所作所为的追悔莫及等强化着他的乡村空间成员的身份。乡亲们对他的接纳和安慰则进一步给他的乡村空间成员身份以确认。至此,高加林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乡村。
高加林精神与身体存在的空间跨越与高家村和县城,在自己的活动空间内争取着城市居民的身份和作为一个青年的梦想。加林被拿下教师回到农村,是精神最痛苦的时刻,巧珍在这时主动走近他,给他温存和安慰,甚至不惜在高家村闹得沸沸扬扬,包括父亲的打骂。高家村的村民对他也是抱着同情的态度,就连他与巧珍的恋爱,他们除了基于乡村伦理秩序揶揄、逗笑外,并没有否定这桩婚姻,甚至像高明楼、德顺爷爷等还努力促成这段姻缘。在高家村,高加林可以刷牙,巧玲可以刷牙,但巧珍就不可以,原因也就因为加林和巧玲都曾经在城市上过学,身上具有现代文明熏陶的印记,得到了大家的认可。我们可以说村民愚昧,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则是乡村空间的包容性。加林身上具有了不同于农民的某种特质,或者说,在乡村空间秩序中,加林具有了异质性因素,这种异质性又是得到大家认可的,他是带着这种大家认可的异质性生活于乡村空间的。他的个性追求和反抗被容纳于乡村空间,或者说,他的个人空间被乡村空间所遮蔽。
加林出身于农村,又被拿下教师做了地地道道的农民,可是他不甘心自己的农民身份,在他的意识里,他应该属于城市。在农村他带有一种(城市)身份得不到认可的焦虑感。进城后,加林的个人空间逐渐显现,靠才能和努力获得工作上的肯定也收获了与黄亚萍的爱情,甚至不惜为此抛弃了曾经在痛苦无依时带给自己精神安慰的深爱着自己的巧珍。“你们有你们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这是高加林的人生哲学。也正因为这种人生哲学和为了目的不惜牺牲他人的性格,最终导致了他的悲剧。不少学者把高加林的悲剧归于性格悲剧显然有着极大的合理性。高加林小心翼翼地在城市开拓着自己的空间,获得和亚萍的爱情时空间达到最大化,在乡村的个人空间只剩下精神上的虚空。被赶回农村时,高加林的个人空间被城市涤荡干净,包括身体的和精神的,他的个人空间被挤压回乡村并被乡村空间所融化。高加林回到高家村,扑倒在德顺爷爷的脚下,紧紧抓着两把黄土,沉痛地呻吟和“我的亲人哪……”的忏悔,不只宣告了他身体的回归,也预示了精神的皈依。至此,高加林在个人空间的反抗和奋斗也告一段落。
不可否认,高加林是一个悲剧人物,其悲剧的成因是什么?悲剧的成因背后又蕴涵着怎样的社会因素呢?
三、空间的制约因素
空间理论认为,每一社会空间都产生于一定的生产模式之中,都是某种社会过程的结果,《人生》中,乡村空间和城市空间的形成和对立显然也是产生于特定时期的生产模式,是社会发展过程的必然结果。
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一书中提出了“三元组合概念”,即:空间实践、空间的再现和再现的空间。按照爱德华·索雅的解释,“空间实践”指空间性的生产,是感知的空间;“空间的再现”指被概念化的空间,是科学家、规划家、城市学家和政要等根据工作需要构想的空间,它与生产关系及其相关的秩序相连,形成一个书写和言说的世界,由此支配了空间知识的生产;“再现的空间”是居住者和使用者的空间,存在于精神和身体的存在之中,存在于从地方到全球的一切个人和集体的身份之中,是争取自由与解放的斗争的空间,它既是社会生活的基础,同时又是艺术、想象等发生和存在的场域。[1]491
空间理论提供给我们的仅仅是高加林城乡往返的个体分析,作为在乡村空间和城市空间都游刃有余的青年为什么会被城市排斥而被乡村接纳,这才是引发我们思考的问题。
乡村空间与城市空间是两个互相对立而又互相依赖的概念,乡村空间的产生源于农业生产的发展,以及在此基础上产生的农业生产模式;城市空间则是经济发展的产物。在历史上很长的时间里,市民和农民代表的不过是居住地的不同,这种情况在建国后发生了变化。为经济发展的需要,1958 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管理条例》正式实施,我国形成了农村户口和城市户口“二元结构”的户籍管理体制:凡是具有城镇户口的居民(不管他从事何种职业)就是城市居民;具有农村户口的居民(不管他从事何种职业)就是农民,农民演变成“农业户口”的人的代名词。在就业、社会保障等各个方面,农民与城市居民形成极大的反差,农民在经济、文化、医疗、就业等诸多方面受到了限制,被牢牢拴在土地上。为限制农村人口流入城市,《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管理条例》提供了详细的制度安排,包括常住、暂住、出生、死亡、迁出、迁入、变更等7 项制度,在城市与农村之间构筑了一道高墙,城乡二元结构自此形成。这样,就形成了乡村空间和基于农民身份的乡村生存、生产、经济、价值等乡村秩序;以及城市空间和基于城市居民的生存、生产、经济、价值等城市秩序。城乡二元对立的户籍制度,使农民和城市居民的身份成为世袭,农民及其子孙被永远束缚于土地,城市居民则可享受国家一系列政策的照顾。“这种后天性的政治规定还演变为一种政治力量和社会力量,并由此产生了从乡村中出来的个体对自我身份的复杂认知,对自己乡村母体的复杂感情。”[5]32-3高加林对土地的留恋以及在县城对乡村的刻骨铭心的记忆正是源于此。
农民要改变自己的身份只有两种方式:招工或考学。由于乡村空间的秩序导致大量的高明楼们存在,大多数农民改变自己身份的唯一途径只能是通过考学以便毕业后拿到自己城市居民的身份。《人生》中,高加林在县城求学和工作的两段经历无意间为我们揭示出农民改变自己身份的这两个途径。但高加林的招工是通过不法途径获得的,其间的一切完全由马占胜操办,高加林甚至连过程都不知道。这也注定了他必然失败的命运,正如克南妈所说“他走后门,违法乱纪,为一个国家干部,有责任维护党的纪律”。克南妈固然有官报私仇之嫌,但她毕竟为自己的官报私仇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在一定程度上说,她的官报私仇维护了党和国家的政策和制度。这样,高加林的命运就存在着悖论:他被拿下民办教师是高明楼们违反制度造成的,被赶回农村则是克南妈维护制度造成的;高明楼们违反了制度相安无事,高加林违反了却受到惩罚,因为高明楼生活在高家村,是乡村空间,而高加林则是带着农民的尾巴工作在城市空间。乡村空间的秩序和高明楼的特殊身份决定了他的平安无事,而城市空间的人生规则和高加林的特殊身份决定了他必然失败。高加林悲剧根源最终追溯到了城乡对立的二元户籍管理制度。
高加林作为乡村空间秩序的自然成员,进入城市接受了现代文明的熏陶,其不甘于如祖辈父辈在土地上刨挖一辈子,梦想以自己的能力在城市立足。但由于城乡二元对立制度把他阻挡在城市空间秩序之外。城乡二元对立制度的客观存在,使高加林们不能获取进入城市的正当途径,也注定了高加林们进入城市空间的过程必定布满荆棘,个人奋斗与反抗的决绝更是加重了他身上的悲壮意味。这一问题的彻底解决只能靠国家政策取消城乡二元对立。随着经济发展,户籍管理制度开始松动,国家对农村农民的给予更多关注,先后发布了《国务院关于解决农民工问题的若干意见》《中共中央关于推进农村改革发展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国家人权行动计划(2009-2010 年)》等一系列文件,城乡分野越来越模糊,为个人才能的充分发挥提供了条件。特别是2010年中央一号文件——《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加大统筹城乡发展力度,进一步夯实农业农村发展基础的若干意见》更是明确提出,深化户籍制度改革,加快落实放宽中小城市、小城镇特别是县城和中心镇落户条件的政策,促进符合条件的农业转移人口在城镇落户并享有与当地城镇居民同等的权益。至此,城乡二元对立管理体制成为历史。我们相信,高加林们的悲剧也将成为历史。接下来的问题则是,如何改造高加林们因袭的乡村空间秩序的负面因素和敏感、自卑的农民心理,从而塑造一个新的国家公民,形成和谐发展的社会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