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巴象形文字形意表达的装饰特征研究
2021-01-13
(云南大学 旅游文化学院,云南 丽江 674199)
东巴象形文字又称纳西东巴文、东巴文等,是承载以纳西族为主体的灿烂东巴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文字直到今天仍被使用,作为文化特色,以商铺牌匾、文化宣传、楹联等形式,在纳西族聚居的云南省丽江市还随处可见。东巴文总字数尚无定论,普遍认为超过4000 个,用这种东巴古文字书写的东巴教古籍典籍中记载了大量纳西族古代文化,其中涵盖了天文、地理、历史、哲学、宗教、艺术、文学、民俗等诸多方面。据东巴经记载,在洪荒之世,有圣人三,生于同时,分居三地,为创制汉、藏、纳西三种文字之三人。东巴经又有说东巴教在教主东巴萨勒时代始有经文,而其距今约有百世。[1]这些记载有很强的神话意味,其实是反映纳西族先民对周围两个强大民族汉族、藏族的认同以及对自身悠久历史的自豪感,当然不能进行严格的推敲。著名学者方国瑜先生认为东巴象形文起源的具体年代、创造者的姓名等今天都已无从详细考证,只能推测其大概出现在11 世纪中叶或更早年代,一直作为东巴教智者即“东巴”书写经书用。由于宗教徒的保守,东巴文一直保持着近乎原始的方法来应用,这对行使文字的功能性造成了一定的阻碍。但也正是如此,东巴文极好的保持了人类创造文字的原始状态,其形即其意,集文字、图形于一体,为研究其装饰性提供了丰富素材。
“装饰”一词在东西方的文化中都有较多描述。《辞源》中解释为:“装者,藏也;饰者,物既成加以文采也。”主要有两项详释:一是“打扮”;二是“犹装裱”。显然,这两个义项都有“美化”之含义。英语中涉及装饰之义的词语除decorative art 专指装饰艺术外,还有decoration 指广义上的装饰现象,ornament 指个别装饰物以及图案、纹饰形态这些狭义的装饰现象。蔡元培先生在1916 年曾对“装饰”专门阐述,他认为“装饰者,最普通之美术也”。可见装饰之含义。本文所述“装饰”犹指其狭义即“装饰艺术”,包括具体的装饰品类、图形、纹样等等。李砚祖先生曾有广受共识的论述:“中国的装饰之道是中国文化之道,也是中国艺术之道。理解中华民族的艺术与文化,应当从理解中华民族的装饰艺术入手,理解中华民族的装饰艺术必须从理解中华民族‘纹化’的艺术(纹样、符号化的艺术)开始。”[2]从民族学研究的角度看,在一套规范的学术话语体系里进行严谨理性的表述之外如何做到最接近各民族的平民大众,更加让研究对象看懂著作和文章,亦是值得深思之处。[3]可见从装饰性出发拓展东巴文字的艺术表现力对于东巴文化的发展尤为重要。
一、东巴文形意的原始表达
东巴文字是东巴们为了生活的需要而创造。生活中有些事物含义比较浅显,可以直观的表达,而有些含义会比较复杂或特殊,需要运用一定的抽象思维来进行表达。
(一)直观的表达
东巴文中的很多内容是人们日常能接触的事物,这些物象特征明显,易于模仿,所创造的纹饰便有很强的再现性。东巴文在形意表达过程中也逐渐形成了类似偏旁部首的基本“块体”,通过对这些“块体”的延展又可以产生更丰富的含义。如东巴文的“牛”字,它十分类似儿童简笔绘画出的牛头的形象:侧面的眼、耳、嘴、鼻连颈,上有角。在这个基本“块体”上再添加各种不同意义的符号又来表达更加丰富的与牛相关的含义,牦牛角尖向外,而水牛则扁角横纹;又或表达祭祀杀牛则先将牛眼上翻;表达财产则在牛头上添加麦子,即牛虽会走动,但仍是私有财产(图1)。这种表达十分生动,能够让使用者快速识别其含义。在表达人、动物、植物、工具等时皆有类似特点,均十分准确地抓住了物象标志性特征。
图1 牛、牦牛、水牛、牲、财产
(二)抽象的表达
人类认识世界的过程极为漫长,随着知识的积累,需要越来越多不能凭借形态直接区分的观念,即是有抽象意味的表述,这些知识的表达代表一个文明对世界本质更加深刻的认识。东巴文字主要应用两种方式表达这种事物:一是约定俗成的观念;二是抽象的思维。如对于北方、南方的表达,因为纳西族的主要聚居地地势北高南低,河流的上游在北而下游在南。故南、北二字实际是水字的各一部分,这种表达明显有地域特色(图2)。又如对于有毒等的表达,东巴文会使用黑色且形状突出的点。“倘若点本身,以及点周围的空白逐渐加大,这种书写文字的声音就会变弱,而点的声音就会变得清晰而响亮”[4]。东巴们可能不知道这种抽象艺术的理论,但他们确实应用了这种理论,用一种强烈来表述一些负面的意义,更使其显得危险并重要(图3)。
图2 水、北方、南方
图3 剧毒、恶(坏)、吐苦痰
二、东巴文字“神、灵、人”的装饰特征
东巴文一直作为记录东巴教义而用。东巴教是纳西族的民族宗教,它以本民族古老的巫教作为基础,吸收了本教、佛教、道教的营养创造而成。崇尚自然、和谐,也带有很多原始宗教共有的敬天地、敬鬼神、敬祖先的特点。一代代东巴为宣扬教义、诵经而亲自书写乃至创造新的东巴文字,逐渐呈现了“神、灵、人”的装饰特征。
(一)“神”的装饰特征
出于对诸多无法认知事物的敬畏,先民普遍会有意识地用一些方式制造一种神秘或隆重的感受。北京周口店山顶洞人用朱砂装饰墓穴,因为朱砂的“红”对其有某种特殊的观念或含义。中原地区“祀天神”的观念也十分普遍,长时间为社稷之重。《荀子·天论》,有“天职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之说。而纳西族先民从未建立强大而广阔的政权,加之东巴教崇尚自然以及多神的教义,东巴文装饰的神性更多是一种“敬”而非“畏”。其表达神性的方式更多是用一种不寻常来强调对象的“神奇”。其形态所传达出的感受并非是一种威严、狞厉,反而是一种亲切甚至活泼。如战神、生育神、大力神等(图4)均是在基础元素上添加一些有寓意的装饰来予以区别。这些装饰又并未刻意强调神圣、漠然、疏离的神性,而仍然是一种有烟火气的形象。可见“神”在东巴文化里并非是受顶礼膜拜而异常严肃的,更类似希腊神话般富有生活气息而降临人间的。
图4 战神、生育神、大力神
(二)“灵”的装饰特征
人类学之父泰勒在其著作《原始文化》中大量论述了人类原初时期普遍的“万物有灵”观念,这是东巴文化中的最重要理念。今天纳西语仍称树根为树脚,树尖为树头,这显然与万物有灵观念关系密切,但东巴文化所认知的“灵”与前文所述的“神”还有较大的距离“因为这种灵实际上还只是一种精灵,而不是神灵。精灵与神灵之间的区别是明显的,精灵并不能直接转变为神灵”[5]。东巴文化的精灵其实是一种超自然体,具备神通。如鸟与神鸟两字,在东巴神话中,神鸟能制服洪水与龙王,有益人类,所以神鸟从感官上便轻盈和善,从字形上对比,鸟字的装饰思路与前文“神”相类似,有灵性的鸟从普通的鸟中延伸出不同寻常的宝石和犄角,加之对眼睛的着重突出,运用最朴素的方式诠释“灵”的超自然性(图5)。
图5 鸟、神鸟
(三)“人”的装饰特征
作为社会行为的主体,人始终是文明的创造者与见证者,世界各地文明所遗留下来的痕迹也大都与人相关。在东巴文化中,人的主体性也被不断地强调,从东巴神话的传说,到文字、绘画、雕刻、布织等都无一例外的表明这一点。人对自身的装饰是艺术产生与发展的主要动力之一,在东巴象形文字中,与人相关的有三百余个,在总数量中占据了接近四分之一的比例。人在氏族部落中是相互联系的群体,东巴文装饰中的“人”也呈现出不同姿态,虽然基于简化的原则,文字并没有描绘五官,但仍然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乐观与快乐。如“孕”“育”二字,均是以女子为基本,“孕”是在腰腹处有一个大半圆表示腹部隆起,半圆里有小人表示怀胎;而“育”则是女子身下有小人表示分娩。又如“左”“右”二字,人观左手为“左”,观右手为“右”(图6)。实际上这样的设计思想在今天的诸多公共标志中也常有应用,目的就是让人能够一目了然,而其原理也恰恰是应用最直观的方式给观者最准确的判断。
图6 孕、育、左、右
三、东巴文字形意表达中的装饰美感
克莱夫·贝尔提出著名的观点即“美”是“有意味的形式”,而“有意味的形式”的本身在于“意味”与“形式”之间的结合,即“美在形式而不即是形式”。离开形式不会有美感,而只有形式也不能称为具有美感。东巴文字的形意表达多样,产生出不同的意味,概括来说有稚拙、生动、和谐三种主要的审美感受。
(一)“稚拙”的美感
东巴文字的珍贵在于呈现出人类造字的原始状态,这时文明刚刚起步,现在更愿意形容为文明的“幼年”,所以便很好理解东巴文装饰的“稚”气。而纳西族崇尚自然,在造物上并不追求巧夺天工的精致,反而是一种古朴的感受。在东巴文字中也就呈现出一种“拙”气。“稚拙”看似是表达幼年时的笨拙,然而恰恰是这种“不圆滑”的感受是当下所追求的极致审美,不必说塞尚等巨匠的画面,只看现代人越来越追求的返璞归真的生活便可见一斑。东巴在造字时的描绘在今天看来有很强的“喜”感:人与人之间用近乎直白的方式相结合,似乎是一种要爱便爱、要恨便恨的直率(图7)。这种方式所传递出的人性并不是恐惧与压抑的,而更像楚汉浪漫主义美学中所表现的生意盎然、生机勃勃。纳西族先民虽是从西迁徙而来,却在南中国繁衍已久,这里是保留着远古传统的神话-巫术土壤,地域的属性与人的性格相得益彰,得到的便是这种毫不做作的稚拙美感。
图7 恋人、争吵、迁徙、知心
(二)“生动”的美感
东巴文字发展到今天并非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过历代东巴在生产生活中不断创造与更新才最终成型。东巴教的东巴不像佛教的僧侣一样终日礼佛,而只是早晚或业余时间学习东巴教占卜、祭祀的经文及音乐、舞蹈、雕塑等技艺,受邀请时才出门参与东巴教祭仪活动。东巴在整个纳西族社会中虽“有很高的地位”,但他们当中“除少数是地富外,大多数都是贫农和中下农,农门出身的东巴不脱离生产,有人请时便去当东巴,事毕仍参加生产”。[6]所以东巴文形成于最普通的劳动生活中,其装饰性也一定包含了东巴们生活中的感悟,即一种质朴、自然的生活感悟,是生动、鲜活的美感。如东巴文有一字意为富豪之家,由有装饰的屋宇、男人、女人及密匝的点组成;另一字为贫穷户,由简单的屋宇和上年纪的人组成(图8)。两字结构相似、意义相反,表达的思想极为朴素,生动的特性更溢于言表。
图8 富人之家、穷人之家
(三)“和谐”的美感
笃信万物有灵,追求自然和谐是东巴文化的思想根底,东巴经中明确表述人与自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关系。若想得到繁荣,兄弟之间必须和睦。人类不能随意去伤害自然,与自然发生矛盾时要自觉地制约破坏自然的行为,要自觉反省自己的行为,以维护自然的和谐。[7]东巴文化的诸多表现形式都用不同的方式诠释了这一思想。历代东巴们在创造文字时也充分考虑到和谐的重要,又或说表达和谐其实并非一种刻意的行为。如对称的美感在东巴文中比比皆是,左边有什么,右边也同样出现,这也使得东巴文字在生动之余多了一分工整。又如东巴文字的书写习惯上与现代汉字不同,单体结构汉字的方向是确定的,不可逆的,如龙字,不能写成“”。但东巴文的书写却经常不遵循这种规律,如前文的“牛”字,头的方向可以向左也可以向右。这种特征,一是原始文字书写规则的不确定性,二是东巴文象形的特性为不同方向书写创造了可能。这种“左右逢源”,实质便是统一共存,是对不同方式的认可,切实体现了“和谐”的美感。
(四)“精炼”的美感
在崇山峻岭之间,各种动物和纳西族先民有着最多的交集,因此表示动物的文字在所有东巴文字中占据了相当的比重,是东巴文书画同源的典型表现。更为重要的是,从这些表动物的文字中,能够看到作为文字的创造者,东巴们无愧于智慧的象征,能够运用高度的概括性的方式,将复杂的动物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独具韵味。如绵羊字(图9),只画头部仅用10 笔,画整羊也仅23 笔,却将绵羊的特征清晰展现,同相近的山羊、獐、麂、牛、鹿等区分,这种精炼笔画的效果不亚于著名的毕加索画《公牛》的画面。类似的例子在牛、豺、狼、象等文字中也有充分展现。
图9 绵羊
四、东巴文字形意表达的可塑性
李泽厚先生在解读象形文字时曾有论述:一个字表现的不只是一个或一种对象,而且经常是一类事实或过程,也包括主观的意味、要求和期望。庞薰也曾表述:图案是有思想性的。如是,每一个东巴文字都是有思想的。中国的文艺以抒情为上品,然而并非所有的情感抒发都能成为艺术。主观的情感必须客观化,与特定的思想、想法相统一,才能构成外延与内涵共存的艺术作品,使作品有相应的感染效果。东巴象形文背后依靠着大的东巴文化体系,包含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等诸多层面。
东巴文形意关系的核心在于“象形”,它是对客观对象进行模拟、概括。在东巴文造字、生义等本身属性之外,其“文”就成了它更本初的含义即“纹”,而东巴文中的造字便成了“纹”的组合。东巴们创造文字的过程,也是依据一定的识别习惯总结应用纹饰的过程,通过这些纹饰,传达各种意义,故每个东巴文字的诞生都是形与意的高度融合。
作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纳西族东巴画的重要组成部分,东巴文字的装饰性从其诞生之始便被不断应用,是对诸如天地、鸟兽、虫鱼、人、物等的概括性极高的模拟,文字本身就犹如绘画。在此基础上赋以色彩,添加动态,加以夸张变形,或为主体,或为陪衬,甚至重新解构,再度创造。从本质上来说,东巴文字与汉字同属拟形文字,由汉字为根基的中国书法数千年来长盛不衰,已然成为中华文明的名片之一。究其根本,在于汉字有模拟、造型的能力。书法家对物象的模拟、吸取,具有极大的灵活性、概括性、抽象化的自由,笔画之间的虚实、动静变化无穷,可以在有意无意之间产生节奏、韵律的感受。而东巴文在模拟、造型上的可能性同汉字相比,甚至还有过之。事实上,已经有一批具有深厚东巴文化底蕴同时又有书法根基的艺术家在不断尝试完成东巴文书法作品,其中不乏精品。而经过不同思路的加工,东巴象形文字在平面设计、动画、珠宝设计等等领域都具有广泛的应用。
五、结语
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东巴文字承载着纳西族千年来的性情与智慧,妙趣自然,又博大深邃。东巴文字具有很强的装饰性,这已经通过众多美术与设计等领域的实践得到证实。这种装饰性的来源是一种无意识的“艺术行为”,但这种行为确实与古代纳西族的社会、历史、自然生态紧密联系在一起。东巴们通过种种方式创造文字,以便被人理解,但从单纯的艺术角度分析,其中诸多的造型、图样、纹饰等不仅蕴含纳西族人民对于自然和谐的向往,还呈现出朴拙稚趣的美学意蕴。
对于东巴文字的形意表达,不能只从其文字的表象上去寻找,必须是在东巴文化的土壤中才能发挥其最大的价值。“我们将要专门研究艺术创造的社会环境和社会关系。我们要把那些原始民族的艺术当作一种社会现象和社会机能”[8]。虽然可以很抽象地看待文字中的构成关系、结构要素、拟形意趣等,但是要真正了解它是什么,为什么,有什么价值的问题,则需要将其置于大的空间中来解读,只有这样,才能认清东巴文的真正价值,认识对其装饰性研究运用的理由与前景。
目前对东巴文化的研究逐年在增加,始终是多学科关注的热点。政府与民间有识之士对东巴文化的保护与研究不遗余力,这在丽江地区有充分的感受。但即使如此,我们仍然要承认这种繁荣的背后还有很多的危机。张道一先生认为民间艺术的产生是广大劳动群众一种在精神上的“自娱”行为,他们不仅要求在吃、穿、住、用的物质方面得到满足,同时也要在精神的享受方面得到满足。[9]在当下,满足大众的审美情趣要有视觉性的考虑,对其形意表达装饰性的研究有助于使大众喜闻乐见,从而肥沃东巴文化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