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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四幕乡村生活即景剧《万尼亚舅舅》的悲剧内核

2021-01-13苏一武汉大学艺术学院

环球首映 2021年6期
关键词:契诃夫内核舅舅

苏一 武汉大学艺术学院

若根据契诃夫本人对于戏剧类型的理解严格来看,他所创作的“悲剧”并不多,一方面极具小说风格的独幕剧占到相当份额,另一方面在他的戏剧选集中出现更多的也是“四幕正剧”“四幕喜剧”这样的文字示意,在这些剧本中,剧作家契诃夫本人给出的“四幕乡村生活即景剧”已然特别,距离感相较正剧,喜剧、和悲剧都大大缩小。事实上,即便对照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阐述的“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和我们此前了解过的一系列悲剧的定义来甄别,《万尼亚舅舅》的戏剧类型皆不尽明了,它字字句句间带有着典型的契诃夫式悲喜剧色彩,而又全剧充斥着幻灭,满荷着精神危机之困境。又及,大量创作研究与实践表明,一部作品的悲剧内核,至少是具有两个突出特征的:一是所揭示问题存在于人类社会中的长久性;二是困境自身难以为人所抉择与解决的矛盾性;下文就将从这两个方面展开讨论。

一、《万尼亚舅舅》所揭示问题的历史长久性

采用“知人论世”的研究方法时,很难忽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哲学基本原理。契诃夫所生活的十九世纪中后期的俄国社会历史状况无疑是渗透进其作品的。那是一个民族勇猛前进可终究动力不足的悲剧时代:叶卡捷琳娜二世去世后,席卷了整个欧洲的拿破仑军队在俄国遭遇败绩,俄国为整个欧洲挽回败势。1814年,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孙子、被祖母寄予厚望的沙皇亚历山大一世骑着白马进入巴黎,被推举为欧洲神圣同盟的盟主,宣告着斯拉夫民族手中欧洲事务仲裁权的力量。然而,由于农奴制的根本性矛盾无法解决,俄罗斯的工业化进程严重受阻。在半个世界的工业化进程如火如荼的一番推进后,俄国“荣获”了“资本主义铁链上最薄弱的一环”称号,依靠武力扩张来维持的辉煌注定是短暂的。十九世纪末期,即便农奴制已经废除,大量农民破产,工人起义接连爆发,国内所谓“斯拉夫派”与“西方派”的论战也硝烟渐起。经历沙皇与两位大帝的历史特殊性和资本主义原始积累阶段的各类矛盾注定了论战的持久,漫长的争论里,涌现出了车尔尼雪夫斯基、别林斯基、托尔斯泰,还有契诃夫这样的一大批思想文化巨匠,他们在艺术作品的形成过程中思考着当时代症结所在与民族出路。也难怪1899年10月26日,《万尼亚舅舅》登上了莫斯科艺术剧院的舞台之后,契诃夫的老朋友、医生库尔金给他写信说:“我感到,我似乎来到了一个遥远的活生生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回声至今仍然在我心中鸣响,妨碍我投身日常工作。……我觉得,问题在于这些人的悲剧性,在于他们的日常生活的悲剧性,这种生活现在又恢复了原状,并将这些人永远束缚起来。”[1]这种日常生活的悲剧性与欧洲大陆另一端的剧作家梅特林克在《谦卑者的财富》中所描绘那种“超出了人与人、欲望与欲望之间注定的斗争:它超越了责任与激情之间的永恒冲突。它的职责更在于向我们揭示,生活本身就有多么美妙,并照亮灵魂在永不停息的无限之中的独立存在;它使理智与情感的交谈安静下来,以便在喧嚣骚乱之上,能听到人及其命运那庄严的、不间断的低语”因素高度相似,揭露出人类隐秘幽微的内心世界里不知所措的灵魂们,永远的束缚与长久的静默不亚于死亡的可怕,悲剧因素无处不蕴藏在日常生活的缝隙中。

《万尼亚舅舅》感动当时代的人们,因其传达出了千千万万普通人的心灵痛苦,剧本写的是19世纪末俄国生活中,那种最深刻的悲剧:大多数的普通人,为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少数人,为了那些虚伪而自私的“偶像”白白地浪费了他们宝贵的一生[2]。就普通人中的麻木平庸者而言,“浪费”一词就已经足够概括,这也是十九世纪多数农民、贫民的一生;但对于《万尼亚舅舅》中拥有精神内质和基本的反抗精神的万尼亚,索尼娅和阿斯特罗夫医生来说,笔者认为这更趋向一种幻灭,一种冲击力量不亚于信仰坍塌的幻灭。否则,剧本中“我的痛苦是自己找的。”“我无可挽救地浪费了我的一生,这种想法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日夜压着我。我的过去式毫无意义的……”“我明白我是受骗了,叫他骗得多么可怜哪……”这样的台词就失去了生发的深厚根源。不得不提在属于前两个世纪额历史进程里,宗教是人类社会生活绕不开的大宗,教会经历过统治着人类行动,思想与政治的阶段,也走入了遭受挑战的时期。科学与工业时代揭开序幕之时,宗教作为广阔的舞台布景,也如同舞台道具一样被移动了位置,试想尼采的一句“上帝死了”在十九世纪80年代是怎样的不啻惊雷。理念、教义、爱与彼岸和这个“上帝”最为抽象的象征意义——固有价值体系与信仰,它们轰然坍塌的时候,人类还能相信些什么。这种固有的体系,在剧中就是阿斯特罗夫所钟爱的树木,森林的毁坏消亡,是他生态地图的毁坏,是万尼亚舅舅在教授夫妇闯入生活后所承受的不可抵挡的痛苦,是契诃夫《洛希尔的提琴》中荒芜的牧场,也是《三姐妹》中酿成灾祸的火焰。另外,剧名“万尼亚舅舅”早在一开始便引人生疑发问,阅毕文本就可知晓这一剧名是从晚生女索尼娅的角度产生的,教授夫妇和万尼亚与医生是一代人,剧中还出现的代表着另一“势力”的万尼亚的母亲是一代人,和舅舅一同劳动的外甥女索尼娅则又是一代人,所以,幻灭的问题在剧中已经产生代际间的传递关系了,只是每一代际对其感知程度不一,这也是问题连续性与持久性的影射。随着时间前进和社会发展,这样的“幻灭”变换着不同的形态与人类命运纠缠,痛苦的万尼亚舅舅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自私平庸的名人教授举起了手枪。到了戏剧的下一个形态时期,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基米尔到底在等待什么,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特究竟怎样死去又从何处知晓,世界大战后的《局外人》又或是十年浩劫后王蒙的《活动变人形》,从戏剧至文学等多重领域,由幻灭产生的虚无感从未停止蔓延。

神奇的是,二十一世纪的年轻人走进了属于“人设”的时代,并将荧屏上清纯可人,帅气有型的人设自动带入被瞩目者和自己的生活,心甘情愿地“辛勤”供养着他们的“谢列勃里雅科夫教授”。一旦“教授”走下神坛,娶第一或第二任妻子,和平庸者一样酗酒吸烟甚至走入歧途,生活中的沃伊尼茨基们便开始呼天抢地,更有甚者直接“开枪”,迅速划分阵营,紧接着恶语相向,她们说不再信人设,包装,不再信上帝,金钱,在没有“一个大庄园的劳作”压在当代人肩头规定我们一定要信什么的时候,人群一次又一次地相信网络公知和“大V”,信因特网,并在因特网上剖露一个人,一群人的信仰缺失,精神坍塌,循环往复。《万尼亚舅舅》中解释的这一问题不可说没有预流性,它长久地伴随着人类的历史。困扰着历史中的人类。这是契诃夫创作此剧赋予的第一层悲剧色彩。

二、困境的难以解决

上段已经着重讨论从本剧中看到的信仰缺失的问题如何长久地伴随着人类社会发展,再来就此困境做解释则像在证明悖论,立足文本,让我们将目光回到《万尼亚舅舅》悲剧内核特征的体现上。

契诃夫的戏剧是在将人心掏出来给观众看,这是他独特台词构成与表演风格所产生的结果之一。《万尼亚舅舅》也曾多次登上中外舞台,布景的简洁明了似乎成为共同特征。以李六乙导演编排的北京人艺版《万尼亚舅舅》为例,这是一版秉持“完全尊重原著,绝不本土化”原则的舞台呈现。这一版的重点呈现的是人物微妙的内心活动及心理冲突,而非情节的跌宕起伏、高潮迭起,淋漓尽致地体现了这种“非戏剧化”倾向[3]。这就更直接地呈现了“对白的独白化”的特点,这并非契氏首创大段的台词,加上某些演员的静态感与停顿感,都是契诃夫剧作以人物状态代替行动的特征体现。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莎士比亚经典悲剧《哈姆雷特》中延宕着的王子,联想到易卜生《建筑师》与梅特林克剧作中大量的“二级对话”,不仅是这些经典剧作,类似的对话特征与之后的荒诞派戏剧等剧种间是否存在着草蛇灰线般的承袭关系也是值得探索的。在戏的开场,教授妻子叶琳娜的扮演者卢芳,在舞台上踱步,沿舞台环绕长达两分钟,没有一句台词,之后又缓缓回到侧幕位置坐下;演出过程中,全体演员全程不下场,他们在大部分时间里,不是行走,就如同雕塑。还有教授二十七岁的妻子叶琳娜这一人物,她无疑是美的,但她也是苦闷的,绝望的,她的内心也泛起波澜,却没有像其他许多戏剧中的年轻女性那样明显激烈地行动,她的行动感甚至不如索尼娅,她只是“懒散地散步”,过着“静态”的生活。这些大量的静默、静止也都来源于契诃夫戏剧中强烈的静态性与对于“停顿”的运用[4]。这是一种独特的且本身就含有悲剧色彩的艺术处理方式,如果人内心的状态能够厘清,如果面对着极大可能是永恒困境的命题人拥有应对之策,那行动就是自然而然的了。如果知道行动不产生意义,那行动的动机也就无处生发了,诗人辛波斯卡说:“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停顿与静默的方式或许是人类向内求无果,而又必须存在着的无可奈何的选择与结果。

这种无奈恰好很大程度上是来源于问题与困境本身的。本文第一部分已经提及了人设坍塌,信仰缺失所触及到的哲学范畴。现实角度来看十九世纪末的俄国生产力发展状况,自然不足以为思想上层建筑提供足够的养分来攻破难题,且当时世界的思潮也大都集中于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如何赚取更多的劳动剩余价值。如此看来,契氏戏剧在当时代还有相当的先锋性体现,但历史经验也显示着某一时期的先锋往往多成悲剧。即便历史前进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精神困境”找到更多新载体且源源不断地以更现代的方式入侵,仅仅其本身的复杂性与顽固性,就够把终日忙碌于冗繁事物的人类远远甩在它的后面,如同阿基里斯与龟的赛跑——已经注定结局的漫长过程。创造和预见了这样一场追赶不上的比赛,当是契诃夫创作《万尼亚舅舅》,使其拥有悲剧内核的第二层功力所在。

以上两重特征在《万尼亚舅舅》足以让观者简要地了解隐藏在这出剧目下的悲剧内核,而最令笔者敬佩的剧作家高明之处,恰在于作者用亲切的“乡村生活即景剧”代替了看来就沉重的“悲剧”二字出现在了几个时代面临着永恒困境的疲乏人类面前。上文我们提到剧中人物和莎士比亚笔下人物状态的相似性,但从“乡村生活即景剧”的角度切入,便可鉴出现代戏剧对人物探索的进步:契诃夫笔下的人物被磨去了最特别、激荡着的个性,过着他们日常的生活,相比于莎剧中充满个性的角色,他们的气质和思想都更隐秘幽微,从最接近现实生活的状态中生发出丰满的精神格调。拥有着“万尼亚舅舅”称呼权利的坚韧可爱外甥女索尼娅身上就倾注了作者饱满的精神格调:那种为他人分担痛苦的牺牲精神,奉献精神,是一种深沉的爱,是对于人的信念与大爱。尽管,契诃夫并不信奉任何宗教,但是他在《万尼亚舅舅》中所传达的这种对于人类的爱和信心,超越了他个人的意识形态范畴,成为悲剧内核之外的希望所在[5],直到今天,我们仍会一遍一遍回想索尼雅质朴而满怀激情的独白:

我们会休息下来的!我们会听见天使的声音,会看得见整个洒满了金刚石的天堂,所有人类的恶心肠和所有我们所遭受的痛苦,都将让位于弥漫着整个世界的一种伟大的慈爱,那么我们的生活,将会是安宁的、幸福的,像抚爱那么温柔的。我这样相信,我这样相信……(用手帕擦她舅舅两颊上的热泪)可怜的、可怜的万尼亚舅舅啊。你哭了……(流着泪)你一生都没有享受过幸福,但是等待着吧,万尼亚舅舅,等待着吧……我们会享受到休息的……(拥抱他)啊,休息啊!

……

啊,休息啊[6]

这段台词确乎动人心扉,是隐忍大爱与希望,也是困境里的挣扎与人最终面对悲剧的态度。这段掏出人心的独白,巧妙地将剧作的悲剧内核再度包裹,是剧作家的智慧,也是无奈之举。这一出小心包裹悲剧内核的乡村生活即景剧,是深思熟虑的产物,亦是作者内心一抹与作品悲剧内核共生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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