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价策略”:西江苗寨旅游市场的经济人类学分析
2021-01-13陈志永潘盛之
陈志永 潘盛之
自20世纪60年代起,西方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和旅游研究专家,同时注意到旅游者流动与旅游目的地社会的相互关系,对旅游产生的社会文化影响进行了广泛的研究,提出了旅游对目的地社会影响的理论和衡量模式,探讨了旅游主客关系变化的心理、行为因素及旅游所引发的道德、犯罪、宗教、语言、社会保障等问题。(1)谢彦君:《基础旅游学(第二版)》,北京:中国旅游出版社,2004年,第351页。有学者曾一度认为旅游者走进民族社区似乎是一种文化殖民,旅游开发对民族社区文化的影响是完全负面的。(2)宗晓莲:《西方旅游人类学研究述评》,《民族研究》2011年第3期。上述研究不仅使人们对旅游问题的认识视野得以拓展,程度得以深化,同时丰富了旅游研究的方法论体系。国内旅游研究深受西方强势理论话语的影响,研究人员常常带着西方社会科学理论的“有色眼镜”到中国少数民族村寨寻找碎片化素材做验证性研究,或借助结构化的问卷获取统计数据,建构模型证明已有理论的合理性。由于对当地村民所处文化生境缺乏整体性理解以及长期田野追踪,研究人员丢失甚至遮蔽村寨中一些鲜活的经验材料,很难发现村民利用文化机制、社会关系网络等地方性知识回应旅游影响的能力。
西江千户苗寨(以下简称西江苗寨)是我们长期追踪的一个田野点。最初入村时,我们也认为村寨自2008年以来,因地方政府全面介入和村民积极参与形成的井喷式旅游业导致村寨文化的破坏与社会关联的断裂。然而,随着田野时间的延长,许多与最初的理论假设相冲突的日常生活故事和公共事件逐渐闯入我们的研究视野。尤其是当我们尝试从本地人的角度对他们的生活经历与行动逻辑进行推演,对那些单独看起来较为琐碎和毫无意义的经验材料进行梳理时,却惊奇地发现:村寨旅游发展进程中的社会关联并未断裂,游客介入在某些关系或事件上反而强化了社区认同,村寨与景区空间的叠合甚至为村民的集体行动提供了有效平台。村民们不仅在家庭建房的关键环节、婚丧娶嫁等方面依旧保持互助与合作,而且涉及村寨利益时还自觉加入与地方政府甚至灰色力量的集体博弈中,彰显出较强的村寨“共同体”特征。当然,这类“非主流”的话题不可能出现在理论假设中,它们只能凭借长期田野跟踪、反复的理论关联和逻辑推演才能慢慢进入研究者的视野。以当地早餐为例,同样一碗早餐,当地人与外来游客之间价格交易往往存在明显差异。这样的“差价策略”实际上是当地村民对旅游负面影响的主动回应,它实实在在发生在村民的日常生活中。或许因为田野时间较短,抑或隐蔽性较强,加之很多研究者本身带着宏大的理论视野进入田野,存在于村民日常生活中的琐碎细节并没有引起研究者足够的关注。那么,此类“差价策略”缘何出现?与改革开放初期我国市场上价格“二元结构”相比有何特征?其社会功能如何?对“差价策略”展开研究会有什么样的理论发现?对于村寨旅游研究范式转换与方法创新有何启示?上述问题无疑值得关注。
一、西江苗寨旅游市场中的“差价策略”:一个广泛发生的社会事实
西江苗寨是苗族文化资源富集之地,位于贵州省黔东南州雷山县西江镇政府驻地。该村由8个自然寨组成,1300多户,6000余人。长久以来,封闭的地理环境与独特的地方性日常生活实践造就了体量宏大、布局精美、保存完好的聚落景观,与厚重的民族历史文化共同形成的资源禀赋优势为村寨向景区的转换提供了天然条件。2000年以前,西江苗寨村民主要以山地农业耕作与外出务工为主要生计来源,因交通可进入性差,鲜有外来游客进入。2000年以后,雷山县将旅游业纳入国民经济发展计划,加大对文化资源挖掘、整理的力度,通过多年连续举办“苗年节”,逐步扩大了雷山县知名度,到访村寨的游客逐年增多。但因该县属国家级贫困县,地方财力有限,基础设施条件未得到根本改善,文化旅游资源优势始终未能转换为经济优势。2008年,西江苗寨被遴选为贵州省第三届旅游产业发展大会(以下简称“旅发大会”)主会场,这为西江苗寨旅游业的发展迎来了重大的战略机遇。借助“旅发大会”的机遇与声势,西江苗寨旅游基础设施得以优化,产品业态逐渐丰富,知名度大幅提升,旅游者慕名而来,旅游人次出现“井喷式”增长并超越贵州著名的黄果树景区,跃居全省第一,成为贵州旅游新的增长极和东线旅游线路上的重要节点。在促进地方经济发展,增加村民就业机会与收入,推动地方文化保护与传承等领域创造出村寨旅游发展的“西江神话”。然而,西江苗寨旅游业蓬勃发展的同时,引起当地生活用品价格、劳务费用及房屋租金上升。由于私人房屋与景区主干道、观景台等游客较为集中的区域空间位置上的差异,村民资产性收入出现巨大分化。位于景区主干道两边、观景台附近等游客较为集中的区域,因商机无限房屋租金较高。个别私人房屋租金高达八十余万元,最低也有十几万元。而远离景区主干道两边、观景台等游客难于到达的区域,房屋租金较低,甚至无法出租。村民将这样的资产性收入分化形象地比喻为“有人喝汤,有人吃肉”。西江苗寨旅游业的快速发展引发的上述问题为我们展开旅游影响研究提供了一个理想样本地,以该样本地展开的旅游影响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民族旅游村寨市场交换,理论上往往以平等的主体及其自由选择为交换前提,在此过程中交换双方排除社会关系及其情感因素的介入。然而,长期的田野调查发现,村寨里发生的市场交易,经营者除了考虑正常交易的成本和收益外,加入了社会关系、族群认同及日后互助的非市场因素,呈现出市场规则和社会制度并存的双重特征。2016年7月,课题组到西江苗寨进行田野调查时,一家名为“周妹小吃”的餐饮店,小碗肉沫粉(面)的销售价格每份10元,出售给当地居民仅需6元。大碗的标示价格为12元,当地居民只需8元。不难看出,同样的商品,本地村民与外来游客的差价为4元。有的经营户针对本地居民与外来游客提供的价格几乎相差一倍。如当地一家名为“胖妈原汤牛肉粉”餐饮店,由于食材质量与味道兼优,售卖给游客为每碗15元,当地居民只需8元。调查发现,餐饮、日常生活用品、水果蔬菜等买卖中均存在这样的双重结构。从空间上看,西江苗寨范围内羊排、也东、平寨、南贵四个片区均存在此类现象。当然,也有个别当地经营者对本地居民和外来游客收取同样的费用,在村寨这样的熟人社会中,信息互通使得这样的经营者很难获得当地人认可。除了景区内村民提供的经营服务具有“二元结构”的特征外,景区门票征收同样显示“二元结构”的特征。经多方征求意见,雷山县政府于2009年3月中旬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从4月1日起对国内外游客收取每人100元的门票,试收费第一年,散客按照每人60元收取,团队游客按每人40元收取,黔东南本地游客凭身份证按每人20元标准收取,雷山县居民凭身份证免费进入。2011年4月16日起,景区门票将恢复到每人100元,雷山县境内居民凭身份证免费进入,黔东南境内、雷山县以外的居民则按半价收费。西江苗寨市场交换中广泛存在的“二元结构”为我们展开本研究提供了重要对象。研究发现,民族村寨景区化进程中,市场交易中的“二元结构”现象并非个案,而是广泛存在。贵州黎平县肇兴侗寨、镇远古城以及西北部分民族旅游村寨(3)李元元:《“圣物”与“商品”之间——青海热贡唐卡交换二重性特征的人类学分析》,《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李元元、陈亦晨《礼物交换的结构性嵌入——青海黄南热贡唐卡交换模式的个案研究》,《青海民族研究》2015年第1期。均存在此类现象。因此,有必要将该个案作为一项“理论试验场”性质的研究,并寻求超越个案研究的理论逻辑,对当前村寨旅游影响研究、社会转型理论与旅游扶贫、乡村振兴政策取向展开进一步的讨论。
二、“差价策略”存在逻辑:基于社会资本与经济资本的理性选择
历史如同一条源远流长的河,其继承性远远超出它们的表面变化。(4)曹锦清:《黄河边的中国——一个学者对乡村社会的观察与思考》,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243页。黔东南的清水江、都柳江流域的苗族聚集区被历代统治者称之为“苗疆”“化外之地”或“生苗区”,即与汉族交往较少、不向统治者服役纳赋、地方事务多由村寨自然领袖组织管理、族群政治特征较为明显的区域。西江即是当时“苗疆腹地”的一个大寨之一。西江自其苗族始祖“构寅”(ghet yenx)、“构卯”(ghet mol)率族西迁进入该地定居以来,按苗族父子连名制计算,至今已有二十几代人,五六百年的历史。村民在物理空间中聚居,以传统的鼓社制度为基础,有着关于村寨演化的共同历史记忆,并通过田间劳作的互助、日常生活中的频繁交往以及鼓藏节、苗年节等仪式活动来不断延续和强化彼此关系。因此,历史上的西江苗寨无论是清朝年间的“开辟苗疆”,民国时期的“黔东事变”,新中国成立以后国家权力的下沉,亦或市场经济所需自治空间的释放,其独特的社会组织形式在各个时期均有自己突出的表现。(5)张晓:《西江苗寨传统文化的内在结构》,《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西江苗寨1942年举办“议榔”大会,以及改革开放后1987年、1999年两次举办规模盛大的“鼓藏节”,足以说明村寨的自组织能力以其顽强的生命力或现或隐地存在于村寨社会之中。(6)文新宇:《少数民族乡村治理的本土资源问题研究——以贵州苗族传统法文化为例》,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00页。
改革开放以来,中西部地区的农民大量外出务工导致村寨走向“过疏化”。村寨得以支撑起社会正常运行的人口数量和社会关系状态发生了变化,引发了“过疏地域的社会何以可能”的问题。(7)田毅鹏:《村落过疏化与乡土公共性的重建》,《社会科学战线》2014年第6期。然而,身体不在场并不意味着外出人员切断了与村寨的联系。对于西江苗寨的个体农民来说,语言交流的障碍、知识结构以及行为习惯的特殊性,使之融入城市生活、进入工厂劳作往往要付出比一般汉人更高的社会成本。为了提高生存能力,降低社会适应成本,当地人几乎是借助血缘、亲缘与地缘关系,通过结伴的方式外出,以群居方式共同应对不可预知的风险。他们就像“新客家人”,进城打工以后把他们过往的社会关系网络移植到城市(8)李培林:《社会转型与中国经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371页。,形成具有劳务输出地社会文化特征的特殊群体。21世纪以来,城乡二元结构的有形壁垒日益消除,但地方性规范的隐形壁垒仍然存在,从而使得大量进入城市务工而且城市社会也需要的农村人员无法融入城市社会。(9)徐勇:《国家化、农民性与乡村整合》,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343页。与此同时,村寨社会内部农业生产、生活习俗中的互助传统犹在,对传统宗教信仰与仪式活动仍有强烈的认同感,村民外出务工中遭遇的不公平待遇形成的心理创伤也可借助返乡参加各类聚会与仪式活动,从而得到恢复或治愈。不难看出,在村寨内外力量共同作用下,外出务工村民始终对村寨社会具有较强的依赖性。
2008年以来,西江苗寨旅游业的快速发展让外出务工的村民看到了希望,他们陆续返乡,积极投入到旅游接待与经营活动中。但因当地文化传统惯性延续,牵引着村寨旅游经济活动内嵌于其社会结构之中。每年临近春节,我们到西江苗寨跟踪调研时,当地村民经营的门面大多处于关停状态,加之不时有房屋转租的信息出现,曾让我们误以为是景区遭遇旅游淡季,村民被迫关门歇业。随着调研时间的延长,我们对最初的判断做出了修正。从苗年(10)西江苗年通常在秋收结束之后进行,大约在公历的10月到11月。到春节期间正好是当地村民社会交往活动最为频繁的时候,即村民积极参与立房修屋、娶妻嫁女、拜亲访友以及一系列节日聚会活动的人际交往之中。为了参加这些活动,村民宁可选择关门歇业,也不愿得罪亲朋好友。外来的经营者,这期间也常常被迫选择关门歇业。一位来自浙江的客栈经营者告诉我们以下情况。
“这边一到冬季不好招工,尤其是春节过后至元宵节这段时间,更是招不到当地人。他们常常要去参加各种聚会和喝酒,如果周边村寨有斗牛的活动,就更不会来了。哪怕是给当地人十倍的加班费,他们也不愿来上班,一直要等到活动过后,他们才愿意来上班。”
以往有关村寨旅游的研究指出,旅游发展中村民将会因为争抢游客而发生矛盾,甚至导致村民之间关系断裂。但对西江苗寨的长期关注中,很少发现当地村民因争抢游客而出现“撕破脸皮”的现象发生。这在一定程度上也说明当地旅游经营活动是内嵌于地方秩序之中,原有社会制度对消解村民之间因利益竞争而产生的矛盾发挥着重要作用。对西江苗寨长期的观察发现,外来游客入村并非只会引发村民之间产生矛盾,有时甚至成为重构村民关系的凝合剂,反而强化了村民之间固有的社会关系。首先,旅游开发前,村民之间原有的矛盾与分歧因为维护村寨整体利益需要而被搁浅甚至得以化解。如关于景区门票收入的分成比例,景区公司最初给定的方案为门票总收入的10%作为文化奖励基金,反哺于民。该方案遭到村民的反对,通过村民的共同努力,公司最终将分成比例提至18%。村民借助集体行动表达诉求的过程中,自然寨之间、宗亲鼓社之间、家户邻里之间的矛盾与分歧被转移或掩盖或消解。其次,旅游经营户之间确实存在竞争关系,甚至存在矛盾。但经营过程中相互推介客人,互借资源的现象时有发生,哪怕竞争者之间存着紧张关系也多通过各种社会制度的制约,使利益得到相对平衡而矛盾得以消除。最后,与村寨有关联的外来游客甚至成为部分村民建构村寨社会资本的重要资源凭借。旅游开发前,当地村民曾借助求学、参军、招工、外出务工等方式向城市攀缘。在此过程中,他们将原有的关系网络扩大并延伸至单位同事、同学、战友、工友及生意场中,在异地重构社会关系网络。西江苗寨成为景区后,吸引着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其中就包括当地村民曾经在外建立的“人脉”关系。这些与当地村民有关联的游客进入村寨,不仅能凭借与村民的关系(11)景区公司规定,西江苗寨村民可自由出入景区,西江籍村民的亲朋好友进入景区,需要村民到景区入口处登记,其亲朋好友方可免除门票进入景区。享受免除门票的待遇,进入景区后还可享受旅游产品及服务上的差价与优惠。这让外来游客感到物超所值,获得满意体验的同时,作为“中间人”的村民也因为让外来游客享受到优惠差价而强化了他们之间原有的社会联系。而作为“中间人”的村民,因自我的推介作用使其在村中的人脉关系得以强化。作者曾经的一位西江籍学生,任教于西江中学多年,其父曾为西江镇政府工作人员。我们每次前往西江苗寨跟踪调研,该学生都会带团队入住不同的农家经营户,其背后的机理无外乎是该学生利用自己在外积累的社会资本在村内谋求建构有利于自身发展的社会地位,才把这些资本投入到自己整个社会网络去平均分配。
由以上事实与分析不难发现,游客入村并不一定导致村民之间关系紧张,因为村寨利益的整体需要、经营者之间互帮互助以及村民“中间人”作用,反而延续与强化了村民原有的社会关联,丰富了社会资本。村寨景区化进程中,村民一方面按市场逻辑做出反应,随行就市;一方面,传统的亲情与认同、个人声誉与相互信任、家族主义与村寨理性等建构起来的秩序规则与价值取向依旧发挥作用。村民在注重经济利益和效率的同时,当然也不会忘记通过低价服务实现互惠互利与社会投资(12)郑宇:《中国少数民族村寨经济的结构转型与社会约束》,《民族研究》2011第5期。,在此过程中村民原有的社会关系得以延续和重构。
任何社会机制的生成都是人类为了生活而结群应对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的产物。传统农业社会,由于受自然环境及社会文化影响,个人与家庭很难获得纯粹独立的发展选择。因此,人们总是力求寻找一种坚实有力的社会关系与团体做依赖。(13)庄孔韶:《银翅:中国的地方社会与文化变迁》,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第234页。如果村民忽略了公认的礼仪或慷慨、友好的态度,他就割断了自己与社会的关系,变成社会的弃儿,待他需要帮助的时候,也就没有人伸出援手,这无疑增加了自身生存的风险与生活的成本。如果我们将村民的互惠行为加入时间序列中考察,互惠行为背后的逻辑很大一部分是为了人情交换,积累“人脉”以待他日之用,这实际上是农业社会时期村民基于长期预期理性作出的选择。从这一角度来说,经营者面对熟人给出的优惠价格所承载的“道义经济”行为实际上是一种长期的理性投资。而经营者与游客之间的交易大多为一次性博弈,反复博弈的可能性较小。这样,村民能够利用游客信息不对称、停留时间短的劣势占据市场定价权,获取超额利润。即使游客消费不满意,质价不符,也不会影响经营者在村内的口碑与声誉,不会影响与其他村民之间的合作。因此,西江苗寨市场交换中存在的价格差异是村寨经营者在熟人社会与陌生游客之间相互嵌套的市场环境中利用各种条件作出的理性选择结果,是当地经营者巧妙利用“差价策略”获得优势地位的充分体现。“差价”兼具市场规则与社会制度的双重特征,它来源于村寨悠久的传统文化,也来自村民对外部市场经济的应对,体现了主体性与制度性之理性选择的社会共同体自觉属性,而非仅仅是个人的理性选择。在这样的“差价策略”中,经营者针对不同对象,既能通过质优价廉的商品吸引当地居民并获得社会资本,也能够按市场规则在游客那里获取经济资本,这两种资本积攒都是理性选择的结果。
三、“差价策略”的属性与价值逻辑
西江苗寨旅游市场中形成的“二元结构”不同于纯粹的市场经济、“民族市场”以及“价格双轨制”时期的市场,“差价策略”释放的社会功能与价值自然有其特殊性。
(一)“差价策略”的属性
市场经济是以价格作为市场机制的核心要素,通过价格变化调整市场上商品和服务的供需平衡的一种资源配置手段。作为资源配置的手段,无论在西方国家还是在中国,本质上并无差异。但因国情差异,不同国家的市场经济往往具有不同的结构属性与外在表征。中国的经验表明,连续强有力的政治体制,既是政治稳定和社会稳定的保障,也是驾驭市场机制的条件。不论从哪个角度探讨中国的市场经济与社会转型,连续的政治体制的存在和事实上的作用,都是认识中国的市场化转型和中国经验的关键因素。(14)刘平:《新二元社会与中国社会转型研究》,《中国社会科学》2007年第1期。从微观层面来讲,存在于中国乡村社会、民族地区的地方性市场,源自区域性历史文化与社会结构,不同于现代城市化、工业化意义下的市场。黄宗智对中国明清时期华北农村市场的研究指出:“稻米、棉花、茶叶等商品交换中无疑存在着‘民族市场’。一方面,市场整合趋势日益明显;另一方面,要素市场的运行同时受到习俗和法律的约束。这使得市场要素离完全的自由竞争市场的理想模式还很远,出现市场交换的‘二元结构’特征。”(15)黄宗智:《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94-395页。可见,我们关注民族地区市场结构,不仅需要从中国国情出发,同时需要有历史延续性与横向关联性的视野,将市场结构镶嵌于地方性的社会制度与文化圈层中。
改革开放初期中国销售市场上出现的“差价策略”(即价格“双轨制”),是由当时计划经济体制向市场经济体制过渡时期人为干预形成的结果,其实质是以行政权力控制商品差价,干预商品购销系统,从而形成了有中国特色和历史阶段特点的市场结构。对于这样的市场结构,著名经济学家吴敬琏曾指出:“目前行政官员以权谋私、以权经商的现象十分严重,如不加快政治民主化、公开化的进程,权力与金钱相结合,商品经济就有可能扭曲变形。”(16)吴敬琏、刘吉瑞:《论竞争性市场体制》,北京: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91年,第216页。这反映出价格“双轨制”破坏公平交易的市场环境,价格无法真实反映市场的供求关系,甚至可能滋生腐败,损耗政府公共形象。在这样的市场结构下,作为远离城市政治中心的农村和农民,因处于政治运行过程的边缘,自然成为“差价策略”的被动接受与受害者。
与上述市场结构相比,西江苗寨市场结构的作用力量与过程机制既不同于纯粹的市场经济,又与黄宗智强调的“民族市场”以及“价格双轨制”时期的市场结构存在着明显差异。在这样的市场结构中,作为国家力量代表的基层政府及行业主管部门除了发挥市场规制作用以外,旅游市场规模扩大与结构优化、旅游扶贫成效提升、村寨福利的整体改善以及构建和谐的村寨环境与秩序等,是其获得合法性认可的重要支撑条件。另外,商业化进程中的市场结构,企业尤其是中间商往往是市场的主体,他们甚至控制市场价格信号及资源的流动,生产者与消费者因无法产生直接关联,往往成为价格信号的被动接受者。正是在这样的市场结构中,产生了小农户难于面对大市场的困境。与之相比,西江苗寨旅游场域中的市场是服务生产者(包括地方政府)与服务接受者直接博弈互动的结果。旅游者带给村民商机、经济收益的同时,传递着各类思想和信息,与村民共筑新的地方文化。在此过程中,游客在获得地方历史文化内涵深度体验需求的同时,唤醒了村寨记忆、村民的文化自信及主体性意识。
综上,西江苗寨复杂、多元的市场结构,绝不是国家、市场、传统社会与民间力量的简单拼凑,实际上是三种不同结构力量相互交织与嵌入过程中产生的资源机会与规则共存条件下,各行动主体在各自价值取向、目标牵引下主动建构的结果。这样的市场结构中诞生的“差价策略”,村民作为“差价策略”的建构主体之一,绝非市场规则、传统制度以及旅游业快速发展所产生的负面效应的被动接受者。村民受制于三种不同的结构力量与规则机制约束的同时,他们也能发挥主观能动性,综合考虑应用该复杂场域中的资源、机会和条件,甚至利用“他者”的劣势及遭遇的制度约束建构自我,实现自我的目标与诉求。
(二)“差价策略”的价值逻辑
在蓬勃发展的民族旅游热潮中,“如何保持民族旅游社区的地方性和民族性成为有待破解的难题”(17)白凯、杜涛:《民族旅游社区治理:概念关联与内部机制》,《思想战线》2014年第5期。。西江苗寨景区市场交换中的“差价策略”作为关键的调适机制,有助于揭示民族村寨景区化进程中各类客观存在的关联性、隐秘性的社会事实,从而找到如何保持地方性和民族性难题的钥匙。
蓬勃发展的旅游业所带来的物价上涨、社会关系断裂、文化商品化等问题引起了国内外学者的长期、密切关注。遗憾的是,由于受研究者个人特点的影响,这些观点存在着片面、夸大的倾向(18)宗晓莲:《国外旅游的社会文化影响研究进展》,《人文地理》2004年第4期。,以至于有批评者指出:“这些研究者患了文明的原始迷恋症,为文化商品化和所谓真实性的散失痛心疾首,却完全听不到当地人的声音,并且相互矛盾、一言蔽之、充满成见。”(19)宗晓莲:《西方旅游人类学研究述评》,《民族研究》2001年第3期。西江苗寨作为近年来西部民族地区文化资源富集区旅游开发的典型代表,旅游市场中“差价策略”的真实存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当地村民的社会文化网络并没有因市场化、商业化的冲击和侵蚀而断裂与消失。相反,与市场规则相伴随的社会制度的存延强化了村民之间原有的网络关系,丰富了村寨的社会资本。“差价策略”中带有社会消费性质和“道义经济”特点的交换不同于纯粹的市场交换。正如布劳(Peter Blau)在其《社会生活中的交换与权力》中所强调的:“只有社会交换会引起个人的责任、感激和信任感,那种纯粹的经济交换则不会。”(20)彼德·布劳:《社会生活中的交换与权力》,孙非、张黎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8年,第111页。其机理在于这样的二元交换是内嵌于当地传统的社会结构与文化机制中的,交换行为受到传统社会制度约束,并按照传统社会的互助互惠、注重长远理性预期、声誉以及情感投资的交换逻辑行动。20世纪90年代初,刘振礼基于河北野三坡的调研同样得出类似的结论:“接待地社会有能力消化和净化外来文化所带来的健康和不健康的影响。”(21)刘振礼:《旅游对接待地的社会影响及对策》,《旅游学刊》1992年第3期。遗憾的是,刘作并未对接待地社会缘何有能力消化和净化外来文化所带来的健康和不健康的影响背后的逻辑机理做出合理解释。西江苗寨市场交换中的“差价策略”现象是当地村民面对市场化冲击而主动调适的结果。这样的调适与回应维系了社会文化的存续与发展,以及村民之间和谐的人际关系与社会稳定,保持了旅游吸引力,降低了旅游业的负面影响。
市场交换中,经过市场洗礼的当地人懂得规则的重要性,懂得如何与人沟通并在可能的条件下和外来游客、地方政府、企业达成妥协。换言之,市场规则培育了公民素养,村民在市场交换中清楚而理性地认识到,若其行为边界超越了旅游市场所能承受的界限,或集体行动越出村寨,出现集体上访,结果必将危及村寨和自身利益。出于理性的考虑,当地村民和地方政府每次就重大事项决策出现分歧时,村民通过集体性行为表达诉求的行动每当得到政府的积极回应时,村民也同样做出了让步,双方最终通过相互妥协达成共识。在这样的相互博弈中,村民的公民素质慢慢地成长起来,一方面学会通过集体行动表达诉求,另一方面学会控制、约束极端行为,使行为控制在一定的界限和范围内而不至于影响当地旅游业的可持续发展。罗伯特·帕特南强调:“一个地方的传统文化只有变成‘理性公民文化’后,方能成为‘民主的运行基础’和‘自发合作进行社会治理’的资源。”(22)罗伯特·D.帕特南:《使民主运转起来——现代意大利的公民传统》,王列、赖海榕译,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95-196页。这就不难理解,西江苗寨之前虽出现过三次规模较大的反抗行动,但这样的反抗行动及其产生的社会影响并没有超出村寨范围,最终以双方的相互妥协将社会反抗的消极影响降到最低。而这其中,村民与地方政府之间存在的某种社会关联以及村民逐渐具备的“民主素质”无疑发挥了重要作用。
四、结论与讨论
按照西方市场机制理论,市场交换理应以平等的主体及其自由选择、等价交换为前提,交换双方排除社会关系及其情感因素等附加值介入,彼此理性地让渡使用价值和实现价值。然而,发生在西江苗寨的交易,经营者除了考虑交易的成本和收益外,常常还加入社会关系、族群认同及日后互助关照等非市场因素,呈现出市场交换和社会交换并存的双重特征。正是人的经济行为也是社会交往的方式之一,社会交往方式出于社会文化的规制,因而任何社会的经济过程与经营方式无不打上它自己的烙印,那么西江市场的价格差异自然是它的社会给它打上了烙印。
西江千户苗寨历史悠久,文化深厚,是一个血缘、地缘的复合体,社会网络盘根错节的熟人社会。其社会长期存在着“鼓主”与“事主”,分别管理人的“生死”与“吃穿”即物质资料再生产和人类自身再生产以及宗教信仰再生产,“理老”“寨老”及“议榔”制度治理社会。时至今日,这些传统仍然以调适性地存在规约着人们的行为,如“议榔”的形式与内容已经被国法取代,但在村规民约里却显现出来。也就是说,西江内在的各种关系网络与共同价值使它组织成了一个有机社会,是一个自足、自在与自觉的社会单元与共同体,个人的行为均受到这个共同体的监视与规约,每个人也必须自觉维护这个共同体的利益与发展。而游客的组成不是社会,更不是有机社会,是游动的“客人”“过路客”,一个松散的群体,没有长期博弈的社会条件。要说游客对西江的影响,恐怕仅止于货币收入多少的变化,至于其他影响则是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计。虽然村民与游客共处于一个市场空间,但是村民与村民、村民与游客之间的社会关系是不一样的,因此“差价”正是社会关系的体现,是“差序格局”的反映,同时也是村寨理性的表达。在苗族社会里村寨理性是一个普遍现象,村寨之间的决斗,哪怕敌对村寨有你的亲戚,你都得毫不犹豫地举起你的拳头砸向对方,因为这是为村寨而战,不然村寨的处罚比任何惩罚都要严重(比如惩罚“三个一百二”,开除寨籍)。苗寨的地位高于血亲、姻亲与朋友,一个人被开除寨籍,要比被家族除籍、朋友绝情严重得多。这就说明“差价”不仅仅是物价的差异,它还是社会距离与社会文化的差异。如果一个社会自觉如此“内外有别”,那么“差价”就不再是经济因素之间的偶然巧合,它就成了社会主体有意识保护自己社会而采取的“差价策略”。综上,“差价策略”不仅仅是一个经济学上的概念,而且还是一个社会文化的概念;“差价策略”之社会文化意义的揭示,突破了以往经济学对这一概念的限定,丰富了这一概念的社会文化内涵。
以往以村寨为载体的旅游影响研究往往忽略了村寨内部的社会关系和文化网络。从指标体系的建构到结论的得出以及在此基础上扩展的讨论,一定程度上是在借用西方旅游影响理论基础上结合中国实地案例展开验证性研究,这样的“拿来主义”并没有真正结合中国乡村社会的网络结构和交往逻辑形成有中国村寨“理性”特征的研究范式,无法触及真实问题的存在,由此形成的讨论无力推动旅游影响研究的深入推进,也不能够与西方理论界展开有效对话并获得理论自信。本文在社会经验事实基础上凝练的问题以及展开的研究,有助于我们对旅游影响形成新的把握和认识。对旅游影响的不同认识本身是视野与方法不同的体现,有助于推动以村寨为载体的旅游研究的范式转化与方法创新。
民族地区在探索现代社会发展道路、推动村寨旅游扶贫与乡村振兴的过程中,注重村寨的社会基础与注重超越传统的市场规则同样重要。那些能够对现代社会产生长远影响的社会基础,构成民族村寨旅游发展的基础性制度,是现代社会的历史起点和给定条件。这也意味着,现代社会发展道路也会各有差异。只有正视或者尊重社会基础,才能从村寨汲取现代社会发展的资源凭借,使现代社会步入链接式发展轨道,而不至于遭遇社会失序价值失落的灾难。
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面性。市场交换中的“差价策略”维系了村民之间和谐、稳定的社会关系,一定程度上确保了游客获得满意的原真体验,因为旅游对象保持了固有传统。需引起注意的是,这样的“差价策略”逻辑尽管在理论上同现代市场经济的基本原则以及现代科层制排除私人感情的工作纪律是对立且不相容的,但在实践中却以奇妙的机制使它们结合在一起,从市场、科层制内部瓦解并置换其应有的游戏规则。(23)李友梅、肖瑛:《当代中国社会建设的公共性困境及其超越》,《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4期。西江苗寨突出表现为村民为满足外来游客及承包者的需要,利用与体制内的熟人社会关系或通过寻租方式,获得体制内管理部门认可,随意建造与村寨景观格格不入的私人房屋,导致村寨聚落景观异化,破坏了原有的聚落景观格局。从“差价策略”中经济与社会关系演化来看,马歇尔·萨林斯提出礼物经济与商品经济是一个连续体的两极,从礼物经济这一极点向商品经济的极点移动的关键变量是“亲属关系距离”,当亲属之间的礼物交换逐渐变成陌生人之间的交换,商品交换也就出现了。(24)马歇尔·萨林斯:《石器时代经济学》,张经纬、郑少雄、张帆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142-151页。但这样理解显然是单线社会进化论的另一种表达,礼物经济与商品经济并非截然对立,它们同样可以在一个时空里包容共存。西江市场的“差价策略”其实就是礼物经济与商品经济共存案例,恰恰说明了“在同一时空,可以存在多重的市场”,发挥着不同的功能,礼物经济维护了原有社会的运转机制,而商品经济促进了更大的人类社会共同体的认同,对于前者游客乐见其成,对于后者则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共同富裕达成而所需的共同市场。这难道不是两全其美的市场经济之道?而单一“进化”的经济之道,必然存在巨大生存风险,因为它失去了多元经济的生态平衡,也就失去了未来的发展之路。
“差价策略”的社会存在为我们揭示民族旅游村寨从传统向现代转型与过渡的内在逻辑提供话题选择,有利于建构一套用于变迁研究的分析框架和连续谱。那么,民族旅游村寨中的“差价策略”是否会被所谓纯粹的商品经济所取代?“差价”摆动幅度是否与血缘亲疏、称谓结构、时空远近、交往疏密、情感距离等存在着不同的相关性?与西方国家的市场结构相比,中国市场的结构属性更为复杂、多元,面对中国区域发展的非均衡性和市场结构的多元逻辑嵌套特征,若仅仅选择以西方新古典经济学的市场研究框架来对其展开分析,或简单地认为从原有的礼物经济到计划经济,再到目前的市场经济,必然导致研究结论与市场属性出现裂痕甚至反差。揭示理论与现实的裂痕与张力正是本文的目的之所在,希望本文的发表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吸引更多的学者关注民族村寨景区化进程中多元逻辑嵌套的市场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