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名帖”研究
2021-01-13崔健健施惠芳
崔健健,施惠芳
(西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兰州 730070)
交际,顾名思义“人以礼仪币帛相交接也”[1],是人们共有的社会行为。中国素称“礼仪之邦”,注重交际礼仪更是社会常态。清代官场流行“投帖”通名的交际常仪,“谓先帖而后见也”[2],类似于今日的递名片。《子不语》道:“沈殁数年,盛梦游一处,见椒园乘八轿,仪从甚盛。盛趋前拱揖,沈摇手止之,随入一衙门。盛往投帖求见,阍者传谕:‘此东岳府也,主人在此作部曹,未便进见。’”[3]《官场现形记》第二十四回写道:“坐车之外,前顶马,后跟骡,每到一处,管家赶忙下马,跑在前头投帖。所拜的客,也有见得着的,也有见不着的,也有发帖子请吃饭的,也有过天来回拜的。”[4]247其所言“帖”即名帖,是明清之际应人们的交际需求而流行起来的标识有姓名、乡里、年齿、官爵等个人信息的书帖,可为“参见尊贵而通名也”[5]。值得审视的是,清代名帖具有集大成的性质:一方面,其对前代、特别是明代名帖的形貌、功能实现了全面继承与创造性发展,是古代通名工具成熟、定型的表现;另一方面,其材质、称谓及“投帖”仪式所反映出的礼仪制度,是古代通名礼趋于完善的重要标志。对此,学界鲜有关心与注目,这是本文研究的基本意义所在。
1 继承与发展
“名帖”一称最早见于刘存《事始》,曰:“古昔削木以书姓名,故谓之刺。后世以纸书,谓之名帖。”[6]526刘存生活的唐后期,流行的主要通名工具是名纸和门状,同时期其他传世文献中亦不见“名帖”的记载。入宋后,宇文懋昭《大金国志》录有“名帖”一说,曰:“进士参贺仪:外任官长初到任,如有管内进士参贺,并用名帖,具儒服。子外躬揖问候,官长位前立答。于佐贰以下,并用客礼。”[7]此时的名帖既用于“进士参贺”的官场礼仪,显然是起到通传姓名的作用。由此可知,唐宋时期名帖已初步形成,只是受当时名纸、门状等主流通名工具的影响,未能获得长足发展,故不常为史志典籍所载录。至明代方始通行“名帖”一称,以彰明其通传姓名之功能;凡下位者拜谒上位者,如参拜王侯、请见权贵、入谒师长等,皆需“投帖”以求通传,即程登吉《幼学琼林》所谓:“具名帖,曰投刺。”[8]清王朝作为中国封建社会的最后一个大一统王朝,集古代政治、经济、文化、教育、思想、科技之大成;相应的,这一时期的名帖也完成了对前代、特别是明代名帖的全面继承、总结与发展,是古代通名工具成熟、定型的表现。
陈宝良先生根据明代名帖功能的差异,将其分为拜帖、邀帖、说帖、揭帖、副启五种[9],在清代社会生活中,亦能找到这五种名帖的“踪迹”。其中,拜帖最为常见。赵翼《陔余丛考》曰:“以纸通名,谓之拜帖。”[6]526昭梿《啸亭杂录》曰:“先恭王少时,扈驾东巡,于衍圣公孔昭焕宅见唐程知节拜帖……因知唐元载友人乞载书干谒范阳节度,载惟与名刺,友人不得已投之。朱泚已命数人用箱笼舁人,是当时名刺之制,固如是长也。”[10]然考诸史志典籍,唐代并没有“拜帖”的说法,当时主流的通名工具是名刺、名纸和门状,“拜帖”则最早见于明人笔记、文集以及小说、杂语中。按昭梿说,清人以唐代名刺为拜帖,主要起到入谒前向主家通传姓名的功能,与赵翼所言“以纸通名”吻合。此外,《合锦回文传》《红楼梦》《歧路灯》《彭公案》等传世小说中也多有关于拜帖的描写。如《彭公案》第二十五回写道:“这一年黄三太五十九岁,在正月二十二日里,外边门上家人拿进一个拜帖,上写新授绍兴知府彭朋。黄三太叫家人把拜帖拿回挡驾,不敢见。家人出去挡驾。”[11]《歧路灯》第三十七回写道:“这几年各人干各人的事,年节间彼此连个拜帖也不投。”[12]可知拜帖是当时社会主流的通名工具,为官宦富贵之家所必备;若在日常交际中不投拜帖,会被视为失礼的表现。
拜帖之后可附呈邀帖、揭帖或说帖,因参拜目的不同而各异。其中,邀帖又称“请帖”“邀单”,如《施工案》第二百二十二回道:“老伙计,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咱们先耍一回枪棒,算个请客的请帖,邀人的邀单。”[13]明清邀帖常见的主题是宴饮。但不同于明代下邀帖时,主家只需吩咐家奴将邀帖递交于宴请的客人即可,清代下邀帖的程序更加繁琐,还需要客人“打知字”,表示接受邀请。《五美缘全传》第十四回有关于下邀帖的生动描写,可一窥清代“打知字”的全貌:“家丁答应去了,走到冯府把这邀帖递与家人:‘我是花府差来的,有个邀单烦你拿进去,请冯相公打个知字。’老家人接了走进,说道:‘有个邀单,请相公打个知字!’冯旭接过一看,是花文芳邀请同案诸人,做诗文会,只得随手打了一个知字。老家人拿出来,付与花府家丁去了。又到钱府,也是如此打个知字。”[14]另外,清统治阶层一度将邀帖上升到国家礼制的层面,如:“满人祭神,必具请帖,名曰‘请食神余’,所祭何神,其说不一。未明而祭,祭以全豕去皮而蒸……满人请客,以此为大典,然非富家不能办。”[15]显然这是满族富贵人家的习俗,是明代不曾出现过的。
揭帖是拜帖的衍生物,无套封。清代官场交际中,揭帖可单独使用,充当通传姓名的拜帖,故又称其“名揭”。叶梦珠《阅世编》言:“康熙三年题定文武相见仪注,县令见副总兵俱用名揭,学师亦从而用揭,渐欲诸生易揭帖,其有事干求者,往往易之,平交者则照旧用帖。”[16]189但在通传姓名时,拜帖和揭帖使用的场合却有较大区别:拜帖多是官衔品职相平或相近的官员之间相互投递,或作为上位者对于下位者“投帖”通名的回应;揭帖适用于投帖者与受帖者身份、地位悬殊的场合。如乡绅与督、抚两台交际,京官自部曹、中、行、评、博而上使用拜帖,外官自藩、臬而下俱用揭帖;贡、监、生员与武官往来,见总戎而上俱用揭帖,副将而下则使用拜帖。[16]187此外,揭帖通常也可附呈于拜帖之后,充当“礼帖”。《合锦回文传》第四卷写道:“不料桑公于路冒了风寒,卧病舟中,不得相见,止将名揭收了,其礼谒上所开金杯、锦缎之类一些不受。”[17]《世无匹》第六回写道:“何寿道:‘大娘正念相公必需费用,一总带有千金在此。’干白虹喜道:‘也尽够了。’便将二百金叫陈与权写个名揭,送与欧阳健京中使费。”[18]既能在祝寿、婚庆、丧葬等场合作为罗列财礼的清单,也常被别有用心之人用于官场交涉、勾结贿赂等事宜,美其名曰“谢帖”。
说帖又称“禀帖”,是明清官场条陈事由、禀明原委,或替人居中说情的书帖。《金瓶梅》第六十七回道:“西门庆看了说帖,写着:‘东昌府见监犯人孙清、孙文相、乞青目。’因说:‘雷兵备前日在我这里吃酒,我只会了一面,又不甚相熟,我怎好写书与他?’”[19]853《官场现形记》第五十七回道:“候补知府说是有病不能亲来,拿白折子写了说帖,派管家当堂呈递。首府一面看说帖,管家一面在底下回道:‘家主这天原预备来考的,实因这天半夜里得了重病,头晕眼花,不能起床。’”[4]640随着说帖在清代官场广泛应用,其交际功能得到进一步发展。一方面,说帖逐渐具备邀帖的性质,起到官场请酒、聚餐的作用。《儒林外史》第二十九回道:“杜慎卿写个说帖来,道:‘小寓牡丹盛开,薄治杯茗,屈三兄到寓一谈。’”[20]202第四十五回又道:“大街上虞四公子写个说帖来,写道:‘今晚薄治园蔬,请二位表兄到荒斋一叙,勿外是荷。虞梁顿首。’”[20]313请见之意甚为明显,只是缺少了邀帖“打知字”的环节。另一方面,说帖向揭帖靠拢,开始扮演官场交涉中“礼帖”“谢帖”的角色。《续济公传》第一百七十回道:“原来褚得宽是玉山县的一个董事,初次叶家贿赂由他经手,这就是送银子来的一张说帖。”[21]278第二百二十五回又道:“‘那说帖上总还稍有转移的意见呢。’说着便从身边将柬儿拿出……金仁鼎看毕,不由的脑闷肠愁。暗道:桥工五万银子,是邱奎孝敬相爷的,被我半路截来,连相爷都忘掉了。”[21]494-495说帖也不免沦为官场行勾结、贿赂之事的工具。
古代尺牍多有副启,附呈于书信之后,“或有所指讥,或有所请托,不可杂他语,不敢具姓名”[22],更不能单独使用,故而得名。明清时期的副启已脱离其字面意义,实质是名帖中的“柬”,功能类似于揭帖和说帖,可单独发挥其交际功能。《金瓶梅》第五十五回道:“西门庆举个手说著起来,就把苗员外别来的行径,寒暄的套语,问了一会。就叫书童把银剪子剪开护封,拆了内函封袋,打开副启。”[19]679《蜃楼志全传》第六回道:“内有洋布包裹,觉得十分郑重,再打开看时,一个描金小匣、六只大元宝、赤金六锭,副启一通,写着:‘先生高怀岳峻,大节冰坚,魁日游于陶育之中而不觉,窃自恧焉。幸婚媾已成……心共帆飞,言不尽意。’”[23]根据形制及尺寸大小,明清的副启可分为全柬和寸楮。明代盛行全柬,俱用蓝色花格,及至崇祯间,始用红条格,惟居丧时用蓝条格。王士禛《香祖笔记》记录了自家所藏明万历间先达名人与其诸祖父的书札,“皆用朱丝阑大副启,虽作家书亦然”[24]95。清代盛行寸楮,又称“单帖”“色启”“小全柬”等,“大小不过如全柬四分之一”[16]190,且日趋简便,是今天名片的主要源流。
当然,随着清人对名帖的广泛应用和不断改造,其交际功能被进一步发掘,社会内涵也更加丰富,不再是明以来的拜帖、邀贴、揭帖、说帖、副启所能囊括的。尤其表现在,人们“投帖”申敬、缅怀的对象从现实生活中的活人延伸至前代圣贤以及故去的亲眷。清代关羽崇拜之风浓盛,“南极岭表,北极塞垣,凡儿童妇女,无有不震其威灵者”[6]623。而随着名帖不断深入社会,广泛参与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来,自然而然出现以当世“投帖”通名之礼节,瞻仰前贤之圣德的行为。王应奎《柳南随笔》载:“京师前门有汉前将军庙,颇著灵显……合肥龚鼎孽为大宗伯时,每朔望过之,亦必投一‘侍生’名刺。”[25]175显然是名帖的情感表达功能被进一步发掘的结果。此外,名帖还常用于对已故亲眷旧友的追悼,既能表达对亡者的哀思悼念之情,又体现了古代宗法礼仪所要求的“孝道”。“庙见”是西周以来“成妇之礼”的常仪,即新婚妇人自称“来妇”,择吉日至夫家拜谒姑舅、祭告祖先,表示婚姻已取得夫家祖先的同意。清代亦行“庙见”之礼,“嫁女之三日,具礼送至壻家,不论舅姑在无,辄书刺曰:‘庙见之敬。’”[25]25而应传统丧葬礼仪的需求,清代还流行一种称作“丧刺”的名帖。《皇朝经世文编·礼政九》曰:“君子既当以礼自处,又当以礼处人,痛革世俗非礼之礼,可也丧刺答问”;又曰:“近世三年之丧,丧刺称稽颡,不称拜。”[26]特别是在文化昌盛、崇礼重孝的江南地区,凡遭重丧,同邑而相知者,“三日不吊则绝之”;有旧交而道遥者,则以名帖致意。另外,一些官僚士大夫出于“古人以期功丧去官者良多”的考量,凡遇“期功”之礼,“但冠一期字于名刺耳”,表示亲临;以致时人感叹“古人遗意”不复矣。[27]
2 名帖礼
名帖是古代官场交际的产物,“礼”的性质至为明显;其自唐宋之际初步形成,经有明一代长足发展,至清代时已形成一套完整的可以区分尊卑、上下的礼仪体系。《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写道,妙玉投拜帖于贾宝玉,“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邢岫烟看完帖子后,笑话妙玉在拜帖上“下别号”,且“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28]即是当时社会交际中,因名帖书写体例不规范而被视为失礼表现的一个缩影。清代名帖礼主要表现在材质、称谓和“投帖”仪式三个方面,是古代“上谒”“投刺”“投帖”等通名礼仪趋于完善的重要标志。
根据材质的不同,清代名帖可分为白帖和红帖两大类:白帖使用较为廉价的白纸书写,红帖则用价格昂贵、礼仪意味也更加浓厚的红纸或者红毡书写。白纸书名是古代通名礼的常制。古者削竹木以书姓名,谓之“谒”“刺”;纸普及以后,南北朝、隋、唐、宋时期流行名纸、门状,“尚皆用白纸”[6]527。红帖则始于宦官刘瑾。正德初年,“刘瑾擅国,走其门者倾朝,名刺必红纸,揭帖具官某顿首拜禀见”[29],遂致“京师红纸价顿长十倍”[6]527。然刘瑾虽开后世红帖之端,明代使用的主流名帖仍是白帖。朗瑛《七修类稿》曰:“予少年见公卿刺纸,不过今之白录纸二寸,间有一二苏笺。”[30]沈明臣《通州志》曰:“吾乡往时,弟子见先生,少者、贱者见其乡之长者,用白表纸,阔二寸有半,今之所谓‘单拜贴’也,书‘门生某拜’,其他称谓亦然。”[31]明代使用红帖时,则有着严格的限制和要求,“平等庆贺往来,单红全柬,非新亲不用;单红单帖,非京官不用”[16]190。如若贸然投递红帖,很多时候会被视为“越礼”的行为,如《陔余丛考》引颜茂猷《迪吉录》载:“海瑞为南冢宰,有币物为货者皆不受,名纸用红帖者,亦以为侈而恶之。”[6]527而与明代相反,清代颇以交际往来中投递红帖为“崇礼”的表现。叶梦珠《阅世编》曰:“今单柬全红古折,俱用双红;单红或用京式衢红,其先各色花单帖及花红全折,市中几不屑卖矣。”[16]190赵翼作《门包》诗,曰:“红毡名帖认师生,执贽仪文草草成。修脯自行原有例,锱铢必较太无情。土如画饼宁供啖,我亦荒庄敢取盈。莫以戋戋薄羔雁,穷经人本少金籝。”[32]38红帖在清代官场交际中的盛行程度可见一斑。而在最重论资排辈、官场体面的翰林院,“坊局已上乃得用红柬为刺,史官庶常止用白,虽元旦、贺寿等吉礼亦不用红”[24]80。显然也是红帖的礼仪意味更加隆重,是白帖所远远不及的。
称谓是名帖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也是清代名帖礼最重要的体现。清立朝之初,无论士人有无同年科第之谊,“投帖”往来自称“同学”“年家”“年家眷”等,又于名下书“拜”“顿首拜”。《陔余丛考》引王崇简《冬夜笺记》曰:“昔见前辈往来名刺,亲戚则写眷,世交则写通家,同年子弟写年家,自明末尚声气……今则改为同学,且无论有科第与否,俱写年家矣。”[6]528“同学”一称始自黄宗羲,其《题张鲁山后贫交行》有云:“谁向中流问一壶,少陵有意属吾徒。社盟谁变称同学,惭愧弇州记不觚。”又自注曰:“同学之称,余与沈眉生、陆文虎始也。”[25]171-172“年家”本是同年登科士人之间的互称,却很快发展为官场“投帖”通名时广泛使用的客套称谓。叶梦珠《阅世编》载:“顺治四五年间,年家亦渐有假借矣,然惟缙绅之家用之,以后迄今,凡三教九流投名帖者,无不称年家矣。”[16]188王应奎《柳南随笔》载:“不论年谊有无,通谒概称年家……今人名刺往来,若不署此二字,见者即疑为轻己,辄有拂然之色。”不久,又在“年家”的基础上衍生出“年家眷”的称谓,一度风行全国,如王士禛《分甘余话》言道:“京师通谒无不用‘年家眷’三字,即医卜星相亦然。有无名子戏为口号曰:‘也不论医官道官,也不论两广四川,但通名一概年家眷。’”[33]应是明末清初以来,不论相识与否,“投帖”通名概用“眷”字的结果。
乾嘉以来,“同学”“年家”“年家眷”等称谓已不多见,官场“投帖”通名一般称“寅”,如“晚生”“侍生”“晚侍生”“侍教生”“晚治生”“学生”“寅生”等,亦于名下书“拜”“顿首拜”或“恭惟”“仰维”“辰维”等,不尽相同。[34]内院大学士、六部正堂、都察院正堂、通政司正堂、大理寺正堂以及吏部左右堂互称“晚生”,投官衔晚生帖;户、礼、兵、刑、工五部左右堂以及坐院副佥不用官衔帖,互称“晚生”,投晚生帖;内院学士及宗人府丞、大堂互称“晚侍生”,投晚侍生帖;太常、光禄、太仆卿、府尹、侍读学士、祭酒以及四品大小京堂,互称“侍生”,投侍生帖;总督、巡抚带部衔者,互称“晚生”,投晚生帖;巡抚带副佥都衔者,自称“晚侍生”,投晚侍生帖;本省总督、巡抚则互称“治晚生”,投治晚生帖;知府、同知、两司、道台互称“晚生”,投晚生帖。[35]贡、监、生员入谒总兵、副总兵、参将,自称“晚生”,投晚生帖;与“两榜”乡绅“投帖”往来,其“齿爵极尊者”,自称“晚生”,投晚生帖,其余投侍生帖或侍教生帖。[16]191此外,吏部、礼部、翰林院、都察院等衙门“论前后辈之礼最谨”,按及第年序,“投帖”自称“学生”,官贵之后改称“晚生”,终身不易;后辈虽官至九卿,亦称先达为“老前辈”。吏部则“最重同寅前辈,虽贵,拜柬必具‘旧寅’二字”[36]22。
道光以后,“风气益变,全无前称;亲戚称姻,世交称世”,官场“投帖”通名开始以称“如兄”“如小兄”“如弟”“如小弟”“教弟”“寅弟”“愚弟”“年愚弟”“年家眷弟”以及“叔”“侄”为主。巡抚之于总督,若遇有公、孤衔者,自称“教弟”;道台之于两司,亦称“教弟”。[37]督抚之于司道,自称“愚弟”;之于府厅,自称“寅愚弟”,之于州县,自称“寅弟”“年家眷弟”;之于下僚,自称“年家眷弟”。州县之于生监、盐当,自称“年家眷弟”;同年及第士子互称“年愚弟”等。[36]125又有年轻一辈之间互相“投刺”往来,年长者自称“兄”“如兄”“如小兄”,年少者自称“弟”“如弟”“如小弟”。福格《听雨丛谈》载:“余友某君素喜诙谐,一日正色对余曰:‘前见如兄之称,不解是何姻娅,今始知乃其如嫂之夫也。’”即是当时“如兄”“如弟”等“新异”称谓盛行的侧写。另外,在一些世交之家,前后辈之间“投帖”通名,流行直接以“叔侄”相称。《皇朝经世文编》载:“职方公,李师之内弟也,而于献可为从叔父,语次及之。职方公亦曾过青县署,与舍弟叙叔侄,闻之欣然,遂自上座不复讲宾主之礼。而名刺往还,一以叔侄之称。”[26]如此淳德,与明末清初“不论亲谊有无,不论相识与否”而滥用“眷”字相比,可谓云泥之别。同时,这也是古代名帖礼开始摆脱封建官僚体制,逐渐步入人们真实的社交生活的表现。
“投帖”通名是清代官场交际的常仪,也是清代名帖礼的深刻反映。凡门生拜见座主,下属参见长官,乡绅与地方官、相互交好的官员之间拜谒往来,乃至日常生活中请客宴饮、居中说情、官场交涉、婚庆吊慰等,都必先亲书或者寻找字迹隽秀之人代书名帖,托门者通进,谓之“投帖”。特别在元旦这天,群臣“朝贺已毕,走谒亲友,谓之道‘新喜’;亲者登堂,疏者投刺而已。貂裘蟒服,道路纷驰,真有车如流水、马如游龙之盛。”[38]时人感其“望门投刺”“奔忙可笑”之象,有戏作诗曰:“争门投刺乱如烟,辘轳冲风亦可怜。”[32]52关于“投帖”仪式,位高权重、与主家身份对等者,可差遣家奴、小厮上门投递;位卑言轻者为表诚心,大多要亲自登门投递。名帖由门者转交于主家后,“投帖”者需等待主家有回帖,或者明确的接见之意,方能入谒。如此,门者便在“投帖”者与主家之间扮演着特殊的连接枢纽的角色。赵翼《檐曝杂记》载:“尝有人日具名纸谒其门,必馈司阍者十金,而不求见,但嘱以名达徐而已。”[39]陈夔龙《梦蕉亭杂记》载:“维时,正演吴越春秋范蠡献西施故事。当范蠡造太宰嚭府第时,投刺二次,司阍不之理;嗣用门敬二千金,阍者即为转达。阅至此,文襄忽失声狂笑曰:‘大恶作剧,直是今日京师现形记耳!’”[40]都侧面反映了门者对于“投帖”者能否顺利通传姓名,而起到的至关重要的枢纽作用。另外,按照清代名帖礼,“凡亲朋投刺者,例当报谒。”[25]75《右台仙馆笔记》道:“越一日,复具衣冠通谒……翁语童曰:‘来而不往,诚为非礼。然老夫世外人,习于疏懒,不能报谒,幸勿罪也!’”[41]《坐花志果》道:“家居于当道无私谒,就见之,亦弗拒。询地方利弊对甚悉,然终不干以私,亦弗报谒。”[42]显然,“报谒”即同以名帖回复“投帖”者,体现了古代社会交际中“礼尚往来”的优良传统。
3 余 论
本文通过梳理清代“名帖”的材质、形貌、称谓、交际功能,“投帖”仪式以及礼仪制度,对其集古代通名工具、通名礼仪之大成的性质进行了初步阐发,但对其背后的政治因素、文化因素、社会因素则缺少较深层次的探究。清代名帖作为官场交际的重要媒介,是解读清代官场交际与国家政治、礼制文化、社会风尚之间关系特征的一个全新视角。在此视角下,以名帖礼为切入点,综合运用20世纪90年代以来兴起的“礼仪—社会史”“礼仪—政治史”等研究模式,最大程度揭示清代名帖所蕴含的国家政治内涵、礼制文化内涵、社会治理内涵,是后续值得继续探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