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的骨架——结构与空间氛围

范蓓蕾

FAN Beilei

亘建筑事务所

当我们去想象一个空间时，首先想到的是一种整体的感觉。材料、光线、尺度，还有外部的环境，它们会形成一个整体。设计的起点不会是太清晰的，但要包含所有的所有，一开始只能用多少有些含混的语言来描述这个印象，诸如敞亮、沉重、树林般的、洞穴般的……我们需要词语的引导，但是不能让它们停留在太过抽象的层面。建筑旨在为人们的活动提供一种恰当的环境，拉远点看，人和建筑彼此塑造，融合成为一个更大的整体。我们的任务一方面是尽量去理解人的活动，一方面是研究材料的观感和受力能力，恰当地选择材料，将它们组织起来。和其他艺术一样，如果你做的对，那么这些本来简单的要素组合起来，就会获得某种生动的力量。一个整体意味着各个部位要各就其位：选择什么材料，在什么位置，有怎样的尺度。举重若轻是一种能力，而非一种态度，随意组合的东西只会像一首跑调的歌。

西方古典建筑有一套形式法则的传承，这些法则像一个安全网，避免太过随意的东西出现。这些法则也是一种当时还活着的传统，一种类似于“共同文本”的东西。古典时代的建筑师认为建筑构件的交接和细部应该以所有文化人理解的方式呈现，因此古典时代的建筑更多的是与历史、文化有关，直到现代两个重要的因素改变了这一切。

随着工业革命和材料力学的发展，到了十九世纪，水晶宫这样以钢铁为骨架、玻璃为围合的建筑的出现，渐渐改变了人们理解建筑的方式，结构以其可计算性而从建筑中独立出来。计算改变了整个游戏，使得关于经验、试错、历史、传统的内容，变成了关于可能性、未知、极限的表达。如果没有计算，“冗余”这个概念也难以获得精确意义。

另一股重要力量是机械和电子设备。空调的使用，空气净化和循环系统，冷热水的供应，防火，排烟，视听系统，光环境的动态控制，保温的日趋严格……如今的建筑本身就是一个复杂机器，但建筑外观却有一种追求简洁的趋向，人们习惯于将复杂的内容隐藏起来。被广泛使用的龙骨和幕墙体系，让建筑的表面可以摆脱保温、设备和结构的限制，包裹出任意质感和形状的空间，似乎什么限制都不存在了。

结构和设备都是刚性的学问，在极端条件下，其实我们并不需要建筑师，有结构和设备工程师就够了。建筑设计似乎渐渐变成了一种关于“表面感官”的设计，人们问“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然后只能得到一个沮丧的回答——“真实已经太过复杂，让我们坦然拥抱虚假吧，建筑学的范围就是让人们看到这层表面。”

我们刚才提到了关于建筑思考的两个方面，对人的行为的理解和物质构成的研究。从物质构成的角度出发，建筑学并不是必须的，如果我们只保留结构师和设备师，那么也能够得到一个关于建筑的终极图景——国际空间站。我们相信，如果今天的地球变成了一个大的战场，或者变成一个宇宙拓荒者的基地，那么建筑学确实是多余的。我们也认为，模式是重要的，但模式并不是建筑的全部，建筑不仅仅诱导人的行为方式而已，还给人一种感受，建筑依然还有可能是一种艺术。而感觉是一个整体，所有的细节要相互依托，并不是各种要素求解相加就能得到的。在我们思考结构的时候，让我们做出决定的因素也是多方面的。

1 富丽服装厂改造后主楼立面

2 富丽服装厂改造构造关系示意图

在把富丽服装厂改造成办公楼的项目中，我们对南立面做了两件事，一是将南立面除了结构体以外的所有墙体拆除，二是做了凹阳台。这两个动作包含两种考虑：一种是从使用和场地出发，希望办公室内的人们可以走到阳台透透气，同时整面墙被打开后，人们在室内任何一个地方都能感受到南侧的城市全景；另一种从建筑实体的角度来看，凹阳台让建筑原有的骨架被强调出来，它们原本是隐而不显的。实际上，完成后的立面上，每一根柱子前都有两根落水管，每一条窗檐板前都增加了一条雨水沟。我们应避免引入结构“真实性”这类概念，因为我们并不是想暴露所有结构，也不认为暴露结构是某种伦理要求，而只是把这座建筑导向了某种姿态，使其自身特质从混沌中展示出来，变得可感。

3 富丽服装厂改造后退的面和连续的景

在乡宿上泗安设计中，原有村落里的植物非常茂盛，填满了水岸和建筑之间的空隙。其中位于村口的5号院正对着石桥，我们拆除了门口的大台阶，将其恢复为自然草坡，并在草坡上覆盖了一个坡向水边的棚子，面向溪对岸枝叶繁茂的大树。我们用同一种尺寸的结构构件来搭建这个凉棚，柱、梁和檩条都是6cm直径的方钢，这也是窗框的尺度。这个附加的棚子几乎是一个纯结构体，但是它并非只是自身逻辑合理性的产物，而是环境中植物和保留建筑之间的一个过渡，因此它只能嵌入这种特殊环境中才有意义。

交通物资仓库是为业主自用办公而改造的，除了建筑改造还包含室内设计。原有的建筑不仅需要增加大量设备，还需根据现在的规范对结构进行加固。我们不想遮盖原有预制楼板的力量感，所以选择不吊顶，露明所有天花的设备，只是将它们安排整齐。结构加固采取了最高效的形式——增加斜撑，成为建筑中非常显眼的存在。我们并不想隐藏这些斜向的支撑，只是先思考它们在空间中的合理位置，再根据加固位置重新调整平面的功能。在外立面，原有的砌块粉刷立面被拆除，新的立面稍稍后退，使结构的线条更加清晰。骨架之间不同的功能空间采用了不同的围护材料，穿孔铝板让出挑的体块看起来更加轻盈，小号玻璃砖随着视角变化有着微妙的反射，暖灰色水洗石增加了建筑的实体感。这些差异巨大的要素被统一在结构框架的秩序里，呈现出一种轻松明了的整体感。

回顾事务所的这三个项目，我们对结构的理解，并不能概括为某种原则。我们常常把建筑想象成一个舞台，各种各样的角色——结构、设备、家具、植物、光线、人……，结构不一定是主角（结构表现主义），设备也不一定是主角（高技派）。我们并没有一条律令来规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何谓真实，何谓虚假。但感觉是直接的，这是它不同于“道理”之处，它并不靠一种思辨获得其力量，但也不是说感觉就注定肤浅，就会止步于物质的表面之上。我们常常警惕语词的粗糙，并相信当下的建筑依然可以建立在一种可理解的感知之上，尽管其基础不像古典时期那么明确，但是仍然能从悲泣中听到某种深沉的情感，也常常能分辨出一种陈词滥调，不是吗？我们做到这些，并不一定需要知道某种“原则”，感觉自有其深刻的根源。

4 乡宿上泗安5 号院改造前从对岸看

5 乡宿上泗安5 号院改造后从对岸看

6 乡宿上泗安5 号院改造后棚子下

7 交通物资仓库4 号楼南立面改造后

8 交通物资仓库5 号楼南立面改造后

9 交通物资仓库4 号楼改造后剖面图

10 交通物资仓库5 号楼改造后剖面图

11 交通物资仓库5 号楼改造后插层下的空间与结构加固

12 交通物资仓库4 号楼改造后外观

建筑结构因为其对抗重力而有着自身的逻辑和力量，把结构完全包裹起来并非是一种错误，只是拿掉了舞台上一个重要的角色，这个舞台似乎就更加贫瘠了。对我们来说，这可能只是意味着某种——“可惜”。如今的建筑像人体一样，相当复杂，很多的器官、血管都会被包裹在皮肤之下[1]。建筑的结构因为保温、防火等要求，越来越多地被包裹起来。但是我们眼中的建筑，仍然没有变成一团可以被任意揉捻的面塑，而更像是一个身体，或多或少还是能体现出什么在支撑着它，让人感受到力的存在。

图片来源

图1，3～6 由侯博文拍摄；图7，8，11，12 由陈颢拍摄；图2，9，10 来源于亘建筑事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