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孔子“奉粟六万”小考

2021-01-12衣抚生

河北青年管理干部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俸禄曾子鲁国

衣抚生

(河北经贸大学 发票博物馆,河北 石家庄 050061)

一、问题的提出及前人研究的问题所在

《史记·孔子世家》记载了孔子在鲁国、卫国时的俸禄,其内容如下:“孔子遂适卫,主于子路妻兄颜浊邹家。卫灵公问孔子:‘居鲁得禄几何?’对曰:‘奉粟六万。’卫人亦致粟六万。”[1]1919

文中缺少了作为关键信息的容量单位,导致我们不知道孔子的俸禄是多少:六万斗?六万石?六万钟?……这里介绍四位学者的研究。第一,司马贞《史记索隐》提出一种猜测:“若六万石似太多,当是六万斗,亦与汉之秩禄不同。”[1]1919司马贞的第一反应是“六万石”,这是因为“汉之秩禄”是以石为单位的。但他很快就发现问题:丞相才万石,孔子却高达六万石,是丞相的6倍,未免太过离谱,因此他进行了修正,将“六万石”改为“六万斗”,相当于六千石,正好介于汉代丞相和九卿的爵禄之间,看起来还可以接受。但秦汉官员俸禄中找不到“六万斗”级别的,而且秦汉官员俸禄的单位为“石”,不是司马贞说的“斗”,司马贞可能也觉得不是很妥当,就只好说:“亦与汉之秩禄不同。”第二,张守节《史记正义》有补充说明:“六万小斗,计当今二千石也。周之斗升斤两皆用小也。”[1]1919第三,清代著名学者王鸣盛认可司马贞的观点,而反对张守节的观点,他说:“余谓《索隐》近之,《正义》则谬。唐之量虽大,比周加一倍可矣。计六万斗,则六千石,即唐时量亦当三千石,岂止二千乎?”[2]1053-1054王鸣盛的观点存在错误:王鸣盛不知道唐代的斗、石和周朝、汉代的斗、石的准确关系,只是知道前者比后者大,他认为前者“比周加一倍可矣”,也就是说,前者最多比后者大一倍,绝对不可能是后者的三倍。这是没有查证相关史料的猜测之词。实际上,前者恰恰是后者的三倍。理由有两个:首先,邱光明等学者结合出土度量衡和传世文献,得出结论:“研究者都认为唐代的容量单位每升为600 毫升”[3]333其次,据《旧唐书·职官二》记载,唐代曾经对容量单位斗进行过改革:“凡量以秬黍中者容一千二百为龠,二龠为合,十合为升,十升为斗,三斗为大斗,十斗为斛。”[4]1827所谓的“三斗为大斗”,也就是说改革后的唐代的斗大,相当于秦汉时期的三斗。因此孔子时的六万斗,相当于汉代的六千石、唐代的二千石,这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司马贞《史记索隐》和张守节《史记正义》的观点完全相同,不存在王鸣盛所说的“《索隐》近之,《正义》则谬”的区别。第四,清代疑古派学者崔述则对这段材料的真实性提出质疑:“《春秋传》秦针楚比之属,皆以班爵,各受应得之禄。《世家》所云,颇似战国养士之风,殊缺雅驯。”[5]1151崔述的怀疑没有明显证据,暂且不论。综上所述,司马贞的观点可以作为相关研究的代表。

其实,司马贞的注释存在根本性的问题:春秋战国时期,各国的度量衡比较混乱,并不统一。石(斛)、斗、升为秦国的基本容量单位,后来被秦朝、汉朝延续,也是后人最为熟悉的度量衡体系,但并不是孔子所在的鲁国、卫国一带所用的容量单位。据本文研究,鲁国的容量单位大致和齐国一致,为釜、钟等,与秦制明显有别。司马贞没有注意到这种差别,以秦制上推孔子时鲁国的情况,其推论恐怕是不成立的。

二、孔子“奉粟六万”的容量单位

要想研究清楚这个问题,就需要回到孔子的时代,用当时的鲁国或卫国的度量衡,来进行解释。但这存在很大的困难:文献中没有完整记载鲁国和卫国的度量衡体系,出土的春秋战国度量衡实物较少,尤其是迄今为止尚未发现鲁国的度量衡,这就导致我们很难弄清楚“六万”对应的容量单位是什么。不过,通过研究《论语》《孔子家语》《韩诗外传》《孟子》等记录孔子及其弟子生平事迹的典籍,分析他们经常接触到的容量单位,尤其是作为俸禄计量单位的容量,我们可以发现齐、鲁两国的度量衡很可能是相同的。

(一)孔子及其弟子经常接触的容量单位

《论语》是记载孔子和孔门弟子的最可靠的材料,因此,我们首先通过《论语》中的记载,来探讨这个问题。《论语》中出现的容量单位是:

(子贡)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子路篇》)[6]147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雍也篇》)[6]85

《子路篇》涉及的容量单位是斗、筲(5 升),《雍也篇》涉及的容量单位是釜(6.4 斗)、庾(2.4 斗)、秉(16 斛,或者说是160 斗)。其中值得注意的有两点:首先,除了斗之外,《论语》中出现的筲、釜、庾、秉等容量单位,都不是秦汉一系的容量单位,这就可以说明,用秦汉的石、斗等容量单位来说明鲁国(卫国)的情况是错误的,二者属于不同的度量衡体系。其次,目前学者们已经研究清楚战国七雄、东周、中山等国的度量衡。《雍也篇》记载的是孔子在鲁国时候的事情,却出现了齐国一系所独有的度量衡单位——釜,这说明齐、鲁两国的度量衡有相同之处,最起码是都有区别于他国的釜。

除了《论语》之外,《庄子》《韩诗外传》《孔子家语》等其他典籍中也出现了跟孔子(或孔子弟子)有关的俸禄单位的记载,可供参考。我们再来看可靠程度较高的《孔子家语》的记载:

子路见于孔子曰:“负重涉远,不择地而休;家贫亲老,不择禄而仕。昔者由也事二亲之时,常食藜藿之实,为亲负米百里之外。亲殁之后,南游于楚,从车百乘,积粟万钟,累茵而坐,列鼎而食,愿欲食藜藿,为亲负米,不可复得也……”(《孔子家语·致思》)[7]87

子路能够“积粟万钟”,说明他的俸禄就算不是万钟,也应该与万钟差别不太大,这样才能积累万钟。这表明当时子路所在地区的高官厚禄的俸禄很有可能与万钟接近。当然,这里的记载也存在问题:“南游于楚”。子路出仕的记载很明确,那就是在鲁国和卫国,并不包含楚国。这就有两种解释:第一,这段记载为寓言性质,并非事实。第二,应将楚国改为子路出仕的地区,鲁国或卫国。如果是后者,那就可以证明鲁国、卫国高级官员的俸禄单位是钟。而据学者研究,钟是齐国一系所独有的度量衡单位。

我们再来看《庄子》的相关记载: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亲仕,三釜而心乐;后仕,三千钟而不洎,吾心悲。”弟子问于仲尼曰:“若参者,可谓无所县其罪乎?”曰:“既已县矣!夫无所县者,可以有哀乎?彼视三釜、三千钟,如观雀蚊虻相过乎前也。”(《庄子·寓言》)[8]837

《庄子》的记载多寓言,未必完全是事实,不过要想让寓言有说服力,最好还是不要违背人们的常识,所以我们认为,曾子所在的齐鲁一带计算俸禄时,低微的俸禄与“三釜而心乐”相近,即以釜为计量单位,较多的俸禄与“三千钟而不洎”相近,即以钟为计量单位,是基本可信的。而且釜可以和《论语》互证,这就增强了《庄子》记载的可靠性。值得注意的是,这里出现的钟也是齐国所特有的度量衡单位。那么,曾子“三千钟”的俸禄是在什么地方取得的呢?《孟子·离娄下》记载“曾子居武城”,朱熹注:“武城,鲁邑名。”[6]305《论语·泰伯篇》:“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论语·子张篇》:“孟氏使阳肤为士师,问于曾子。”这三条是我们目前所知的曾子全部的为官信息。它们都说明曾子在鲁国为官,或者是在鲁国政坛发挥重要作用,因而我们可以认为“三千钟”是曾子在鲁国时的俸禄,这说明鲁国高级官员的俸禄单位是钟。

《韩诗外传》的相关记载是:

曾子仕于莒,得粟三秉,方是之时,曾子重其禄而轻其身;亲没之后,齐迎以相,楚迎以令尹,晋迎以上卿,方是之时,曾子重其身而轻其禄。” (《韩诗外传》卷一)[9]1

《韩诗外传》的记载和《庄子·寓言》大体相似,然而文字略有夸张,“齐迎以相,楚迎以令尹,晋迎以上卿”云云,似乎不可信。文中说“曾子重其身而轻其禄”,即曾子并未到齐、楚或晋出仕,这对我们上文分析的曾子只在鲁国出仕的结论,并未形成冲突。至于俸禄单位,《庄子》的记载为三釜(19.2 斗),《韩诗外传》的记载为三秉(7.2 斗),都不高,数量差别也不大。这种差异可能是同一件事情的不同记载造成的,也可能是曾子早年从事的不同工作的反映,现在已经无法考察清楚了。值得注意的是,《韩诗外传》明确点明曾子早年出仕的地区——鲁国的莒,这说明鲁国的低级俸禄单位为釜或秉,这里再次出现了齐国所特有的度量衡单位釜。

我们再来看《说苑》的记载:

孔子曰:“自季孙之赐我千钟而友益亲,自南宫项叔之乘我车也,而道加行。故道有时而后重,有势而后行,微夫二子之赐,丘之道几于废也。”(《说苑·杂言》)[10]414

季孙、南宫项叔均为鲁国人,而且都是鲁国的权贵,这说明这段记载发生在鲁国。季孙赠给孔子的粮食较多,为“千钟”,是以钟为衡量单位的,这说明鲁国采取了齐国一系的度量衡单位钟。

通过上述材料,我们大致可以看出:孔子及其弟子经常接触到的容量单位是斗、筲、釜、庾、秉、钟等,表示较多粟米时,计量单位往往是钟,鲁国的度量衡单位应该属于齐国一系。由此,我们可以初步判断孔子“奉粟六万”的计量单位是钟。下面我们会继续论证这个问题。

(二)孔子及其弟子经常接触的容量单位的特点分析

如前所述,春秋战国时期各国的度量衡存在差异。我们可以将这些跟孔子有关的容量单位,和各国的度量衡进行比较,看和哪国的度量衡体系是一致的。据学者们研究,春秋战国时期的度量衡情况大致是:

(1)“东周实行斛、斗、升制的容量单位。”[11]55

(5)邹国:邹国与鲁国接壤,且深受鲁国文化影响,其度量衡对本文可有较大帮助。目前已出土3 件邹国量器,其容量大约为20000 毫升,很可惜的是,均未标注单位,且不知其具体的年代。丘光明先生认为:“从容积来看,与田齐家量相近,也与‘商鞅铜方升’相近。”[3]126丘先生的论证其实可以分为两步:第一,邹国量器和出土的齐田氏的釜相同,均为20000 毫升左右,这是直接相等的关系,没有经过中间的换算。第二,商鞅铜方升的容积为202.15 毫升,和本文的20000 毫升本来没什么关联,丘先生将20000 毫升除以100 以后,得出的结果是200 毫升,这样就和商鞅铜方升联系起来了。这种计算不是直接得来的,未必十分准确——我们并不敢确定这20000 毫升一定是按照十进制或百进制进行拆分的。因此,我们可以认为这3 件邹国量器与齐田氏的釜是一致的。这或许说明齐国作为大国,对邹国等周围小国具有一定的影响。

(6)“楚国实行斛、斗、升制的容量单位。”[11]69

(7)“秦国实行斛、斗、升制的容量单位。”[11]69

通过将春秋战国时期各国的度量衡和史料中出现的跟孔子及其弟子有关的度量衡进行对比,我们就可以发现,孔子所使用的容量和齐国的容量最为接近,尤其是釜和钟都是齐国所独有的容量单位。再加上跟鲁国关系密切的邹国的容量与齐国的一致,我们可以认为,鲁国的度量衡应该和齐国的基本一致,孔子奉粟的“六万”应该是以齐国的容量为单位的,其单位应该就是钟。

我们认为,“奉粟六万”应该是六万钟,理由还有:

第一,作为俸禄讲的时候,尤其是较多俸禄的时候,齐鲁一带典籍中最经常出现的单位为钟。比如前面所引的《说苑·杂言》中的“千钟”、《庄子·寓言》中的“三千钟”,都是一大笔俸禄。又比如,《孟子》中,齐宣王跟孟子说:“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公孙丑下》),陈仲子之兄“盖禄万钟”(《滕文公下》),“万钟于我何加焉”(《告子上》),都说明万钟是很大的一笔俸禄。其他度量单位,并没有作为较多俸禄单位的记载。

第二,孟子领取过以钟为单位的俸禄,可以跟孔子进行对比。孟子想要离开齐国,齐宣王进行挽留,提出以万钟来养孟子的弟子。孟子辞而不受,为表明自己不是贪图财物之人,他说:“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公孙丑下》)这说明,孟子当时的俸禄是十万钟。孟子和孔子的俸禄大体是一个数量级的,这就说明将两人的俸禄理解为相同单位,是较为合理的。两人的俸禄有差异,孔子六万钟,孟子十万钟,这很可能和如下因素有关:齐国是大国,鲁国和卫国是小国,俸禄的数量自然会有差别;孟子曾经当过卿(《公孙丑下》:“孟子为卿于齐”),更重要的是,孟子当过齐宣王的老师,是“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的对象,可谓是德高望重,孔子虽然当过大司寇(也有学者认为是小司寇),毕竟还没有达到国君老师的高度,受到国君的礼遇程度也不如孟子,俸禄应该比孟子少;孔子生活在春秋时期,孟子生活在战国时期,生产力水平有了较大提高;等等。

第三,《韩诗外传》里记载的晏子的俸禄高于孔子,可以作为旁证:

晏子之妻使人布衣纻表。田无宇讥之曰:“出于室,何为者也?”晏子曰:“家臣也。”田无宇曰:“位为中卿,食田七十万,何用是人为畜之?”晏子曰:“弃老取少,谓之瞽;贵而忘贱,谓之乱;见色而说,谓之逆。吾岂以逆乱瞽之道哉!(《韩诗外传》卷九)[9]330-331

晏子“位为中卿”,其俸禄是“食田七十万”,其单位应为亩,这是什么概念呢?《汉书·食货志上》里记载了战国时期魏国政治家李悝对当时亩产量的总结:“今一夫挟五口,治田百亩,岁收亩一石半,为粟百五十石。”[12]1125学界一般认为,这里的亩产量是比较准确的。我们按照亩产量为1.5 石计算,则晏子的俸禄是105 万石,或者说是16.4 万钟,比孟子的俸禄十万钟还要略高。这可能是因为晏子是齐景公时期最重要的政治家,享受了很高规格的待遇。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孔子的奉粟应该是六万钟。当然,本文是在目前条件下,所能作出的相对合理的一家之言,不一定准确,不足之处,还请不吝赐教。

猜你喜欢

俸禄曾子鲁国
哪吒失手
柳季与岑鼎
曾子杀猪
俸禄的标准
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古代官员“俸禄”有多少
曾子杀人
俸禄的标准
学识与俸禄
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