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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之后:国外人工智能小说的创作探索

2021-01-12宋时磊

湖北社会科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人工智能小说创作

宋时磊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近年来,人工智能技术取得了长足进步,人工智能在特定领域已经接近或超过人类,各行各业的从业者不同程度地感受到被人工智能取代的威胁。就写作方面言,国内外财经、体育等类型的新闻写作,已广泛应用了人工智能;同时,能够生成观点的人工智能又给新闻特稿、深度报道等领域的写作带来了更为深刻的冲击。在更加富有创造性的文学领域,作家们尚没有切身感受到人工智能发展“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危机。

当前,我国文学界最为关注的人工智能文学领域是诗歌,相关研究多从其发展前景、文本特征、情感美学及其所带来的理论和观念变迁等角度展开。①相关成果可参考程羽黑:《人工智能诗歌论》,载《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5期;霍俊明:《“克隆体李白”与百万亿首诗——AI诗歌的“类文本”生产与可能前景》,载《南方文坛》2020年第4期;朱军、李亦婷:《算法时代的情感与文学——由AI 诗歌的AI 分析谈起》,载《人文杂志》2021 年第4 期。另外感谢澳大利亚墨尔本的William Magill给予本研究的帮助。不可否认,这与人工智能所创作的诗歌特别是格律诗,在技巧上已经臻于成熟有关。相较而言,学界很少有对人工智能小说的系统研究和探讨。这主要是因为叙事是人工智能所面临的巨大挑战之一,现阶段人工智能创作的小说远达不到人类的水准,故学者和小说家们的危机意识没有诗人那么深刻。当前研究者多在文章中简要提及人工智能在小说写作中的应用,如介绍日本人工智能写作的微型小说《机器人写小说的那一天》险获奖项,或者是作家陈楸帆创作短篇小说《出神状态》使用了人工智能辅助写作技术等。从中或许可以看出,虽然人工智能创作出了一定数量的小说,但能呈现出清晰叙事逻辑的往往只是小篇幅的作品。就人工智能文学的整体性而言,韩少功曾有“机器人成立作家协会”的担忧,[1](p3)但有论者梳理了当前我国学界对人工智能小说的态度,指出多数学者认为人工智能尚未达到人类的智能水平,不必过度担忧。[2](p109-115)实际上,国外人工智能领域的专家在人工智能小说写作领域做出了众多探索,孕育出新的发展方向甚至是独特的美学风格,呈现出与传统小说写作相区别的面相和意境。

一、追随《在路上》:首部人工智能长篇小说及其实验性

《在路上》是美国作家杰克·凯鲁亚克于1957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这部带有作者自传性质的作品,结构松散、断断续续,甚至没有段落和标点,在当时引起了巨大争议,但最终被奉为描写美国垮掉一代和嬉皮士精神状态的经典之作。《在路上》创造了“自发性写作”的创作观和美学思想,作者将其涌动的写作欲望和艺术冲动,书写在一卷长30米的电传打字纸上,在三个星期内一气呵成。时隔60年,在美国公路上游荡、精神历险并以此为资源开展创作的,不再是凯鲁亚克式的人类作家,而是人工智能:它由传感器、笔记本电脑和数据算法组成。人工智能“作家”将从纽约驱车到新奥尔良感知到的一切转换成文字,打印在一卷卷收据纸上。这部实验小说被其缔造者罗斯·古德温(Ross Goodwin)命名为《道路1号》(1 the Road),它追随凯鲁亚克精神并致敬《在路上》,其文字以原生态的形式展现,未做任何修改润色。小说由法国巴黎的一家出版社于2018年出版。[3]

从写作方式来看,《道路1号》是传感器、电脑程序、道路旅行车等共同配合的结果,是对人类写作的仿真和摹写。车载GPS定位系统,感知空间的变化;计算机内置时钟,记录时间的变迁;麦克风是“耳朵”,捕捉汽车周围发生的一切声音;摄像头是“眼睛”,感知画面、拍摄日夜色彩的流转;汽车是“躯体”,负责位移;计算机是“大脑”,负责各类信息的整合和写作成果的输出。在这一整套“类人类”的仿生系统中,居于核心的是电脑中的程序,古德温输入了由诗歌、科幻小说和“凄凉”类型书籍组成的语料库,让其具有一定的经验和知识,并整合了一套基于Foursquare 定位数据训练的神经网络系统。古德温认为这些共同代表了这部小说所代表的叙事声音,而这种声音符合汽车自身的旅程,以及其历史和文学意义。[4]写作内容的生成原理是:各类传感器将捕捉到的数据,发送到使用三个语料库训练的LSTM 神经网络系统,让其学习和理解内容,进而生成句子,再将生成的内容输出到打印机。

运用人工智能写作出的实验小说《道路1 号》,其语言和内容不乏令人惊喜之处。小说首句是:“那是早上9点17分,屋子里显得很沉重。”[3](p14)作为公路小说的开篇之句,它所营造的环境,恰如其分,甚至令人心酸,古德温认为这是一个令人激动的开场白。小说中有些句子颇令人回味,例如“烟雾开始摇曳,天空温暖而甜蜜”,[3](p80)“这座桥梁是空间的永恒象征”。[3](p99)如果说人工智能能够写出寓意深刻的独立句子尚不足为奇的话(人工智能写作的诗歌就能体现这一点),《道路1号》中有些段落已经比较连贯,如“天空幽暗。远方的一件红色柳条毛衣,‘啪’地一声摔落在地板上,逃遁无踪。发动机引擎有漏油的危险,太阳在慢慢旋转。棕色的树叶在空中飞舞,群星在黑乎乎地闪烁着。星星尚在空中”。[3](p103)这种用近乎诗的语言写成的灵光乍现之句,已与小说中的散文体景色描写别无二致。但这部小说也有颇多不尽如人意之处,文中有不少拼写错误,内容有时会变得狂飙突进,大篇幅记录纬度、经度和具体的时间,这不过只是在展示信息,而缺乏必要的意义。更大的问题在于,这部实验小说缺乏西方文学所定义的小说基本要素,即一定的人物、情节、环境和连贯的故事等。[5](p7)也有学者看到了这部作品的可取之处,哈佛大学的Thomas Horni⁃gold在奇点中心网站(Singularity Hub)撰文称,在风格怪异的台词之中,闪烁着幽灵般的意识之火,从而使人产生一种更深层次的理解。[6]作家Brian Merchant 称,这部小说中有引人注目、印象深刻的台词,大量像素化的诗歌,并混杂着现代美国的意象。

从技术角度言,古德温研发这一套人工智能创作系统的目的在于克服从图灵时代迄今一直悬而未决的问题:创造对话型人工智能。人类自身有经验、知识和记忆,故可以理解并长时间记忆文本或者话语所传达的语义,彼此之间可以长时间互动交流。而人工智能无法理解自身或人类所说过的语言和意义,特别是无法对其进行长期记忆并加以灵活运用。神经网络的长短记忆技术,试图弥补这一缺陷,但人工智能至今仍无法在语境中理解文本或言说所传达的丰富意涵,无法和人类进行总体性或一致性的沟通。因此,在人工智能创作小说时,很难实现前后文协调、上下兼顾,进而推进人物、情节和故事按照一定的逻辑衍变。古德温试图让人工智能具有感知能力,可以从摄像头或者麦克风持续捕捉经验世界所传递的信号,进而通过神经网络叙述所获得的对于景观的语义链接,以此赋予小说以连贯的主线。也就是说,旅行中的汽车,提供了保证叙述连贯性的条件。古德温认为人工智能所创作的连续的散文,是自然语言处理要寻找的圣杯,他只解决了一小部分问题,但已经令人兴奋。[7](p159)尽管如此,作为人工智能创作的试验品,《道路1号》的文本尚不具有传统意义小说所应具备的错综复杂的情节、高度艺术化的叙事方式以及人类的诗性和智慧,尚无法抵达王安忆所说的“心灵世界”。它更多是语言碎片的拼接和游戏,似乎更像是一个梦游诗人,在游荡中梦呓,堆砌无厘头的私语和呢喃,或者说它仅仅是在韵味等方面具有小说气质。

当然这部人工智能写作的准小说,或者人机合体时代的“凯鲁亚克”所创造的“超现主义”文本,并非一无是处,其价值恰恰在于其实验性。第一,如果以衡量小说的通行标准,《道路1号》或许是第一部以汽车(或汽车与电脑及程序的合体)为对象或承担小说家角色而创作的一部小说,这一对象和角色赋予了小说连贯性。因为之前已经诞生的人工智能小说以篇幅短小的作品为主,多在模仿人类的创作,而不是书写人工智能本身的所听、所见、所感、所思,即《道路1号》赋予了人工智能从事创作的主体性,尽管人工智能尚不完全具有人类的感觉和认知能力。第二,人工智能的这一小说创作成果,尚有不少拼写错误或者脱离实质的“文思泉涌”般的信马由缰之处,对此古德温并没有人为修饰或加工,而是以原生态的方式呈现文本。这一并未完全成功的试验品,或许对于未来更加成熟的人工智能小说来说是一种路标,标示着人工智能文学创作的痕迹和历程。第三,从积极的方面来看,《道路1号》或许还意味着对既有小说类型的突破,代表了数字、技术与小说结合的趋势和方向。如果说凯鲁亚克等人所缔造的是“自发性写作”(spontaneous writ⁃ing),植根于文学传统、怪诞新闻学以及人工智能神经网络的《道路1 号》则是一种“自动性写作”(auto⁃matic writing);它的激进实验性不亚于凯鲁亚克,并带来了对作者地位和主体的反思。人工智能与文学创作的结合、演化和道路探寻的将来,昭示着新的文学形态和审美风格的诞生,人工智能小说已经“在路上”。

二、颠覆小说:全国小说生产月的诞生与实践

1999 年美国自由撰稿人克里斯·巴蒂(Chris Baty)在旧金山湾区发起了一个名为“全国小说写作月”的(NaNoWriMo)写作项目,经过各种主体不遗余力的推广和宣传,这一项目快速发展为一项全球性的活动:参加人数从最初的21人,暴增至2020年的552335 人。活动参与规则十分简单:在每年11 月的30 天内,创作一部5 万字的小说。①全国小说写作月最初是在7月举办,为吸引更多人参加,2000年改到11月,就此固定下来。活动发展历程详见Chris Baty:No Plot? No Problem!A Low-Stress,High-Velocity Guide to Writing a Novel in 30 Days,San Francisco:Chronicle Books LLC,2010,pp.7-21。项目对小说的语言、题材和主题未有任何限制,看重作品的长度和写作时限,鼓励参与者快速完成初稿,而不关注小说的质量和艺术水准。设置这种奇怪规则的目的在于鼓励人们投身写作,克服自身拖延症。全国小说写作月提交的作品,是人类自身创作的成果。2013年,网络艺术家达利斯·卡泽米(Dari⁃us Kazemi)在全国小说写作月的启发下,突发奇想地提出一个问题:既然小说内容、形式和艺术付之阙如的写作规则引发了人类的创作激情,那么为什么不采用人工智能来写作一部符合全国小说写作月规则的小说?于是,他在推特(Twitter)上表达了自己的设想,并迅速组建了GitHub 社区(基于网络的软件开发协作工具)。在使用人工智能这一新的创作工具后,卡泽米戏仿NaNoWriMo 的名称,发起了“全国小说生产月”(NaNoGenMo)活动。从“写作”(wri)到“生产”(gen)的变化,意味着小说写作效率的大幅提升,程序和代码的使用大大缓解了写作过程中的时间拖延焦虑。参加活动的条件,除了与全国小说写作月保持一致的5万字和1个月创作时间外,还有一条新要求,即参与者需要将创作所使用的全部程序代码以及生产的文本在GitHub 社区公开,供参与者查阅、评论和开源使用。

卡泽米对全国小说写作月的借用和创新,不在于写作工具的升级换代,而在于运用新手段产生了更加丰富多元的创作形态和文本效果。既然5万字是约定俗成的黄金标准,如何制造文本、并使其符合字数要求便是人工智能需要面对的挑战。来自芬兰的Hugo van Kemenade使用代码和程序将13万字的《傲慢与偏见》缩减为5万字。其方法为使用缩写语(如将“will not”变成“won’t”),去掉先生、夫人、小姐等敬语,使用斜杠或逗号替代常见的单词and、or 等,但这仅能减少全文字数的15%。于是,他又根据5万字的篇幅,来判断应该使用多少句子,然后调用文本总结器来删繁就简,最终完成了缩减目标。Kemenade 的行为,在GitHub 社区引发了大量讨论。一部分读者认为完成缩写的方式很棒,或者是凝练后的语句更加简洁;更多则表示无法区分班纳特家族的不同成员,小说变得不可读。阿姆斯特丹的一家设计工作室Moniker 则运用人工智能对《傲慢与偏见》进行了另类再写作。他们运用爬虫等相关技术,从推特上扫描“it’s+hour+:+minute+am/PM+and+”结构类型的句式。这种句式的特殊之处在于,其往往传递可以预知的抱怨或者忏悔,显示出语言表达是如何程式化人类思维的。该工作室用这种语句来实现全球日常活动的实时记录,用以取代《傲慢与偏见》中的大部分对话,最终完成作品《推倨与推执》(Twide and Twejudice)。①奥斯汀小说《傲慢与偏见》的英文书名为Pride and Prejudice,该工作室将书名与推特(Twitter)的名称混合,称为“Twide and Twejudice”。为保持英文原意,“Tw”翻译为“推”,傲慢与偏见的意思则分别用“倨”(傲慢)和“执”(偏见)表达。Kathryn Hume 刊登在斯坦福大学数字沙龙的一篇文章称,这种处理方式导致原著中经典的对话变得乏味与无聊,而该工作室通过用特定语句和措辞污染奥斯汀的方式,来展现当代的新兴媒体如何改变了传统的沟通规范。②参见Kathryn Hume:NaNoGenMo:Dada 2.0,https://arcade.stanford.edu/blogs/nanogenmo-dada-20。斯坦福拱廊数字沙龙博客创立于2010 年,其作者数量在100 人左右,刊发文章主题多与文学、人文及世界有关。

除了使用新手段、新技术对经典小说进行加工、解构和再创造的作品外,全国小说生产月还产出了大量的实验之作。工程主管Liza Daly 是参与全国小说生产月的积极分子,她利用人工智能做了众多试验。③Liza Daly 还曾使用编写的程序将《伏尼契手稿》中未知的笔迹以及复杂的插图和图表随机打乱,然后把它们排列在从互联网档案馆中找到的印有古老炼金术和植物图案的纸上。就文本生成的效果而言,加工后的作品更加直观,易于辨识,不像原始手抄本那样让人困惑。2017 年她提交的作品名称为《实体书》,以Eva Green Fuller在1909年出版的《最新三明治全书:三明治的400 种做法》(The Up-To-Date Sandwich Book:400 Ways to Make a Sandwich)的电子扫描文档制作母本。技术处理方法为:使用基于网页的游戏引擎Phaser,将扫描文件中的每个页码,都呈现为一个不可见的代码

;然后将其复制到Phaser的游戏世界中,并将每个字母实例化为一个能感知时间流逝、具有坐标位置的“精灵”(sprite,编程术语);然后使用十几种转换模式,赋予每个页码中的文本以质量、加速度、碰撞或不透明等物理属性;当加载页面、点击阅读时,程序会呈现请求章节的编号并分配一定的文本转换模式,一个自动化软件测试工具Selenium wrapper script 会连续调用Eva Green Fuller原书中的内容,生成动画效果以及屏幕截图。[8]卡梅伦·埃德蒙(Cameron Ed⁃mond)在其作品《居民》中虚构了一个移民局,只允许与现有居民类似或者是有足够金钱购买入境所需凭据的候选人进入国境。在程序中生成了22612名模拟申请者,最终只有21 人幸运入围。Eoin No⁃ble的《B-9冷漠》使用马尔可夫链、语料库和视觉设计,颠覆传统写作方式,让阅读变得逸趣横生。

全国小说生产月虽以“小说”命名,但参与者实际创作时又将小说的概念泛化,诗歌也是他们热衷于改造的对象,如John Ohno 使用代码写作了六节诗、三行俳句诗和同义词;Allison Parrish 与卡内基梅隆大学研究团队所开发的发音词典共享了数据接口,可以实现从词典中查询给定单词的押韵词。2013 年,麻省理工学院数字媒介研究领域教授、诗人Nick Montfort 在参加全国小说生产月时,受斯坦尼斯洛·莱姆(Stanislaw Lem)的《一分钟》(One Hu⁃man Minute)和哈利·马修斯(Harry Mathews)的《1998 年计时表》(The Chronogram for 1998)的创作灵感启发,用自身编制的165行Python代码,调用计算机的时区数据库创作了《世界时钟》(World Clock),用来描绘一天内每一分钟发生的事件,事件由世界各地人们的1440 个阅读行为构成。从文本的结构来看,这1440 个故事模式近乎雷同:都是何时、何地,在某种环境中的某人在阅读某种文本,以及他(她)的状态如何。这部近乎循环式的带有散文诗性质的小说,由Nick Montfort 用4小时完成,获得了2013 年全国小说月的冠军,随后被Harvard Book Store 出版社出版。不仅如此,《世界时钟》还有了波兰语译本,在各地引发了大量讨论。就主题而言,这部小说书写了工业的时间概念和在特定生活领域充满活力的平庸,这是全世界人们所共有的经验和正在经历的世界。当然,《世界时钟》还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小说,正如Nick Montfort自己所言:“如果有什么能证明这是一部小说,那就是在官方和制度上承认这部作品是一部小说。”[9](p4)

脱胎于全国小说写作月,积极与人工智能手段相结合的全国小说生产月,在近十年的实践中,不断探索以新的形式实现特定主题的表达,形成了独立的风格和特征。其一,全国小说生产月是全国小说写作月的“亚文化”类型,虽然保留了全国小说写作月的指标性规约(如字数、创作时间),但更强调技术对小说的介入,故而其参与群体呈现出小众化和圈子化的倾向,即主要为程序员。他们通过自身的技术、创造和共享,整合了一套独特的话语和资源来确认其作为亚文化类型群体的存在。其二,从创作方向来说,全国小说写作月重在通过外部约束激励写作主题的内在动力,在群体的写作狂欢中实现个人作品的创作;全国小说生产月则注重“生产性”,生产对象、材料、手段、技术以及文本生产所呈现的感官效果和指涉意义以及人机合体的文本创新是其关注的重点。其三,就旨归和总体方向而言,原本带有戏仿性质的全国小说生产月已与全国小说写作月分道扬镳,或者说已让全国小说月原本承载的意义分崩离析。因为全国小说生产月已经具有了独特的意义,即它已经实现了通过程序和算法来达到文学形式试验的目的,成为一项连贯性的艺术运动,故Kathryn Hume 将其推崇为“达达主义的2.0版本”。

三、人工智能构建文学自我发展的生态系统

人工智能不仅可以生产单册小说,还可以批量生成书系,甚至可以构建文学生态。2019 年,丹麦探索人工智能学习创造性用途的艺术家Andreas Refsgaard和数据科学学生Mikkel Loose合作启动了Booksby.ai 项目。他们的目标是构建一个完整连贯的项目,让人工智能生成所有内容,使人们可以购买它的作品。Booksby.ai 项目的最终呈现形式是一个完全由人工智能生成的在线科幻小说主题书店,上线了9部风格颇为相似的小说。

项目负责人对人工智能进行训练,让其阅读了大量的科幻小说,并学会了所阅读作品的语言、风格和视觉外观。小说故事、标题、内容简介和书评的内容,都是使用char-rnn-tensorflow、亚马逊网站和古登堡计划的训练数据生成的;①char-rnn-tensorflow 由karpathy编写,展示了如何用tensorflow来搭建一个基本的RNN(LSTM)网络,并进行基于char 的seq2seq 训练。古登堡计划(Project Gutenberg)由Michael Hart 在1971年7月发起,是基于互联网以自由的和电子化的形式,提供版权过期而进入公有领域书籍的一项协作计划,进而建起了世界上第一个数字图书馆。书籍封面使用Progressive Growing of GANs 算法和开放图书馆(openlibrary.org)的训练图像;②Progressive Growing of GANs 是训练对抗神经网络的新算法,核心思想是逐步训练生成器和分别器:从低分辨率开始,随着训练进程推进,逐步增加新的层来提炼细节。这种方法不仅加快了训练速度并且更加稳定,可以产生高质量的图像。书评人的头像是使用transparent latent gan 算法制作的;图书价格则利用ml5.js回归的特征提取,通过亚马逊数据(图书封面和价格),建立了计算生成图书价格的自动模型。因此,这些人工智能生成的科幻小说,具备了在图书市场流通的基本元素,如一本名为《抑郁晚餐》的小说,拥有充满科技感和后现代主义色彩的封面、莫知所云的故事梗概,177页从头到尾充满无厘头的故事内容,17.31美元的定价和国际书号,甚至拥有6名读者一本正经的书评。这些小说不仅在Booksby.ai网站上出售,而且其平装本还在亚马逊网站上线。有读者对《灾难中的不完美》一书给出了5星评价,声称这一评价与故事本身无关,实际上故事是不可读的;给出这一评价主要是出于对这本书的惊讶之情,人工智能能够了解你,并专门为你写一本书,那该多么棒,这本书迈出了第一步;小说“作者”称自己为Barast Wolf,这是其听过的最酷的名字。

这个项目本身似乎荒诞不经,人工智能创造出的科幻小说,没有现行小说的基本要素,根本无法使读者获得传统小说的阅读体验。但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看,人工智能或许创造了一种新的科幻小说范式,即面向未来的科幻小说。当然,以当下的眼光看来,这不免有夸大之嫌,一种新的小说范式的建立,根本上取决于其能否带来新的意义生成和一整套的审美风格。在人工智能生成的各种元素中,书评创造的元评论呈现出充满创意的色彩,一些内容比较尖刻。人工智能虚拟的读者米歇尔·C·卡奇诺暗示《灾难中的不完美》情节不连贯,另一虚拟读者则创造了新的词汇“Knodung”来描述该书。An⁃dreas Refsgaard 认为 使用char-rnn-tensorflow 算法训练角色的过程中,会出现很多拼写错误,几乎是学习一门全新的语言。“Knodung”这样的词不知为何意,可能是缺乏训练的网络语义混搭的结果,但“错误”往往是隐藏的珍宝,比“伟大”或“值得一读”之类的词有趣得多。[10]类似“Knodung”这样的由人工智能创造的小说鉴赏和批评术语,或许有一天会吸纳进文学批评的话语体系,甚至会成为文学理论的关键词。

在Andreas Refsgaard 和Mikkel Loose 所 实施的项目中,人工智能小说虽偶有灵光乍现之处,但总体上仍无法与人类创作的小说相提并论。该项目令人警醒之处在于,人工智能已经可以构建一整套文学内容生态,可完成素材加工、写作、装帧、出售、市场推广和阅读反馈等全过程。正如Booksby.ai书店置于网页封面的那句激动人心的宣传语:“厌倦了由作者写的书?尝试由AI 创作的书。”从市场调研到内容生产和宣传话术,从成本核算到定价和市场营销,人工智能或将深度介入人类创造的小说,甚至成为与人类并驾齐驱的独特小说创造群体和小说市场运营者。在未来的小说门类划分中,或许首先要区分两大类:人类作者创作(by Human au⁃thor)和人工智能创作(By AI author)。

四、余论

韦勒克和沃伦在《文学理论》一书中指出:“小说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正如德语所说,是一种‘创作’的形式(a form of‘Dichtung’);就它的高级形式而言,它是史诗和戏剧这两种伟大文学形式的共同的后裔。”[11](p236)这一界定表明在西方文学范畴内,小说概念的产生晚于史诗和戏剧(18世纪后期才正式定名),同时也阐明小说的本质是一种想象和虚构的艺术形式。[5](p7-8)一般而言,西方文化语境中的小说,需要具备人物、情节、环境等基本要素,以叙述故事为主导特征,借助小说家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来完成。在人工智能写作时代,小说的经典定义或许正在被解构,颠覆的力量来自程序、代码以及其背后的计算机工程师,抑或是人工智能小说的创作者。他们不仅可以创作与传统小说迥然有别的文本,在探索和创新中还逐渐生成新的类型规约、价值取向和审美范式,甚至构筑起一套完整的文学生态体系,具备自我组织和成长的能力。

2015 年一项针对神经信息处理系统大会(NIPS)和国际机器学习大会(ICML)论文作者的问卷调查显示,352 名受访的一流专家认为人工智能有50%的可能性在45年内完成所有任务、在120年内将人类全部工作自动化;就小说写作而言,到2049 年时人工智能将会创作出能够登上《纽约时报》畅销小说榜单的作品。[12](p729-754)前述三项实验和探索,或许昭示着人工智能小说未来发展的三种面相。第一,正如古德温所追求的,人工智能最终具有人类的感知能力、知识储备以及个体、集体的记忆,可以模仿人类甚或是具备与人类同等的能力,进而创作出一部与人类相媲美甚或超越人类的作品。第二,更进一步,人工智能小说或许会更新现有小说的知识体系、结构方式和审美趣味,颠覆传统的同时在另外层面上构建新的小说意蕴和图景。第三,更重要的是,人工智能的未来潜能不仅仅局限于单部作品的创作,还将会构建一整套小说生态,实现从小说生产到消费的全覆盖,甚至还可以通过虚拟评论的方式引导消费,这必将引起一场革命性的变化,也会带来一系列问题。对潜在问题的研究成为必要。或许不再由人类心灵单一主导的、人机合一的“后小说”时代将要到来。①学者萧国政将人类语言学研究分为三个阶段,即为读懂古文献而进行的语言文字研究(语文学)、为语言性质和构造而进行的本体语言学研究(符号语言学)、为人机交互而进行的智能语言学研究(智能语言学)。这种分类方式,对人工智能时代的小说研究具有借鉴意义。见萧国政:《语法事件与语义事件——面向人工智能的语言研究》,载《长江学术》2020年第2期。无论未来如何演进,我们相信这些尝试都不是对人类创造力的颠覆或取代,而是赞颂和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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