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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语词:审美表达的文化维度

2021-01-12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语词美感美学

连 晨 炜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

在美学研究中,美感的表达是审美讨论的一个重要维度,美感自身的表达涉及审美的表达机制问题。现代意义上的审美已经超越了对纯粹形式美的讨论,审美与社会之间存在着重要而密切的关联,审美的表达机制问题就是要讨论审美在内部感官与外部文化及社会因素的共同影响下所展现出来的形态是如何被表达出来的。当代的美学研究在突破传统形式论的同时积极引入人类学、社会学等其他学科的理论资源,特别强调对社会文化因素的重视。这种跨文化的研究视野扩展了美学研究的话题与方法,从经验主义的角度探讨了诸多小型社会中具有特色的“美”的理念以及他们把握美感的方式的形成,并从活态文化的角度超越了传统的研究方式,思考非西方社会所存在的其他美学样态。语言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符号在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中都有着重要的地位。通过对语言表达方式的探索,美学家们能够感受到不同文化背景下审美的表达方式,进而捕捉其中反映出的具有共性的审美特质。借助审美语词这一概念,学界能够从文化的角度为美感的表达机制研究提供全新的思考路径。

一、对美感的语言式表达

在西方语境下,自古希腊哲人柏拉图以来,就不断有学者试图努力去揭示美的发生机制,从内部对这个概念加以阐释概括。然而学者们长期以来的努力显示,试图给美作出一个确切的定义是困难的。而在鲍姆嘉通建立名为“美学”的新学科的尝试之后,理论界认识到审美活动与主体感官鉴赏之间存在密切联系。从这一点出发,比起去讨论“美是什么”,对美更好的认识方式则是寻找它内部所可能包含的要素,将它与人类的感官知觉经验结合以探索美的内涵。美是一种关于人类经验的普遍化对象,但是试图用一种具有普遍性的特质来概括美又是困难的。19世纪末随着人类学田野调查的开展,西方世界的学者看到了越来越多来自欧陆世界以外的小型社会的艺术形式:它们与欧洲的艺术形态不同,也与他们之前所认知的东方艺术不同。这些新的报告让学者们意识到美的具体展开形式因人种族群、文化背景的不同而不同,表现出了形态迥异的面貌。正如博厄斯所言:“世界各民族尽管对美的鉴赏千差万别,但却都以某种方式获得美的享受……这一事实本身不仅证明这些民族渴望创造那些以自己的形式使人得到满足的东西,而且证明人类都具有享受美的能力。”[1]在20世纪之前,西方学者们就美学与艺术问题的讨论往往局限在欧陆文明,而对于世界其他地区可能存在的不同的美学或艺术形式则关注不足。审美人类学的出现,正是为了弥补这方面的缺憾,它借助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方法和研究对象将视野投向了西方世界以外的微型社会、边缘族群,以此丰富美学的既有研究。

在对审美问题的讨论中,尽管学者们都承认要从定义的角度对审美活动的各个环节加以把握是困难的,但是他们同时也都不约而同地对知觉感性进行了强调。从审美主体的知觉出发认识美学现象也许是研究审美的一条重要途径,这也是鲍姆嘉通以来所开辟的传统。主体和客体之间进行双向的互动时,对美感对象的把握首先离不开的就是人们的感官知觉感受。审美主体借助视觉、听觉、嗅觉、味觉等多样的知觉模式综合性地把握待鉴赏的审美之物,在多重感官经验的共同建构下塑造了美感经验。从人类的知觉出发,是古希腊以来思想家们面对美的问题时的基本思路。不过,传统的美学研究方式过于注重美的内部形式问题,对美所形成的外部社会环境关注不够。正因为如此,审美人类学才主张关注审美表达的文化和社会维度,这样才能全面认识美感对象的表达。而“审美语词”概念的提出,正好补充了感官知觉经验的不足,从内部和外部因素综合把握,为当代的审美问题研究提供新的思考。

对“审美语词”这一概念的认识首先需要学者们重新审视语言在美学和艺术研究上的重要性。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符号,语言在任何文化背景里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了解某个族群所共同使用的语言是认识他们所处社会文明方式的最直接路径,因为它“是一种社会和集体的构造,是一个群体的文化宝库和文化传递者”[2]。早在18世纪问世的《新科学》一书里,维柯就借助对神话故事中原始语言的还原来考察早期人类先民的原初诗性智慧,并以此探究语言和其他文明方式的发展。他通过讲述那些反映人类早期生活状况的神话故事,以及分析这些故事中所出现的对某个词的追溯来立体式考察人类语言的演变情况,据此初步得出符合各民族统一规律的“原则”并进而研究了人类在无文字时代的社会生活状态。维柯关注到神话故事所蕴含的语言起源,从神话和对原始语言的还原中认识人类先民的原始思维并借此探究语言的发展规律,进一步认识人类的早期生活。他充分肯定了语言对于探索人类早期文明演进的重要意义,试图借此描摹人类的“诗性智慧”,将神话、语言与人类生活联系在一起。这一理念被此后诸多探索人类早期文明形态以及不同地区间文明差异的学者所沿袭,他们将各种包含在当地民间传说、神话故事中的语言要素视为先民们早期对外部世界认知的体现。19世纪的德国学者麦克斯·缪勒将语言研究与神话研究联系了起来,认为神话是“语言疾病”的结果,人们对于同一个词语的矛盾心理就成了神话的基础。他指出:“词与神话之间的联系环节就是隐喻,而隐喻就植根于语言的本质和功能,并赋予想象以导向神话建构的趋向。”[3]正如卡西尔总结的那样:“在某种意义上,言语活动决定了我们所有其他的活动。我们的知觉、直观和概念都是和我们母语的语词和言语形式结合在一起的。”[4]从这个角度来看,研究审美语词,特别是传统西方文明体系以外的社会里的审美语词,对于学者们认识一个更加全面的美学世界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

虽然语词的具体使用对美感的表达意义重大,然而由于审美自身的抽象化,试图对美感加以具像的语词化描述无疑充满着困难。因为研究者很难将抽象的审美感受直接转化为具体的语言表述,在这种情况下审美客体的展现主要依赖于观者自身情感的投入和认知。此外,在诸多非西方小型社会中,书面文字的表达并不十分流行,这使得很多情况下研究者们难以用相对精准的语词对那些传统西方艺术之外的美感对象加以把握。尽管现代学者并不否定“审美”这一概念在广大非西方社会的存在,但在具体的表达上却存在着语言上难以表达以及传播上难以接受的困难。审美语词概念的提出,正是从解决这一难题出发,借助审美人类学的跨学科视野,肯定了这些具有特殊审美意义的情感与生活实践的内容是可以语词化的,并在此基础上试图寻找那些可被具体词语来表达和描述的审美感受。通过把握那些能够用语词修饰的审美感受,学者们得以捕捉到某种具有普遍通约性意义的美感,从而更好地认识这些小型社会不为人所知的“美”,把它们纳入到更广泛意义上的研究集合。因此,“人类学家想要了解某个地区的美学的第一路径就是更加深入地考察这一地区人们所使用的语词或者概念”[5]194。

在人类学探索更多小型部落和族群之前,美学的研究长期以来基本上围绕着西方文明展开,早期的美学和艺术研究者们有意无意间忽视了西方以外所可能存在的各种审美形态。一方面,地理的遥远与交通的阻隔对学者们探索这些地方的审美艺术本身就带来了挑战;另一方面,近代西方世界在各领域的优势地位也使得知识界长期存在着“西方中心”的基调,这造成了当时学界对于西方以外世界的轻视和关注不足。到了19世纪末,随着全球性市场的初步形成和近代交通方面的进步,越来越多亚非拉等地的小型社会进入了西方学界的视野,早期的人类学家如泰勒、博厄斯、马林诺夫斯基等都开始认识到早期先民社会文化的艺术价值。他们在对小型社会的艺术形态的考察中努力寻找具有共同性的文化特质,主张通过发现某种根源于特定社会制度和文化习俗中的思维方式来认识这些艺术审美对象。此外,学者们也开始质疑长期以来知识界中流行的“西方中心论”,排除之前的种族偏见,强调对非西方族群的重视。在这一过程中,他们逐渐认识到人类各个族群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都有其独特的文明发展轨迹,非西方社会里大量的艺术形式开始被挖掘出来。由此既开拓了美学研究的视域,也开启了人类学与美学结合的历程。

此外,近代以来知识界还兴起了“语言论转向”的思潮,这一观念主张改变片面的工具论式研究模式,将语言视作某种具有本体性和存在论意义上的对象。表现在美学研究中,就是在改变片面关注研究对象内部形式的同时,将语言等外部文化因素纳入美学视野,在一种交互的语境中全面认识语言对于人的决定性意义。受此观念转变的影响,审美语词能够有潜力在思维上带给当代学界以启发,也进而能统合起审美研究的“形式”和“内容”。

二、作为一种地方性知识的审美语词

从西方学者对“审美”这一概念的认知历史来看,对美感的认知经常需要面对各种无法加以准确概括的心理活动、体验,因此它被长期视为是一种旁观者的经验。正如其词源学意义上所揭示的那样,英文中的“aesthetic”事关主体在感性上的认知。从这个层面来看,要想准确表达美感体验无疑是困难的。在人类学没有得到普遍发展之前,很多西方世界的美学家和艺术研究者们一度认为在非西方的大量小型社群中是不存在“美”的概念的,更不要说对生活在这些社会中的人进行审美表达研究。然而20世纪中期以后文化人类学的兴起与“地方性知识”的流行,从人类学的领域为美学家们提供了诸多田野调查报告,这其中记述了认识当地艺术风格和审美活动的地方性审美语词。非西方世界中指示美感的具体语词确实存在着理解的困难与意涵的不确定,然而借助于“地方性”的概念,学者们得以把握这些文化系统里相当一部分可以用词汇言说出来的关于“美”的形式。因而从审美语词的角度考察美感表达需要综合兼顾这两方面的因素进行全面把握,实现审美语词在地方性和普遍性上的统一。

审美人类学反对非西方社会不存在“美”的观点,认为不管一个社会有无文字传统,这些社会中的个体都在日常的实践中发展了他们的美学潜能,以自己的方式追求艺术之美。这些审美和艺术活动往往与具体的生活实践混杂在一起,要想更好地认识这些族群的审美现象就需要重点把握他们的日常生活状态。对部分小型社会而言,这可能意味着他们对美感的表达完全融入在平时的活动中而不依赖于语词上的描述。例如,新几内亚高原地区的山地哈根人每逢重大节日或重要人物去世时会将染过不同颜色的黏土涂在身上,以身体代替语言来抒发某种集体情感。这种身体的自我装饰,实际上就是“由他自己的象征物,传递着其他媒介无法准确复制的信息。换言之,在哈根人的语言中,某些通过装饰身体表达出来的讯息的确切的含义是无法用语言进行转译的”[6]。相比于使用具体的词汇,他们选择了以直接的身体装饰表达情感,而不同场合下不同颜色的黏土配合相对应的肢体动作与面部表情则构成了一种本民族专属的艺术符码。

在这些没有文字传统的小型社会中,很多情况下人们难以用具体的语词来表达特定美感,语言在美感的表达中所起到的作用不甚明显,艺术和审美对于这些社会中的群体来说首先需要满足在“工具性”上的实践意义。为了理解这种特殊情形下的美感,人类学家玛奎创造性地提出了“沉思”这一认识方式。他在考察不同族群的审美认知和视觉表达方式时强调了这一心理路径,从美学本源上的“感性”入手借这一概念把美感的认知体验变成特殊的沉思模式。通过主体的沉思,他们所面对的客体对象被赋予了某些具有地方性的独特审美内涵,进而成为具有地方性特色的艺术品。美感的表达离不开沉思,然而沉思的特点又是“不分析的、视觉的、接收的、感知全体和非口语的”[7],在此文化背景下对美感的语词化描述就会变得十分困难,因为研究者很难将抽象的审美感受转化为具体的语言表述。审美语词在此情境中需要通过身体表征等其他手段重新编码,替代这一部分难以用精准语词所把握的美感体验,从地方性的视野展开对此类小型社会特殊审美方式的认知。同时,学者们需要注意审美语词的多重样态,关注这些社会中相当一部分可以言说的美的形式,认识到在这些社会里不可言说的美的形式与另一部分可以言说的美的形式是能够并行不悖的,对这些具有特殊审美意义的情感与生活实践内容认可其有语词化的可能。从这一角度来说,那些体现了某种美感形式的语词表达一定是地方性的,在这种地方性的塑造下审美语词有着不同的面貌,了解这些审美语词可以更好地帮助学者们发现存在于小型社会中的不为人知的“美”。

长期以来,西方学者忽视了地方性审美语词对地方文化的表征和地方人审美体验的表达,过于聚焦建立在“beauty”之上的西方式的美学概念。然而来自人类学的实地考察表明,在非西方的广大世界里不仅蕴含着相貌各异的审美特质,而且他们也完全可以用自己的语言对之进行更深入的解释和描述。通过对地方性审美语词的把握,美学的研究者们得以探索不同形态的审美实践与艺术风格,丰富审美的表现形式,构建一种更具有普遍意义的美学观念。通过考察当地族群对本民族文化中某些特定语词的使用,以及这些语词和西方审美概念之间的对应关系,学者们能够从更宽广的视野认识和理解美感的表达机制。比如,西非的约鲁巴人在他们的日常语言中有“ewa”一词,它“可以指一个人的外在相貌、人工制品或自然现象等特征”[8],有着广泛的意涵,体现了约鲁巴人对美感的认知。类似的还有伊格博人(Igbo)语言中的“nka”一词,它多用来形容伊格博艺术家们某些熟练的实践技能,并与该族群中成员对本民族艺术品的鉴赏息息相关[5]75。这两个民族都有专门的语词来形容某种具有美感或艺术品特质的对象,尽管上述两个词语的意思并不完全等同于西方意义上的“美”,且彼此间的侧重点也不同,但是它们对于日常实践中艺术技能和美学对象的关注与审美活动的内涵有相通之处。正因为此,研究者们可以将这两个地方性审美语词看作是当地文化中对审美的表达,大致可以用英语世界里“美”的概念来进行转译以帮助相关读者的理解,由此也引出了地方性审美语词在翻译上所要面临的问题。

在跨文化语境中,不同社会间审美语词的转换与替代是有必要的,它能够帮助研究者和普通读者更好地认识多元文化下美感的不同表达形式。将这些地方性的词汇译为其他语言(多数情况下是英语),有助于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些小型社会独特的文化词汇乃至其审美表达机制,思考地方性审美语词和西方审美文化中对应词汇之间的关系,进而全面地把握审美概念的内涵。不过在语言实践中,许多地方性审美词汇是难以精准翻译成其他语言的。这种情况下学者们一般会找内涵相近的对应词汇来转译,同时依然保留原词,以此体现其审美内涵。当然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这也启示学者们在审美人类学的研究中应该重视当地学者的参与以及研究者本身对当地社会文化的了解,只有积极融入调查对象的生活,重视地方性,才能更好理解这些词汇所蕴含的独特文化价值。

此外,尽管各个民族的语言中都存在着可以用通约的审美概念对之加以概括或翻译的地方性审美语词,但是这些文化里的具体词语内涵却有着细微的意指差异,在具体的应用中它们有自己不一样的侧重方面和想要表达的意义。由于生活环境、物质需求和实践能力差异的影响,导致不同文化背景下人们所探索的是关于审美的不同方面。例如,在希腊语中“kalon”表示的是对理想人格的欣赏,包括这个词字面意义和象征意义上的“光明”,一定程度上延续了古希腊时期人们对理想品格追求的理念。而日语中的“wabi-sabi”则是赞美朴实、独特以及不完美:传统日本社会并不刻意去追求华丽的美,反倒是对残缺和不完美有着格外的赞颂。这两个词语所要表达的意涵虽然有所不同,但却并不妨碍研究者们将它们作为当地社会对“美”的一种言说,因为它们所传递的精神内涵在地方性的文化经验中就是美的理念的象征。遵循这两个审美语词的内涵,古希腊和古代日本也产生了表达各自民族情感和审美追求的本民族艺术品——希腊的巴特农神庙和日本的喜左卫门井户茶碗,并让人们感受到其所包含的独特审美价值。

审美的具体形式是多样的,在各种非西方社会文化的背景中它有着丰富多彩的面貌,表现为一种地方性的知识样态。“不同的时期、文化、群体或个体都有着不同的渴望,他们的对美的经验也将呈现出不同的客体对象。”[9]审美语词是认识各个民族美感表达形式的重要途径,作为一种“可以表达出的美感”在相关社会的美学研究中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地方性审美语词是地方文化品格的最直接体现,同时也向世人勾勒出某种独特的文化环境,而这样的文化环境不仅形成了具有地方性意义的审美词汇,也塑造了人们的审美知觉。换言之,在这种特定社会环境中生活的人对于某个对象的认识和感知也是被文化和社会共同塑造出来的,人们对审美活动的参与和鉴赏无形中都受到了它的规约。

三、审美语词与审美偏好

审美人类学领域的重要学者范丹姆对可以语词化的审美语词进行过大量研究,他将主体的审美活动分为审美反应(aesthetic response)和审美评判(aesthetic judgement)两大类。审美反应离不开主体感官的直接把握和信息加工,被审视的对象通过审美主体感官的再加工最终输出某种行为活动,如对某一事物在情感上表现出欣喜或厌恶的具体反应,从心理维度完成对客体的鉴赏。与之不同的是,审美评判则需要主体尽可能地给出某种正面、负面或中性的评价,这些评价“牵涉到一种有关评估原因的语词上的阐明”[5]141,在很大程度上是可言语化的,离不开语言性的描述。审美语词所包含的对某个对象的审美评判标准决定了一个族群会将具有何种审美品质的对象认为是“美”的。通过语言上的表达,我们得以认知特定的审美主体是基于哪些因素而对审美客体呈现出偏爱的情愫,以此完成特定文化背景下个体的审美评判。任何审美主体都可以利用其所处的文化环境中的语言来精准地表达他对于某个审美客体的态度,借助语词表达自己的审美偏好。通过对某些特定语词的使用,他们赋予了这些描述性的词语关于美感表达的意涵,因而对审美评判进行明确的语词化表达是完全可行的。推而广之,用明确的语词化表达来讨论小型社会中的地方性艺术活动,描摹具体的美感,展示个体审美偏好,也自然成为了可能。

涵盖了不同小型部落的田野调查材料证明,来自不同民族的群体可能存在着一些相似的审美偏好:学者们在相隔很远的族群之间捕捉到了他们在艺术创作和审美感知上的共性,如对“光明”“平衡”“对称”等特质的共同追求。这种不同社群的人们在审美鉴赏中所表达出的一致性实际上体现了人类对规则和秩序的推崇,对普遍性审美偏好的追求是因为审美偏好本身即与日常的审美活动有关。从经验主义的视角来看,不同文化背景下个体所共同享有的经验得以表现在集体式的审美偏好,正是因为不同族群之间的人们在某些日常生活实践方面的一致性。

在行动因素以外,强调审美偏好的普遍性还与人体大脑和感官的自然属性相关。对某些审美特质的偏爱可能植根于审美主体内心,在某种神经运行机制的刺激下,它引发了审美快感的出现并强化了对该审美偏好的进一步认同。换言之,来自不同文化环境中的人们可能需要一种规律性的评判标准来处理大脑中所接受到的各类审美信息以及美感刺激。在鉴赏某个审美客体时,信息经历了从输入大脑到输出大脑的过程,经过感官的加工而形成某种有着特定内涵的感觉符号,并唤起了某种特定的审美知觉。某一文化里对美的追求可以看作是大脑情感认知方式的产物:“当感官意识到某种具备形式特征的客体可以满足这种渴望时……这种大脑的系统性发育……将部分地导致在多元性文化中为了某种程度上视觉刺激的新奇感以及艺术中的相对创新性而寻找符合这一条件的偏好。”[5]92

审美偏好的普遍性既与人们共同的日常生活经验有关,也与人们基于感官认识的特点所产生的情感结构有关。共同性审美偏好的存在为建构一种“世界美学”提供了可能,在这一概念的统摄下美感表达呈现出“超文化”和“泛人类”的跨文化性,这也给了当代的美学研究一种比较性的全球眼光。不同民族使用着不一样的语言,然而在这些语言中却都有对某个共性概念的表达,尽管它们在具体文化里表现为不同的语词符号。可以说审美语词为探索审美偏好的共性提供了重要的思路。

不过另一方面,对不同群体间“文化界限”的超越又绝非易事,各种形态迥异社会里的人类在可共享的审美经验之外依然保有本民族独特的美学表征,地方性审美语词的不同内涵仍然是学者们不可忽视的重要内容。审美偏好的概念仍然存在着一定程度的文化界限,具有相对性。因此,在借助审美语词探索共通的审美偏好时也不能忽视审美偏好的特殊性以及文化界限对其的影响。审美偏好与不同社群中的文化理念息息相关,是某种由文化性所决定的习惯塑造了这种偏好。在审美人类学视域中,社会文化条件成了导致审美偏好产生差异的最大因素,文化理念的各不相同使得它们有着姿态各异的形式特征,审美偏好被统摄在社会语境的内涵之下,成了审美表达的展示方式。

地方性审美偏好的形成离不开特定族群所赖以生存的自然条件和文化习惯,当地社会语境因素最终塑造了具有特殊性的审美偏好。自然条件方面的差异导致的不同偏好较容易把握,而早期的人类学家和美学研究者们在研究审美偏好时则往往对社会文化方面的因素关注不够,这一弊病在20世纪以来美学研究的跨学科视野得到极大拓展后逐渐被纠正。审美偏好的普遍性关注的是审美主体对某些美学准则的共同性爱好,而审美偏好的特殊性则强调审美主体对具体形式的偏好。审美偏好的普遍性和特殊性并不是相互排斥的,因此,学者们考察不同社会中的审美偏好时,既要考虑地方性经验对审美偏好的塑造,又要注意到存在一种超越文化边界的普遍审美原则的可能。由此,审美偏好的普遍性与特殊性便得到了统一,作为美感表达的一种方式,也体现出审美表达机制对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统合。

有学者指出,从心理要素来看,当一个审美主体将某个审美对象解释为具有特定意义时,主体会表现出一种心灵的或者可称之为是认知的运转机能,这便是指称式思维的形成。指称式思维是心灵对某个客体的阐释并将这一客体与其他物品相联系的一种能力。而在当代研究中,“指称式思维更为明确地意味着它在阐释确定的视觉数据时,将其与特定的语义学数据联系起来的能力。在解释性的过程中,知觉依赖于贮存的信息,这与形式在他或她的文化里所表示的意义有关”[5]127。因此,审美偏好的探索离不开对“形式”和“意义”之间关系的考察。范丹姆认为,某种特殊的审美形式(经常表现为视觉的)会引发一种特定的意义,借助于某种文化环境的培育,这一审美形式可以变成一种代表了其他物体(或所指)的符号(或能指)。通过这样的感知过程,意义将形式变成了具有某种意义的形式或者是“形式—语义”的刺激物,由此引发一种知觉反应并产生审美偏好。而因为文化背景的各异,不同社会里的审美偏好也就呈现出不同的面貌,表现出特殊性和地方性。作为一种形式表达方式,审美语词也具有这样的特性,从而完成了对审美偏好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统一。

一方面,审美偏好在实践中因为社会因素的影响而呈现不同的样态;另一方面,借助于美学准则的一般性和泛文化性,一部分美学特质不需要跨越文化边界就可以被意识和欣赏到。从审美语词的实际运用来看,尽管不同民族间的词汇意义有所不同,但也存在着大量具有普遍通约性、表达某种共同审美特质的语词。审美偏好的普遍性关注的是审美主体对于某种美学准则的共同偏爱,而审美偏好的特殊性则强调审美主体在实际经验中对审美客体的具体形式性偏好。需要注意的是,谈论审美偏好的关注点到底是指向对确切准则的偏好还是指向对本质上是真实形式的偏好。事实上,正如当代审美研究对普遍主义和相对主义的努力聚拢一样,审美偏好也是一个包含了普遍性和特殊性的复杂事物。因此,学者们在借助审美语词考察不同社会中的审美偏好时,既要考虑地方性经验对审美偏好的塑造,又要考虑到存在一种超越文化边界的泛人类性普遍审美原则的可能。

研究者们还需要格外注意,无论是审美偏好的普遍性还是特殊性,它们的具体语词化呈现都离不开所处社会情境的影响。对审美偏好普遍性的讨论立足于人类的共同经验生活,而对特殊性的讨论则更加依赖于社群个体所赖以生存的文化习惯:对共有审美鉴赏准则的寻找和对具体群落审美偏好的考察都是基于语境式的。正是基于不同的社会背景,才诞生了面对相似美感特质的不同审美语词。不同族群间审美偏好的问题是一个建立在语境主义之上的混杂了普遍主义和相对主义的美学话题,而审美语词则能够成为连接这两个属性的纽带,从而全面地把握特定族群内部的审美偏好问题。

结 语

面对美学领域的新问题,20世纪以来的审美研究发生了重要的改变,康德以来所形成的解释话语在现代美学思潮的冲击下需要进行新的尝试。为此,当代的美学研究开始努力借鉴人类学和社会学的理念,以跨学科的方法将传统纯形式的审美内容与作为社会文化塑造的美结合起来。审美语词问题的提出,与美学研究范式的转变有着密切的关联,它注重当代美学研究中社会与文化因素的积极介入,从不同群体的日常生活入手,通过语言这一重要的文化符号重新认识非西方社会的美学现象。在这些传统美学研究关注不够的地方,具体的审美现象蕴于地方化的活态文化现象中,研究者们需要在此基础上考察这些异于西方文化背景的“美”,以此更加全面地讨论审美表达的机制问题。

审美语词反映了某一特定族群的共同情感结构,他们借助语言这一工具将本民族对美的认识加以表达,完成了对审美活动的地方性诉说。因此,学者们要想认识某个社会的美学特质,从审美语词入手是一种直接而有效的进入路径,因为它能够直接反映出特定文化背景下人们的审美偏好,从而全面把握相关群体的文化心理。审美偏好赋予了审美语词特定的含义,这些含义既有人类普遍审美追求的共性,又具有符合其文化背景的独特经验,这也使得审美语词这一地方性知识完成了对审美偏好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统合。作为一种外部社会因素的直接体现,审美语词从文化的角度展示了审美实践活动在不同群体内的多重可能。这启示研究者们在当代的审美研究中必须重点关注情境性对于审美样态的塑造,将内部形式因素与外部社会因素相结合从而描摹美学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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