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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森林为伴

2021-01-11贾文清

青海湖 2021年11期
关键词:林区管护林场

说起门源,我们的眼前即刻会出现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每年的盛夏七月,正是门源油菜花盛开的季节,大批的游客蜂拥而至。他们乘坐长途班车,或者自己开私家车,翻越海拔将近四千米的达坂山,来一睹百里油菜花的壮观和震撼。后来,火车通到门源,这下更方便了,火车站就修在花海中间,一出站台,便能眺望那高高低低连绵起伏的金黄色花海。

门源海拔三千多米,一年只种一季庄稼,且只能种植青稞、油菜、燕麦等高原作物。这片平坦肥沃又高寒的土地,意外地成就了油菜花的盛典。人们从春天看完云南罗平的油菜花、江西婺源的油菜花,到夏天看完陕西汉中的油菜花,便安心等待秋天的收获时,却发现,在遥远的青海门源,还有一片更壮阔的油菜花当季

盛开。这些开在高原上的油菜花恣意张扬地流淌开来,和蓝天白云融为一体,是那么的高远、那么的大气。人在其间,瞬间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心生许多感慨来。

门源油菜花理所应当地成为中国最美油菜花之首。

其实,门源的美,不止油菜花一种,它还有肥美丰茂的草场,连绵不绝的森林,还有历史悠久的古城村寨,丰富多彩的民间文化。坐落在青海湖北岸的门源县城,就像一棵朴实无华的青稞穗头,又像一枚洒满了阳光的树叶。门源独特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它奇妙壮丽的山川地貌和丰富多样的人文景观。

它的上游,是皇城草原。这里的牧草像大海一样,远远望去,绿色的海浪一望无际。微风吹过时,绿草一波接一波地向前涌动。绿草中,时不时闪现出珍珠一样的白色羊群,“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大抵说的就是这里。

皇城草原是中国最美的六大草原之一——祁连山草原的核心部分,优良的草场养育了优质的牲畜。这里是古代最优质的马匹“青海骢”的家乡。民间传说,青海骢是和青海湖里的龙交配而生的马,“日行千里”当然不在话下,还能在天上飞。据说,当年隋炀帝西征吐谷浑时,骑马经过浩门河,由于河流湍急,冲垮了河上的木桥,隋炀帝连人带马一起落入水中。危急时刻,他骑乘的青海骢忽然昂首嘶鸣,一跃而起,想驮着隋炀帝飞到河岸上,无奈河水太急,河面也太宽了。就在这时,有一只燕子从河面上滑翔而过,青海骢似乎看到了希望,只见它高高跳起,一只蹄子踏在燕子的背上,借助燕子微弱的力量作为支撑,一跃成功,迅速飞离了河面。

青海骢救了隋炀帝的命,功不可没。故事很快在民间流传开来,就有能工巧匠雕刻出“马踏飞燕”的铜像保留了下来。“马踏飞燕”出土后成了国家级的文物,是我国旅游标志。殊不知,“马踏飞燕”的铜像是在甘肃武威出土,“马踏飞燕”的故事却发生在青海门源。而这一跃而起的飞马,一飞就是上千年。

青海骢一代代繁衍下来,就有了现在驰名中外的浩门马。浩门马高大威猛,在古代是军马,在现代也是军马。祁连山下的山丹军马场,里面充当军马的就是浩门马。

皇城草原肥美的牧草不仅养育了品质优良的浩门马,还养育了美丽温顺的白牦牛。我们大家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到青海旅游,几乎每一个景点都有人拉着盛装打扮的白牦牛,供游客合影留念。这些白牦牛通体洁白,体态优美,不由得人不喜爱。门源的皇城草原、苏吉湾牧场,都是白牦牛的故乡。“天下白牦牛,唯独门源有”。门源的白牦牛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白牡丹。

现在,苏吉湾草原已升级为“青海省苏吉湾国家草原自然公园”,在这片美丽的草原上,白牡丹牦牛如洁白的牡丹花一样在绿草地上盛情怒放。苏吉湾草原的湖泊湿地“花海鸳鸯”边上,白牡丹牦牛散落在湖泊边上、花海中间,它们就像远处的雪山一样静默,就像天上的白云一样飘逸。

门源县城的中部,青石嘴镇一带,是门源的油菜花海。这里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有着大片大片的良田。只可惜,这里海拔偏高,平均三千多米。如果海拔再低一千米,就是盛产小麦的关中平原;如果海拔再低两千米,就是盛产水稻的鱼米之乡。在海拔三千米的土地上,只能种植青稞、油菜、土豆和燕麦。不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面积种植的油菜,意外地成就了油菜花海。每年夏季,人们被一片又一片连天接地的油菜花所吸引,纷纷前来赏花。站在山坡上眺望远方,门源的油菜花也像大海。金黄色的花海铺到天边,铺到太阳落下的地方,仿佛没有尽头。微风吹来,油菜花迎风摇曳,蜜蜂和蝴蝶在花间嬉戏。这幅浑然天成的绮丽画卷就在脚下延展,多么的赏心悦目啊。门源的油菜花名气越来越大,最终,它成为了青海旅游的金色名片,成为我国最美的油菜花海,吸引着大批的游客前来观赏。

浩门河流淌过皇城草原,流淌过青石嘴的花海,就到仙米林场的林海了。这里层峦叠嶂,山高谷深,浩门河骤然变得湍急起来,河水拍打着两岸,飞溅起巨大的浪花。

仙米林场和油菜花海一样,也是门源著名的旅游风景区。仙米林场的茫茫林海其实都在山上。当地有句民谣:“阳山柏、阴山松、山根桦杨绿葱葱。”这些青海独有的树种:祁连圆柏、青海云杉、白桦树和小叶杨,都按照各自的生长规律,覆盖了仙米林场将近一百公里的绵延山峰。

游客们到仙米林场所观赏的,是造型奇异的山峰、溶洞、奇石,以及从山谷中流淌下来时而湍急如万马奔腾,时而平缓如湖泊涟漪,时而又如泉水一般淙淙流淌的浩门河,还有隐藏在河谷森林中独特又迷人的民族风情。

游客们在浩门河畔感叹青海居然有如此险峻的山峰,有如此茂密的森林,以及峡谷中如银色的绸带穿行而过的河水时,他们肯定不会想到,是谁在日日夜夜守护着这一片宛如仙境的人间净土,是谁像爱护自己的眼珠一样爱护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门源人民。自己的家乡再怎么出名,再怎么热闹,在他们眼里,家乡就是养育了自己的父母。

仙米林场隶属于祁连山国家公园。按森林的分布情况,下设若干个管护站。我们采访的第一个管护站,是位于仙米林场珠固乡的寺沟管护站。

仙米林場场部就坐落在一处高山下的林区。放眼望去,四周全是苍茫的林海。天刚下过雨,林海间云雾缭绕,烟岚迷蒙,愈发显得大山神秘而厚重。

在林场大致了解了一下仙米片区各个管护站的情况后,林场的工作人员带我们去采访最近的一个管护站——寺沟管护站。

汽车在茫茫林海中穿行。秋天的树木层林尽染,五彩斑斓,每一片黄树叶红树叶绿树叶都是那么鲜明,那么精巧。我们兴致勃勃地观赏着林区无尽的美景,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我以为最近的管护站很快就到了。没想到,汽车在林海中穿行了一个多小时,寺沟管护站还没有到。这么大一片林区,管护站该要承担多少工作啊?

我们跟着林场的车在林间公路中穿行。其间,顺着公路桥跨过浩门河。行走一段时间后,又跨回来,就这样七拐八绕,在我怀疑前面的车是否走错路了的时候,汽车忽然在一片林间空地上停了下来,寺沟管护站到了。

这是一座掩映在林间的小小院落,大门是祁连山国家公园统一设计的三座山的样子。进到里面,只有一个人在留守,其余的管护人员都出去巡山了。

留在管护站值班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叫牛抓西文学,是珠固本地人。一问年龄,得知他才22岁,却已在这里干了三年,是老管护员了。他很热情地为我们斟上热茶,并打开了电热地暖。

我们喝着热茶采访他。小伙子有点腼腆,在介绍完寺沟管护站的情况后,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反复说的一句话就是:这是我的工作,我必须要干好。

仙米林场陪同来的工作人员从车上拎下一大包蔬菜,说:“我们和采访的作家在这里吃中午饭。”牛抓西文学立刻提着菜进了厨房,给我们准备午饭。

厨房也是祁连山国家公园统一配置的,冰箱、电灶、抽油烟机一应俱全。牛抓西文学告诉我:林区里面一律不准使用明火,祁连山国家公园才花大力气统一装了电灶。

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很熟练地淘米洗菜,准备做饭。我想起一件事情:“你们在林区,买菜买东西怎么办?”他说:“只有到祁连县上,或者到互助县去买了。”我问这里离县上有多远。他说:“离浩门镇一百多公里,离互助县三十多公里。买菜买零碎就到互助,如果买大件的重要的东西,只能到浩门镇上了。”

如果把祁连山国家公园比作一条绿色的翡翠项链,门源的仙米林场到互助的北山林场就是项链中最晶莹最鲜亮的翡翠,而珠固乡的寺沟管护站,就是翡翠中间的一颗珍珠。只是,这颗珍珠隐藏在茂密的林区深处,它是祁连山国家公园青海片区植物资源最为密集的地区之一,它需要人呵护。而呵护它的人只能常年坚守在这美丽无边却又偏僻寂寞的林区腹地。

我看了看牛抓西文学拎进来的菜,品种很丰富,足够我们几个人吃一顿丰盛的午餐了。只是,这顿丰盛的午餐,我觉得太奢侈了。我说:“我们做面片吧。我来和面,你切菜。”吃面食可以省下绝大部分菜,他们买菜买东西那么不方便,就给他们留下吧。

牛抓西文学很能干。他给我打下手,很快,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面片就出锅了,吃的菜是牛抓西文学从管护站的小菜园里现拔的小油菜,洗掉泥土,切碎后调在面片里,有一股菜叶本真的香味。

吃完饭,我们走进了一片林区。刚下过雨,山林湿漉漉的。牛抓西文学在前面开道,领着我们沿林间小路往山上爬。牛抓西文学告诉我们,这是他每天巡山要走的路。寺沟管护站所管辖的林区面积有三万三千多公顷,牛抓西文学全部走遍了。我问他具体干啥工作,巡山吗?牛抓西文学告诉我,他不巡山,他主要负责林中的监控工作。在进山路口、山腰间、野生动物出没处,或重点区域安装远红外摄像监控装置,可以更科学更便捷地观察山林中的情况。

22岁的牛抓西文学大学毕业,学的是旅游管理服务专业。这个专业很好找工作,牛抓西文学先在西宁做旅游,后在门源做旅游,在油菜花海里接待一批又一批远道而来的客人。牛抓西文学很快学到了知识,开阔了眼界,如果在旅游这一行干下去,牛抓西文学相信他会有所作为的。

然而,他还是放不下心中的那份执念。他从小生活在林区,父母长辈常常给他讲山林的故事,讲河流的故事,讲山林中奔跑的小动物和盛开的花朵的故事。可是,这些小动物和花朵他们只知道俗名,却不知道真正的名字叫什么。上学后,牛抓西文学发现父辈所称呼的动物和书上描写的名字不一样。他暗想:以后一定要把自己故乡的树木、花草和野生动物弄明白,至少要知道人家的名字。

做旅游的牛抓西文学见识过大城市的先进与繁华,也感受到了喧嚣与热闹。然而越是喧嚣热闹的场所,牛抓西文学越思念家乡静谧的山林和小河。他常常想起睡在家里的火炕上,半夜,听阵阵松涛随风呼啸。想起大雪封山的时候,迷路的小动物跑到村庄觅食,他的父亲和母亲常常把食物放在手心,喂小动物吃下去。然后,护送它们回归山林。还有,上学路上顺着河边走,河水一路陪着他同行。他唱歌,河水也唱歌,哗哗啦啦的,唱得高兴了,河水会溅起朵朵浪花,清凉的水珠打在他的脸上。岸边,一丛丛的野花在风中摇曳,和着河水的歌声在跳舞。母亲说过,每一朵不知名的小花,都是他前世的表妹。

最终,牛抓西文学放弃了待遇优厚的工作,来到他的家乡门源县珠固乡,在寺沟管护站当了一名生态管护员。父亲对牛抓西文学的做法很赞同,他说: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林区,与森林为伴,我们20世纪50年代就成立了护林巡山队,家家户户都订立了护林公约,人人都是业余护林员。

牛抓西文学有文化,寺沟管护站便安排他做林区监测工作。如今条件好了,巡山护林工作用上了更先进的装备。尤其祁連山国家公园成立后,他们便装置了远红外监测系统,随时观察山林中的情况,任何细微的动静都在生态管护员的掌控之中。

牛抓西文学走在我们前面,那一蹦一跳的样子,分明就是一个大孩子。这个年龄的青年都向往着走出大山,去寻找更多更好的机会,实现人生的价值。牛抓西文学却选择了回归。他在经历了大城市的繁华与热闹后,回到家乡,与山林为伴。我说:“你固然选择了自己喜欢的工作,但也耽误了挣钱。毕竟大城市机会多一点。”牛抓西文学告诉我,离他们家不远处,便是珠固乡有名的景点,号称“高原上的桃花源”的东旭村。他的家人也在那里有自己的生意,每年多多少少也能赚一点钱。牛抓西文学告诉我们,现在旅游业这么发达,东旭村又是典型的高原林区藏族村落,自然景观和民族风情都是独一无二的,很受城里人的青睐。每逢节假日,城里人都会开着车,带着孩子来东旭村体验农家生活。如今,东旭村的人都由政府投资开办了农家乐,家家户户都不愁赚不到钱。即便这样,牛抓西文学告诉我们,也有的家庭就不赚这份钱,他们锁了门到田里干活,到草滩上放羊,就图个清闲自在。人各有各的活法,挣钱人人都喜欢,但我们更愿意守住自己内心的平静。

牛抓西文学告诉我,他还有一个小伙伴,也是大学生,同样放弃了大城市的工作,和他一起做了生态管护员,他俩负责远红外监测工作。他的同伴名叫张生有,今年也才二十出头。他俩约定,一定要用学到的知识使自己家乡的山林更茂盛,河水更丰沛,鲜花更明媚,野生动物更活泼。

从林区回来,我们已经成为好朋友了。牛抓西文学很兴奋,他打开二楼的展示厅,给我们展示了他的工作流程。远红外线监测真的很神奇,人在管护站,就能通过电脑屏幕看到整个林区的景象。就在前不久,他们监测到一头受伤的小狍鹿,躺在林间草地上,他们马上跟进救助,送到动物园治疗。牛抓西文学还说,通过这几年对林区动物和植物的监测,他已经认识了森林中所有的树木和野生动物,能叫得出它们的学名,并且还能说出它们的属性。当然,它们的俗名他也不会忘记,听着爸爸妈妈和乡亲们叫,他感觉也很亲切。

雨过天晴,阳光斜斜地洒在桌面上,也照亮了牛抓西文学年轻英俊的脸庞。我看见墙上贴着一幅祁连山国家公园的宣传画,称这里是“中国湿岛,雪豹故乡”。抬眼望向窗外,寺沟管护站被一片灌木丛包围着,红红的沙棘果像一串串燃烧的火炬,灼灼地在林间开放,各种小鸟在树上跳来跳去。浩门河对岸的山坡上,层层树林覆盖了整座山头。在这些高耸入云的松树、柏树、桦树中间,生长着蕨麻、甘草、羌活、党参、大黄、冬青、金露梅、银露梅……在这些植物之间,还生活着麝、熊、豹子、猞猁、旱獭、藏狐、雪豹、雪鸡、野牛、野驴、黄羊、荒漠猫、梅花鹿、蓝马鸡等几十种野生动物。它们在树林间快乐地奔跑嬉戏,啃食地上的野生植物为生。反过来,它们又为植物提供了丰富的养料,这就是大自然的和谐共生。我想起了流传在珠固的一首民歌:

上面的山峰是金子堆砌,祈祷金子样的太阳永驻人间。

中间的山峰是银子堆砌,祈祷银子样的月亮永驻人间。

下面的山峰是云雾堆砌,祈祷彩虹样的祥云永驻人间。

作者简介:贾文清,青海西宁人。《团结报》驻青海记者站记者,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出版小说集《银簪子》,散文集《老西宁记忆》《望穿天路》。作品散见于《天涯》《飞天》《散文选刊》《北方文学》《时代文学》《黄河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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