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中
2021-01-11耿占坤
四季掠影
一千多年前,匈奴人所唱“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的悲歌,固然令人动容,但它的确道出了祁连山的宝贵之处。这是一个草肥水美、气候适宜、蕃息六畜与人类万物的自然所在。
看惯昆仑山的洪荒粗犷和西北大漠的苍老奔放,最让我震撼的便是祁连山的变幻无穷。这崇山峻岭之中,既保存着大自然的原始野性,又充满人间的生活气息。杨柳与炊烟掩映,鸡鸣与狗吠相聞,阡陌与稼禾连片。村舍之中,老妪与孩童嬉戏,村姑摘携一篮青菜款款而行。干打垒的院墙内桃李摇曳,沧桑老屋里隐藏着你永远猜不透的晨昏之谜。
村庄和田园之外,是时间和万物的故事。那里奇峰剑指苍穹,峡谷深陷幽冥,河流划分着各自的领地,森林层层叠叠错落而上,一如神灵的阶梯。夏季,以杜鹃为统领,有数十种鲜花漫山遍野地盛开,红白粉蓝,大大小小,尽情展示自己的烂漫。而猛禽、小鸟与蜂蝶,它们各自占据高低不等的领空,猎鼠兔、寻昆虫或者吸食花蜜,互不相扰。
冬天以及春风姗姗来迟之前,山岭冰雪逶迤之下,有高耸的云杉身披银甲环伺。冬天看祁连雪峰乃是一种生命的净化和灵魂的升华,登高远望,群山连绵,天空如盖,一派大气磅礴,令人心生豪迈;入夜,当空的皓月穿行于白云之间,雪山身披冷光肃然耸立,恍然间,那游动的仿佛不再是云和月,而是山,祁连山如一艘巨轮在苍天下航行。
特别是秋天。从山脚往上看,就如同一座色彩浓艳、层次分明的宫殿:金色的田野在底层,向上依次是绿色的树丛、红黄相间的山林、红色的山崖、山顶的白色积雪、蔚蓝的天空和白云。我相信,人间没有任何艺术家能够绘制这样壮丽的画卷。
如果说西部高原大面积的沙漠、戈壁、荒山,只有冬季和非冬季的冷暖之分,而鲜有明显的季节变化,祁连山就在这里为我们保存了大自然和生命系统的完整性。
时空隧道
除了金雕飞翔的天空、岩羊翻越的峭壁、白唇鹿奔驰的河谷,以及现代人开辟的盘山公路,进入祁连山,还有一条隐秘的通道,那是古人打造留存下来并且永远不会被野草流沙湮没的道路——话语中的时空隧道。
年轻时代,还是远在中原的校舍,我认识祁连山,便是从这条道路开始的。每当我吟诵古诗,这道路上隐藏的神秘风物,就会像拓片一样呈现出来。
七月流火,八月飞雪,飞沙走石,旌旗胡马,羌笛琵琶,金甲铁衣,轮台送别,瀚海阑干百丈冰,葡萄美酒夜光杯……这一切,都成为眺望一个遥远帝国豪情的风景。
我闭上眼睛,仿佛可以看见消失的过去。
我看见空山苍茫,有水流深浅或者山色明暗,有墙垣荒弃或者坟冢新立,有香火缭绕或者星月生辉。在云烟浮动的幻影之间,我看见羌戎人、吐谷浑人、吐蕃人、匈奴人、党项人,牧马、耕种、征战,铸造刀剑、祭祀鬼神。
商贾、行者、军卒、僧侣以及脚夫,有人匆匆往返而离去,有人留下来开凿洞窟、荒地和历史;因为西北风的长驱直入,因为阳光和冰雪融水的起伏跌宕,才为群山穿上黄金与翡翠装饰的衣衫。
然而谁能在击节歌唱之中,重新接管汉唐诗人耕作的或者荒弃的土地?死去的吟诵者,成就了岁月彼岸的不朽,词句中热情的种子,是否还能再次发育成连片的秧苗和丛林?
诗人与将士,不过是帝国豪情的一个音符。
人人津津乐道“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这是寒光闪闪的剑戟豪情。
谁在倾听“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那是雨里孤峰湿作烟的惊悚,流离失所的绝望悲歌。
君不见“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葡萄入汉家”。
君不见“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
在诗人的祭坛上,供奉着铿锵的马蹄声,供奉着落满大雪的弓刀和敌寇的头颅。
这胜利的果实,是将士不归的承诺。
一条由高山与河流共同创造的时空隧道,在倾斜的台地和幽深的峡谷、茂密的森林之间,向远方奋勇拓展。时而宽广又时而狭窄、时而平坦又时而坎坷,小心翼翼地隐藏,雄心千里地张扬。变幻莫测。
当匈奴的千万马匹和牛羊,不得不退出历史的牧野之后,万里长城和西往东来的名人们,占尽了满满一川名胜古迹和风流故事。
祁连山就是这样一片遍布神像的土地和空间,就是一组不断死去又复活、不断被摧毁又被重铸的历史造像群。青色或者白色岩石的神像,棕红以及赭黄泥土的神像,一部热情和幻灭的雕刻作品,成为历史冒险家和探险者垂青的祭坛。
青 稞
在祁连山的雪峰瞩目之下,是宽阔的黑河河床,河岸上高大的小叶杨将阳光反射到台地。在扎麻什乡郭米村,青稞已经成熟。
实际上,当青稞还在畴野酝酿汁液的时候,高原上已经盈溢着它的醇香。
青稞拥有高原的基因。它被赋予这清新而质朴的名字,这个名字中就已经蕴含了清新的醇香;它被创造成这优雅的形象,这个形象中就已经散发了优雅的醇香;它被磨砺出这高贵的品质,这个品质中就已经孕育了高贵的醇香;它被太阳镀上饱满的光辉,这片光辉中就已经沁透了饱满的醇香。
青稞,从时间深处生长,在文明深处成熟,它已经远远超越一种植物的自然属性,而成为特殊生存环境中一部关于人类生活的故事,成为一座高原的传奇。
在青海,青稞的种植历史久远,至少四千年前它们已经在河湟谷地和祁连山麓生长了。在青藏高原这片检验生命的土地上,青稞表现出了它极为优秀的品质:柔韧、顽强、抗贫寒、成熟快,它能够成功地生存于海拔3000米到3800米的贫瘠山地和高寒多风的岭谷。它在春寒料峭中落入尚未柔软的土地,迅速孕育胚胎、生根发芽,然后尽其所能地吸收高原上短暂夏季的阳光,短短三个月后,当寒霜再次袭来的时候,它已将生命推向了饱满成熟辉煌的境界。这是一个神奇的物种。
收获的青稞地旁边,生长着一片绿油油的植物,走近看,原来是晚种的青稞与燕麦混合物,它们无需努力成熟,一对年轻夫妇正在收割、扎捆,等到晾晒干之后储存起来。冬春季节,它们便是牛羊喜欢的、营养丰富的饲料。
夜里下过雨,现在田野里充满阳光。我倚靠着搭成人字形的青稞捆子,轻轻闭上眼睛。和风给我的神志和肌肤带来一种倦怠的自由感和微微醉意。秋天从大地中散发出一种独有的芳香的气息,不知为什么,这气息使我想到祭祀般的宁静和庄严,它不像春天或夏天的气息那样刺激人的感官和欲望,秋天的芳香能一直穿透我的肌体和灵魂,使我成熟起来。我感到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单纯、最幸运的人,是一个既卑微又光明的生物,我因纯洁和快乐而升华。
祁连山长云
在干旱的中国西北地区,祁连山被称为“湿岛”,这里的山峦、土地、植被,以及空中舒卷的云,都呈现出润泽的湿意,因而它们也是充满诗意的。
坐在山中看云,是一种与祁连山对话的美妙方式。古诗云“青海长云暗雪山”。一“长”一“暗”两个字,道出了高原云的形象与性格。山中的云总是涌动在山峦上,它们幻化无穷,或似城堡,或如战车,或似奔马,或如羊群,或似山间稳坐的智者,或如浴后静卧的长发美人。云团不断变化着,调动着我无限的想象力,我甚至可以从中看到一个完整的故事,真是妙趣无穷。有时白云像巨大的瀑布一样顺着山坡倾泻下来,又在山脚下卷起千堆雪浪,然后于不知不觉中被风吹散、消融,变得无影无踪。有时候在某一个山顶上,我能够看到有一股粗大的云柱升起,它的顶端慢慢扩展开来,形成一个巨大的伞盖,在阳光的照耀下壮丽无比,而四周却是碧空万里。
在阴雨转晴的天气里,空中的云格外丰富多姿,我可以看到兩层甚至三层云,它们各有特点。最低一层离地面很近,我想象中一个撑杆跳的运动员就可以把它抓到,云层厚而灰暗,大团大团地,移动缓慢;上面一层薄而轻盈,阳光能够从中透射过来,片片云朵像一群舞女,欢快地变化着姿态,迅速飘动;最上面一层则如丝如瀑,像诗人的思绪般飞快掠过蓝天,难以捕捉,由于它们鸟雀般的飞翔速度,使得下面两层看上去好像在往相反的方向加快脚步。这样的时候如果正值傍晚或清晨,天地之间便会充满神奇与美丽的光与影,置身其中,我甚至会产生一种超越了喜悦的神圣感。云的无穷幻化是在寂静中进行的,这寂静或是悠远的,或是欢愉的,或是庄严的。云是大自然在孤独寂静中的造化之物,我总觉得这些云是有思想的,是有感觉和灵魂的,否则它们怎么会进入到我生命的寂静中来?!
云是有思想的。这时候,我就会想起古代印度诗人迦梨陀娑在《云使》中的咏唱:
你有闪电,有彩虹,
有殷殷隆隆的可爱低音,
那儿的宫殿有美女,有画图,
有伴音乐的鼓声,
它上触云霄,珠宝铺地;
你地位崇高,内含净水。
小叶杨
青海云杉整齐地覆盖山坡,仿佛高大威武的军士排列成阵,如果说它们是祁连山空间的守护者,而小叶杨便如同饱经沧桑的智者,是祁连山时间的收藏者。
小叶杨身躯并不小,而且长得非常粗壮高大。它们不与云杉争夺山岭的显赫位置,往往是孤独地、或者三五聚集地散布在河谷、村头、路旁。成年小叶杨姿态沉稳庄重,又富有想象力地展示个性。许多大树看上去拥有百年甚至数百年的岁月,需要三人环抱。主干挺拔而粗粝,仅仅从龟裂的皮肤上就可以看见十数道年轮;分枝的臂膀同样健硕有力,向四周扩展,尽可能拥抱更大的空间;有些枝杈仿佛已经干枯死亡,失去了生命力,可是从苍老的裂缝中生出鲜嫩的枝条。将胸膛和耳朵紧紧贴住树干,我听见茂密的枝叶正在通过风的语言讲述遥远的故事。
这些大树如此生命非凡,我几乎怀疑,它们简直就是喜欢生长在砂岩乱石中。它们的根犹如雕塑,展现着令人惊悚的哥特式风格,苍劲有力暴露在外,拥有活着的钢铁意志,像蟒蛇一般在地面隆起,时隐时现,蜿蜒盘桓,或者拥抱砾石,刺破甚至就那样毫无顾忌地端坐在巨大的岩石上,仿佛它们可以直接从岩石上汲取水分。是的,它们已经成为那些从时间中汲取营养的事物,比如神话、传奇,或者哲人。
一片小叶杨树林,就包含了一个秋天,有绿色有红色有金黄色。而令人不可忽视的,是生长在这些粗糙树皮上的层层苔藓。稠密的苔藓立绒般连成一片,也有黄色、绿色、棕色、赭红色。近距离地观察,在我凝神的注视中,仿佛它们已经不再是渺小的附着物,而像是另一种森林。
山野守护者
在祁连山中,所有人和所有动植物都能感觉到,建立国家公园之后,生存环境和方式发生了明显变化,最为直接的是,保护力度极大地加强了。其实,说是保护,我觉得更确切地应该叫恢复,或者是人类的悔罪行动。限制开垦土地和过度放牧,山坡还林、还草,禁止砍伐林木,禁止猎杀野生动物,修复采矿留下来的废址荒滩,等等。都是在纠正人类以前的过失。
站在祁连林场八宝护林站庙梁管护点,我们看到了万亩造林工程产生的成效。从这个管护点可以眺望群山,也能够俯瞰县城。管护员马国花说,现在看到的这些连绵起伏的山坡,已经全部被青海云杉覆盖,这片幼树林的年龄还不足十岁。十年前这里都是农田,她家的田地也在其中。那时候每年秋收之后,这些田地就成为裸露的黄土,在漫长的冬春季节,风又特别大特别多,整个县城和村镇都是黄沙弥漫,人人苦不堪言,而夏秋雨季,水土流失又极其严重。现在这些树苗已经长高,树下是连片的野草,风沙和泥石流再也不会发生了。
马国花的脸上露出欣慰。眼前的树苗,有些就是她自己亲手种下的,所以她对自己能成为护林者也十分满意。这些云杉现在还小,却挺直茁壮。她指着嫩绿的小云杉树,一层层地由下往上数着树干上的骨节告诉我,这些树苗一年长一个骨节,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它们的年龄。她的手指很轻柔,充满情感,仿佛在抚摸一个成长中的孩子。马国花说,她们从小就听老辈人唱一支歌谣,大意是:种树要种松柏树,冬夏都青绿;为人要为个正人君子,不要那种狼心狗肺的人。她知道这些树苗会长大,就像山里的那些百年大树一样长到云里去。
管护员的工作,平时是为树木施肥、防火、防治病虫害等等,闲暇的时候,他们会坐在树林边,望着这些树木,望着雪山,谈论他们过往的事情。这片新生的树林子,已经能够吸引野生动物了,平时会有野兔、野鸡,还有狍鹿出没。多年以后,他们望着这些渐渐长大的树木,会对子孙们说:当年这里一片荒芜。
祁连山中的许多地名都非常好听。我说好听,不是因为它们多么优雅,而是充满生命的朴实和自然的纯粹。比如青阳沟,鹿角沟,野牛沟,鸽子洞,等等。
青阳沟管护站以几位年轻的女子组成而闻名。我猜想,所有慕名而来或者偶然路过停留的人,都会被她们吸引,她们理当、也应该成为网红了吧。这些年轻女子已经多年驻守在大山之中。她们不只是在这里管护、巡视,也在这里生活学习,留下喜怒哀乐的记忆。我看到一个女子带着她年幼可爱的孩子。在这山、云、树木和流水中,必然饱含着她们青春的梦想,她们的眼泪、喜悦与困惑,但是同她们交谈,却感受不到想象中的或者理应产生的忧愁、孤独、艰辛,她们漂亮、乐观,性格坦率,她们的心灵的状态反映在面孔上,那里没有紫外线扎出的伤痕,没有风霜侵袭的粗糙和沧桑,而是展露着清丽健康与丰润。于是我知道,女子们热爱自然护卫自然,大自然也回赠给她们以呵护。祁连山的大自然中不止张扬着野性,它还蕴藏着温柔恬静,譬如泉涌、花朵、鸟儿翅膀扇动的风,以及这些美丽的女管护员。
秋天的交响曲
我再一次于仲秋季节走进祁连山。
从流动的岩石、林木和黑云白云之间,秋天的攻势迅猛地改变着大地的面貌。
在北方的山野,风的笔触创造秋色,远比它以花朵点缀春天或者以枝叶染绿夏天来得更快。所以,植物和动物,都要以非常的状态适应这种速度。因为转眼之间,山顶上的那点点积雪和新雪,就会像白云一样铺展下来,把大伙裹住,带入另一个季节。
秋天,让不同的事物从中寻找各自的位置,收获各自的所需。
在向阳倾斜的山坡上,草木较少,光线织造的阴影,把一条条深浅不等的沟梁速写出来,秋天就从那些裂缝中羞怯地慢慢渗透出来,或者泼辣地迸射出来。
人们往往只是放眼望去,于是马上感叹或者赞美漫山黄叶与红叶。其实创造秋色的还有那些红彤彤、黄澄澄的饱满果实,它们甚至在落叶殆尽之后,仍然坚持在渐渐变得僵硬的枝头。一个山村的女孩说,这些果实是可以吃的,现在吃起来水分充足,酸中带甜,满口生津;等到几经霜打日晒之后,就变得稍显干瘪,却像糖豆一样格外香甜,比葡萄干还要美味。那时候采摘下来,装在口袋里,就成为山村孩子一年中难得的天赐美食。
10月,大约在中旬向下旬过渡的某个夜晚,寒冷的风从北方而来,长驱直入,带着雨水或者厚厚的凝霜。气温便会像一个坐在陡峭溜滑梯上的孩子,满怀期冀而又心惊胆战地,迅速降落到最低点。整整一个夜晚,高大乔木以及茂密灌木上的叶子,就像一群胆小的麻雀那样相互依偎着挤在一起,喁喁地自言自语或者相互提醒。等待早晨来临。
直到早晨来临,太阳升起。阳光越来越明媚、越来越强烈,林中雨珠或者凝霜被渐渐吸收,树叶的羽翼间,也终因充满了温暖的气息而变得拥挤膨胀。当一阵劲风吹来,枝冠摇动,丛林摇动,以致整个山野峰峦都开始摇动。躁动的树叶再也无法矜持,如同受到惊吓的鸟群,纷纷从树冠中展开翅膀,骤然起飞……
一棵树接着一棵树,一片林子接着一片林子,一座山岭接着一座山岭,落叶的翅膀层层叠叠,此起彼伏。这些黄色与红色的精灵,用令人心醉的歌声、用令人心碎的舞姿,终于酣畅淋漓地上演了一年一度蔚为壮观的自然狂欢。
那些落在地上的黄叶与红叶,看似完成了任务,其实它们并没有就此放弃责任,因为即使被风吹来吹去,它们也没有离开山林。它们把秋色托在手中、扛在肩上、抱在怀里。这样,不仅天空是秋意的,枝头是秋意的,土地也是充满秋意的。
秋天是故意炫耀的季节,她以成熟的端庄和天真的妖冶引人瞩目。于是,当落叶改变了大地的颜色,秋天臻于完美。
造物主给我们的时间,是为了让我们长大或者衰老;让我们忘记或者消失。我们如何以一种小于世界的体型和心态,生存在世界之中,而不是放纵细胞和欲望,膨胀到世界之外或者之上?如此,我们才能被时间的极限所接纳。
如果大神无所不在,那么包括你我和山水草木在内的所有存在之物,都不过是神的某种器官、食物、细胞、代谢物或者思维碎片。难道我们能够比一枚落叶更加美丽,更加独立或者自由?难道我们的一生,会比夕阳下一片秋色更能给世界带来喜悦?
遥远的荒野
上午8点,太阳已经升起。坐在山坡上,吹过草原的风也吹过我身体。我知道它已经翻越雪峰、穿过森林在山中行进了一个夜晚,然而它毫无倦意,轻松、洁净、坦荡,向我传递着山林里的信息。放眼望去,那些没有林木的山坡,也覆盖一层绒布般的绿色,沉静而富有光泽。
据说,在古匈奴语中,“祁连”意为“天”。然而这座山脉不在天上,它在人间,存在于万物的过往中。在现实世界的时间和空间里,没有任何事物是绝对消失的。人与万物,他们日复一日地劳动、繁衍,所有的生命都像一滴水渗入泥土,被草木吸收或者蒸发为云。有朝一日,这些云必然会聚集起来,变成雨变成雪,重新返回大地滋润万物,从而形成历史,形成祁连山的生命基础。
所以祁连山仍然不是荒野。不说山中的生存和孕育如何生机勃勃、与人类密切关联,只看那些丰沛的降雨和冰雪融水,它们向南流入青海湖,在那里不仅造就鱼鸟天堂,而且帮助人类创造了温馨的游牧生活和独特的牧业文化,它们汇成河流向东注入黄河,以浓厚的笔墨,倾力塑造了史诗般的河西走廊以及更为波澜壮阔的中华文明。祁连山就是这样一部史书。大自然是这个世界的骨肉,而人类文明不过是皮层上的毛发。所以,我们保护山水草木鸟兽,不是一种大无私的行为,不要试图让祁连山相信我们牺牲了自己的利益,更不要试图让万物感恩我们的慈悲,保护自然就是保护人类自己。
山岭高处,粗粝的沙石地面上,分布着垫状植被,一块一块犹如遗落的碧玉。用一把撑开的雨伞甚至一顶遮阳帽就可以覆盖。轻轻用手指抚摩,感觉柔软而幽凉,它们向我馈赠以喜悦。植物学者说,这样一小片,其中就生长着六七种植物。而眺望山间,在不等的高度,有几种鸟儿在飞翔、鸣叫。我自嘲道:这样的景致让我来描述,只能说“草是绿的,花是红的,小鸟在空中飞”!是啊,我们怎样才能叫做了解自然?
我们呼唤荒野,然而真正意义的荒野应该存在于人类活动之外。荒野的回归或许只是一个梦想,因为荒野需要一个完整独立自主的生命循环系统,而很久以来人类已经不允许它存在了。即使孟加拉老虎,非洲草原的猎豹,北方冰原中最孤傲的红狼,以及喜马拉雅山麓的兀鹫与白鹤,都被人类戴上了金属的定位项圈或者脚环,它们不再是荒野的生灵,而成为人类的某种特定数字和谈论话语。
杰克·伦敦的小说《野性的呼唤》,讲述一只雪橇犬在完成与人类的契约之后,应着荒野的呼唤,回归祖先的领地,重新成为一匹狼的故事。那是一种生命野性与自然野性相互吸引、完美融合的结果。人类的内在生命中也存在着某种野性,只是在漫长的文明化过程中,它已经变得过于隐蔽、过于纤弱。我们甚至惧怕这种残存的力量。
因为我们习惯了“文明”。我们的城市、居所,距离地面越来越远,我们的衣着和面孔,也都过度装饰,我们的语言由此变得更加雕琢,精美光亮,却失去意义。而在人类语言的文化定义中,荒野的存在,不仅需要一个自然生态的环境,还需要一種人类的心灵状态和精神支撑。
途中,看见两只爱冒险的小鹿出来探险,在荒野的草丛中奔跑嬉戏,它们停下脚步张望我们行驶的汽车,当我们惊喜地停车准备拍照的时候,它们却迅速转身,飞快地向原野深处跑去。它们并没有忘记妈妈的忠告。
荒野意义的自然与我们渐行渐远,我们已经无法回归。或许我们可以在低一个层与它相遇:行走自然。但是真正的行走自然并非儿戏,那应该是一种人与自然的相互欣赏。我们都相信自己走进了自然,看到了荒原,欣赏了美景,然而我们要想获得自然的欣赏,却是一门艰难探索的哲学和伦理学课程,需要付出巨大智慧。
作者简介:耿占坤,出生于柴达木盆地,成长在河南柘城老家。大学毕业后再赴青海工作生活,居西宁。业余从事民族文化研究和散文随笔及诗歌创作,出版主要作品有专著《青海湖传》《爱与歌唱之谜》,散文随笔集《西部拾零》《大香格里拉坐标》《远去的山寨》,诗集《四季落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