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先生”故事的叙事艺术及其当代价值
——基于陕甘川“梦先生”故事的考察
2021-01-11杨军
杨 军
(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文学与传媒学院, 甘肃 成县 742500)
陕甘川地区地处内陆腹地,土地广袤、历史悠久、文化多样,生活于此的广大民众既勤劳质朴,又具创造精神,诸多优秀的民间故事也应运而生。在现存的诸多类型故事中,有一类被称为“梦先生”的故事,因其情节曲折、语言优美、情趣丰富、内涵深刻、引人入胜而在民间广为流传,影响至今。此类故事主要讲述这样一群人:他们社会地位卑微、家庭生活困难,却因为一两件偶然事件意外发迹,实现命运反转。《梦先生》《黄蛤蟆》《梦先生的故事》《一张野狐皮》《梦大哥》《王小毛的故事》和《黄蜞蟆》等是流传于该地区“梦先生”故事的主要代表性作品,它们在长期的生活实践中潜移默化地规约和影响着底层百姓的日常行为,比较好地发挥了民间故事“道德教科书”的功用。学界对“梦先生”故事的叙事传统、文化内涵和汉藏“梦先生”的差异性等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和系统研究,但鲜有涉及其叙事策略、艺术特征等问题。本文以该地区现存的11篇“梦先生”故事为研究对象,试图就其情节架构、艺术特征予以细致描述,廓清不同地区“梦先生”故事叙事策略的异同,藉以增强陕甘川地区民间文学的文化自信,为推进“非遗”保护、构建文化旅游融合共生机制提供必要的学理支撑。
一、“梦先生”故事的叙事艺术
美国学者斯蒂·汤普森(Smith Thompson)(1)斯蒂·汤普森将“梦先生”规定为1641型“全知的博学者”(Doctor Know-All)。参看(美)斯蒂·汤普森著:《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郑海等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172-173页。、德裔美籍民俗学家艾伯华(Wolfram Eberhard)(2)艾伯华在《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中把“梦先生”故事归类为“190.有言必中”。参看(德)艾伯华著:《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王燕生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279-281页。、美籍华人学者丁乃通(3)丁乃通在《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将“梦先生”故事列为1641型“万能医生”。参看(美)丁乃通编著:《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郑建威等译,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06-309页。、台湾学者金荣华(4)金荣华在《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将“全知的博学者”概括为“假占卜歪打正着”。参看金荣华著:《民间故事类型索引》(第3册),中国口传文学学会,2014年,第2012页。、华中师范大学刘守华教授(5)刘守华在《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中将“梦先生”概括为“全知全能的幸运儿”。参看刘守华主编:《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658-667页。先后概括并列出了“梦先生”故事的情节构成以及异文流传情况,刘守华、林继富、查斌等学者对此类故事的流播区域、叙事传统、类型及来源等学术问题进行了诸多富有新意的阐述。结合诸位学者对“梦先生”故事所作的学术界定,分析对照陕甘川《梦先生》等11篇民间故事,不难发现,这些作品情节构成单元大体相似,类型化倾向十分明显,主体呈现出“变”的结构化和“不变”的类型化交融叠加的显著特征,体现了该类型故事在叙事策略运用上的丰富性和艺术性。此外,此类故事善于运用夸张、对比、幻想等各种艺术表现手段,精于民间话语表达,充分体现了广大普通民众卓越的艺术创作才能。
(一)叙事策略:“变”与“不变”叠加交织的故事架构
叙事,即讲故事。著名汉学家浦安迪(Andrew H.Plaks)认为,“叙事就是作者通过讲故事的方式把人生经验和本质和意义传示给他人”[1]。故事家要传示对于日常生活的体验与感悟,完成“叙事”的任务,择定恰当的叙事策略(技巧)是其必须首先要解决的问题。该地区11篇“梦先生”故事的讲述者(故事家)以旁观者的身份介入,在广泛借鉴吸收其他口头文学叙事技巧的基础上,使其叙事呈现出结构化和类型化的整体态势,体现出较为稳固的模式性和规则性特征。
1.“变”:“三段式”的结构化叙事
此类故事以“变”为统揽,结构全篇,左右故事发生、发展的全过程,表现为“变”的推演和层递,即“变的起因”“变的过程”和“变的结果”。此类故事以此变的“三段式”线性叙事模式来驾驭情节的“起承转合”,确定叙事体态和叙述语式,并最终完成对故事的讲述以及主题意蕴的预设。
“变的起因”为故事的缘起,故事主人公基于改变生存状况的需要,尝试通过自身努力,解决生计问题,摆脱食不果腹的“屈辱命运”,赢得做人的尊严。甘肃省文县《梦先生的故事》中的梦先生懒惰成性,家里穷得“揭不开来锅”,迫于维持生计,在妻子的怂恿下去岳丈家偷东西。甘肃省酒泉市肃州区《王小毛的故事》中的王小毛因与雇主何老财押包,不料输得精光,没钱置办年货,只好去媳妇娘家去讨借。无论是偷窃,还是讨借,主人公总是期待实现从“没食物”到“有食物”的转变,使得全家能够顺利度过年关。“穷则思变”,故事讲述由“变”肇始开篇。
“变的过程”是指主人公因偶然事件取得“短暂的成功”,被当地民众誉为“梦先生”,此后他便多次主动和被动为别人“做梦”,侥幸一一应验,使其生活发生改变。《梦先生的故事》《黄蜞蟆》《王小毛的故事》中的白马藏族青年、打零工者黄其发和王小毛把别人家的猪、牛驱赶到(牵到)某个地方(窑洞、刺芭笼、青云砭大树旁),记下准确方位,佯装“做梦”“掐时”“假占卜”所知,以此糊弄他人,并使自己声名鹊起。《梦先生的故事》中的梦先生、《一张野狐皮》中的金蛤蟆、《王小毛的故事》中的王小毛分别以颗盐(粒盐)是否融化以及狐皮、盐盆干燥或发潮预测下雨时辰,获得县官的赏赐、百姓的颂扬和老财的夸耀。《梦先生的故事》《梦大哥》《梦先生》《黄蛤蟆》《黄蜞蟆》中的主人公碰巧亲耳听见盗窃者的对话,盗窃者欲求自保,不打自招,从而帮助皇上成功找回玉玺(大印、金印),实现命运“反转”,因“变”故事得以发展变化。
“变的结果”亦是故事的结局,在此类型故事中,突出表现为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结局,一是主人公通过“做梦”获得幸福,彻底改变了生存现状。“和皇姑、公主拜堂成亲,做了驸马”(《黄蛤蟆》《一张野狐皮》《黄蜞蟆》);“得到重赏,高高兴兴回家种地去了”(《梦先生》《梦大哥》《王小毛的故事》)。二是继续做梦,无一应验,“神奇不再”,贫病交加,早早去世(《梦先生的故事》)。
“三段式”的线性叙事在长期发展演变的过程中,逐步固化为“梦先生”故事的叙事范式。为明晰问题的阐释,现将陕甘川“梦先生“故事情节单元逐一列举如表1所示:
表1 陕甘川“梦先生”故事情节结构一览表
通过概括和提炼以上11篇“梦先生”故事共有的情节单元,可以就该类型故事的情节架构形式做如下描述:
(1)一个家贫位卑的农夫(长工、放羊娃、做零工者等);
(2)通过一两次偶然事件(记下丢失猪的详细位置、看到妻子偷吃等),被人们视为“活神仙”或者“梦先生”;
(3)他被皇上请去找玉玺、金印;
(4)侥幸找回,获得赏赐(或与公主成亲,做了驸马;或获得大量财物)。
以上所述“三段式”的结构化叙事策略,尽管不能囊括所有“梦先生”故事叙事的真实面貌,但是就其在规约情节走向和思想文化内涵方面的作用显而易见。
2.“不变”:情节单元的类型化架构
通过以上进行的个案解读,不难看出“梦先生”故事以“变”来统揽情节结构,以“变的起因”“变的过程”推进故事发展,最后求得“变的结果”。但就现存的11篇故事做整体情节架构的对比分析,我们会发现,在“变”的同时,处处体现出“不变”的同质化趋向,即大致相同的起因(生计艰难、生性懒惰、有点小聪明等)、大致相同的过程(碰巧听见谈话、接待梦先生者即为盗贼、语言误解、谐音双关等)以及大致相同的结果(获得赏赐、和公主成亲等)。“不变”,一方面表现为此类型故事在长期流播过程中叙事传统的稳定性以及强大而持久的影响力,另一方面说明故事文本互为“异文”的情形实属比较常见,反映出其所体现的思想观念、价值取向和审美趣味等在各民族群众中具有高度认同,并展示了陕甘川汉藏回等民族互嵌和融的良好生态。正如林继富先生所言,“老百姓讲故事一定意义上依赖于他们千百年来创立和形成的民间叙事传统规则,他们一方面遵循传统规约,承继故事的核心元素,一方面又超越传统法则,不断创新故事和发展故事”[2]。有所变,有所不变。在核心情节单元维持“不变”的大前提下,出现个别情节的差别或变异,恰是此类故事的魅力所在。
单篇故事内部情节单元以“变”为主要特征的“三段式”线性叙事,与其他同类型故事“不变”的情节单元的叠加组合,使得同类型故事在结构构成上呈现出既“千奇百怪”“五彩缤纷”,又“如出一辙”“千篇一律”的双重型特征。
(二)“梦先生”故事的艺术特征:现实与虚构复合呈现的口头叙事文本
陕甘川“梦先生”故事,在继承中国“梦先生”故事叙事传统和表现手法的基础上,灵活运用巧合、夸张、想象等艺术手段,使得其既贴近生活实际又富有幻想色彩。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民间口头故事,在现实与虚构之间自由转换,持久地充实并滋养人们的精神世界,给人以绝妙的“美的享受”。
1.注重细节描写,人物形象丰盈饱满
作为口传叙事文学的主要代表,“梦先生”故事善于通过设置悬念、详陈细节和渲染气氛等艺术手段来突出人物的性格特征,以此完成对底层小人物——“梦先生”的形象塑造。《梦先生的故事》中,梦先生因家里即将断炊,夜间去媳妇娘家偷东西,爬到屋顶听到岳父岳母对话内容,随后顺带把母猪赶到一个破旧的窑洞。此段描写中,既有对“梦先生”“偷窃”行为举止的细致描绘,又有对环境氛围的营造和渲染,步步为营,逐渐强化了对其性格特征的阐述,即生性懒惰、投机取巧、不务正业。《一张野狐皮》中的金蛤蟆寻羊时循声而去,帮助老婆婆做饭、烧炕、翻身,表现出他性格中“诚实勤快、心地善良”的一面。《王小毛的故事》中,王小毛为报复欺骗自己押包输钱的何老财,半夜起来把他家的大犍牛赶到青石砭,并绑在大树上。何老财四亲八眷“大小山沟、七梁八岔”寻牛未果后,王小毛占卜一番后,准确说出了“走失”犍牛的位置。此处对何老财着急(“像是大年三十死了爹”“急惊风遇上慢郎中”“跺着脚”等)和王小毛淡定(“慢悠悠”“管你牛不牛的”)的神态描写以及王小毛占卜行为(烧香烛、化表纸、磕头祈祷、厉声呵斥等)的详细叙述,着实细致生动,颇具现场感,何老财爱财如命、待人刻薄的地主老财形象跃然纸上。
与此同时,此类型故事还不厌其烦地给予次要人物以精妙入微的刻画,形成人物之间性格特征的强烈对比。《梦大哥》中栓宝的媳妇,嘴馋身懒,经常在家偷吃。故事对其装病躲避劳作、在家做葱花油饼等行为进行了细致描写,突出表现了她懒惰贪吃的性格特征,和忠厚老实的丈夫“梦大哥”形成鲜明的对比。
2.重视艺术呈现,幻想奇特、对比强烈
在久远的过去,陕甘川地区交通不甚便利,民众文化素质普遍低下,思想观念十分落后,封建迷信活动常有发生。居住于此的人民大众在日常生活中创作了大量的幻想故事,以此表达对美好幸福的憧憬。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做梦”无疑是他们聊以自慰、实现“精神胜利”的无奈选择。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金蛤蟆、黄蛤蟆和黄蜞蟆等小人物,通过“做梦”帮助皇上找回玉玺(金印),并被招为驸马,实现“一步登天”,充分反映出“梦先生”对上层社会“皇上”既仰慕又害怕(若找不回玉印者就会掉脑袋)的双重心态。因此,这些作品可以看作是故事家在忠于现实生活的基础上,编织构筑的一个神秘幻想世界,以此寄托社会底层小人物的美好理想愿望,并成为他们生生不息的重要精神力量。
“梦先生”故事基于表达情感内涵以及揭示人性真善美、假丑恶的需要,大量运用对比的表现手法,如“梦先生”“做梦”前后人生境遇的对比、县太爷皇帝等央求“梦先生”做梦寻物(预测下雨时辰)前后态度的对比等等,使得故事的艺术张力得以拓展和凸显。“梦先生”多为懒汉、长工、放羊娃等生活极其贫困的底层民众,通过“做梦”侥幸帮助他人寻回失物,从而获得丰厚的回报(赏银、做官、做了驸马、衣锦还乡等),人生境遇较之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一重大变化一方面表现了普通民众对富足、美好生活的渴求和向往,另一方面反映了社会上层人士普遍存在的性格缺陷以及急功近利的价值取向。梦先生还没有“梦出”下雨时辰时,县太爷训斥其是刁民、骗子;梦先生做梦应验,天降大雨后,县太爷设宴款待梦先生并给予重赏。县太爷对“梦先生”前后不同态度的对比十分强烈,惟妙惟肖地刻画出了其伪善、狂妄的性格特征,借此鞭笞了人性的假丑恶。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巧合,即若干小概率事件一起发生,指恰好吻合,正巧一致,语出《初刻拍案惊奇》卷九:“可见天意有定,如此巧合。”清代著名戏曲理论家李渔在《闲情偶寄·词曲·戒讽刺》中指出,“幻设一事,即有一事之偶同;乔命一名,即有一名之巧合。”作为一种叙事手段,巧合在小说、戏曲、民间文学创作中被广泛运用。在“梦先生”故事中,主人公受托协寻失窃之物(猪、牛、鹦哥、信印、玉玺)的“巧合经历”后,自知无力找回在故意拖延时间的过程中,一再偶遇巧合(亲眼看到母猪、犍牛的位置;亲耳听到窃贼的谈话等),逐一破解寻物、抓贼、猜物等考验难题,最终获得成功。《黄蛤蟆》中的黄神仙因其饥饿难耐,向侍从大喊“拿饭来”,意外被听墙根的范来听到,范来以为梦先生猜中了自己,赶紧进屋求饶,承认皇上的宝马是他偷的。此后,皇上设宴款待黄神仙要求他寻大印时,黄神仙随口说道“这印不在东宫,就在西宫”。宴席结束后,黄神仙在西宫闲逛,在一井边准备自寻短见时,自言自语地说“这印……这印”。他说的话,无意被欲弃置大印的西宫听到,以为是黄神仙梦到,赶紧求饶,承认偷盗大印确系自己所为。这种因巧合成就的大团圆结局,符合中国叙事文学的传统,充分反映了广大民众对美好幸福生活的希冀。
3.精于话语表达,语言活泼亲切风趣
“梦先生”故事作为表达民众思想感情和价值取向的虚构性的口头散文作品,在语言运用和语言风格上极其考究,总体呈现出活泼亲切、幽默风趣的显著特征,充分彰显了口头文学独特的艺术魅力。《梦大哥》中的梦大哥亲眼看见妻子偷吃的食物后,吓唬妻子,以示警戒,进行驱鬼时,随机编创的唱词极尽嘲讽之能事,将妻子“懒惰”“贪吃”的性格缺点一一展现在受众面前,颇有几分语言功力。“梦大哥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时的梦先生,心里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没了好主意”“头割了碗大个疤”等等,看似平淡无奇,却有着超乎一般的语言张力,真实描摹出了梦先生当时极其复杂、痛苦和无奈的心理状态,营造出“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氛围,为故事的发展推进设置了巨大的悬念,极大地拓展了受众对于结局的期待视域。诸如类似的话语表达,还有“腊月三十借蒸笼——真是卖臊又丢人”“夫妻恩爱,讨饭应该”“娶亲轿子到门前,姑娘又害肚子痛”“急惊风遇上慢郎中”“瞎子吃水饺心中有数”“盐盆湿,雨将至;盐盆干,见晴天”“前无遮拦,后无牵挂,大不了一条命”“灵心汉子遇上了巧媳妇”(《王小毛的故事》)等等。故事家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恰当好处地运用唱词、歇后语、谚语等极富生活气息的民间话语,为故事被更多的底层民众理解、接受和传诵提供了坚实的话语基础。
民间故事是一种口头语言艺术,被称为“东方口头语言艺术的奇葩”。莫·卡冈曾经指出,“口头文学传达的感情信息比书面文学无可比拟地要丰富得多。”[3]口语化是“梦先生”故事的一大显著特点。此类故事是当地民众在生产生活实践中即兴创作的,故而多以口语化的形式呈现。如《黄蜞蟆》中公主要他梦出梳妆盒里装的东西时,他害怕因此丢了性命,诚惶诚恐,随口说出的类似于儿歌(童谚)的四句话:“掐时是从牵猪起,县言的鹦哥在花园里,皇上的玉印在屋脊上,黄蜞蟆死在盒盒里!”,无意中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做了驸马),使得故事结局极具戏剧性。
此外还有,“皇上家的搅儿(“交道”)不好打!连手(“亲密伙伴”“朋友”等),你咋一昏儿给我揽下这个麻搭(麻烦事)”(语出《一张野狐皮》,甘肃张家川方言)。“找不到活路干,只好卖泥鸳(做零工),就像个蜞蟆(青蛙)东跳西跳的”“把他的猪儿牵到刺芭笼(灌木丛)里套起”“我掐到啥子嘛(什么)”“要是找不到鹦哥,咋个么台啊(怎么办)!”“你这个背时(违背时运,非常倒霉)的东西,原来在这里。”“马起脸(板脸)对他两个说……”(语出《黄蜞蟆》,均为四川方言)”“我今天做了一个梦,梦见咱家来了你娘家大(父亲),你给做的麦面打鸡蛋。”“吃完饭,梦先生把碗一撂(放、丢)就干活去了(语出《梦先生》,均为陕西方言)”故事中大量出现方言口语、俚语等,使得文本带有一种“天然的、泥土的芳香”。本是一些凡人小事,口头文学家却以饱含智慧幽默的语言把它编织成一个富有艺术魅力的故事[4]。
二、“梦先生”故事的当代价值
新时代,随着互联网的迅速发展,新型文学样式不断涌现,海量信息铺天盖地,民众的阅读需求、审美品位均发生了深刻变化,民间故事的日渐式微已经变得不可避免。有学者指出,民间故事是超越代沟,维系精神联系的纽带,越是社会生活急剧变化的时代,这些故事越有流传下去的重大意义[5]。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视域下,重新审视和科学评估民间故事的时代价值理应成为当下学术界的一项重要课题。“梦先生”故事因其精巧的叙事艺术、活泼幽默的语言表达、深邃的文化内涵和鲜明的价值取向,颇受陕甘川地区广大民众喜爱,故事所反映的崇尚奋斗、恪守诚信等诸多思想观念仍然影响着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此类故事的当代价值主要体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奋斗幸福观”的民间理据
陕甘川地区广为流传的“梦先生”故事中的主人公“梦先生”,将做梦侥幸应验的偶然事件,上升为必然,在本质上是一种“掩耳盗铃式”的自欺欺人,其结果必然可悲、可笑。甘肃省文县白马峪河流域流传的《梦先生的故事》,讲述的是“梦先生”好吃懒做,不好好种庄稼,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把“亲眼见到”(寻猪)、“亲耳听到”(寻玉玺)以及凭借“生活经验(预测下雨的时辰)”取得的成功,故意说成是“做梦”所得,以此获得县太爷、皇帝重赏。此后,他便得意忘形,数次主动给别人做梦,却无一次应验,只好依靠岳父、岳母接济度日。岳父、岳父去世后,“生活失去了依靠,梦先生贫病交加,年纪轻轻的就去世了”。工新义讲述、王知三搜集整理的甘肃省静宁县民间故事《梦先生》中的“梦先生”善于察言观色,偷盗者因慑于他的威名,不打自招,帮助县太爷寻回了丢失的金砖,获得赏银千两,被封为官。此后好景不长,州府里丢了东西,又派人请他去“梦”,他不敢再梦,趁夜黑逃之大吉。其余9则“梦先生”故事中的“梦先生”虽然看似因梦得福(做了大官、驸马等),但实则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毕竟这些财富、官职的获取以及生活命运的改变绝非因个人奋斗而来,有招摇撞骗之嫌,并不值得提倡和推崇。正如有学者所说“幸福的人生是要付出辛勤劳动的,只顾个人享受、整天游手好闲、投机耍滑的人是不被社会大众所接受和认同的”[6]。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对“奋斗”和“幸福”进行阐述和论断,并最终形成“奋斗幸福观”。“奋斗幸福观”中诸如“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奋斗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天上不会掉馅饼,努力奋斗才能梦想成真”等经典论断,科学回答了“什么是幸福”“幸福从哪儿来”等一系列重大理论和实践问题,对激励全体中国人民投身新时代社会主义建设、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具有极其重要的指导意义。谈传生认为,习近平“幸福奋斗观”根植于中国传统优秀文化,得益于自身的成长经历,是对马克思主义奋斗观、中国共产党人奋斗观的继承和发展[7]。中国传统优秀文化有着丰富的奋斗文化底蕴,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论述奋斗、勤劳、实干等品格的文章或者金句层出不穷,成为激励人们奋发有为的动力源泉。作为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代表,民间故事文本中亦多有反映民众崇尚吃苦奋斗、鞭挞好逸恶劳的思想观念,故而可将其视作“奋斗幸福观”的民间理据。
在农业文明时代,劳动是创造财富的唯一源泉,唯有踏实劳动、不懈奋斗才能解决生存问题,改变自身和家庭的命运。“终岁勤劳农可念,不耕而食余堪耻”。懒惰成性、不肯奋斗、投机取巧者或许会得到“即时的幸福”,但其终究不会长久。耳熟能详的“守株待兔”的寓言故事,它带给民众深刻的哲学思考,即脱离必然的偶然、脱离偶然的必然终将会受到惩罚。
“梦先生”故事其寓意的价值取向和奋斗幸福观以及“守株待兔”的寓意并无二致,两者在认知层面有着极大的相关性,找准此类故事和奋斗幸福观的契合点,用最接地气、最富有民间智慧的口头故事阐释奋斗幸福观的精髓要义、深刻内涵,对于提升奋斗幸福观的认同感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二)传统诚信观的生动阐释
《梦先生故事》中的“梦先生”做梦应验之后,无论是同一阶层的张大爷,还是上层社会的县太爷、皇上(皇姑)总能信守承诺,给予其丰厚的赏赐(银子、做了驸马),帮助“梦先生”实现了人生命运的反转。《黄蛤蟆》讲述的是,为了能够找到失窃的玉石大印,皇上给了“梦先生”做驸马的承诺。大印找到后,皇上本要兑现承诺的,见其长相丑陋,很不中意,就想置他于死地。随后,皇姑让他算出玉石瓶里装的东西,若能算出,就和他成亲,否则就杀死他。结果,梦先生又一次算中了,皇姑无奈,只好跟黄蛤蟆拜堂成亲。《黄蜞蟆》中的黄蜞蟆(黄其发)帮助皇帝找到丢失的玉印后,皇帝很欣赏他,决意要招他做驸马。公主不太相信黄蜞蟆真会神机妙算,就让他猜出她梳妆盒里装的东西,如若猜中就尊父王之命,和他成亲;反之就被看作是犯了欺君之罪,要被杀头的。黄蜞蟆猜中后,便真的当了驸马。此外,“梦先生”给予窃贼“只要交代出大印的位置,绝不会供出其姓名”的承诺后,即便皇上一再追问,梦先生也是只字不提,搪塞敷衍过去,“言而有信”,因故保全窃贼性命。故事虽然有一定的幻想成分,但已然反映出诚信观念的深入人心,已经具有了规范社会成员人伦的道德意义以及普遍的日常社会的规范借鉴意义。
诚信,即诚实守信,它是“一种人们在立身处世、接人待物和生活实践中必须而且应当具有的真诚无欺、实事求是的态度和信守然诺的行为品质……诚信之诚是诚心诚意、忠诚不二;诚信之信是说话算数和信守然诺”[8]。简言之,诚信就是言行一致,表里如一,恪守信用,遵守承诺。“诚信观”是中国传统社会中人与人之间交往所恪守的一条基本准则。正因如此,它在最能反映民众思想观念的民间故事中常常会有所体现。[9]作为中国民间故事中颇具影响的“梦先生”故事,也是广大普通民众坦露“诚信观”的一个重要载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此类故事中的皇上信守承诺,将皇姑、公主嫁给社会最底层挣扎的小人物,体现出了对于诚信的自觉恪守,做到了承诺和践诺的统一,正所谓是“有所许诺,纤毫必偿,有所期约,时刻不易。”
近三四十年来,随着经济体制改革的深入推进以及社会各方面利益的重新调整、布局,传统的诚信观念受到了强烈冲击,诚信缺失已经成为全社会的普遍问题。民间故事,作为中国优秀传统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理应在推进诚信社会建设上发挥更大作用。广大民间文学工作者要充分挖掘民间故事中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因素,将“梦先生”故事中所反映的“人人讲诚信,事事守信用”的思想观念,进行生动阐释和当代转换,深耕厚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并使民间文学在新时代焕发出更为夺目的光彩。
(三)底层生活的诗性书写
“梦先生”故事聚焦底层社会,全景式地展示了生活于社会底层小人物(放羊娃、农夫、做零工者等)的宿命性的生存之道,反映了当地民众崇尚奋斗、诚实守信的价值取向,并给予他们深切的温情关怀,亦是此类故事的文学意义。其一,饥饿主题的再现叙述。在传统的农业社会里,耕种庄稼是底层的普通民众生活的全部。但因自然条件的限制,广大劳苦人民食不饱腹的现象十分普遍,“梦先生”故事对此多有反映。《梦先生的故事》中的梦先生一家“吃了上顿没下顿”,快到大年初一了,家里“一口吃的都没有”,只好去媳妇娘家去偷。《梦大哥》中的栓宝妻子,好吃懒做,在和丈夫干农活时,佯装生病回家做饼子偷吃。《梦先生》中的梦先生在地里干活,饥肠辘辘,不见妻子送饭,回家后听见她媳妇和岳丈的对话,知道他们在家偷吃好的(麦面打鸡蛋)。妻子偷吃,固然与其懒惰、馋嘴的性格有关,但经济条件落后、粮食短缺是主要原因。《梦先生的故事》《王小毛的故事》《梦先生》中还有关于“难过的年关”的苦难记忆,充分反映出普通民众“生存之艰难”的社会现实。其二,个人需要无法满足的真实摹写。安全感缺失、尊重需要无法满足,是“梦先生”群体日常生活的常态。基于生存需要无法满足的事实前提,他们普遍缺乏安全感、缺少来自他人的尊重,生活得较为卑微,期望命运反转,以此改变他者对自我的负面评价。《梦先生的故事》中的“梦先生”在岳丈家偷东西时,碰巧听到岳父和岳母的谈话内容,是与抱怨、训斥自己有关。他们不忍女儿和外孙挨饿,才接济梦先生全家的。梦先生明知妻子和他丈人在家吃饭,却不敢进屋,担心“进去没有好事”,由此可见岳父对他的训斥也是司空见惯。其三,祈雨事象的实景呈现。在生产力极不发达的时代,天气状况决定农业生产的成败,民间祈雨事件时有发生。《梦先生的故事》《黄蛤蟆》中均有记载祈雨事件,梦先生、黄蛤蟆根据生活经验(颗盐融化、围裙是否发潮)预测下雨时辰,其声名随之远扬大沟小岔。旧时的民间祈雨事件往往带有浓厚的迷信色彩,一般情况下并不灵验,只是上层统治阶级顺应民意的无奈之举,他们以祈雨的“天人相契”来赢得广大百姓的拥戴,间接反映了“靠天吃饭”的现实以及底层民众对于风调雨顺的向往。其四,起贱名(丑名、小名)习俗的文本呈现。贱名、丑名、小名这一特殊的起名现象,古已有之,不绝于史。在广大农村,这种较为怪异的起名习俗非常普遍,陕甘川“梦先生”故事对此多有表现。《黄蛤蟆》《蛤蟆做梦》《一张野狐皮》《黄蜞蟆》等故事的主人公分别被他人叫作“黄蛤蟆”“蛤蟆”“金蛤蟆”“黄蜞蟆”,这些贱名、丑名,与理想好听的人名迥然不同,其产生的根源与旧时农村的落后闭塞密切相关,这种现象产生的主要原因,在于长辈对晚辈的一种关爱担心至深,唯恐子女不能健康成长,取做一个贱名给予子女,表面看是标示微贱,其实真实目的在于,用一种逆反方式掩盖的深爱及祝福[10]。
在“梦先生”故事中,故事家以其冷峻的客观立场,对底层百姓的生活常态进行了最原生态的呈现,为现代人了解旧时社会人们的生活状态提供了一扇“重要的窗口”。进入新时代后,人们的主要矛盾发生了根本性转变,物质充盈,“吃不饱”“穿不暖”的现象已经不复存在,但是从苦难中找寻历史的回忆、珍惜当下的幸福生活应该是此类故事赋予广大普通民众的价值隐喻。透过此类故事中主人公所受种种挫折、苦难的叙写,传递出“任何一个理想愿望都需要艰苦的奋斗”的主题思想[11],这种崇尚奋斗、诚实守信的思想观念也深深植根于广大民众的心灵深处,成为其重要的价值取向,并长久地规约着他们的日常行为趋于向善、向好。
陕甘川“梦先生”故事根植于民族文化的深厚土壤,通过富有浪漫气息的文学想象,鲜明地体现出广大民众的价值取向和审美情趣,充分展现了陕甘川地区显著的地域文化特色。“梦先生”通过一系列巧合、偶然性事件“误打误撞”地实现了弱势群体的自我拯救,最大限度地满足了人们向往美好幸福生活的需要,对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广大百姓以巨大的鼓舞,这为他们坚定理想信念,改变人生命运提供了重要的精神支撑。哈布瓦赫曾经指出,“每当我们回溯到这些事件和人物,并对它们加以反思的时候,它们就吸纳了更多的现实性,而不是变得简单化。这是因为,人们不断进行反思,而这些事件和人物就处在这些反思的交汇点上。”[12]也就是说,在民间故事逐渐失去生存土壤时,其日渐式微已经变得不可避免,如何解决其当下传承、意义追寻诸问题便显得尤为重要和迫切。在“非遗保护”的视域下,把“梦先生”故事作为族群记忆的文化载体来进行深入研究,积极探索民间故事与公民道德建设的独特规律和交叉关系,大力构建适宜民间故事当代转换的话语体系,充分发挥“梦先生”故事的文化、社会和教育诸功能,对于深入理解习近平奋斗幸福观、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实现“非遗”的活态传承和创新性发展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