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南宋洪迈《夷坚志》史料价值再认证
——犹以抗金将领吴玠死因为主

2020-02-26

陶 喻 之

(上海博物馆, 上海 200003)

就抗金将领吴玠(1093—1139)年岁不及半百居然离奇暴病而亡的原因,笔者曾由学识博洽的南宋学者洪迈(1123—1202)笔录,保留大量揭示鲜活时事掌故的《夷坚初庚志·吴少师》(1)张杲《医说》卷五《误吞水蛭》,明确出自《夷坚初庚志》,而非今本补卷。可见所引当属《夷坚初志》的南宋完整版本,今本《夷坚志》中庚志内容已失传无存。入手,提炼剥离出两则疑似跟重新审视其奇异死亡密切相关的重大追踪线索,并在此基础上撰写了《吴玠死因辩诬》[1],提出与一些史学著述的不同见解,认为有关其死于渔色的判断严重缺乏史实依据而结案过于草率武断。至于该错误评判的形成,应归咎于时人误将他戎马倥偬偶感寄生虫病征候,彻底等同于《夷坚支戊志》卷三《卫承务子》叙述不良子弟嫖娼宿妓引发相同症状而张冠李戴,误合为一使然。而该合理解释,实乃洪迈根据治愈同病但起因、场合不同的吴、卫各自主治医师张锐与刘大用神奇医术,归纳得出的人非同类而病相雷同的正确意见:“予顷记张锐治吴少师事,绝相似云。右四事皆刘大用说。”[2]

笔者就此,深感洪迈果断研判言之成理而所见略同,遂加以援引为证成文;因为这至少是两则替吴玠死于非命而近乎冤假错案予以复查检视的重要例证和关键途径,它比建立在缺失基本案情报告和具体事实陈述之上,相当于信口将他节操一笔抹杀酿成的有罪推定更为令人信服。尽管这一要害证词看似出自常遭人腹诽,抵今被误解乃至于全盘否定为志怪小说家言的洪迈《夷坚志》里饱受质疑否定[3][4]。由此足见《夷坚志》史料价值既不容忽略不计,视而不见被妖魔化,更需欲罢不能地加以表微认证,以此以理服人。故本文拟再以吴玠死因为例,从史料举证与解析视角,重申并强调其不应被轻视的历史文献作用。

一、古今学者印象中的《夷坚志》

关于《夷坚志》的历史文献性质及其重要性,事实上早为史上诸多前辈学人所肯定采纳,如自南宋中期名医张杲(约1149—1227)《医说》(2)南宋皖南著名医学家张杲于淳熙十六年(1189)撰著集古来医案于一炉的《医说》初稿,此后历经约卅六载修订增补,于嘉定十七年(1224)定稿刊刻。卷五《误吞水蛭》起,宋、元、明、清历朝医书(3)南宋张杲《医说》卷五《误吞水蛭》;元皖南池州养生学家李鹏飞(1222—?)《三元延寿参赞书》卷四;明皖南新安医学家汪瓘(字民莹)《名医类案》卷七《误吞水蛭、蜈蚣》;明著名医学家李时珍(1518—1593)编著《本草纲目》卷七《黄土·拾遗·发明》;明晚期福建文坛代表人物谢肇淛(1567—1624)编著的明代博物学代表著作《五杂俎》卷五《人部》一;明末政治家,早曾因母病习医,后因朝政腐败而称病辞归,重新精研病理学的王肯堂(约1552—1638)历时十一年编著《证治准绳》卷十八《虫》;明末思想家、科学家、“四公子”之一方以智(1611—1671)编著百科全书式著作《物理小识》卷二《地类》“张锐以黄土下吴少师之虫疾。”清代医学家吴仪洛(1704—1766)编著《本草从新》卷十五《黄土·燥湿解》;清末学者、书画家徐士銮(1833—1915)编纂的医话著作《医方丛话》卷三,等等明清医书,或全文转载,或择要选刊,先后对选自《夷坚志》的《吴少师》与《卫承务子》这两则真人实事传染寄生虫病遗闻,以典型医案形式密集发布,以提高人们,特别是乡村从医人员应对突患该棘手疑难杂症的应急诊断水平与处置治愈能力。换言之,针对类似“吴少师”病患的诊治手段与方法,大抵从南宋中期起,就已然成为古代医疗史上一桩相当有代表性的医学示范病例,和简便易学,“土”到病除的非处方经典医术了;只不过作为患者的“吴少师”究竟是身为兄长的吴玠,还是吴玠的胞弟吴璘一直不曾被人细究、深究,甚至往往忽略不计,不为人瞩目。因为一般人们普遍理解的“吴少师”多被指认为吴玠,这几乎是人尽皆知而达成广泛学术共识的不争事实。譬如何卓点校、中华书局1981年10月版《夷坚志》第四册《人名索引》,就将《吴少师》中主角视作吴玠。,就曾将《夷坚志》记录发生在抗金大将吴玠和浪荡子卫承务子身上两起病患表象酷似,但患病成因、场所迥然有异的典型医案,跟南宋民间神医张锐和刘大用分别施行简便易学而颇见神奇功效,堪称“土”到病除,死而复生的“土方”,作为向同行传授立竿见影治病救人民间秘方大力推介,广而告之。换言之,《夷坚志》中民间医学的菁华部分,早已被传统医学界有识之士吸纳汲取而予以保护传承,这其中恰好包涵有吴玠的病史与医嘱治疗偏方,相当地具有代表性与实用性。据此也进一步证实《夷坚志》是一部至少涵盖部分可信赖成分的南宋文史杂著,将它完全归属志怪小说另册的作法既不科学也不足取。

再譬如与《夷坚志》作者洪迈为友的南宋名臣、诗人王十朋(1112—1171)《梅溪先生后集》卷第八《二月朔日同嘉叟藴之访景卢别墅用郡圃栽花韵即席唱和》诗云:“野处名园境界賖,《夷坚》《愽物》似张华。自注:景卢作《夷坚志》。”同为洪迈朋友的南宋爱国诗人陆游(1125—1210)读《夷坚志》后随感诗又云:“岂惟堪史补,端足擅文豪。……陋儒那得议,汝辈亦徒劳。”[5]他们都对作为同侪洪迈著录反映本朝民间或交游圈内传奇野史的《夷坚志》表示非常欣赏。王十朋进而把《夷坚志》比作西晋政治、文学家张华(232—300)编撰的古代首部博物学著作——《博物志》相提并论;而陆游不光肯定《夷坚志》拾遗补缺的史学意义,更赞赏其充满浓郁的文学艺术特色。

假如说王十朋和陆游均为洪迈好友,难免于交际应酬中流露出溢美之辞的话,清代学者阮元(1764—1849)对《夷坚志》的评价应当说更为中肯持正,其《揅经室外集》卷三曰:

(《夷坚志》)每卷之下,注明若干事,每事亦必注明某人所说,以著其非妄。书中神怪荒诞之谈,居其大半;然而遗文轶事可资考镜者,亦往往杂出于其间。

更值得重视的是,现当代不少致力宋代文史研究的学者,也并未因存在忌讳、质疑和忽视《夷坚志》史料功能现象,就同样坚持否决其相关数据是出自洪迈努力把它视为正史辅佐参考的有益尝试了。据不完全统计,于宋史用功最深,贡献亦最多的台湾学者王德毅编撰《洪迈年谱》时,在实际运用《夷坚志》口述文献数量上就达十多处之夥;其中很多是把它直接作为一手材料加以吸收征集的;巧合的是他引证的第一例相关史事,恰好始于吴玠去世的绍兴九年(4)参看王德毅编撰《洪迈年谱》绍兴九年援引《夷坚乙志》卷十《松球》,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2006年5月,第28页;以及绍兴十五年引用《夷坚支景志》卷八《小楼烛花词》,第37页;绍兴十六年引用《夷坚支戊志》卷五《妙缘寺》,第40页;绍兴十七年引用《夷坚乙志》卷八《虔州城楼》,第41页;绍兴二十年引用《夷坚乙志》卷八《无缝船》,第48页;绍兴三十二年引用《夷坚丙志》卷十《契丹诵诗》,第105页;乾道元、二年引用《夷坚支甲志》卷十《蒋坚食牛》,第115-116页;乾道三年引用《夷坚丙志》卷十七《王铁面》,第134页;淳熙十三年引用《夷坚支庚志》卷一《苏相士》,第179页;淳熙十四年引用《夷坚支丁志》卷五《虼蟆瘟》,第197页;绍熙三年引用《夷坚支丁志》卷七《信州鹿鸣燕》,第226页;绍熙五年引用《夷坚支景志》卷五《吕德卿梦》,第233页;庆元元年引用《夷坚支丁志》卷四《林子元》,第235页;庆元二年引用《夷坚支戊志》卷八《龙阳章令》,第235页;同年引用《夷坚支癸志》卷十《林秀才鸡》,第238页;庆元四年(1198)引用《夷坚三志壬》卷六《滕王阁火》,第244-245页;等等。。而原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杨义,在其《中国古典小说史论》第八章《从〈酉阳杂俎〉到〈夷坚志〉》第一节《文人案头文学和南方习俗投影》中也认为:

《夷坚志》成书于六十年之间,采取有闻即录的方法,一续再续,……更为内在的,是《夷坚志》讲究以史笔写异闻,笔墨简劲质实而难免拘谨。洪迈以学问文章受知于南宋孝宗皇帝,曾三度抄录《资治通鉴》,供职史馆后,又撰有《四朝国史》恭呈皇览,这种身份趣味使他即便敷叙奇闻怪事,也放不下君子式矜持的架子[6]。

他主张洪迈撰著《夷坚志》带着理性或者说史学家的辨证思维头脑,因而内容有一定的可取性。《文学遗产》杂志原副主编张白山《危楼散墨·读〈夷坚志〉札记》,也提到《夷坚志》“虽以写鬼神出名,却也写了宋代作家、诗人的轶事和遗文。……托梦是假,谈(问题)是真的,洪迈是宋人,谈宋人事总是比后人所谈较为可靠。”[7]同样倾向于摒弃《夷坚志》中志怪虚幻成分,洪迈转载当事人诉求或旁观者陈情背后,有其真实性与部分可信度。就洪迈笔记评论最为精辟的要数鲁迅,其《中国小说史略·宋之志怪及传奇文》这样点评:

洪迈幼而强记,博极群书,然从二兄试博学宏词科独被黜,年五十始中第,为敕令所删定官。父皓曾忤秦桧,憾并及迈。……迈在朝敢于谠言,又广见洽闻,多所著述,考订辨证,并越常流,而《夷坚志》则为晚年遣兴之书。

如果说鲁迅这番品评正是针对洪迈这部笔记掌故而言,那么说明他也是非常认同《夷坚志》雅俗共赏,“并越常流”的识见与本事的。

二、《夷坚志》采编取舍标准的洪迈自我评述

其实,宋代笔记史料创编极其发达,阅历丰富的文人墨客大多撰述过跟自己人生旅程相关而长短不一,亦庄亦谐,涉猎面极广的随感笔录,像陆游《家世旧闻》《老学庵笔记》皆然;洪迈除《夷坚志》外,也还曾撰著过被列为宋代最有学术价值三大笔记之一的《容斋随笔》。尽管《夷坚志》因“非必出于当世贤卿大夫,盖寒人、野僧、山客、道士、瞽巫、俚妇、下隶、走卒,凡以异闻至,亦欣欣然受之”,向被后世视为描写荒唐故事而贴上志怪小说标签打入冷宫不受待见,哪怕有若干史学养料乃至重大史实突破,亦往往遭轻描淡写排斥在作为正统、主流史料以外被另眼相待。

然而作为史学家出身的洪迈,实际上非常明白口述史料的真实性意义和保鲜(险)度的重要性,意味着是否被世人承认与接受;所以,他对作为原始素材的选择处置谨慎得当,有一整套完备的验证步骤和验收程序,并非拉到篮里便是菜。所谓:“耳目相接,皆表表有据依者”。“每闻客语,登辄纪录,或在酒间不暇,则以翼旦追书之,仍亟示其人,必使始末无差戾乃止。既所闻不失亡,而信可传。”纵然出现“告者过”或“听焉不审”情况,即“删削是正”,或“摭其数端以证异”;“实为可议”者,就“约略表说其下”,提示告戒“读者曲而畅之,勿以辞害意可也”,千万勿要信以为真。至于有人腾笑其确信度,诚如洪迈自我辩白的:“若太史公之说,吾请即子之言而印焉。彼记秦穆公、赵简子,不神奇乎?长陵神君、圯下黄石,不荒怪乎?书荆轲事证侍医夏无且,书留侯容貌证画工;侍医、画工,与前所谓寒人、巫隶何以异?善学太史公,宜未有如吾者。”

因此,洪迈《夷坚志》采编转述故事都言明来源出处;即使道听途说,只要口述者信誓旦旦,愿接受采访而同意笔录文字,他都加以收录汇编,并一一写明依据归属。这一务实认真态度,增添、提高了故事的可信度与真实感,以此杜绝了信口开河与不守信用。今本《夷坚志》最后附录《人名索隐》中,就不乏是跟洪迈同时代的现实中人,有的还是他本人的至爱亲朋。尤其是像作为回顾吴玠死因重要证据的《夷坚初庚志·吴少师》口述对象的“张外舅”,其实就不是别人,而正是洪迈自己的岳丈、兵部侍郎张渊道(5)洪迈《容斋随笔》卷十三《国朝会要》:“建炎三年,外舅张渊道为太常博士。”王德毅《洪迈年谱》甲谱前,“妻张氏”援引,考“知岳家姓张。”第15页。关于张渊道生平事迹,详见另文考证。。因为属于在场人以当事者、见证人或旁观者等多重身份现身说事,娓娓道来,极大提升了故事的征信度,也避免了把自己和口述者双双置于诚信缺失风险漩涡中去的情况发生。事实证明洪迈这一方法行之有效,包括陆游《老学庵笔记》等不少同时期人的笔记,就都约定俗成般直接或间接运用过这套办法,落实保护好信息源作为以正视听的关键砝码。像洪迈稍后习知历朝史实及典章制度的王明清(约1127—?)鉴于南渡后史料散亡,因采集逸闻遗献成《挥麈录》廿卷,所记颇为详实而多为《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及《高宗实录》所援用[8],就如同效仿《夷坚志》体例,特别明确相关内容是为某人亲口传授而非向壁虚造,凭空而来。

总之,《夷坚志》虽然被归为古代志怪小说,但其中相当部分轶事正如清代学者阮元所说可资考镜,是经得起史实检验、推敲的;至少应该允许针对不同故事内容,严格区分不同性质而有所甄别对待取舍,绝不该不分青红皂白,自以为一无是处予以全盘否定,这显然不是严肃对待学问的科学态度。

三、《夷坚支庚志》卷第六《潘统制妾》与出土吴玠部将彭杲墓碑暗合印证

《夷坚志》史料价值到底是否经得起史学审核,是当下众多宋史研究者共同关心的话题,也是笔者一直试图寻求破解的学术命题,近年研究稍有起色并有些许回报,并且相关史证作用恰巧体现在事关解码吴玠兵团部将潘璋的一则佚史中。《夷坚支庚志》卷第六《潘统制妾》曰:

兴元(汉中)统制潘璋,在临安时买一妾,携入汉中。为人妩媚柔和,举家怜爱。两岁后得疾,若怀孕者。始数日不食,渐至一月枵腹。经十旬,忽产一男子。越三月复然,又四月亦如之。是岁连举三子,闻见者莫不以为异。自是饮食疏数不齐,似有所凭附。预说其家祸福,往往多中。遂白主公主母,乞一净室学道,勿以事相关,昼夜掩户。或穴隙窥之,但趺坐诵经。璋尝排闼强造其处,则四壁环列皆佛书内典,至有天竺及外国所刊板籍。诘所从来,曰:“天女见与。”淳熙辛丑(1181),兵帅彭果(显系“彭杲”之误)选璋部西军赴殿岩,因剡荐其材。妾请从行。璋辞以法不许。舟次果州津溉,谒郡守还,马上望一女子沙上持诵,即之,乃妾也。骇其何自而来,曰:“思君之极,不觉魂飞。”璋亦喜,载与俱东。至鄂渚,其表弟秦奎干办戎幕,来相访。未至,妾已先知,曰:“秦都干至矣。”秦向者固已知之,是日觉其精爽比旧微为耸露,问璋曰:“兄本买妾,闻却遇仙。”璋备言其状,令取一小尊酒与秦饮。所贮才三升,各举十觞,而尚存其半。怪而叩之,曰:“近来学得一戏剧术,不足道也。”明日,秦邀到官舍,语次,及西州风物,曰:“兄留行都,正是春暮,必可饱食玉津樱桃。”妾曰:“此亦不难致,愿假一合往取。”合子至,布气数口,以手帕缄封,授老兵,使持往舟中,且祝勿擅启。少顷而回,樱桃溢合。宾主饫尝,遍及姨孄,唯一乳媪及小鬟不得食。曰:“渠不应飨此。”璋问秦:“建溪新茶已到未?”曰:“未有。”妾曰:“我揖能致之。”即于假山侧拈块土置掌内,揉碎嘘呵,付外碾细瀹之。即于假山畔尝,真奇品也。妾每出,必以虎子自随。俄暂起,曳窗屏蔽障。既退,媪鬟视其旋溺,香如麝脐,而色清洁,举而共饮之,妾在坐笑曰:“两人无良,窃饮吾溺。然亦何伤,不过费我几日工夫耳。”后至都城,璋登岸而返,失妾所在。方疑挠之际,一翁一妪来省女,璋无以对。执诣厢官,送于府,奏劾之。坐辄带妇人从军停官责本队自效。彭果(杲)以举官不当削秩。鄱阳吴溱,从妇翁胡德藻官于鄂,见秦生,目击其事。已而遇璋于庐州逆旅,访得本末甚详。又三年,溱往渝川,逢利路州钤辖吴汉英于夔府,因及璋踪,云:“妾生子皆俊慧,能读书。妾今在父母家,无恙。”

出乎人们预料的是,近卅年前陕南汉中市洋县发现吴玠部将彭杲(1126—1191)墓志,正好以文献与文物双重证据为凭,清晰还原了《夷坚志》证史、补史作用的可靠性与权威性。1991年12月14日,洋县北纸坊乡石山梁村出土的《宋故武功大夫吉州刺史兴元府驻札御前诸军都统制致仕彭公事实碑》(6)邵经邦《弘简录》卷九十五 天王 宋一之十一下:淳熙十一年(1184)“三月癸巳,命利路三都统吴挺、郭钧、彭杲密陈出师进取利害,以备金人复金州管内安抚司。”载:

(淳熙)九年(1173),(彭杲)应诏,举所部武勇,以左军统制潘璋充选。后一岁,璋坐小法免,以举累降两官。寿王(宋孝宗)雅知公,姑以明法。寻以公久劳外服,军政修明,加吉州刺史,函复元官。继遣使赐,宸翰褒美,并赐金器、香茶。(7)参看李烨、周忠庆《陕西洋县南宋彭杲夫妇墓》,《文物》2007年第8期,第57—70页;周忠庆《灙水集·人物春秋·彭杲生平简介·〈宋故武功大夫吉州刺史兴元府驻札御前诸军都统制致仕彭公事实碑〉注释》,三秦出版社2006年1月,第111—129页;汉中五千年丛书之五·郭鹏编著《汉中遗闻趣事》,汉中地方志办公室2002年3月,第109—113页。

事实业已很明了,彭杲墓碑表述跟《夷坚志》陈述潘璋携眷入伍获罪累及彭杲完全契合;并且洪迈复述故事性强而宛若呈现时空穿越感,足以弥补彭杲墓碑局限性和语焉隐晦背景真相,极大扩展了碑文内容外延。更为重要的是,洪迈还特地刊布了有关《潘统制妾》传闻的出处,以此表明文本既源于局内证人如史有其人的利州路钤辖吴汉英(8)吴汉英其人,疑似(南宋)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十九《庚子五部落之变》记录在案的“(剑州)节制军马同统制官”。至于是否同名而表字长卿的江阴吴汉英(1141—1214),待考。案,江阴吴汉英,乾道五年进士,有政声。有《归去集》二十卷。(南宋)刘宰《漫塘文集》卷二十八有《故兵部吴郎中墓志铭》。事迹参看《宋人传记资料索引》第二册,第1168页。,更出自当事者亲口讲述。正因为洪迈对目击者回忆作了初步把关以示信赖,故而他敢于将掌握的相关掌故纳入《夷坚志》聊备一格。如果我们说科学意义上的历史研究,必须是建立在真实基础之上的话,传统口述的致命弱点常常是口头传说在流传过程中,或者史学工作者在记录某种口述史料经历中,容易出现拷贝走样的失真失实情况,从而有损作为主体的历史科学性[9]。然而通过上述就洪迈《夷坚志》口述历史价值的反复核验,再次充分证明《夷坚志》关于吴玠抗金兵团人物故事的鲜活演绎,具有跟历史文献同等重要的参考作用。而这发生在八百多年前古代史学家洪迈身上尤为难能可贵,因为他那种如当代口述史所倡导的闻录必予复议核查的先见之明与超前意识,显系具备良好史学家素养的严谨求实学风使然。

四、记录在案的抗金将领儿女私情与以权谋色事例

从以上《夷坚志》讲述和彭杲墓志揭示部将潘璋挟妾归队行为说明,儿女情长实属人类社会中两性互动交际的正常举动,不论承平时期还是战争年代,都是人之常情与正常心理、生理需要;尤其血气方刚的青年战士,旷日持久的艰苦军营生活带来的势必是性生理和心理上的痛苦煎熬。而一旦从军情紧张,随时可能牺牲生命的抗金前线,涉足到一派湖光山色,歌舞升平,美女如云,充满声色犬马氛围而暖风熏得游人醉的偏安国都临安或成都那样的花花世界,自然目迷五色,难免沉浸享受其中,身体和心情形同获得极大松弛与释放。因此,荣获军功的潘璋从杭城买妾回汉中抗金大本营;吴玠侄孙吴曦自湖上采购多种观赏鱼,甚至汲西湖水载三巨艘以随,千里迢迢逆水行舟回汉中略阳抗金前线(9)岳珂《桯史》卷第十二《金鲫鱼》。,均属当年抗金士卒、将帅爱情婚姻与生活情趣的真实反映。就前者,今人绝无理由和必要对八百年前抗金士气产生怀疑以至于求全责备;更不必要带上有色眼镜,任意扣上好色消沉的帽子。实际上,不仅潘璋,随吴玠转战各地,于和尚原、仙人关战役屡获功勋,吴死后的绍兴十一年(1141)再度会战仙人原,生擒金源万户将的汉中守将杨政(1098—1157)(10)《中国历史大辞典·宋史》,第179页。,和接任吴玠为四川宣抚副使而治蜀有方的郑刚中(1088—1154),都曾有过类似不可告人的生活作风“情”节或案底。

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尽管正史反复强调吴玠以权谋色,甚至把作案地点都定位到了成都,《宋史》本传综述更深挖根源般深恶痛绝地提起公诉道:“然玠晚颇荒淫,璘多丧败,岂狃于常胜,骄心侈欤!抑三世为将,酿成逆曦之变,覆其宗祀,盖有由焉。”可是就普通读者好奇关注的抗金英雄吴玠,究竟低级趣味腐化堕落到何种不可言状地步(11)古人男女私情与纵欲无度边界并无统一界定标准,需具体议题具体分析。,正统史传就此几乎异口同声在吊足读者胃口后以难以启齿为名集体戛然而止统一失声了,始终列举不出哪怕如《夷坚志·卫承务子》般言之有据的斑斑劣迹或重磅猛料。换言之,似有动向却实无动态披露。如此不负责任的指证指斥,自然严重违背了以事实为根据的取证、举证法则而形同于诬告与陷害了。所以,从根本上看吴玠死于纵情声色议论,简直就是个查无实据的彻头彻尾伪命题。

而与此截然相反的是,有关郑刚中和杨政沉湎姿色事例虽从未见诸正史而不着一笔,但并不表明他们私底下就不曾尽得风流了。南宋绍兴年间侨寓隐居钱塘清波门的周辉(1126—1198)《清波杂志》卷八就有这么一番记录:

郑刚中之镇蜀地,眷妓阎玉。忽民间遗火,延烧所居富春坊(12)周辉《清波杂志》卷第八:“成都富春坊,群倡所聚。一夕遗火,犂明,有钉一牌,大书絶句诗于其上:夜来烧了富春坊,可是天公忒四行。只恐夜深花睡去,髙烧银烛照红妆。乃伊洛名徳之后号道山公子者所作。”。郑于火中获一旗,上有改东坡《海棠》诗云:“火星飞上富春坊,天恣风流此夜狂。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郑一见曰:“必道山公子也。”

此记直击郑刚中蜀中风流韵事早为人所晓而播于人口,他火中依红偎翠狼狈出逃所得旗帜,很可能就出自同道间戏弄恶作剧。至于《宋史》卷三百六十九、列传第一百二十八《刘光世传》,贬责南宋“中兴四将”之一刘光世(1089—1142)“律身不严,驭军无法,不肯为国任事,……与时浮沉,……方之韩(世忠)、岳(飞)远矣”云云,和南宋杜大珪(生卒年不详)《名臣碑传琬琰集》中卷五十五朱熹(1130—1200)撰《张忠献公浚行状》,列举川陕宣抚处置使张浚(1097—1164)绍兴七年(1137)“归自江上,奏刘光世握兵数万,无复纪律,沉酣酒色,不恤国事,语以恢复,意气怫然,宜赐罢斥,以警将率”云云,恐怕跟吴玠被污蔑一样,并属抗金阵营内部同室操戈,互相贬责倾轧数落而并无实证。

不过,吴玠另一员部将杨政,尽管正史言之凿凿其驻守汉中十八年,修堰筑堤,颇便于民而官至御前诸君都统制,加太尉。然而就是这么一位一向被树为俨然抗金英雄的正派形象,在《夷坚支乙志》卷第八《杨政姬妾》中,却分明是一介大搞权色交易又玩弄女性,乃至残酷冷血无情而杀人如麻的衣冠禽兽般恶魔形象;其迫害虐待女性兽行,委实根本不能跟潘璋对爱情珍惜忠贞等量齐观。

杨政在绍兴间为秦中名将,威声与二吴埒,官至太尉。然资性惨忍,嗜杀人。帅兴元(汉中)日,招幕僚宴会,李叔永中席起更衣,虞兵持烛,导往溷所,经历曲折,殆如永巷,望两壁间隐隐若人形影,谓为绘画,近视之,不见笔踪,又无面目相貌,凡二三十躯。疑不晓,扣虞兵,兵旁睨前后,知无来者,低语曰:“相公姬妾数十人,皆有乐艺,但少不称意,必杖杀之,面剥其皮,自手至足,钉于此壁上,直俟干硬,方举而掷诸水,此其皮迹也。”叔永悚然而出。杨最宠一姬,蒙专房之爱,晚年抱病,困卧不能兴,于人事一切弗问,独拳拳此姬,常使侍于侧,忽语之曰:“吾病势汫漉如此,决不复全生,我倾心吐胆只在汝身上,今将奈何?”是时气息仅属,语言大半不可晓。姬泣曰:“相公且强进药饵,脱若不起,愿相从往黄泉下。”杨大喜,索酒与姬,各饮一杯。姬返室沈吟,深悔前言之失,阴谋伏窜。杨奄奄且绝,瞑目,所亲大将诮之曰:“相公平生杀人如掐蚁虱,真大丈夫汉。今日运命将终,乃流连顾恋,一何无刚肠胆决也!”杨称姬名曰:“只候他先死,吾便去。”大将解其意,使绐语姬云:“相公唤予。”呼一壮士持骨索伏于榻后,姬至,立套其颈,少时而殂。陈尸于地,杨即气绝。

如何看待《杨政姬妾》上演的这桩跟正史褒奖杨政政迹严重不符,几乎让人难以置信而耸人听闻的惊悚恐怖剧情,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认为:

曾经声称“无意于纂述人事及称人之恶”的《夷坚志》,竟在《支乙卷第八》“杨政姬妾”(此条与史载杨政事迹不符。杨政为南宋初期的抗金名将,对于支撑秦陇,保存川蜀,建有显赫战功。《宋史》本传称他在战争中能“抚定居民,秋毫无犯”,守汉中时兴修水利,“凡利于民者不敢以军旅废”。其为人亦谦恭谨慎。此条只能作为虚构故事来读)条,描写了怵目惊心的人间罪恶。……小说并没有正面描写“杖杀”和“剥皮”的血腥场面,而是侧面着墨,把众多血腥场面凝结成一个暗影幢幢的残酷而神秘的意象,于人物的疑惑和低语之间刻入读者心中,显示了入木三分的艺术功力。随之,作家又捕捉住极有特征的时刻和场合,已经官至太尉的杨政病危时,诱导有专房的爱姬说出“愿相从黄泉下”,爱姬反悔沉吟之际,他还不能瞑目,直到手下人用绳索勒杀爱姬,陈尸于地,他才气绝。这是《夷坚志》中极少数没有以因果报应来解释人物变态行为的作品之一,它以富有特征和力度的一侧一正的描写,淋漓尽致地暴露了权贵家庭中生杀予夺的残忍性和绝情性。说到故事的起因,如果不是故事的传说者和同为权贵的故事撰定者,与那位已亡故三十余年的历史人物有宿怨,借小说以鞭尸,那么就是人间残忍性给作者留下过分浓密的恐怖的阴影了(13)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第八章《从〈酉阳杂俎〉到〈夷坚志〉》第三节《沉重的人生感受和宋人说鬼的道学气》,第212页。。

考察《夷坚志》中《杨政姬妾》与同卷随后的《宜兴官人》《张元榦梦》和《骆将仕家》三则掌故,均出于北宋宣和六年(1124)为淮上宿州户曹,南宋绍兴中任江南常州知县的洛阳张晋英涛次山述说,属于跟杨政同时当代人谈论当时事,有理由相信存在相当的可信度;因为就张氏本人,《夷坚支丁志》卷第二有其甥安劝口述《张次山妻》故事为旁证。总之,张次山其人经查与杨政似并无过结恩怨与深仇大恨,进而要无中生有,恶意中伤他残害姬妾似乎不可信。何况洪迈在《夷坚支乙志》序中说得很透彻:

天惠赐于我,耳力未减,客话尚能欣听;心力未歇,忆所闻不遗忘,笔力未遽衰,触事大略能述。群从姻党,宦游岘、蜀、湘、桂,得一异闻,辄相告语。……殊自喜也,则手抄录之,且识其岁月如此。

所以,笔者主张史学工作者需要具备正视、透视与洞察历史人物,特别是正面人物深藏于正史刻画背后不为人所晓双重人格的能力和勇气。只要参观了解过四川华蓥出土谋杀叛臣、吴玠侄孙吴曦(1162—1207),平息其叛乱投敌阴谋的抗金将领安丙(?—1221)墓葬奢华排场,和上述洋县吴玠部将彭杲墓出土随葬品、乐伎俑等的规模(14)参看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广安市文物管理所、华蓥市文物管理所编著《华蓥安丙墓》,文物出版社2008年1月;周忠庆《灙水集·人物春秋·彭杲生平简介》,彩页第4、5、6、7彭杲墓文物。,想必就不难窥见某些抗金英雄生前不为人知真实生活的另一面了。因而对于仿佛原始控诉状般的《杨政姬妾》遗闻,笔者持宁信其有,恐非空穴来风的半信半疑态度;相反,存世文献资料透明度极高地以监察审计调查得出的结论是:吴玠及其家庭、子女都生活清廉简朴乃至近乎清贫,从未引发过时人在生活与作风问题上对他的猜测疑虑与不信任感。

五、无的放矢污蔑吴玠的无欲则刚般家庭观念与个人私生活

当代著名宋史专家邓广铭(1907—1998)在《略论辛稼轩及其词》中曾经指出:

南宋的统治集团中人,既大都是文恬武嬉,沉迷于醉梦腐朽的生活当中,而一般漂浮在社会上层的文人学士,又大都寄情于声色,或把时光消磨在玩弄玄虚概念上。对于这样的政风和士习,辛稼轩在其痛心和憎恨之余,便时常在其歌词当中给予一些泼辣尖锐的批评和抗议,冷讽和热嘲(15)邓广铭《略论辛稼轩及其词》,《中国文化书院九秩导师文集 邓广铭卷》,第142—143页。。

反观本文专题探索追究的吴玠纵情声色本事,有必要严肃强调的是,虽然正史反复重申吴玠重色服毒,却根本理不出哪怕如野史《清波杂志》和《夷坚志》登载郑刚中、杨政、潘璋般声色俱全故事头绪,这自然使得长久以来沿袭不绝有关吴玠好色之徒的习惯性论调黯然失色。试想,抗金豪放派诗人陆游蜀中冶游,放浪形骸,尚有其自作诗和“不拘礼法,人讥其颓放,因自号放翁”(16)参看(元)脱脱《宋史》卷三百九十五,列传第一百五十四《陆游传》。陶喻之《陆游婚外情释证——〈钗头凤〉词背景、本事发微》,中国陆游研究会编《纪念陆游诞辰880周年暨越中山水文化国际研讨会论文集》,人民出版社2006年11月,第281—295页。等正史记述为证;即如其友的豪放派词人,同为抗金大将辛弃疾(1140—1207),尚不免有轻狂好色言辞散见其稼轩词。如江淮、两湖之什的《浣溪沙赠子文侍人,名笑笑》《南乡子赠妓》;带湖之什的《东坡引闺怨》;瓢泉之什的《鹊桥仙赠人》《又送粉卿行》《西江月》《又题阿卿影象》《临江仙侍者阿钱将行,赋钱字以赠之》共四首(17)(明)陶宗仪《书史会要》卷六:“田田、钱钱,辛弃疾二妾也。皆因其姓而名之。皆善笔札,常代弃疾答尺牍。”;补遗《眼儿媚妓》《乌夜啼戏赠籍中人》《如梦令赠歌者》《江城子戏同官》《惜奴娇戏同官》等浓艳词章,应该都是辛弃疾于风月场合的即兴之作。然而惟独针对吴玠,正史空口无凭却指名道姓说他欲壑难填,着实令人匪夷所思。难道这真是出自捕风捉影了吗?

盘点吴玠唯一让人形成挥之不去生活作风不够正派的坏印象,恐怕是岳飞(1103—1142)冤案被平反后出现的所谓他替岳飞介绍侍妾说了,这在相当大程度上令他给人们留下身边美女如云,整天花天酒地而生活糜烂的重大嫌疑。南宋谢起岩(生平生卒年不详)《忠文王纪事实录》卷四载:

(岳飞)不求华巧,旁无姬妾。蜀帅吴玠,素服王善用兵,欲以子女交驩。甞得名姝,有国色,饰以金珠寳玉,资奁巨万,遣使遗王。次汉阳,使者先以书至。王读之,甚不乐,即日报书,厚遣使者而归其女。诸将或请曰:“相公方图关陜,何不留此,以结好?”王曰:“吾少师于某,厚矣。然国耻未雪,圣上宵旴不宁,岂大将宴安取乐时耶?”左右莫敢言。玠见女归,益敬服,以为不可及。(18)岳飞孙岳珂有关岳飞的几种追忆文献记载与此口径一致,惟谢、岳诸说孰先孰后已难考究。《岳鄂王行实编年》卷下《先臣遗事》载:“不求华巧,旁无姬妾。蜀帅吴玠,素服先臣用兵,欲以子女交欢。尝得名姝,饰以金珠宝玉,资奁巨万,遣使遗先臣。次汉阳,使者先以书至,先臣览之不乐,即报书,厚遣使者而归其女。诸将或请曰:‘公方图关陜,何不留此以结好?’先臣曰:‘吴少师于飞厚矣。然国耻未雪,主上宵旰不宁,岂大将安乐时耶?’玠见女归,益服其盛德。”《金佗稡编》卷九 行实编年六载:“不求华巧,旁无姬妾。蜀帅吴玠,素服先臣善用兵,欲以子女交驩。尝得名姝,有国色,饰以金珠宝玉,资奁巨万,遣使遗先臣。次汉阳,使者先以书至。先臣读之,甚不乐,即日报书,厚遣使者而归其女。诸将或请曰:‘相公方图关陜,何不留此以结好。’先臣曰:‘吴少师于飞厚矣。然国耻未雪,圣上宵旰不宁,岂大将宴安取乐时耶?’左右莫敢言。玠见女归,益敬服,以为不可及。”《金佗续编》卷二十一《百氏昭忠录》 卷五 章尚书颕经进《鄂王传》之五载:“无姬侍之奉,蜀帅吴玠,尝以名姝馈之,飞不乐,厚遣使者而归之。或谏之曰:国耻未雪,圣上宵旰不宁,岂大将燕乐时耶?”邓广铭于1991年3月16日,在对他写于1961年12月3日的《略论辛稼轩及其词》作后记时特地指出:“每当我重阅《略论辛稼轩及其词》一文时,对文末引录的那条岳珂《桯史》的记载,总感觉颇有问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岳珂此段记事完全是在扯谎吗?我在此不无遗憾地说,铁一般的事实,证明岳珂确实是为了炫示自身如何受到辛稼轩的重视,而特地写此一段扯谎文字的。岳珂的著作,除《桯史》外还有好几种,其中最重要的则是他所编撰的《金佗稡编》和《金佗续编》。《稡编》中的《鄂王行实编年》和《吁天辨诬录》都是出自他的手笔,他却不顾史实真相,只为发挥其孝子慈孙的用心,而为岳飞编造了许多嘉言懿行,采取了决非历史学者所应采取的态度与手法。准此而推论之,则他在《桯史》中的这段记载之不够真实,更决非处于我的武断了。……然而我之所以不把前文的最后一段断然删去者,则是因为,不论在我发表前篇文字的以前或以后,引用《桯史》这段记事而论述辛词者,都大有人在,可见误信岳珂此言者正复不少,因特不删去前文的尾巴,而就此论证其纯属岳珂捏造的谎言,借以祛除受误于岳珂者之惑云。”参看邓广铭《略论辛稼轩及其词》1991年3月16日后记,《中国文化书院九秩导师文集 邓广铭卷》,第147—148页。

然而关于岳飞(19)事实上,即便岳飞离婚后再娶,今也已有案可查可考。不赘。的官私文献,由于其生前、身后长期遭受不公正待遇,昭雪后又受到过分拔高处理,相关内容也未尽客观公正,需要严格区分认证(20)岳飞被陷害后廿多年,他被钦定为罪犯,家族遭流放岭南闽广各地继续蒙受政治迫害,受此冤案株连人士不计其数,几无人敢于替他讨回公道。加之秦桧及其党羽控制编著官史,岳飞及其岳家军功劳几乎全被抹杀而代之以杜撰的罪恶行经,以图伪造成铁案。如此秽史也影响到私史撰写,《三朝北盟会编》和《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等号称良史的记载高宗朝历史最重要的南宋当代史,也未免转抄官方污蔑不实之辞。而岳飞嫡孙岳珂记录岳飞事迹的史籍《鄂国金佗稡编》对其祖父的功劳未免有溢美之辞,相关历史记载也有不少错讹与疏漏。参看符海朝《与〈鄂国金佗稡编续编校注〉有关的人和事》,《文汇学人》2019年5月17日第14版。。

此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六十三绍兴三年二月辛卯,转载时人张同《吴玠传志补遗》,有吴玠在仙人关前线安置年轻尼姑,通过她深得金兵将帅崇拜而信任的高僧午长老,替南宋军事决策层搜罗金兵情报等细节,也可能是他让人误以为跟该女尼有不可告人授受不清奸情隐私而再添悬疑色彩的症结之所在。

金帅蕯里罕(即金将完颜撒离喝,?—1150),最好释氏。僧午长老者,最所尊礼,至得与其妻妾杂坐饮食。而仙人关尼某,少畜于是僧,忠烈于是置尼私第,日以施利厚给。巳而使尼手书,言忠烈所以待己意,惟汝可报,及密许高爵,且啖以金。午喜诺,吾谍之往者,皆馆于方丈,往来不绝,萨里罕(撒离喝)不疑也。于是金人情伪凡至密之事,吾举得之。费士戣《蜀口用兵録》,亦载此事,且云:至是,玠知金将犯金洋云云。

所幸历史真相是,吴玠私生活非常检点庄重,有案可查毕生惟独迎娶过张氏一人(21)南宋文人武士平生多三妻妾,如陆游初娶唐氏,继配王氏,另有小妾杨氏。参看陶喻之《陆游婚外情释证——〈钗头凤〉词背景、本事发微》,中国陆游研究会编《纪念陆游诞辰880周年暨越中山水文化国际研讨会论文集》,第281—295页。陶喻之《陆游与继配王氏结缡考》,《中国韵文学刊》2006年第3期,第96—98页。辛弃疾室赵氏,再室范氏,三室林氏。参看辛更儒《辛弃疾家室再考》,《辛弃疾研究丛稿》,研究出版社2009年12月,第280—294页。《宋故知阶州高公墓志铭》载吴玠部将高英(1101—1160)“初娶崔氏,继室李氏,皆先公二十余年卒,今配罗氏,邺王绍威之后,封恭人。”参看蔡副全《新发现〈宋故知阶州高公墓志铭〉释考》。(南宋)王明清《挥麈三录》卷之二《王禀、徐徽言、李邈忠义事迹》载:曾经亲眼目睹高英“劲弓射虏”战功的南宋守将徐徽言,于建炎三年(1129)被俘不屈就义前“知不可奈何,遂置妻妾儿女于空室中,积薪自焚,且仗剑坐厅……”又,《皇宋洋洲察推吴君志铭》载吴璘孙吴忠嗣“初娶王氏,承直郎班女,再娶实淑人妹。”参看董永强、邹贺、王兴成《从〈吴忠嗣墓志〉看南宋墓志书写中的“忠臣”再造》。唯独吴玠墓志仅及妻张氏而别无继室、续配或小妾记载。,诰封永宁郡夫人,育有三男四女,仅此而已(22)今甘肃徽县吴山《宋故开府吴公墓志铭》载:“公娶张氏,故侍中耆之后,封永宁郡夫人。子男五人:拱,右武郎;扶、撝,皆承奉郎;扩、揔尚幼。女四人……”南宋杜大珪《名臣碑传琬琰集》上卷十三《吴武安公功绩记》作“三子,拱,右武郎,扶、撝,皆为文官,承奉郎,以经史自娱。庭杰尝试论之曰:汉皇甫规、张奂,皆生长山西,应贤良中髙,选规以诗易传授,门弟子三百余人;奂著《〈尚书〉难疑》三十余万言以埀世。设教二公,尚弃文就武,俱任度辽将军,破强敌以千万计,观规自布衣,时以西羌深入,上书愿假近边,无用坐食之兵五千,使规为将,上可以除患,下可以纳降。奂每言大丈夫处世,当为国家诛灭强敌。嘻!此皆前辈豪俊语。迩者,天子知元通与吴侯相知之深,想吴侯诸子,必皆稔闻,今元通功髙言重,若他日会晤吴侯家二朝奉,当语之曰:山西出將,二公家世,边人将门出将,二公奕世将种,大丈夫当用长枪大剑定天下,安用从文官学弄笔墨耶?元通曰:然!俊民论议极有补于世,当并为我书于吴侯传末云。宣抚司荐士明庭杰记。”张发《吴武安公玠功绩记序》:“方其(吴玠)薨也,其长子未冠,而二季尤幼。胡宣抚为行状,不询其子,使二旧吏立供。为之墓志又据行状而言,是以如是之不详。”作者不详《林泉野记·吴玠传》:“三子:拱、摠、撝。”引自(南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一九六 炎兴下帙;另,参看柳林《庄浪二吴》家世 二吴家世 二、吴玠吴璘的子孙,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12月,第85页。,并不见另有三妻四妾旁证。而曾深入吴玠部队跟他长期接触的南宋丞相张浚的幕僚冯康国(23)冯康国字符通,本名,四川遂宁人。为太学生,负气节。张浚宣抚四川,辟为主管机宜文字。知夔州,除都大主管川陕茶马,卒于绍兴十二年三月,参看《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四十四 绍兴十二年三月辛酉。参看《宋人传记资料索引》第四册,1980年5月增订再版,第2757—2758页。“于魏公幕府,时见吴侯之用兵与虏战,世所罕及,即古名将,亦不过此。何一旦殁耶?因相与痛惜。冯公(宣抚司参议冯康国元通)(24)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十一《宣抚使官属》:“傅彦济雱、冯元通康国,以尚书郎干办公事,皆非常制也。绍兴四年始着令参谋,视提点刑狱参议,视转运判官机干,在诸州通判之上,至今不改。”亦哀号不已,呜咽流涕而泣曰:何天不佑哲人,而遽夺之速也?念其往日在川陕时,不独公尔忘私,国尔忘家,且惠泽于民,俊民不能默默无语,遂历数其事发,乃握笔而记之。”(25)张发乾道五年(1169)《吴武安公玠功绩记序引》。(南宋)杜大珪《名臣碑传琬琰集》上卷十二。另一位见证人明庭杰俊民《吴武安玠功绩记》更曰:“(吴玠)论无请托之私,性乐善,每观史传有可师者,必书之坐右。日诵其书,其用兵本孙吴而能穷其变化;虽功高贵,显而居常,极俭约;至推以予士,则略无少吝。其殁也,家无余贽,至无宅以居。”(26)中书舍人王纶《吴武安公玠神道碑》几同。(南宋)杜大珪《名臣碑传琬琰集》上卷十二。另参看(南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五载:“曲端、吴玠,建炎间有重名于陕西,西人为之语曰:有文有武是曲大,有谋有勇是吴大。玠能书,今阆中锦屏山壁间有其书,奇伟可爱。”陆游入出川陕投笔从戎数过阆中,当为鉴赏过吴玠书法目击证人。《吴武安功绩记序》又曰:“其抚养士卒似吴起,其勤俭精力似陶侃,违令必戮似孙武。子忧国逺,计不侥近,功似赵充国。身殁之日,知与不知,莫不流涕,又似李广与羊祜也。……是以能胜所难胜,守所难守以保全蜀。使有数年之寿,则中原之复可几也。方其薨也,其长子未冠,二季犹幼。胡宣抚(继吴玠宣抚川陕的胡世将,1085—1142)为行状,不询其子,使二旧吏立供,为之墓志。又据行状而言,是以如是之不详。乾道乙酉(元年,1165),予既作补遗,志其大者,凡数十事,以遗其少子参议,且类宸翰、诏命、碑镂为一集,目之曰:《保蜀忠勤》,庶偹国史异时采择,因使蜀士大夫知本末,而后之为大将者,有所矜式。书成,人喜读之,荐绅遗传,已满四川,然意尚有遗也。”(27)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一百九十五 绍兴九年六月二十一日己巳。

李心传(1167—1244)《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三十三 绍兴九年十月,也实录吴玠行伍清贫道:“上谕大臣曰:‘吴玠久在蜀,备著忠绩。虽已优加恤典,然闻其家颇贫,可赐钱三万缗。仍进其弟军职,令抚其家属,故有是命。’上谕在十月壬申。”总之,如此坦荡正人君子,铮铮抗金英雄,可想而知势必爱惜自己羽毛、名誉。诚如他去世近卅年后四川制置使、知成都府汪应辰(1118—1176)《文定集·书吴忠烈遗事》依然赞颂其平生行状道:“忠烈吴公,力捍强敌,以保全蜀,其忠勇谋略,夫人而能言之。今观其遗事,如平籴、营田、兴水利、辟矿土、招流民、减冗员、节犒享,汲汲焉以爱民体国为意。……今复于忠烈公见之。公殁几三十年,而蜀人奉尝如一日,其忠诚所感格,惠民之所固结,非偶然也。”

综上所述,廉洁奉公的抗金将领吴玠,纵令好色下流行为确有其事,但败露行迹何在?此系笔者比较了同为南宋史学著作《三朝北盟会编》后针对《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无的放矢的历史追问。

六、南宋《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无缘核验《夷坚初庚志·吴少师》的连带失误

深入研讨至此,不妨就《夷坚志》为代表的古代口述史作一个小结。很显然,历史研究永无可能重构全部历史,历史学家或多或少有其局限性,难以了解历史真相全貌。其理解和表述总不免受到本身和时代局限性制约。因此,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认为文学要比史学更真实,因为文学更能揭示并表现人的真情实感,这就是读野史要比读正史更能使人窥见历史本真的原因,也是野史价值之所在。野史或出于当事者亲笔,或则是别人访谈笔录,后者即口述史,它往往比回忆录更有价值;之所以如此,取决于访谈者水平。口述史既来自事件亲历者亲口吐露,总不失其原始史料性质[10]。

当然,毋庸讳言,像《夷坚志》这般口述材料也免不了有文过饰非的小说家言,从而使其真实性为之打折受损。就此,洪迈倒并不回避类似情况发生,因为他本身首先是一位严谨史学家。《宋史》卷三百七十三、列传第一百三十二本传,曾这样记载他的个人史学经历与成就:“以提举佑神观兼侍讲同修国史,迈初入史馆,预修四朝帝纪,进敷文阁直学士,直学士院讲读官宿直,上时召入谈论至夜分。十三年九月,拜翰林学士,遂上《四朝史》一祖八宗百七十,八年为一书。……迈尤以博洽受知孝宗,谓其文备众体。迈考阅典故,渔猎经史,极鬼神事物之变,手书《资治通鉴》凡三,有《容斋五笔》、《夷坚志》行于世,其它著述尤多,所修钦宗纪多本。……而迈文学尤高,立朝议论最多,所谓忠义之报,讵不信夫?”故而洪迈在《夷坚支丁志序》中坦言,读者不能完全把口述史料的确切真实程度绝对化:

支丁既成,姑摭其数端以证异,如合州吴庚擢绍兴丁丑科,襄阳刘过擢淳熙乙未科,考之登科记,则非也。……蜀僧智则代赵安化之死,世安有死而可代者,蕲州四祖塔石碣为郭景纯所志,而景纯亡于东晋之初,距是时二百余岁矣。凡此诸事,实为可议。予既悉书之,而约略表其说于下,爱奇之过,一至于斯。读者曲而畅之,勿以辞害意可也。

事实上,貌似正统的历史文献同样也是有选择性的,并非言必无懈可击,句句是真理;而口述的所谓不足与缺陷亦非绝对,在做口述访谈时最常见的受访者遗忘和“虚拟”,在历史文献中也有所存在[11]。换言之,口述历史有其优势与缺陷,历史文献同样如此。因此,史学研究的最佳途径是将历史文献与口述史料互为补充对证,这样才能从各个侧面立体再现历史的丰富性、多样性和复杂性;然后经过独立思考和客观判断,最终得出较为接近历史真实的正确答案。

其实,有关吴玠晚节亏损于涉嫌不雅,迷恋女色说始作俑者——南宋史学家李心传对《夷坚志》的史学价值,也并未彻底置于冷宫不加理睬,还是作过批判性地接受采纳努力的。他曾就《夷坚志》史学开发利用,进行过细致认真的考察分析,就失误处尽量加以指正避免,而就可信者则予以采信备案备注。因而在其所著南宋初期重要历史大事记——《建炎以来系年要录》里,于每条记事底下,大都附有大段注文,胪列各种异说异文作为“考异”与正文并行,其中就不乏涉及对《夷坚志》文本的取舍,由此为后世研究者留有“递相稽审,质验异同”的再探索余地。

譬如卷八建炎元年八月考订曰:“又熊克(28)南宋学人,屡有论奏,曾言防御金人之计而见知于孝宗。参看《中国历史大辞典·宋史》,第503页。《小历》称(陈)通等逼特进薛昂领州事。按昂靖康元年已落特进,克不详考耳。克又称(顾)彦成为转运副使,盖承洪迈《夷坚志》之误。”(29)参看洪迈《夷坚甲志》卷七《祸福不可避》。卷二十八建炎三年九月订正曰:“熊克《小历》称(孙)九鼎陷金十年始登第,盖承洪迈《夷坚志》所书也,非实。金人以靖康元年陷河东,至此始五年,盖误记耳。”(30)参看洪迈《夷坚甲志》卷一《孙九鼎》。同卷年月则肯定道:“此据洪迈《夷坚志》增修,志中通判无名,今以日历寿春府奏状考之,则王摅也。余见四年十二月癸未。”(31)参看洪迈《夷坚乙志》卷十九《马识远》。卷四十建炎四年十二月再度认可道:“日历寿春府奏见,禁叛逆守臣马识远而无行遣指挥。此以洪迈《夷坚志》所书修入。”(32)参看洪迈《夷坚乙志》卷十九《马识远》。卷五十五绍兴二年六月也认同作:“此事据《夷坚志》,不得其年,因谢雨附见。”(33)参看洪迈《夷坚乙志》卷十六《邹平驿鬼》。卷六十一绍兴二年十二月详加考辨道:“此以洪迈《夷坚志》及明橐劾范漴章修入,但迈以为达陷州城,与橐所奏不同,恐误。苏轼白鹤故居,亦在城外,迈不细考耳。”(34)参看洪迈《夷坚甲志》卷十《盗敬东坡》。卷一百三十三绍兴九年十一月另有考证:“言者论相、罢总领在此月乙酉,今联书之。相为岳飞劾奏,据洪迈《夷坚志》所言。今以臣僚所劾行下者,盖不欲令出于将帅之意云耳。”(35)此邵相为岳飞弹劾事,不见今传本《夷坚志》。卷一百四十二绍兴十一年十一月修正道:“此据王明清《挥尘后録》,……此据洪迈《夷坚志》。”卷一百五十三绍兴十五年五月修订作:“程师回则见于洪迈《夷坚志》。”(36)参看洪迈《夷坚乙志》卷七《汀州山魈》,卷十五《程师回》。卷一百六十三绍兴二十二年秋七月改订作:“(程)敦厚事,并以洪迈《夷坚志》修入。”(37)参看洪迈《夷坚甲志》卷二十《太山府君》。李心传这些对待《夷坚志》实事求是,具体问题具体调研判断的研究态度是非常值得称赞与肯定的。

不过,李心传在就吴玠非正常死亡问题上,却一反常态,未经全面考证,而仓促定论。估计是听信谣传却没能提供、补充与揭发吴玠在成都寻花问柳,物色作案骚扰对象的实例和案情具体经过等过硬史证,便匆忙在其生活作风议论上发挥浮想联翩式解读仓促定性宣判,以致在关乎吴玠名声荣誉的大是大非问题上,得出有失偏颇的结论,释放出推波助澜误导后世的不正确信号。就此史识缺陷一端,也是特别需要严加指正并值得史学家引以为训的。

至于其铸就这一并不属实重大失误的缘起,疑似由以下相关因素酿成。从《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援引《夷坚志》内容篇章卷次,可观察到有关篇幅几乎都集中于初甲、乙两志,并无之后的其它各志。这说明李心传庆元二年(1196)始撰《系年要录》和《朝野杂记》(38)根据赵与时《宾退录》摘录《夷坚志》序载“初甲志之成历十八年,自乙至己,或五六年”,《夷坚支甲志》序曰:“《夷坚》之书成,……盖始末凡五十二年。”以《夷坚癸志》成于绍熙四年(1193)逆推,则《夷坚志》始作于绍兴十二年(1142),初甲志历时较久计十八年方完成于绍兴三十年(1160)。乙志序于乾道二年(1166)十一月十八日曰:“《夷坚初志》成,士大夫或传之,今镂板于闽,于蜀,于婺,于临安,盖家有其书,人以予好奇尚异也。每得一说,或千里寄声,于是五年间,又得卷帙多寡与前编等,乃以乙志名之,凡甲乙二书,合为六百事……八年(1172)夏五月,以会稽本别刻于赣,去五事,易二事,其它亦颇 改定处。淳熙七年(1180)七月又刻于建安。”丙志序于乾道七年(1171)五月。庚志编成于假守当涂的淳熙十六年(1189)。,历时约十二年到嘉定元年(1208)《要录》成书[12],此期间洪迈《夷坚》初甲、乙志因印刷出版及时,流播遍及四方,以致绍兴卅年(1160)完成的甲志,和乾道二年(1166)完成的乙志,在乾道八年(1172)和淳熙七年(1180)于多地多次加印,几乎“家有其书”(39)赵与时《宾退录》摘录《夷坚志》洪迈自序。,这也是李心传在编《要录》时,得以大量利用初甲、乙志内容予以互相校勘史实的重要原因。

然而继初甲、乙志后各志,尤其事关吴玠之死的《吴少师》掌故,尽管出现并完成于淳熙十六年(1189)的初庚志中,但分明尚未得以刊刻付梓上市,从而影响到李心传事实上无从以最快时速了解掌握与引用考核;换言之,李心传在撰写绍兴九年历史,乃至最终完成《系年要录》和《朝野杂记》时,还根本没机会接触到洪迈《夷坚初庚志》中《吴少师》故事,更不必说《夷坚支戊志》卷第三的《卫承务子》了。因此,从出版时间上替其过失作无过错辩护的话,是错失时机不许可他对误传诋毁吴玠死因话题予以严格对证审核与考订驳斥,进而令他犯下了偏听轻信有关吴玠贪图女色传闻(40)李心传始终不曾交代有关吴玠贪图女色之说的线索证据从何而来,所以此说的根据目前还是个未解之谜。;在具体论证上又替行使缺乏强有力实据支撑这一严重不足败笔埋下了隐患伏笔。而洪迈于淳熙十六年完成包含有事实上替吴玠死因正名内容的《吴少师》在内的《夷坚初庚志》,也不排除是他因感于此期间吴玠被追封为涪王(41)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二十九 绍兴九年六月:“玠,淳熙中追封涪王。”,力求替他相关不实之辞正本清源的动机使然;当然,撰著《夷坚支戊志》卷第三《卫承务子》或许更有此意了。只可惜就此良苦用心,李心传均无缘领教而纠正自己在吴玠之死问题上犯下的原则性错误,这无疑是身为南宋著名蜀籍史学家的他,在撰著当朝川陕抗金人物史上的一大缺憾所在。

七、口述史料在史学研究应用中提供鲜活线索作用综述暨结论

上海师范大学宋史专家顾吉辰《也谈吴玠死因》认为:杜大珪《名臣碑传琬琰集》上集卷十二、《琬琰集删存》卷一明庭杰《吴武安功绩记》,以及徐梦莘(1126—1207)《三朝北盟会编》卷一九五绍兴九年六月二十一日己巳条下中书舍人王纶为《吴玠墓志铭》《吴武安功绩记序》,均不获《宋史》有关吴玠“晚节嗜色,多蓄子女,饵金石,以故得咯血疾而死”等记载。但古往今来,人们为死者撰写墓志铭、神道碑、行状或追悼文词,往往多有溢美之词而少有贬责之论,这是一种由来已久的隐恶扬善好意。(42)顾吉辰《也谈吴玠死因》,《汉中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3期,第93—95页。以此证明时人替吴玠树碑立传时也许出于为尊者讳善意,故意隐瞒或避而不谈他生前的丑闻劣迹。这固然不无类似的可能性,但又似乎未必尽然,如上述《宋故武功大夫吉州刺史兴元府驻札御前诸军都统制致仕彭公事实碑》,分明在彭杲身后墓碑中检举其擅允部将潘璋携眷随军入伍有违军纪遭处分“以举累降两官”,只是未将前因后果具体化;而这一细节铺陈恰好由《夷坚志·潘统制妾》加以弥补填空,令读者由此了解了事件真相的本末原委。可见顾先生关于古人墓志、传记避讳尊者不可言传家丑说未免失之偏颇,无法完全令人信服;人们更希望获得的解释,是作为正史《宋史·吴玠传》等有关他无节制纵欲而亡的指斥依据与例证到底何在?就此,包括顾先生在内所有持吴玠如色狼论者均三缄其口,未给出充分合理答复,这一现象同样令人遗憾而感觉苍白无力!

而恰好与此相反,可能正因为拙稿集中讨论吴玠渔色说纯属无中生有,故而不为有鉴别眼光而不人云亦云,甚至比李心传更早了解吴玠死因底细的严谨史学家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等采编在前。否则,倘若吴玠恬不知耻贪色而亡确有其事并令全社会震惊,群起而不齿,势必如之后陆游在蜀中颓唐放浪行迹般播于人口被记录在案,绝不至于默默无闻,或哪怕缺乏具体案底,但因蜀籍史学家李心传一言九鼎,就可以三言两语一锤定音的吧?

其实像著有《系年要录》《朝野杂记》《旧闻证误》的蜀籍著名史家,如果吴玠蜀中渔色事实俱在,李心传应当最有充分的调查发言权,必不会就此不动声色,点到为止,从而使其真实性在自己史学著述中出现与事实存疑不符或失真的不足。退一步讲,即便他调查处于初级阶段而不欲广为传播,料自有其它史料笔记予以曝光而拍案惊起,谁能保证口无遮拦众多知情好事者会一直守口如瓶,默不作声,不广为扩散流播呢?更何况当吴玠侄孙吴曦准备投降金兵引敌长驱入蜀阴谋败露被平息绞杀,吴氏家族三代抗金威信受到巨大冲击后,假如吴玠生前确曾有如正史所陈罪孽,特别他竟还是因贪图女色而一命呜呼的话,相关隐私可想而知会被人如鞭尸般挖掘剖陈而津津乐道,绝不可能始终保持沉默而一言不发,不展开民事、刑事诉讼般调查的。可是,幸灾乐祸者期待的谣传并未被海量详尽事实所印证,哪怕道听途说现象也未出现;相反,倒是不着边际、似是而非的正史点评,令吴玠给人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般坏印象,这委实应归咎于正史造就了对吴玠的不公正待遇啊!

综上考析,有理由断定,有关吴玠荒淫之说,无非李心传智者千虑,只是按照偏听则信(43)至于有关吴玠纵淫而亡的惑众谣言到底是否出于阴谋论,又究竟是起于南宋政权内部,还是来自于外界,特别是金源方面的造谣丑化,恶意中伤,意在给南宋军政界内部制造混乱内斗提供炮弹,具体史实留待研究。形成的主观臆断而罔顾事实,误入歧途,将吴玠推上了道德审判台加以谴责鞭挞。至于笔者曾列举陆游渔色等无行文人般举动(44)陶喻之《陆游与庄浪吴氏》,政协甘肃省庄浪县第四届委员会编《吴玠吴璘研究资料选编》,甘肃人民出版社1997年7月,第237—267页;陶喻之《陆游婚外情释证——〈钗头凤〉词背景、本事发微》,中国陆游研究会编《纪念陆游诞辰880周年暨越中山水文化国际研讨会论文集》,第281—295页。,诚如顾吉辰所云固然与吴玠本事互不相干,没有前后因果关系;不过,笔者以陆游为例,正是为了说明李心传率先报料吴玠淫棍形象缺乏事实依据而罪名难以成立。因为风流如陆游尚且有同时及后世大量记载传世,并为他本人诗文自陈坐实;对于吴玠,当时更不会存在双重标准而有所隐瞒讳言的吧?尤其吴曦叛乱被平定,吴氏兵团声誉扫地后,吴玠如真有正史指称调戏妇女等为人侧目秽行,定会真相大白于天下而被明确记录在案。据此愈加表明李心传记述孤立无助的不堪一击。

至于本文将洪迈《夷坚志》当作南宋正史而外民俗、社会和人类学等参考史料与古之口述文献说,相信读者与笔者一样,有同样足够理由作如是观;或把《夷坚志》跟其《容斋随笔》一样,当作一部内容精彩纷呈史料笔记,绝非子不语怪力乱弹般异端鬼怪小说。因为典型如顾先生《也谈吴玠死因》认为《夷坚志》乃志怪小说,就吴玠之死不能“以此(即《吴少师》条)为主要认定根据”,否则“恐怕不够牢固”说业已不攻自破。特别是通过比对《夷坚志·潘统制妾》,跟作为全新证据的出土涉案当事人石刻文献的完全一致性,就是很值得轻视这部古代口述史力著者反省三思的绝好例证。

实际上,口述史研究并无多么了不起,也并非要取代或颠覆历史文献,其史学观念和价值追求始终坚持不以既定结论剪裁史实,而是以鲜活史实刷新历史成见,填补史学记载空白和盲点,努力展示历史人物性格的丰富性,不溢美、不隐恶;揭示历史事件复杂性,避免简单化、脸谱化;重视细节力量,让细节凸现历史真谛,拓宽史学视野与边界,再现历史多样性,以述为主,述论结合,包容不同意见争鸣,其实,自古以来,人们总在不同时地,据以不同目的,从不同立场和视角对历史进行着各种诠释,正是这些不同语境下不尽相同表述层层迭加,才使得所表明意义已远超“历史”本身。而历史似可分为本真史与记录史两部分,本真史无法还原,流传下来的都是记录史,它们只是历史碎片而非本真更非全部,任何还原历史现场的企图只能是奢求,尤其那些丰富细节更无法再现。于是,本真史和记录史间就有了间隙,而这间隙便成为人们反复书写的依据。面对这间隙,史学家试图通过实地考察、文物考证等方式来弥合,寻求史源文本和重构文本间事实上的贴近。历史书写都有一定的限度和难度。对历史诠释的限度与难度,恰恰考验着书写者把握历史的能力。所谓“实说”历史有三层含义:一是立论所依据的史料,当属经认真辨析的信史。二是对可信史料综合研究,不但要注意该史料本身价值,而且要注意该史料在当时的社会价值,即在当时语境下所产生的实际社会效果。三是对研究所得出结论,还要放回当时社会条件下加以检验,不顾左右而言他,不为盈利而媚俗作秀,本着学术良知,按照学术规范,秉笔直书,实话实说,实事求是地撰写发表自己的研究见地[13]。

顾吉辰先生是笔者久仰敬重的前辈宋史研究方家,其《〈宋史〉比事质疑》《宋代事始考录》和《〈宋史〉考证》(45)分别见诸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5月;黄山书社1994年12月;华东华工学院出版社1994年10月。,均为本人极其佩服的宋史文献研究专著;但让人不解的是,他仿佛一开始就很不认同洪迈《夷坚志》而充满了主观偏见或者说不信任感,因而其三种专著征引书目中始终没有出现《夷坚志》的影子(46)参看《〈宋史〉比事质疑》 征引书目 四、笔记类,第667—669页;顾吉辰、吴以宁《宋代事始考录》附录(二):引书目录,第388—392页;《〈宋史〉考证》说明:征引书目详见《〈宋史〉比事质疑》,第3页。,从而使得其上述专业学术性很强的史学著作,丧失了许多本该令其专著更为丰富多彩宋代社会史方面的宝贵史料,着实让人为他感到遗憾!而就其不容分说对《夷坚志》颠覆吴玠死因史观成见这一不可或缺的重要佐证作用的否定之否定,笔者愈加不敢苟同,特此敬请再赐教益为盼。

与此同时,笔者赞同这样的观点:口述史研究行将或业已开始改变原先史学研究方法,打破过去仅以文献资料为据,由史学家撰写传统史学的叙述方式,开始让历史参与者和见证人直接讲述历史,将个体生命融入到史学中。既弥补了文献史料不足,又可校正可能出现的认识偏差;同时让历史呈现出有血有肉的个性特征,更增添色彩缤纷的历史丰富性、生动性、真实性和可读性,这是传统史学所无法比拟的。我们应当充分利用像《夷坚志》这样具有具体场景、细节描述和很高文本研究价值的口述史材料,不仅藉此丰富历史本身,而且凸现口述史特点,使史学研究更接近于历史真相[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