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岭金河独向东,吴山楚泽意无穷”——略说唐诗中的西域僧人
2021-01-07高建新
高建新
【文学研究】
“雪岭金河独向东,吴山楚泽意无穷”——略说唐诗中的西域僧人
高建新
(内蒙古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2001)
通过“丝绸之路”进入中原的西域僧人因形貌、语言、行为的特别,引起了唐人的好奇和关注。唐人钦佩这些怀抱信仰、不远万里来传法的僧人,表现出对异域文化的尊重和接纳。佛教东传,不仅丰富了中国文化,还在沿线及中原、西南、东南各地留下了众多让人叹为观止的文化景观。唐帝国在整个亚洲获得巨大威望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其开放的宗教政策以及作为仅次于印度的世界佛教中心的地位。
唐诗; 丝绸之路; 胡僧; 西域僧人; 佛教
历史上,为中国佛教的传播和发展做出杰出贡献的主要是西域僧人与中原僧人。西域僧人不远万里、不畏艰险来中原传播佛经,有天竺僧人、波斯僧人等,如南天竺的菩提达摩、西域的鸠摩罗什;中原僧人亦不远万里、不畏艰险亲往天竺取经,如晋代的法显、唐代的玄奘、义净等;前者东来,后者西去,东来的僧人唐人称之“胡僧”,在唐诗中有丰富生动的记述和描写。
一
通过“丝绸之路”进入中原的西域僧人因形貌、语言、行为的特别,引起了唐人的好奇和关注。孟郊《晓鹤》诗写其语言:“晓鹤弹古舌,婆罗门叫音”。弹舌,舌根部颤动发出短促连续的声音,原指僧人用舌根部颤音诵经念咒。弹古舌,比弹舌更进一步,指晓鹤的鸣叫声仿佛婆罗门僧人诵经念咒时发出的古奥艰涩的颤音,听来别有意趣。中唐诗人李洞《送三藏归西天国》诗说:
十万里程多少碛,沙中弹舌授降龙。
五天到日应头白,月落长安半夜钟。
诗人自注:“奘公弹舌念梵语《心经》,以授流沙之龙。”[1]8380《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一:玄奘西行出敦煌,“从此已去,即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是时顾影唯一,心但念观音菩萨及《般若心经》。”[2]16莫贺延碛,今新疆库鲁克塔格沙漠,在罗布泊东北。宋释端裕《颂古十首》其七说:“波斯捧出海南香,白眼昆仑与论量。贾客不谙弹舌语,只看两个鼻头长。”[3]18460听不懂鸟叫一般的弹舌之语,识别波斯商人惟看其高而长的鼻头。中唐诗人周贺《赠胡僧》诗则写胡僧形貌、举止的不同寻常:
瘦形无血色,草屦著行穿。
闲话似持咒,不眠同坐禅。
背经来汉地,袒膊过冬天。
情性人难会,游方应信缘。
屦(jù),用麻葛制成的一种鞋。著行,有随处、行处之意,杜甫《郪城西原送李判官兄武判官弟赴成都府》:“野花随处发,官柳著行新。”[4]2770胡僧消瘦异常,面无血色;只要出行,就会穿着草鞋。平常说话也像念诵咒语一般,不眠之时则闭目端坐,专注一端,凝志静修。背负着经书来到中原,穿着露着臂膊的僧衣就能够度过寒冷的冬天。胡僧的情性旨趣以至于穿着,都是常人难以理解的。诗人关心地说,也不必时时苦行,用常人难以忍受的方式磨炼自己,修行问道、云游天下也应当相信因缘。耿湋《赠海明上人》:
来自西天竺,持经奉紫微。
年深梵语变,行苦俗流归。
月上安禅久,苔生出院稀。
梁间有驯鸽,不去复何依。
奉紫微,指为帝王讲经;紫微,宫殿。安禅,俗称打坐,指静坐入定,修习禅法。因为来华时间太久,受不同文化和语言环境的浸染,来自西天竺的海明上人用梵语诵经的口音都变了。常年月下安禅,不出僧院,一任苔藓生长。皎然《寄题云门寺梵月无侧房》诗则描绘出一位来自西域、如有志节操守的隐者一样的高僧形象:
越山千万云门绝,西僧貌古还名月。
清朝扫石行道归,林下眠禅看松雪。
西僧,西域僧人。云门,即诗题中的云门寺,是禅宗五大支派之一的云门宗的祖寺,在今广东乳源县。貌古,写胡僧相貌高古、气质不凡。名月,指其法号“梵月”。梵月法师清晨清扫山路,归去则在林下赏观松雪。清江《送婆罗门》诗赞扬了婆罗门僧的坚忍不拔以及对故乡深深的思念之情:
雪岭金河独向东,吴山楚泽意无穷。
如今白首乡心尽,万里归程在梦中。
金河,在今甘肃酒泉市西,唐在此曾设金河戍,五代高居诲《使于阗记》:“西北五百里至肃州,渡金河,西百里出天门关,又西百里出玉门关,经吐蕃界。”[5]917-918婆罗门僧翻越雪岭大漠,独自一路向东,经历了艰难漫长的旅程来到中国后,又马不停蹄地在东南各地辛勤游访,直到头发尽白。虽然表面上说思乡之心已随年岁日增而减却,但却时时在梦境中踏上归途。最后一句感情苍凉,引人哀伤,比直接写思乡更有震撼力。此诗与贯休的“一月行沙碛,三更到铁门。白头乡思在,回首一销魂”(《遇五天僧入五台五首》其一)有异曲同工之妙,道出了即使遁入空门,万念如灰,僧人也有常人一样的情感。刘言史《病僧二首》表现的也是西域僧人浓郁的思乡之情:
其一
竺国乡程算不回,病中衣锡遍浮埃。
如今汉地诸经本,自过流沙远背来。
其二
空林衰病卧多时,白发从成数寸丝。
西行却过流沙日,枕上寥寥心独知。
白发如丝,老病独卧多时,就连袈裟、锡杖上也落满了灰尘,天竺国远在流沙之西,欲归不能。如今中原地区流传的佛教经籍,有多少是自己汗滴沙漠、肩背而来的啊!忆及当年传播佛法的种种境遇,无限的心思也只有自己一人知道。流沙,此处当指塔克拉玛干沙漠,其北缘南缘为唐代“丝绸之路”必经之地。
二
虽说是执守信仰,义无反顾,但西域僧人的经历与境遇仍然让唐人同情。刘言史《代胡僧留别》诗说:
此地缘疏语未通,归时老病去无穷。
定知不彻南天竺,死在条支阴碛中。
缘疏,疑指募缘疏,文体名,佛、道用以募化财物的文字,多用对偶文。明人徐师曾说:“募缘疏者,广求众力之词也。桥梁、祠庙、寺观、经像与夫释老衣食器用之类,凡非一力所能独成者,必撰疏以募之。”[6]172南天竺,南部印度,李白《僧伽歌》:“此僧本住南天竺,为法头陀来此国。戒得长天秋月明,心如世上青莲色。”条支,亦作“条枝”,中国史书中所记载的西域地名和国名,始见《史记·大宛列传》:“条枝在安息西数千里,临西海。暑湿。耕田,田稻。有大鸟,卵如瓮。”[7]3163条支是张骞西使时的传闻之地,具体指何处,说法不一。高宗龙朔元年(661),唐王朝设置条支都护府,《新唐书·地理志七下》:“条支都督府,以诃达罗支国伏宝瑟颠城置。领州九”,[8]1136地在今阿富汗中部。[9]32-33后代诗文常以条支泛指遥远的异域。不彻,不达,不能到达。阴碛(qì),阴冷的沙漠;碛,指沙漠、不生草木的沙石地。胡僧年老多病,明知有生之年难以回到故土,但还是不顾一切、毅然踏上了返乡之路,哪怕中途死在条支阴冷的沙漠中也在所不惜。唐人钦佩这些怀抱信仰、不远万里来中原传播佛法的西域僧人,表现出对异域文化的尊重和接纳。
西域僧人的果敢行为,让人担忧也让人感动。司空图“无端指个清凉地,冻杀胡僧雪岭西”(《与伏牛长老偈二首》其一),虽是诗偈,却也写出了胡僧来华路途的艰险遥远,意谓尚未进入西域,就已经冻死在了雪岭之西。雪岭,当指汉文史籍中的“大雪山”,即今阿富汗境内的兴都库什山,靠近印度边境,玄奘西行曾经大雪山:“东南入大雪山,行六百余里,出睹货罗境,入梵衍那国。国东西二千余里,在雪山中,涂路艰危倍于淩碛之地,凝云飞雪,曾不暂霁,或逢尤甚之处,则平途数丈。”[2]33刘言史又有《送婆罗门归本国》:
刹利王孙字迦摄,竹锥横写叱萝叶。
遥知汉地未有经,手牵白马绕天行。
龟兹碛西胡雪黑,大师冻死来不得。
地尽年深始到船,海里更行三十国。
行多耳断金环落,冉冉悠悠不停脚。
马死经留却去时,往来应尽一生期。
出漠独行人绝处,碛西天漏雨丝丝。
刹利,指刹帝利,古印度高贵的族姓。叱萝叶,当指贝多罗(梵文Pattra)树叶。贝多罗是一种大叶棕榈,《大唐西域记·恭建那补罗国》(卷十一):“城北不远,有多罗树林,周三十余里。其叶长广,其色光润,诸国书写,莫不采用。”[10]889用贝多罗树叶写经,即贝叶经。[11]184此诗用了“白马驮经”的典故,说弃绝富贵的天竺僧人执守信仰,背负着沉重的贝叶经,不惧孤独艰险,途径三十余国、通过海路来到汉地,形色憔悴,脚步不停,一来一回,已经耗尽了天竺僧人一生的时光。碛西,指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之西,婆罗门僧人由此向西翻过葱岭进入中亚,继续向西向南行数千公里才能回到印度。与此诗相比,崔涂《送僧归天竺》写天竺僧返归故乡则要轻松得多:
忽忆曾栖处,千峰近沃州。
别来秦树老,归去海门秋。
汲带寒汀月,禅邻贾客舟。
遥思清兴惬,不厌石林幽。
沃州,山名,在今浙江新昌东。白居易《沃洲山禅院记》:“沃洲山在剡县南三十里,禅院在沃洲山之阳,天姥岑之阴”;“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沃洲、天姥为眉目。夫有非常之境,然后有非常之人栖焉。晋、宋以来,因山开洞。厥初有罗汉僧西天竺人白道猷居焉,次有高僧竺法潜、支道林居焉”。[12]3684此地高僧云集,佛教胜迹众多。张祜《高闲上人》:“座上辞安国,禅房恋沃州。道心黄叶老,诗思碧云秋”;耿湋《登沃州》:“沃州初望海,携手尽时髦”。海门,海口,河流入海之处。沃州近海,天竺僧人是在秋天通过海路返回天竺的,但他依旧怀念在浙东的禅林生活。
胡僧西来,中原僧人也不辞劳苦、九死一生,前往天竺求法,由此推动了佛教文化的交流:“晋宋齐梁唐代间,高僧求法离长安。去人成百归无十,后者安知前者难”(义净《题取经诗》)。[13]678这其中,被斯坦福大学陆威仪教授称为“唐朝伟大的朝圣者”[14]198的玄奘是杰出的代表,怀抱着“自此更谁登彼岸,西看佛树几千秋”(《题尼莲河七言》)[13]317的坚韧与执着,玄奘西行求法,九死一生,“春秋寒暑一十七年,耳目见闻百三十国”,“名王拜首,胜侣摩肩,万古风猷,一人而已”,[2]2最终成为伟大的佛学家、伟大的旅行家、伟大的翻译家。归国的次年,即贞观二十年(646),玄奘将《大唐西域记》进献给太宗,正好满足太宗要了解西方世界的愿望,并为太宗开拓西域提供坚实的地理与文化上的依据。
正是玄奘等人艰苦卓绝的努力,特别是在探求佛教文化方面所取得的丰硕成果,唐代才会形成多种与中华文化融合后新的佛教流派,如禅宗、天台宗、法相宗、华严宗等,阿诺德·汤因比教授说:“隋代和唐代的皇帝们都醉心于佛教,也都容忍了其他的外来宗教。”[15]416美国学者斯塔夫里阿诺斯说:唐代“虽然佛教在中国获得了大量财富,产生了巨大影响,但在此过程中,它却完全中国化了。它还从根本上促成了理学的产生。当时,中国宗教信仰十分自由,因而各佛教宗派逐渐形成。”[16]258
三
佛教通过“丝绸之路”东传,不仅丰富了中国文化,还在沿线及中原、西南、东南各地留下了众多让人叹为观止的文化景观。韩愈《送僧澄观》:“浮屠西来何施为,扰扰四海争奔驰。构楼架阁切星汉,夸雄斗丽止者谁。”诗题下注:“李邕《泗州普光王寺碑》:僧伽者,龙朔中(661-663)西来,尝纵观临淮,发念置寺。既成,中宗赐名普光王寺。以景龙四年(710)三月二日示灭于京,后澄观建僧伽塔于泗州。”[1]3836僧伽(sēng qié),西域名僧,俗姓何,龙朔初入唐,于泗州建寺,后居荐福寺,世称其为观音化身。“构楼架阁”“夸雄斗丽”佛教建筑、石窟、塑像、壁画数不胜数,如库车的克孜尔千佛洞、敦煌的莫高窟(包括榆林窟)、天水的麦积山石窟、大同的云冈石窟、洛阳的龙门石窟,皆是杰出的代表。唐代敦煌人就有《莫高窟咏》(《敦煌廿咏》其三),赞美莫高窟的宏伟壮丽:
雪岭干青汉,云楼架碧空。
重开千佛刹,旁出四天宫。
瑞鸟含珠影,灵花吐蕙丛。
洗心游胜境,从此去尘蒙。[13]79
从现存的包括敦煌莫高窟、西千佛洞、安西榆林窟等522个石窟中的5万多平方米的壁画反映的内容看,敦煌虽是西北的边城,却是国门重地,壁画作者见识广博,视野辽阔,内心丰富。
陆威仪教授说:“到6世纪末,中国的佛教徒开始拒绝国外佛教的传统解释和评论,并创立了自己的独立于印度的知识传统”[14]201;“中国因自己的力量而成为神圣的佛教国家,也成为在东南亚传播佛法和佛经的国家。通过声称拥有佛祖舍利和其他佛教圣物,隋唐时期的中国成了佛教世界的重镇”[14]198。今天中国各风景名胜地的古代建筑,以佛教建筑为最多、最古老、艺术造诣最高,如西安的大慈恩寺(大雁塔)、宝鸡的法门寺、泉州的开元寺、天台山的国清寺等等。至于佛教四大名山——五台山、普陀山、峨眉山、九华山,更是中华佛教文化景观最基本的体现。日本佛教、朝鲜半岛佛教,都是中国佛教的再传。当时日本许多僧人为求佛法而来到唐朝,如空海法师(遍照金刚)、圆仁法师,前者遍访长安高僧,著有《文镜秘府论》,后者客居长安六载,著有《入唐求法巡礼行纪》,是日本天台宗山门派的创始人。佛教之外,摩尼教、拜火教、祆教等宗教,都可以在长安看到。不可否认,唐帝国在整个亚洲获得巨大威望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其开放的宗教政策以及作为仅次于印度的世界佛教中心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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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 Mountain Jinhe Goes alone to the East, Wu Shan Chu Ze Meaning Is Infinite”: A Brief Introduction to the Monks of the Western Regions in Tang Poems
GAO Jianxin
(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Inner Mongolia University, Hohhot 012001, Inner Mongolia, China )
The monks of the Western Regions who entered the Central Plains from the “Silk Road” aroused the curiosity and attention of the people of the Tang Dynasty because of their special appearance, language and behavior. The Tang people admired the Buddhist monks of the Western Regions who had travelled thousands of miles to the Central Plains to pass on the Dharma, showing their respect and acceptance of foreign cultures. The eastward spread of Buddhism not only enriched Chinese culture, but also left many amazing cultural landscapes along the routes and in the Central Plains, Southwest China and Southeast China. An important reason for the Tang Empire's great prestige throughout Asia was its open religious policies and its status as the world's Buddhist center, second only to India.
Tang poems, the Silk Road, Hu monk, monks of the western regions, Buddhism
I206.2
A
1673-9639 (2021) 03-0078-05
2021-04-02
2020年度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唐代丝绸之路文学文献整理与研究”(20JZD047)。
高建新(1959-),男,内蒙古呼和浩特人,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责任编辑 郭玲珍)(责任校对 肖 峰)(英文编辑 田兴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