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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道交汇:原壤失礼嬗变考论

2021-01-07韦正春

泰山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礼教礼记圣人

韦正春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引言

元壤是与孔子同时期的人物,首见载于《论语·宪问》,《礼记·檀弓下》也有对其事迹的记载。历来对原壤这个人物评价褒贬有之,但原壤更多的时候作为一个经典的反面教材,成为孔子的陪衬和儒家礼教批判的对象。按理说像元壤这样举止怪异、不拘礼法、反对儒家繁文缛节的人物应该是《庄子》所收录的对象。但纵观《庄子》一书,收录了《论语》中的众多人物,孔子及其弟子自不必说,如狂舆、长沮、桀溺等人物也嫣然在列,但却没有元壤这号人物出现,不免令人惊奇。从《论语》中记载的原壤举止失礼,再到《礼记·檀弓下》记载的越礼行径,以及后来梁武帝、皇侃、孔颖达、朱熹对原壤的评价,可以看出儒道交锋的痕迹。原壤形象有一个缘起、衍生、嬗变的过程,在不同时代转化中,对原壤的评价代表着不同群体的价值选择和学术风气。

一、原壤失礼的缘起

“礼”作为儒家六艺,排在第一位,可见孔子是非常重视“礼”的人。据杨伯峻统计,在《论语》一书中“礼”出现的次数高达“75”次[1]。孔子曾在不同的场合提到,如“人而不仁,如礼乎?”[2],“不知礼,无以立”[3]等。礼作为儒家核心的价值,不仅维护了社会的稳定秩序,更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行为准则。

原壤在儒家礼教文化中被视为“异类”,首见载于《论语·宪问》: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4]

“夷俟”,《论语译注》释为:“夷,箕踞;俟,等待”[5]也就是说,原壤在门口箕踞等待着孔子。另据《说文解字注》说“箕踞,则臀着席,而伸其脚于前。”也就是说两腿伸直拉开,如簸箕状,呈八字状坐在地下。古代对坐相有严格的礼节要求,孟子的老婆就因坐相失礼,差点被休。据《韩诗外传集释》记载:“孟子妻独居,踞。孟子入户视之,白其母曰:妇无礼,请去之。”[6]孟子妻独居,便坐相随意,孟子见了,大发雷霆,想要休妻,说明这种坐相不符合人伦规范已经深入人心。作为士人要严格遵守礼节坐相,在家寡居独守的妇人也要遵从。符合孔子“礼”的具体坐姿如何,今人不得而知,但我们可以文献中略窥一二。《论语·乡党篇》记载,“割不正,不食。”[7]“席不正,不坐”[8],“君赐食,必正席先尝之。”[9]从中可以看出孔子非常强调“正”:食物不按一定的规矩切割,不吃;席子不正,不坐;国君赐食,得先摆正座位。“正”字在论语出现也极其频繁,据统计有“24”次[10],有作风正派、端正、改正之意。可见这一个“正”字被孔子赋予了丰富的礼教内涵,这与其所处的社会背景有着深刻的关系。孔子处于春秋末年,此时王道衰,诸侯霸,礼崩乐坏,上下失序,楚王问鼎小天下,季氏八佾舞于庭,社会处于一种无序混乱的状态。孔子通过言传身教,将礼纳入人们日常行为规范,希望有一天恢复到周朝那种礼乐状态。

从孔子骂原壤的话语中可以看出,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幼而不孙弟”说明他们很可能是小时候的玩伴,打小就认识。“长而无述焉”,一个“述”字就点名了原壤是受过教育、有知识文化的人,而不是目不识丁的乡村野夫。孔子曾经说“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11]“述”就是叙述,指传播文化知识。《礼记·檀弓》中,原壤登木而歌“狸首之斑然,执女手之卷然”,这不是未经教化之人能够唱出来的内容,有学者甚至怀疑这一段是《狸首》逸篇。[12]“老而不死,是为贼”说明原壤高寿。关于“贼”字,《论语·阳货》云:“子曰:‘乡原,德之贼也。’”[13]这里的“乡原”恐非原壤,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解释说:“乡者,鄙俗之意。原,与愿同。乡原,乡人之愿者也。盖其同流合污以媚于世,故在乡人之中,独以愿称。夫子以其似德非德,而反乱乎德,故以为德之贼而深恶之。”[14]他们从孔子的话中推倒,孔子与元壤很可能是有过深交的朋友,如此,“老而不死”与“以杖叩其胫”像是开无伤大雅的玩笑。“胫”即小腿,孔子拿着拐杖触碰他的小腿。后世对这段“以杖叩其胫”的译文都带有“敲”或“敲打”之意。如杨伯峻《论语译注》译为“用拐杖敲了敲他的小腿。”[15]钱穆《论语新解》译为“把手中所曳杖叩击他的脚胫。”[16]李泽厚《论语今读》译为“用拐杖敲他的小腿。”[17]从扬氏、钱氏、李氏的译文中看出,都带有“敲打”或“训诫”之意。然而,把“以杖叩其胫”解释为“用拐杖敲打他的小腿”似与孔子的重礼观念不符。孔子非常尊重老人和小孩,在与弟子谈及个人志向时,说“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18]孔子曾经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19]我们如今虽不知道原壤的道德水平如何,学问做得怎样,但能够成为孔子的朋友,说明原壤必有过人之处。对孔子来说,元壤这位多年未见的老友虽有失礼的行为,并非是一见面就在众多弟子面前公然训斥指责他。后人对儒家经典的误读和儒士对礼教的维护,使原壤这一失礼的行为被无限放大,成为一个失礼批判的“典型”对象。

二、原壤失礼的衍生

原壤二次失礼的行为见载于《礼记·檀弓下》:

孔子之故人曰原壤,其母死,夫子助之沐椁。原壤登木曰:“久矣予之不托于音也。”歌曰:“貍首之斑然,执女手之卷然。”夫子为弗闻也者而过之,从者曰:“子未可以已乎?”夫子曰:“丘闻之:‘亲者毋失其为亲也,故者毋失其为故也。’”[20]

首句“故人”应意指老友,而“沐椁”使我们联想到另一个例子在《论语·先进》中记载,颜渊死,其父颜路请求孔子用其车为颜渊做他的外椁,孔子说:“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21]而元壤母死其治椁,可见他们的关系并非如“故人”那么简单。原壤登木而歌可窥见其道家作风。亲人或朋友死而歌,首见载于《庄子·大宗师》: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是君子之交、莫逆于心的好友。有一天,子桑户死了,孟子反、子琴张谱曲操琴,相和而歌说:“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未人猗!”[22]《庄子·至乐》亦记载:“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23]孟子反、子琴张、庄子贵真、返真,崇尚自然。原壤叩击椁木说:“很久了,我没有把自己的感情寄托在音乐中了。”唱词说:“椁木的纹路那么美,如貍猫的头一样斑斓绚丽;握着您的手,卷卷然是如此的柔弱细腻。”其唱词虽与《庄子》不同,但是精髓却如出一辙,放浪形骸,不拘礼法,崇尚自然。孔子是一位非常重视仁、义、孝、悌,注重礼节的人。孟懿子曾向孔子问孝道。孔子说:“不要违背礼节。”何谓礼节?孔子说:“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23]“子食于丧者之侧,未尝饱也。”[24]“子于是日哭,则不歌。”[25]可见,孔子对养生、送死的仪式非常看重。像原壤这种越节离俗,在其母丧日,不沉哀痛悼,反而扣椁而歌,已属大逆不道,然而孔子却避重就轻地说“亲者毋失其为亲也,故者毋失其为故也。”为原壤开脱。这实质上是儒家礼教对道家贵真的一种妥协和退让。原因有以下两点:

首先,从其源流探析。关于《礼记》的成书年代和作者,已有多位学者论述,均认为《礼记》一书并非成于一时,也非出自一人之手。而成书年代,徐喜辰先生认为“《礼记》成于汉末,而非汉初”[26]姜亦刚先生也认为“《礼记》不可能成书于东汉,它只能是西汉的作品。”[27]志之,《礼记》成书不会早于西汉。《庄子》虽有学者证实亦非出自庄子一手,但《庄子》应早于《礼记》,成书于先秦到汉初。再从《庄子》一书,引用众多《论语》中特立独行的人物。原壤母死,其扣椁而歌,这种违背礼制的行为似应列入《庄子》一类,但纵观《庄子》一书,并没有提到原壤其人及其事迹。因此可以推断,从《论语》原壤“夷俟”失礼,再到《礼记·檀弓下》的扣椁而歌越礼的行径,其中有一个衍生转变的过程,而《庄子》应是其衍生的转折点。

其次,从《礼记》成书的时代背景和政治考量分析。汉初的统治者反思秦朝的苛政弊端,信奉道家黄老之术,采取无为而治匡救国弊。汉高祖刘邦在初见儒士时,秉持傲慢与轻视的态度,据《史记·高祖本纪第八》记载:“沛公方踞床,使两女子洗足。郦生不拜,长揖,曰:‘足下必欲诛无道秦,不宜踞见长者。’于是沛公起,摄衣谢之,延上坐。”[28]《史记·郦生陆贾列传》有刘邦侮辱儒士,在儒士礼帽里撒尿耍泼这种无异于地痞流氓行径的描述:“沛公不好儒士,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29]窦太后信奉道教,好《老子》书,曾召辕固生到皇宫问《老子》书。“固曰:‘此是家人言耳。’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书乎!’乃使固入圈刺豕。”[30]孝惠帝、吕后时,朝中大臣皆武功之臣,如汉初名相萧何、曹参等人皆好黄老之术。孝文帝时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帝,朝中无大儒,“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31]从上文可以看出,汉初儒学并未受到重视,倍受打压,朝中大臣也非儒者。因此,《礼记》的编撰者在这种社会背景下,必然会受到政治压力和社会风气的影响。在从孔子所说“亲者毋失其为亲也,故者毋失其为故也。”中可以看出,《礼记》编撰者对于儒、道采取折中的态度,可谓儒家礼教在政治影响下对道家理念的妥协与退让。

三、原壤失礼的嬗变

原壤失礼嬗变期是在魏晋南北朝,此时玄学兴盛,佛学思想渗入,儒家势微。首先为原壤失礼翻案的是梁武帝与李业兴的对话,见载于《魏书》卷八四《儒林·李业兴传》。李业兴博涉百家,穷通经史,以儒学举孝廉。梁武帝对李业兴提出了四个问题,首先是问“孔子圣人,而与原壤为友?”对于这个问题,李业兴引《礼记》原话回答说:“亲者毋失其为亲也,故者毋失其为故也。”其次问:“原壤何处人?”李业兴引郑玄注说:“原壤,孔子幼少之旧。故是鲁人。”接着问:“孔子圣人,所存必可法。原壤不孝,有逆人伦。何以存故旧之小节,废不孝之大罪?”对于梁武帝这个问题,李业兴用自己的话说:“原壤所行,事自彰著。幼小之交,非是今始,既无大故,何容弃之?孔子深敦故旧之义,于理无失。”最后梁武帝问:“孔子圣人,何以书原壤之事,垂法万代?”李兴业说“此是后人所录,非孔子自制。”[32]

从梁武帝与李业兴的对话中可以看出,谈及的四个问题,前两个汉时已有人论述,梁武帝之所以如此问,主要是为了抛出后两个问题。不过,后两个问题不是问原壤失礼的原因,而是直接追问原壤失礼的罪过。梁武帝把这个矛头转向了孔子,原壤不孝,既已逆人伦,孔子为什么“存故旧之小节,废不孝之大罪?”接着又问孔子既是圣人,又何故把原壤不孝之事记录下来,受后人诟骂?对于前一个问题,李业兴避重就轻的回答,对于后一个问题则直接矢口否认是孔子所为,而是后人所录。在玄学兴盛,佛教渗透的背景下,原壤的行为符合此时士人所追寻的不拘礼教、放浪形骸、崇尚清谈的风气。梁武帝与李兴业的对话已有为原壤失礼翻案的意味。

真正为原壤失礼翻案的人是皇侃。皇侃,吴郡(今江苏苏州)人,少好学,曾为国子助教,官至员外散骑侍郎,著有《论语义疏》,成书于南朝梁武帝年间。《论语义疏》成书后一直流传到南宋,南宋乾道、淳熙后亡佚,清乾隆年间由日本传回中国。皇侃在《论语义疏》中说道:“原壤者,方外之圣人也,不拘礼教,与孔子为朋友。夷,踞也。俟,待也。壤闻孔子来,而夷踞竖膝以待孔子之来也。孔子方内圣人,恒以礼教为事。见壤之不敬,故历数之以训门徒也。言壤少而不以逊悌自居,至于年长犹自放恣,无所效述也。言壤老而不死,行不敬之事,所以贼害于德也。”[33]

从皇侃《论语义疏》看,原壤的形象主要有三个观念性的转变:首先,原壤的地位在无形之中被提高,皇侃称他为“方外之圣”,而孔子则为“方内圣人”,将他们的身份地位等量齐观,为后释原壤失礼的行为做铺垫;其次,皇侃对原壤失礼的举止做了一个自圆其说的解释。孔子借训斥原壤来训戒门下弟子,暗示没有原壤的修为,就不要学原壤的行为,要遵守礼节;最后,是对“贼”字的解释,他说原壤小时不行孝悌之义,长大了狂放自傲,无所效述,故其老而不死,又行不敬之事,是故“无德”,而以“贼”害德,故能高寿。从皇侃对原壤“失礼”的翻案来看,可能感受到《庄子》一书的影响。《庄子·大宗师》中说子桑户死,未下葬,孔子派子贡前往帮忙料理丧事。子贡却看到孟子反、子琴张一人编歌曲,一人弹琴,子贡赶上去说:“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说:“是恶乎礼意!”子贡返,告诉孔子说:“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行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针对子贡的提问,回答说“彼,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34]孔子直接把不拘礼法、放荡不羁、离世异俗的怪异举止定性为“游方之内者也”。孔子又说“无友不如己者”,孔子既已贵为“圣人”,能与孔子成为朋友,也应为圣人一类。又“外内不相及”,于是皇侃就给原壤戴上一个“方外之圣”的帽子。从《论语·宪问》原壤等孔子失礼的行为,再到《礼记·檀弓下》原壤母死越礼的举止,原壤来一个华丽的转身,变成道家顶礼膜拜的“游于方外”的圣人。从上文可以看出,皇侃对原壤失礼的翻案明显受到道家的影响,这也受到后世很多大儒的评判指责。

后世对皇侃提出原壤为方外圣人之说进行了批判。孔颖达说:原壤母死,登木而歌,夫子圣人,与之为友者,《论语》云“无友不如己者”,谓方始为交游,须择贤友。《左传》云“好善而不能择人”者,谓不善之人不可委之以政。今原壤是夫子故旧,为日已久,或平生旧交,或亲属恩好,苟无大恶,不可辄离,故《论语》云“故旧无大故则不相遗弃”,彼注云“大故,谓恶逆之事。”杀父害君乃为大故,虽登木之歌,未至于此。且夫子圣人,诲人不倦,宰我请丧亲一期,终助陈桓之乱;互乡童子,许其求进之情,故志在携奖,不简善恶。原壤为旧,何足怪也?而皇氏云原壤是上圣之人,或云方外之士,离文弃本,不拘礼节,妄为流宕,非但败于名教,亦是误于学者,义不可用。其云原壤中庸下愚,义实得也。”[35]

孔颖达主要站在儒家的立场,认为原壤与孔子是故交,是从小一起玩着长大的朋友。但是对于孔子所说的:“无友不如己者”,却做出另一番解释,并不承认原壤与孔子的身份等同,对原壤母死扣椁而歌的越礼行为和孔子对原壤的态度,解释为“故旧无大故则不相遗弃”。但原壤的身份始终没有改变,只不过成为孔子豁达、教化、显圣的衬托。南宋理学家朱熹的批判显得更加彻底与深刻。《四书章句集注》云:“原壤,孔子之故人。母死而歌,盖老氏之流,自放于礼法之外者。……以其自幼至长,无一善状,而久生于世,徒足以败常乱俗,则是贼而已矣。胫,足骨也。孔子既责之,而因以所曳之杖,微击其胫,若使勿蹲踞然。”[36]《朱子语类》中另有记载,问:“原壤登木而歌,夫子为弗闻也者,而过之,待之自好。及其夷俟,则以杖叩胫,近於太过。”曰:“这里说得却差。如原壤之歌,乃是大恶,若要理会,不可但已,且只得休。至於夷俟之时,不可教诲,故直责之,复叩其胫,自当如此。若如正淳之说,则是不要管他,却非朋友之道矣。”[37]

从朱熹的《论语集注》注解和《朱子语类》中的问答,可以看出其站在正统立场上对原壤失礼的行为进行批判的态度。与孔颖达不同的是,朱熹的说法更多的是对礼教的维护,如描述原壤是“自幼至长,无一善状”“败常乱俗”,对孔子的指正更多的是教化者的形象,这一点与孔颖达所说的“诲人不倦”,“志在携奖,不简善恶”大同小异。从其描述中可以看出,孔子是“礼教”的捍卫者,为了达到目的,不惜故交之谊,“以所曳之杖,微击其胫,若使勿蹲踞然”“直责之,复叩其胫”,其目的是把孔子树立为礼教的维护者和捍卫者,但在这种描述中,孔子也成为一个“失礼”的人。孔子曾说:“父为子隐,子为父隐”[38]在大庭广众之下,以及众多弟子面前直接以“击胫”的手段训斥老友,这与孔子所推行“重礼”的观念不符。康有为在《论语注》里亦提到:“孔子德盛礼恭,而原壤敢于夷俟,此如子桑伯子不衣冠而见孔子,盖亦有道之士,而放于礼教者。母死而歌,其别自立教。可见孔子恶其败常乱俗,故名之为贼而杖之,盖虽谅其本心无他,而亦深恶其败坏名教矣。”[39]与朱熹不同的是,康有为认为原壤与子桑伯子(1)桑伯子即桑户,鲁人,古代隐士,与子舆是朋友。一样,是一位“放于礼教”的有道之士,其母死而歌,是“别立自教”。康氏在这里认为原壤是一位隐士,在古代称为“士”者,都是指知识阶层,而不是目不识丁的乡村野夫。他指出孔子之所以“以杖叩其胫”,是因为原壤败常乱俗,坏名教而任自然,他把孔子的此举释为“谅其本心无他”,有意为孔子“失礼”开脱。从皇侃站在道家立场上为原壤“失礼”翻案,提出“内外圣”之说,到孔颖达以及朱熹、康有为等人,站在正统的立场上对皇侃此说予以批评和对礼教进行维护,原壤失礼嬗变的轨迹终于完成。

结语

从原壤失礼的缘起、衍生、嬗变来看,它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这是由于后人对经典的误读,以及受不同时代的政治、宗教、文化传播和影响所造成的,使原壤这个人物从单一或简单性格特征的扁平人物发展到具有多种复杂性格特征的立体人物形象。从《论语·宪问》原壤失礼的缘起,到《礼记·檀弓》对原壤越礼的衍生,以及皇侃《论语义疏》中原壤失礼阐释的嬗变,我们发现,如果“皇侃通过将原壤定义为‘方外圣人’,以使原壤超脱于礼法秩序,从而得以免于礼法秩序的贬黜的话,那么朱子则将原壤‘重置’于礼法秩序的范围和视野之内,使之接受礼法秩序的考量。”[40]而后世不管是站在儒家正统礼教的立场上对原壤“失礼”进行批判,还是站在道家的立场上为原壤“失礼”予以开脱,都不外囿于这两个观点。从《论语·宪问》中坐等孔子失礼行为,到《礼记·檀弓下》其母死扣椁而歌的越礼举止,再到皇侃《论语义疏》中的“方外圣人”,我们发现,“正本清源”让原壤回归经典,才能拨开历史的迷雾,探寻人物流变的轨迹,还原事实的真相。原壤失礼的嬗变显示出中国古代思想中儒道交汇嬗变的痕迹,这对我们探寻人物流变的轨迹,还原历史事实提供了良好的分析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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