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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道梁落雪 五道梁天晴(下)

2021-01-06王宗仁

柴达木开发研究 2021年6期
关键词:小莫阿姐莫大

(上接第5期)

他在藏家姑娘怀里得救

傍晚,兵站营门一侧的坡上照例落下一群黑压压的乌鸦。乌鸦扑棱着翅膀,整个山坡仿佛都在颤动着。奇怪,这里没有树没有房,乌鸦根本无法做窠,怎么栖身?

一个藏家尕娃朝坡上扔去一块石头,乌鸦群不动,只是展开了翅膀,头高仰着。他再扔去一块石头,乌鸦哗一下全飞走了,满天空零散着数不清的黑点。

傍晚看黑鸟归窠,成了五道梁一道独特的风景。

陈二位告诉我,乌鸦坡上有故事……

那个暴风雪席卷可可西里草原的夜晚,莫大平是怎样被卷进风雪中,后来又被什么人抢救出来,他一概不知道。至今记忆犹新的是,次日黎明他醒过来后躺在一个藏家姑娘的怀里,旁边是飘着蓝色丝绢样火苗的地火龙,他感到很温暖。姑娘见他睁开了双眼,惊喜地呼叫了一声:“兵哥!”然而,他很快又陷入了昏迷。

他本来是给被暴风雪围困的牧民送救灾物资的,没承想倒叫别人救了自己。他再次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兵站的卫生所里了。军医如释重负地说:“小莫,你总算醒过来了!”他对军医说“昨晚是不是几乎要了我的命?”军医说:“昨晚,你已经在卫生所躺了整整三天了。”一直守着他的一个战友告诉他,他的汽车已经被同志们从雪沟里拖回了兵站,没有大的损坏,稍加修理就可以跑了。

“那个藏族姑娘呢?”

“姑娘?哪里有姑娘?”

在场的人都对小莫的问话感到莫名其妙……

小莫身体恢复健康是20天以后,冻伤了的手、脸、脚留下了块块疤痕。

他再没跟任何人提起过那个藏族姑娘,只是默默地把她牢记在心里。他知道,如果不是她那天夜里救他,说不定他已不在人世了。

从那以后,莫大平常常在出车的间隙,独坐在兵站对面的山坡上,眺望遥远的长江源头。那夜他就是在那儿被暴风雪吞没的,也是在那儿得到了一个陌生姑娘的温暖。具体的地点他说不上来,但他知道大体的方向就在唐古拉山下,当时他是开着车向那儿奔驰的。然而,他什么也没有望到,满眼是苍茫的荒原……

奇怪的事情发生在一个飘着6月雪的傍晚,当时小莫正痴情地向远方眺望,猛不丁地飞来一只乌鸦落在他身边,那黑鸟一点也不怯生,偏着脑袋望着他,好像要和他对话。他一下子仿佛领悟到了什么,便对乌鸦说起了话:鸟儿,你找我吗?有事在求我吗?那你就快说吧!那只乌鸦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呱呱地叫了几声,随着这叫声,许多乌鸦便飞落到了坡上。

西藏的牧民视乌鸦为吉祥鸟。

这满坡的乌鸦是莫大平引来的。从此这儿就成了乌鸦坡。

他一厢情愿地眺望着,眺望着。当然不全是坐在山坡眺望,躺在床上也眺望,开着汽车也眺望,有时做梦也眺望……直到有一天兵站门前开张了一个叫作荒原的饭店……

姑娘什么也不告诉他

莫大平在双脚迈进荒原饭店之前,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几分钟后甚至几秒钟后,在他的生活中会出现一件先是令他惊喜继而到来的却是痛苦的事情。出车刚回来,肚子饿了,他只是想随便吃一顿饭,如此而已。

他实在没留意什么时候这儿突然冒出了这个荒原饭店,总之,是最近几天的事。他确实是无心无意地踏进了饭店的门。迎接他的是一位长得很得体皮肤很白净的藏族姑娘。他还没有落座,姑娘就柔情似水地叫了他一声“兵哥”。“兵哥!”好熟悉好亲切好挠心的声音,他不由得抬起头多望了姑娘一眼,问:你来五道梁前住在什么地方?姑娘神秘地一笑:这个不能告诉你!莫大平脸一红,低下头不语了。他知道,藏族姑娘像汉家女一样不会轻易告诉别人她的住址。

這一天,他心神不定地吃了饭。

回到了兵站。不用说,是失眠的一夜。

难道她真的来到五道梁了?

后来,他又去了几次荒原饭店。姑娘再也不叫他“兵哥”了,但是,对他的服务比第一次还要热情,还要周到。

天上有云,雪酝酿多时,却一直没有落下来。

小莫又往荒原饭店奔去。

别人问他:怎么老到那儿吃饭,吃不腻吗?

莫大平不回答。

站长夫人彭翠来到五道梁

陈二位说:“荒原饭店女老板的出现,恰逢小莫的爹妈给他张罗娶媳妇的空当儿。他递上去的那份退伍报告就是迎合老人这一如意算盘的行动。可现在,他再也不提退伍的事儿了。”

二位接着说:“大家都很同情小莫,站长刘三太多次和他谈心,他要么闭口一言不发,要么就吼着让站长走开。在这种情况下,站长想出了个绝招,把他的妻子彭翠从格尔木家属院叫上山,让她和小莫聊聊天。也许女人能跟他谈得拢?站长学过心理学,他懂这个。自然刘站长是我们的前任站长了,当时我还没上任呢!”

彭翠的嘴甜得像抹了蜜,她一见莫大平就说:“小莫,这回咱俩要好好拉拉家常。咱说悄悄话,不让三太听到,也不许你的其他战友知道。”小莫听了咧着嘴皮乐呵呵地光笑。可是,他仔细一想,不对,嫂子是人家的媳妇。于是就说:“嫂子,你不要用甜蜜蜜的泡泡糖哄我了,我是三岁娃吗?”

这时,站长三太在一旁给妻子帮腔:“你嫂子前天在电话里跟我说,快一年没上山了,怪想同志们的,她指名道姓地问我小莫生活得怎么样,需不需要她干点什么?”

小莫没有理由不相信嫂子的诚心,他立马就说:“嫂子,今天晚饭到外面饭店为你接风,我做东。”彭翠也不推辞说:“好,嫂子接受你这份心意。”

彭翠不推辞小莫这番盛情是有缘由的。头年她来过一趟五道梁,正遇上小莫生病,她便像大姐似的关照小莫,为他做可口的饭菜。小莫自然很感激,现在想尽地主之谊是可以理解的。

小莫为彭翠接风并没去荒原饭店,而是选了它斜对面的另一家饭店。五道梁这地方的饭店都是路边的一两间泥土平房里摆几张四条腿不一般齐的简易桌子,吃的多是牛羊肉,价钱昂贵。蔬菜的价贵得就更吓人了。当地不能种菜,三天两头要到格尔木、敦煌去拉菜。这顿饭虽然吃得很简单,但可口可心,用小莫的话说,这全是因为嫂子在场。尤其让小莫感到心满意足的是,嫂子让他喝了三杯酒。彭翠是这样讲的:“我知道你们站长在全站军人大会上宣布平时要大家戒酒,特别是司机一律不得喝酒。我理解,可遇上高兴的事,大家在一块儿碰几杯,也是人之常情。嫂子大老远地上了山,小莫又这么一片盛情,如果不喝喝酒,就显得太淡漠了。再说小莫今天也不出车了,三太,你说呢?”

三太光笑不语,小莫抢着说:“还是嫂子有人情味,戒酒不等于不喝酒。”他把头转向三太,说“站长,你知道我为啥尊敬你吗?因为我尊敬嫂子。嫂子如果是个军人,官一定做得比你大!”彭翠冲着小莫说:“你不要因为我允许你喝了几杯酒,就拼命地给我戴高帽。我的开戒是有限的,也就是说,我支持三太让你戒酒的禁令。”小莫说:“看看看,嫂子你又退了,当不了老公的家。啤酒不算酒,我喝啤酒总可以吧!”

吃完饭,小莫找饭店老板结账,老板说:“站长已经付过款了。”小莫返回来问彭翠:“嫂子,你小看人,为什么让站长买单?”彭翠笑笑,说:“想掏钱请人吃饭还不容易?机会给你留着,下次一定让你破费!”

他们回到兵站天已经黑了,刘三太把全站人员集合起来进行晚点名。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候,琢磨不透的莫大平又惹了祸。

按规定站长点到谁的名字,谁就答一声“到”。三太点到了司务长李海,李海利利索索地答了一声“到”,莫大平便扭过头推了李海一把:“你怎么站在我的后面?”李海说:“我为什么不能站在你后面?”就这样,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

刘三太留下莫大平,批评道:“人家李海碍着你什么事了?”小莫说:“我一看见他心里就犯气。”三太說“今天你必须写出书面检查来,向全站人员检讨自己的错误。”小莫说:“我有什么错?我就不写!”

彭翠很快得知了小莫惹是生非的事。她觉得是自己犯了错误,让小莫喝了点酒。她把他叫到了自己的住处。

“小莫,你这娃的心眼好,嫂子今天刚一到站上,你就提出给嫂子接风,从饭馆回来的路上我还跟三太一个劲地夸你呢。”

莫大平原以为嫂子会眉毛胡子一把抓地狠批自己一顿,没想到嫂子一上来就摆他的好,说他心眼好。莫大平反倒有点受不了啦,说:“嫂子,你打我骂我吧,我太混了,我对不住嫂子!”

彭翠仍不慌不忙地说:“听说你和李海吵架,弄得嫂子很不高兴。也怪嫂子今天让你喝了点酒,我现在看出来了,三太让你戒酒是对的。”

小莫:“嫂子,今后我连啤酒也不喝了!”

彭翠:“一是不要喝酒,二是要改改你这娃娃脾气。你还年轻,今后的路长着呢,在部队上大家都了解你,能原谅。退伍到了地方,人生地不熟,你再耍这娃娃脾气,要吃大亏的!”

莫大平听到这里,胸口憋出一口气来,说:“站上有些小子仗着自己是军官,就瞧不起我们这些兵。大家好不容易盼到一次吃排骨,他给当官的吃肉,让当兵的啃骨头。对这样的司务长。我对他就不客气,李海他盛气凌人!”

彭翠打断小莫的话:“嫂子来五道梁看你,是因为听说你进步了。如果你再闹事,我明天就下山去了。”

“嫂子,你千万别走,我惹你生气下了山,刘站长和大家都不会饶我的。你不知道,你来山上,这是看得起我们这些兵光棍。刘站长需要你,全站的同志都需要你。嫂子的话我听进去了。”

当晚,莫大平回到宿舍里,对战友们说:“我今后再也不喝酒了,你们大家监督我!”

防不胜防的结婚报告

一年一度的老兵退伍工作开始了。

刘三太找到莫大平,想同他聊聊天。虽然小莫许久都没有提退伍的事了,但摸摸他的心脉,掌握一下他的真实想法是很有必要的。当然,三太听到的关于小莫与荒原饭店女老板的传闻也是他此次谈话的一个内容,传闻终归是传闻,如果小莫能站出来说个明白那就再好不过了。

三太进屋后,小莫并没有让座,只是抬头望了他一眼。

三太:“小莫,关于退伍的事,近来有没有什么新的考虑?”

小莫:“我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我的想法?”

“小莫,我是把你当成亲兄弟看待,才来跟你拉家常的。我哪儿做得不合适,你可以大胆地提出批评,我会诚恳接受你的意见。”

“站长,你既然允许我提意见,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很烦你们这些当官的动不动就吹牛皮唱高调,什么把我们看成阶级兄弟呀,要大家扎根高原呀,你们像走马灯似的,三年两载在五道梁的被窝还没暖热就走了,却要我们在这儿搭窝下蛋孵鸡娃!”

“小莫,你这话说得离谱,我当了19年兵,在4000来以上的山上待了18年!”

小莫却是不屑一顾地说:“好,就算你是英雄,你是模范,又能怎么样?你还想让我这个小兵也在青藏线上待18年吗?你有老婆有孩子,在格尔木有舒舒服服的家,我能跟你比吗?”

刘三太立马接上去说:“我希望你早成家,早……”

小莫立刻打断了三太的话:“我现在就申请结婚!”

他说着,就从床铺下拿出一张纸,放到站长面前的桌子上。

刘三太一看,一份申请结婚报告。他脑子里马上闪出一个疑问:他要跟谁结婚?

为什么走不出尼罗的影子

陈二位顿住了与我的交谈。他的眼里含着泪花。

他被谁感动?我不禁问:“小莫到底要跟谁结婚?”

他并不回答我,只是说:“从来就没有哪个男人永远不倒下。五道梁这个地方真折磨人,把一个好端端的小伙子弄成像丢了魂的人,没有了魂还得背着沉重的高原,每天每月每年都要跑着干活。这就叫灵魂的奉献,叫看不见的奉献!”

人都是为他所爱的人活着的。

莫大平鼓起勇气与荒原饭店女老板谈话是在半年以后。那天,他坐在女老板面前,单刀直入地说:“你告诉我,在今年入冬的第一场暴风雪中,你是不是救了一个解放军司机,地点就在兵站前面长江源头一个放牧点上?”

尼罗的双眼瞪得像小铜铃:“暴风雪?救金珠玛米?长江源头?我真不明白你在讲什么!”

“告诉你吧,那天夜里躺在你怀里的那个兵就是我,你叫着‘兵哥’把我唤醒。这样的事我是不会忘的。”

“忘记不忘记那是你的事。可是,我从来没有把一个素不相识的兵抱在自己的怀里,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呢?在我还很小的时候阿妈就教我看见大路上走来男人要低下头。至于叫兵哥嘛,那是做生意人的习惯称呼,也是出于我对金珠玛米的尊敬。”

这个叫尼罗的藏族姑娘真的拿他没任何办法。在以后的日子里,当莫大平又来到饭店时,他不再和姑娘纠缠什么“怀抱”“兵哥”之类的了,只是闷着头吃饭,偶尔也抿一口酒。

莫大平很失望。他失望的不是自己没有找到救自己的姑娘,而是失望尼罗为什么总是羞羞答答地不敢承认救过他的这个事实。

五道梁本来就很少见到女性,现在好不容易遇到救了自己命的姑娘,可她为什么就是不承认?莫大平想着,百思不得其解。

不久,他的老爸再次来到五道梁,还带来了一个姑娘,逼着他成亲。他不从。他脑子里已经装了这一个“她”,就不容许另一个“她”进来。

后来,隆冬来到可可西里,大雪飘飘。青藏公路上的荒原饭店关了门,女主人也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这时,一位战友帮助他认识了一位在格尔木打工的河南姑娘童月……

他和童月结了婚。

随着格桑花在草原上铺开,荒原饭店的店门也像花瓣一样展开了,尼罗又出现在五道梁……

小莫没有忘记尼罗。

陈二位讲了另外一个故事

我在五道梁兵站住了半个月。自然是为了采访到莫大平的故事,为此我还跟着他跑了两次车。

有沒有收获呢?许多人都这样问我,陈二位站长问得最多。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所答非所问地说:“我总觉得莫大平既不把我当外人看又不把我当知己待。”他确实很少开口说话,跑一趟车短则半天长则三天,也许他只说两句话:“上车!下车!”其他人我也采访过不少,倒对我蛮热情,话角也密,但是没有人能把莫大平的行为,尤其是心事点透。留给我的印象是,谁对他的了解好像都是似是而非。

不管怎么说,我不会就这样离开五道梁,陈二位站长答应还要和我谈谈情况。于是我找到他做告别前的最后一次采访。我给他提出了三个问题,请他回答,都是向他要答案,如果他图省事,三言两语就可以打发我。这三个问题是:第一,他常常眺望的那个坟里安葬的是什么人?第二,站上到底打算怎么解决莫大平的问题?第三,以他站长的视角看问题,莫大平为什么总是不忘尼罗?陈二位听罢我的提问,脸上显得很深沉,说:“你是作家,尽管可以提问题,别说三个,三十个也可以提。不过,我很可能连一个问题也回答不上来。这样吧,我给你讲讲自己的故事,我相信它会帮助你解开脑子里有关对小莫的疑团。”

我看出来了,即将开始的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

“你看见了吗,兵站对面山坡上的那个土堆里,掩埋的就是我的阿姐,她叫桑吉卓玛。阿姐长得很美,能干得简直使我们每一个弟弟妹妹都对她望尘莫及。她离开这个世界时只有25岁。她的死是我们一家人,包括认识她的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的……”

二位就这样开始讲他自己的故事了。

遇到暴风雪对桑吉卓玛来说,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午后她从唐古拉乡政府所在地沱沱河动身时,还是朗日当空,柔风拂人。没想到她骑马走出不到五里地,暴风雪就铺天盖地地漫了过来,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被呛得晕头转向、不分东西南北了。后来她是经过怎么样的周折爬到了一家牧人的帐篷里,连她自己也说不大清楚。

桑吉卓玛是民族学院的学生,在即将毕业的前夕,她主动要求来到长江源头的牧村做社会调查,她调查的题目是《游牧转场的现状及展望》。毫无疑问这个题目的选择就意味着向困难挑战,更何况她在定下这个题目的同时还寄托了这样一个愿望:最好能使自己置身于转场的实践中去。转场的实践绝非一个模式,有风和日丽中的转场和狂风暴雪中的转场之分,不用说她企盼的是后者。现在,暴风雪真的来了,桑吉卓玛却有点措手不及,甚至惊慌起来。她永生都记着将她从飞卷的大雪背到帐篷里的这位名叫多吉的老阿爸,他是经过怎样艰难的跋涉把自己救出来,这已经不重要了,关键的问题是她活下来,可以完成书写游牧的牧民在暴风雪中转场的调查文章了。的确,当她在阿爸的暖和的帐篷里醒过来后,就是这么想的,要完成社会调查任务。

后来,阿爸告诉她外面的风雪里有汽车发动机的轰鸣以及隐隐约约的呼救,老人根本没有征求意见的意思,说罢就出了帐篷扑进风雪之中。她跟脚而去,却没有追上老人。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阿爸说的那个呼救声牵着她的心,她不由自主地跟着那时断时续的声音走去……

阿爸的帐篷不知被她的脚步甩在了什么地方,她只凭感觉摸索着前行,呼救声离她越来越近了,汽车的发动机声已经听不见了。她由走动变为爬,其实爬比走还要艰难。她觉得那声音明明好像就在很近的什么地方,为什么总是靠不近它呢?噢,她被雪埋住了,身下似乎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掉进去的。爬,往出爬!用劲,再用劲……

在她摸索着走到那已经微弱的声音跟前时,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只有狂呼乱叫的暴风雪灌满两耳。她东摸西刨才从冰冻的积雪中找到一个浑身都是冻雪的人,那人显然还活着,不过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嘴里塞满了雪。也许是他想用雪填充饥饿的胃囊,也许是他刚才呼叫时雪团随风卷进了嘴里。桑吉卓玛费了很大劲掏出了他嘴里的雪,之后便背起他往阿爸的帐篷爬。雪不是冰,雪是火。她已经不觉得冷了。

帐篷在哪里?她不知道。

她像背着一座山前进着。大约只爬了十多步远,她就再也背不动这个被风雪冻得失去知觉的人了。于是,她便拖着他慢慢移动。她已经预感到自己很难把这个人救出今夜的暴风雪了,一是她的力量有限,二是她根本不知道哪儿是她和他得救的家。不得已,她便使尽所有力气喊起来,喊些什么,不知道。她想,只要有人能听到她的声音,她和他就有可能得救……

陈二位那藏家人特有的厚厚的嘴唇在剧烈地颤抖着。他对我说:“阿姐去世已经8年了,我每天打开窗户或走出门槛,就能看到阿姐。”

我知道他指的是对面山坡上的坟。任何一个失去亲人的人都会触景生情,故去的亲人生前的每一件遗物也会勾起痛苦的回忆,更何况那山坡上躺的就是阿姐的真身呢!

我想知道那夜桑吉卓玛更多的情况,就问二位:你阿姐后来的事情你可一点也没有讲呀,告诉我,她是怎么死去的?

看得出二位极不愿意提及这些往事,他很随意地说道:“你一定会想到我阿姐救出的那个冻得失去知觉的人就是莫大平。他如何获救的过程我想我没必要细说,但阿姐是怎样走向死亡的我倒要多说几句。后来,也就是莫大平安静地躺在阿爸帐篷里之后,阿姐想到多吉阿爸还没回来,她便又出去找阿爸去了。自然阿爸是找到了,不,更确切地讲,是阿爸找到了她。但是她已经冻得昏迷过去了,这一昏迷就一直没有醒过来!我见到阿姐是在第三天的早晨,暴风雪早已停了。我本来是去接小莫的,没想到小莫已经被救灾的军车送进了医院。多吉阿爸领我到了他的帐篷,就是在他的帐篷里,我看到了阿姐的遗体。她被一块并不十分干净的白布包裹着。阿爸含着泪给我讲了那天夜里发生在他帐篷里的一切,当时他还不知道我就是桑洁卓玛的阿弟。一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告诉任何人献身在暴风雪转场中的那个女大学生是我的阿姐。她是个默默无闻的藏家姑娘,我也应该做一个默默无闻的阿弟。”

二位终于把话题涉及了莫大平身上,他说:“我完全理解小莫,他对救了自己生命的藏家姑娘的那种诚心的感情是非常可贵的,我很受感动。我更同情他,五道梁这个自然条件十分恶劣的环境使他的性格变得异常了,使他的情感世界变得复杂了。这不能怪他……不,我要纠正我的话,五道梁是个好地方,我们都深深地爱着这个地方……”

这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莫大平最好永远不要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我就要離开五道梁了,心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涌动着。有对莫大平的期待,有对尼罗的同情,也有对守卫五道梁每一个兵的苦涩的崇敬。

使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时莫大平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五道梁消失了,我找了好几个角落都没见到他的人影。陈二位告诉我,小莫出车了,给拉萨驻军运一批日用品。二位还说,小莫是有意躲开不见我的。我纳闷:这是为什么?二位说,他说你这次来高原是采访他的,可他呢很不争气,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你写,觉得对不起你。我听了心里酸楚楚的。

黑暗照亮了星星,身处黑暗中的人常常看不见自己。

明天,我将怀着难分难舍的心情离开五道梁。当晚,陈二位邀我出去走走。我马上意识到,他是要同我一起去“望坟”。一问,果然是。我问:“你不是每天清晨去‘望坟’吗?今天怎么改了时辰?”他说:“今晚月亮很亮很明,阿姐肯定会出来赏月的,我想见见她。”我不敢再问下去了,我知道再问他会伤心流泪的。

一钩月牙挂在唐古拉山的山脊上。它像兵们思念的眼睛,今夜瘦成一弯镰刀,收割着军营里的乡愁。大地上是一片灰蒙蒙的暗影。我和二位站在兵站门前的土包上,静静地望着对面山坡上那个影影绰绰的土堆,还有远处的寺院。

此刻,我感到那墓是在动,或者说是在走。

二位肃立,平视远方。那墓里的人什么也不说,惟听二位在自言自语地说着:“阿姐,你走了8年了,我没有见到你,可是你一直把一颗跳动的心留在了五道梁。阿弟我的心也跟着你的心一起跳动……阿姐,你回来吧,你回来吧……”

野草没有故乡。但是可可西里正源源不断地向世界输送着野草。

二位仍然在动情地与阿姐对话。

这时,我觉得身后有响动,回转身一看,莫大平不知什么时候悄不声地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

(作者简介:王宗仁,笔名柳山,1939年5月出生,陕西扶风人。1985年入伍,在格尔木驻扎7年,百余次穿越青藏高原。历任汽车驾驶员、副班长、文化教员、组织干事。1965年,调总后勤部宣传部,任新闻干事、创作人员、总后创作室主任。现为中国散文学会名誉会长。文学创作一级,享受政府特殊津贴,出版作品42部。青藏高原题材的散文集主要有《传说格尔木》《雪山无雪》《情断无人区》《苦雪》和《藏羚羊跪拜》。散文集《藏地兵书》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有《夜明星》《藏羚羊跪拜》等4篇散文选入中小学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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