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天一阁博物院藏全祖望批注本《书经直解》考论

2021-01-06

图书馆研究与工作 2021年8期
关键词:天一阁刻本万历

林 相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 山东济南 250100)

1 全祖望批校本《书经直解》概述

全祖望(1705—1755年),字绍衣,号谢山,浙江鄞县人,浙东学派巨擘。乾隆元年(1736年)进士,选庶吉士。十六岁能作古文。讨论经史,证明掌故,学问渊深,贯串群书。生平服膺黄宗羲,补辑《宋元学案》。撰著有《鲒埼亭集》《经史问答》《勾余土音》《汉书地理志稽疑》等,并七校《水经注》、三笺《困学纪闻》,其好学汲古之力,于此可见一斑。全祖望曾多次登临宁波天一阁观书,并著有《天一阁藏书目录》《天一阁碑目记》等,批校《书经直解》(以下简称《直解》)或即其时所为。

当前已知《直解》版本有四种:明万历元年(1573年)刻本、明万历十八年(1590年)钱世周等刻本、明崇祯九年(1636年)马士奇澹宁居刻本、明末大业堂重刻本。宁波市天一阁博物院藏全祖望批校本《直解》①,以时间最早、刻写工致、校勘较精的“万历元年本”②作底本,是当前诸藏本价值较高的版本。是书开本28.2×17.3cm,板框18.9×14.3cm,半页9行,行18字,阔黑口,四周双边,对黑鱼尾,版心有书名、卷次、页码。凡13卷,现存第1、3—13卷,缺第2卷。检阅全书,共辑得全氏批语36条,内容大致可分为“评点”和“补充”两大部分。“评点”部分包括对《直解》经解之反驳、赞同以及未表态而径出己见者;“补充”部分则主要涵括“补《直解》之无解”和“补充以使《直解》更加详明”两方面。通过对全祖望批注本《直解》之考辨论析,不仅可以索得张居正于《尚书》诠释之得失,亦可略以察见全氏之解经态度及其经学思想。

2 全祖望批注《直解》内容考述

2.1 全祖望对《直解》解经之评点

2.1.1 对《直解》之反驳

首先是指出《直解》解经有误者,并予以纠正。如:

盘庚敩于民,由乃在位,以常旧服,正法度。曰,无或敢伏小人之攸箴!王命众悉至于庭。(《直解·盘庚上》)

按:对于经文“王命众悉至于庭”,《直解》说“于是乃命臣民众庶悉至于庭,以听教命焉”[1]卷五:5,则此解将“众”释为臣及民。全祖望结合经文“由乃在位”、末章“凡尔众,其惟致告”以及《盘庚中》“乃祖乃父”等语以诘问道:“盖今其告之民也,王之庭,百姓安得悉至?观其词,皆告臣之词可见”。[1]卷六:61王庭虽大,但决不能容下百姓人数之巨。结合常理并窥之前后经文,全氏所言甚是。

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直解·洪范》)

按:《直解》谓:“曰‘作民父母’,所以亲之也;曰‘为天下王’,所以尊之也。”[1]卷六:61此实认为前后两句为并列关系。全氏认为此句不应拆作二句解,并释其意:“天子能以父母之道君天下也”[1]卷六:60,即是顺承关系。从文句逻辑上看,“天子作民父母”与“以为天下王”存在着这样的潜在意境:正因为天子是人民之父母,所以能称王天下。伪孔《传》云:“言天子布德惠之教,为兆民之父母,是为天之所归往,不可不务”[2],亦将前后两句看作因果顺承关系,所以全氏之解更加合理。

2.1.2 对《直解》之赞同

四方迪乱,未定于宗礼,亦未克敉公功。(《直解·洛诰》)

按:《直解》谓:“当今四方开治,已致太平,皆公德教所致,公之功大矣。使我论功行赏,公必为冠。但新邑初定,记功之命虽布,而报功之典未行,尚未能安定公之大功。”[1]卷九:14-15全氏谓:“此疑谓四方之治方开,而制礼作乐之大尚未定,亦未克安定周公之功也。观下文即言迪将其后而勉以为四辅可见。且当记宗功时,岂不即看周公!而至此犹曰‘未定宗礼’哉。”[1]卷九:14-15全氏认为“制礼作乐之大尚未定”,所以未能安定周公之功,即《直解》所谓“报功之典未行,尚未能安定公之大功”。

2.1.3 未表态,但提出己见者

王曰:“呜呼,肆哉!尔庶邦君越尔御事,爽邦由哲,亦惟十人迪知上帝命。越天棐忱,尔时罔敢易法,矧今天降戾于周邦?惟大艰人,诞邻胥伐于厥室,尔亦不知天命不易。”(《直解·大诰》)

按:“惟大艰人,诞邻胥伐于厥室,尔亦不知天命不易”,《直解》从蔡《传》释“易”为“违越”,并云:“四国首倡大难之人,就近相攻于其室。事势危迫如此,尔等旧臣……乃皆以为不可征,欲我违卜,是亦不知上天讨罪之命,不可违越矣,岂不有愧于十人之明哲也哉。”[1]卷七:34-35全氏解谓:“味末语意……其词曰予复是不知天命之已定于周而不可易也,今尔辈亦不知天命之不易乎?亦人不哲愧前宁人矣。”[1]卷七:34《直解》既以“违越”释“易”,天命指代征讨之命;全氏解“易”为“改易”,天命指代周之大命,两意皆通。

王曰:吁,来!有邦有土,告尔祥刑,在今尔安百姓,何择非人?何敬非刑?何度非及?(《直解·吕刑》)

按:《直解》云“我今以此告汝,汝其听之可也。今尔等欲用此祥刑以安百姓,何者所当选择,得非理刑之人乎”[1]卷十三:20,是以“告尔祥刑”为读,“在今”属下。全氏云:“古之刑无不祥,今之刑有不义,故曰告尔祥刑在今。且承上‘毋或戒尔不勤’,亦在今日”[1]卷十三:20,是以“告尔祥刑在今”为读。两说皆可通。

全氏虽未表态,却道出自己不同的见解,或可见其不拘成说的治学理念。

2.2 全祖望对《直解》解经之补充

全氏对《直解》经解之补充,主要包括两方面:①对《直解》无解处进行解释;②《直解》已经进行了简要疏释,全氏足其未备以使经义更加详明。

2.2.1 补其无解者

帝曰:畴若予工……俞,往,钦哉!(《直解·舜典》)

按:《直解》未言及殳、斨、伯与、朱、虎、羆、熊七臣是否擢用。全氏云:“初疑禹、伯夷所让则用,益、垂所让则不用。及细玩经文,独垂、益之命皆曰汝谐,而余命则否。盖余皆特命之以主一职,而于垂、益则并命诸臣以辅其职,故曰谐也。则殳、斨、伯与、朱、虎、羆、熊七臣固未尝不用也。”[1]卷一:37-38《史记》同此说。但林之奇《尚书全解》对此有所批驳:“然《典》之所不载,不知太史公何从而得之耳。”[3]

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汝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时人斯其惟皇之极。(《直解·洪范》)

按:“而康而色”承上文“皇则受之”而言,《直解》未释。全氏谓:“‘而康而色’即受之之意。如《诗》所谓‘载色载笑,匪怒伊教’也。上以怒为威,则以康且色为福,故曰‘锡之福’。下民益鼓舞于进德,故曰‘时人斯其惟皇之极’。”[1]卷六:53俞樾同此说。

2.2.2 足其未备者

肆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直解·舜典》)

按:《直解》云:“类、禋、望都是祭名。类是比类。郊天有常礼,今虽不是郊祀的时节,而其礼与之相类,故谓之类。”[1]卷一:19全氏以实例补充之:“诸侯继世初朝曰类,出师祭上帝亦曰类。舜受终而祭故曰类。”[1]卷一:19

乃别播敷,造民大誉,弗念弗庸,瘝厥君。(《直解·康诰》)

按:《直解》解“瘝厥君”云“以病君上”[1]卷八:16,全氏言:“违道干誉以相比周,则下成聚而君成独,故曰‘瘝厥君’”[1]卷八:16,道出“病”之具体内容。

(3)惟民生厚,因物有迁。(《直解·君陈》)

按:张氏释此云:“民受天地之中以生,其本然之性,原自淳厚,只为外物引诱,遂改变做浇薄了。”[1]卷十二:11全氏举例以概括之:“‘惟民生厚,因物有迁’,此如敬姜所谓沃土之民淫也。”[1]卷十二:11

惟克天德,自作元命,配享在下。(《直解·吕刑》)

按:《直解》云:“夫天之德,只是至公无私。典狱的这等至公,便是能全尽天德,虽死生寿夭的大命,都自我作之矣。”[1]卷十三:16全氏一言以蔽之曰:“‘惟克天德’二句正是在身,盖不言而躬行也”[1]卷十三:15,“不言而躬行”正乃“自我作之”之实际指向。

3 全祖望批校《直解》之意义

全祖望作为浙东学派代表人物,一生博览群书,著述宏富。《全祖望集·经史问答》卷二收录其《尚书问目答董秉纯》十八条,集中反映了全祖望对《尚书》问题的见解,从中可见其对《书》经研究颇为精深。对全祖望批注本《直解》进行考辨具有多重意义,首先,全氏以现存《直解》诸多版本中时间最早、刊刻工致、校勘较精的万历元年本作为批注底本,表现了全氏的版本知识体系认知。其次,围绕《经史问答》,结合其对《直解》之批注,能更为全面地挖掘全氏《书》学思想,对于研究全氏之经学及学术思想抑或有助益。其三,有裨于我们了解《直解》解经之得失,察见经筵讲义功利性导向下解经对于经义本身的背离。

总而言之,全氏批语或兼句读,或涉考证,皆能引经据典、结合实际,而不固守前人成说,正如全氏自谓“愚生平于解经,未尝敢专主一家之说,以起口舌之争,但求其是而已”[4]。全氏批注《直解》虽不乏谬失之处,但其学贵自得,不随人长短的解经态度,不失为后代学人读书治学之范式。

4 余论

《直解》是一部针对万历皇帝编写的《尚书》经筵讲章,其进讲时间跨度主要集中在明神宗9—19岁之间,当是一部童蒙之作。由于教授对象在身份和年龄上的特殊性,致使《直解》训释经文通俗浅显,时多有无关经义的恣意发挥之处[5]。全氏虽关注经史,却为何要批校意义浅明的《直解》呢?或许与此书的重要性不无关系。万历十年(1582年)张居正逝世,此后不久,明神宗朱翊钧对其进行“政治清算”,自是以后,万历一朝无人敢提张居正,但《直解》一书却并未随其主而湮灭。如申时行任首辅时的经筵官吴道南即对此书颇有称赞:“于故相张居正所辑《尚书直解》重复考订,汇为一编。仰尘睿鉴,倘赐乙夜之观,必为身心之益,其有裨于圣德圣治者,岂浅鲜哉!岂浅鲜哉!”[6]明熹宗天启年间,张居正名誉逐渐得到恢复,此后崇祯帝重视经筵而有马世奇刊刻的《直解》。逮及清代,康熙皇帝非常重视经筵日讲,据《康熙朝实录》载,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四月三十日,康熙帝在批牛钮、徐乾学等讲官的奏折里写道:“朕阅张居正《尚书》《四书》直解,篇末俱精实之义,无泛设之词。”[7]康熙敕撰《日讲书经解义》一书即以《直解》为蓝本改订而成。此外,清代《直解》伪书的涌现,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直解》在其时之影响。《尚书》是经亦是史,而《直解》的流传和影响又呈现出其在《尚书》经筵讲章系统中所具有的重要地位,全氏批校《直解》这一童蒙著作或正是基于此种认识。

注释:

① 天一阁博物院藏《直解》,《中国古籍总目》著录“明万历元年刻本 天一阁(清全祖望批校)”(中国古籍总目编纂委员会:《中国古籍总目》,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54页),《四库存目标注》亦云“天一阁文管所藏此刻,清全祖望批并校”(杜泽逊:《四库存目标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36页)。

②“万历元年本”《直解》现藏于故宫博物院、上海图书馆、浙江图书馆、中国国家图书馆、天一阁博物院、北京大学图书馆、中国科学院等处,然其或著为万历刻本,或录为万历元年刻本,不甚统一。事实上,根据《万历起居注》及《明神宗实录》的相关记载,可知所谓“万历元年本”或属递刻本,成书最早在万历九年(1581年)左右。

猜你喜欢

天一阁刻本万历
和刻本《事林廣記》中所見宋詞——《全宋詞》未收《迎仙客》詞六首
书坊与名士:万历年间戏曲评点兴起的双驱
郑之珍《劝善记》明清刻本流变再论
密韵楼藏元刻本《南丰先生元丰类稿》版本关系初探
南国书城天一阁
天一阁防火之谜
黑城所出《地理新书》刻本残片考
嘉靖、隆庆、万历时期景德镇瓷器胎体与青花发色特征研究
天一阁游记
论万历朝播州杨氏土司之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