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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齐泽克对当代资本主义的政治哲学批判

2021-01-06刘云杉

天府新论 2021年3期
关键词:幻象资本主义马克思

刘云杉

作为拉康精神分析学说的忠实学生,齐泽克通过吸收黑格尔、马克思、阿尔都塞等大家的思想,建立了独具创造力的政治哲学学说。即使齐泽克的研究范围十分广泛,涉猎哲学、政治学、心理学、文艺学、社会学,但其最为人称道的仍是他的意识形态理论及建立在此基础上的当代资本主义批判,其广阔的研究领域也基本上都是以此为核心或目的而展开的,这也就构成了他意识形态—资本主义批判的政治哲学线索。在吸收并批判以往意识形态理论的基础上,齐泽克依据拉康的理论,立足于当代资本主义体现出来的全新表征,尖锐地指出,在当代,意识形态的存在方式和作用形式发生了深刻变化,与此对应的则是社会政治主体的新变化,并带来了资本主义社会运行关系形式的巨大变化。在这种境况下,一种全新的无产阶级激进政治谋划就变得十分重要。齐泽克的政治哲学思想独到,极富创造性,是当代资本主义批判话语的最新表达,对我们认识当代资本主义新变化及其实质,解读马克思主义的当代阐释,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一、意识形态幻象:齐泽克对当代政治现象的诊断

《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是齐泽克思想历程启航的奠基之作,也可以作为他讨论政治哲学问题的逻辑起点。作为领域哲学的政治哲学并不是要割裂的关注一般的社会政治现象,而是通过一系列反映在政治层面的整体性事实或内在本质为嵌入点,以指向超越政治现象本身的总体性批判。而这种政治批判的表达恰恰是同政治实践密不可分的,“无论是资本的逻辑、权力的逻辑还是话语的逻辑,都是一个逻辑,而不是多个不同的逻辑”(1)王新生:《马克思政治哲学研究》,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53页。。齐泽克正是观察到自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发生的越来越隐性、多元、实体化的新变化,开始认识到以福山为代表的“意识形态终结论”的欺骗性和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传统解读话语的局限性和时效性,认为既有的传统意识形态理论已经无法解释当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和社会现实了,必须建构新的意识形态批判。这一批判的对象有两个:一是传统意识形态批判理论,二是当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本身。这种二重性批判旨在有效指涉话语—实践与理论—现实的一致性关系,是一种试图以新的理论逻辑把握当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现实逻辑,以一种新的话语逻辑阐发在意识形态幻象中的自觉实践逻辑的政治哲学。

在分析斯洛克迪基克的《犬儒理性批判》一书时,齐泽克对其观点表示称赞。他认为,当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并没有消亡,而是通过转变为一种“结构着我们社会现实本身的(无意识)幻象”(2)孔明安,等:《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新思潮研究》,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第708页。。借助拉康的理论,齐泽克区分了“幻觉”和“幻象”,指出,意识形态已经从以往的那种漂浮于社会现实之上的非真实“幻觉”转变成为实在界被建构的“真”。这就与马克思关于意识形态是有别于社会现实的虚假观念的看法产生了区别。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将意识形态观念下的被驱使者形容为“他们虽然对之一无所知,却在勤勉为之”(3)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90-91页。。齐泽克认为,在当代,意识形态已经不再是纯粹的幻觉,而是已经通过其受众设想为作为意识形态自身的现实,“正是它的存在暗示出了参与者对其本质的非知”(4)斯拉沃热·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季广茂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第28页。,是一种“社会有效性”,是一种被虚假意识支撑的社会存在,即意识形态幻象。

齐泽克并没有将自身的观点同马克思对立起来,而是深刻解读了马克思这句“他们虽然对之一无所知,却在勤勉为之”。他认为,马克思的这句话已经揭示了意识形态幻象的机制,说明意识形态幻象是一种观念—实践的二重性现实。他通过马克思对商品拜物教的分析类比了这个观点:马克思指出的“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的社会关系”(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23页。,本身就是形容了劳动产品异化成为商品的基本步骤,社会关系就是这样从人与人的关系变成了物与物的拜物教关系。这种关系的形成并不是简单的替代,而是一种对现实社会的重新制造,它已经成为一种社会存在。用巴里巴尔的话说,齐泽克正是“应该在拜物教理论之后的思想中去寻找受商品逻辑或价值的象征性所操控的现象学和‘日常生活’,同时去分析由金钱和法律的‘语言’构成的社会空想”(6)埃蒂安·巴里巴尔:《马克思的哲学》,王吉会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13-114页。理论运动中的一员。齐泽克利用精神分析学说深入解读了当代意识形态与社会现实的虚拟化的高度融合,揭示了意识形态观念—实践的二重性。

齐泽克认为,意识形态幻象本身就是在人们对此有所知的前提下仍旧的“勤勉为之”,即“寄身于对幻觉的视而不见之中,这样的幻觉正是构建我们与现实之间的真实、有效的关系。而这一被忽略了的无意识幻觉,可能正是被人们称为意识形态幻象的事物”(7)斯拉沃热·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季广茂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第45页。。这种幻象主要体现在人们的认识是“清醒”的,但行动依旧像是被欺骗一样不自觉地被支配,呈现出“知”与“行”的分裂。所以,齐泽克认为,当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不仅存在于我们的认知层面上,也存在于我们的行动层面上,所以对意识形态进行批判也要从认知和行动两个层面出发”(8)孟献丽,崔赞梅:《齐泽克的意识形态幻象理论及其评析》,《世界哲学》2020年第2期。。

那么,“知”与“行”的分裂如何在现实中构成一套完整严密的机制呢?齐泽克利用拉康的幻象公式对意识形态的现实性及其运行机制做了进一步分析。在拉康看来,幻象结构着主体现实感,从而也就建立起关于意识形态的社会现实,而且在其自身结构的象征界和大他者社会的实在界之间树立起一道屏障,“幻象一方面建构了象征界的社会现实,另一方面则隔开了主体与实在界的直接相遇,从而为主体的社会存在奠定了基础”(9)孔明安,等:《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新思潮研究》,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第710页。。在主体体验中,“知”与“行”的分裂就是通过幻象在中间进行弥合的。一方面,幻象通过结构现实制造主体处在的象征界;另一方面,幻象则是对实在界的隔绝。在幻象结构的象征界中,意识形态本身就是社会存在本身,虽然它有别于实证主义意义上的社会物理存在,但它早已经通过包裹在其中的主体实践将世界改造成一种关乎服从性的现实。这时,意识和现实之间传统的对立模式就被重构成为意识本身,形成了新的现实,两者生产出了同构性。人们在其中泰然处之,而且也别无选择,只能够无意识的“行”。这种幻象就具备了现实合法性。

意识形态幻象之所以能够实现自身的社会运作,在齐泽克看来,是它将拉康所分析的欲望的对象同样也结构化了。齐泽克在作品中列举了大量的例子分析这种“意识形态皈依”,指出“外在的习俗是物质支撑物,它总在支撑着主体无意识”(10)斯拉沃热·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季广茂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第39页。。无论人的真实欲望如何,在意识形态幻象中都会被生产出某种潜在意识,以服从于现实社会结构的利益,并且使人们乐在其中。同样,这也指涉了意识形态幻象的再生产过程。主体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同幻象融合在了一起。

齐泽克明确指出,当代资本主义粉饰的民主、平等、自由等所谓现实都是意识形态幻象。一方面,这种意识形态消解了以前那种作为虚假意识的旧意识形态存在方式,也就消解了旧的意识形态批判;另一方面,人们借助这些意识形态幻象宣扬意识形态终结论乃至历史终结论,实则这些幻象并不仅仅单纯是社会意识,更是被现实结构起来的社会存在,其中没有意识形态和现实的对立,只有服从,人们正是在这种社会存在中无意识地接受这些幻象。

二、政治主体的重构:齐泽克对资本主义内在结构的政治哲学分析

意识形态幻象理论作为齐泽克分析资本主义的逻辑和历史起点,从理论逻辑上自然会导向主体的存在问题。作为一名激进左翼思想家,齐泽克正是在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幻象分析的基础上重新思考作为政治主体的阶级的问题。作为一种政治哲学观点,齐泽克的政治主体观同样效仿了马克思定义无产阶级这一政治主体的思路,试图从逻辑起点包含整个结构性运动的统摄性概念。齐泽克在马克思思想的基础上建构了“新无产阶级”理论,对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等基本关系进行了全新的分析。

基于资本主义市民社会的发展,马克思将无产阶级定义为“是指没有自己的生产资料,因而不得不靠出卖劳动力来维持生活的现代雇佣工人阶级”(11)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0页,第15页。,并将无产阶级看作实现人类解放的政治主体。在马克思看来,随着机器大工业的发展,无产阶级的规模将会随着劳动力的剩余而变得越来越庞大,他们的利益也越来越一致,属性也越来越接近,由此形成的就是作为政治主体的联合起来的无产阶级。马克思认为,作为政治主体的无产阶级,由于自身同资产阶级本质上的对立性和资本主义发展的内在限度,从而在历史规律上具有彻底的革命性,以完成从“通过人的完全回复才能回复自己本身”(12)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0页,第15页。的哲学使命到实现人自身在革命中获得自我解放的政治使命。从20世纪初开始兴起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直到法兰克福学派,将20世纪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无产阶级解读为一种受限的自我意识,从而将理论和实践批判的阵地逐渐转移到了文化和意识形态领域,淡化了作为阶级的无产者的革命性。20世纪中后期兴起的后现代主义虽然同马克思主义关系密切,但其注意力已经完全放置于微观政治批判,例如拉克劳、墨菲的多元决定论。马克思所构建的无产阶级革命批判的整体性和无产阶级作为革命阶级的主体性被消解掉了,左翼不再从革命中寻求解放,而是转向从文化中构建理解。

齐泽克将这种资本主义的进化称作“自然化”过程,并且指出,这个“自然化”过程就是意识形态幻象的结果,很多左翼甚至变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参与者和共谋者。面临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幻象和左翼理论革命性的逐渐式微,摆在齐泽克面前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要解决革命主体在哪里的问题。他选择重新回到马克思。齐泽克分析了马克思笔下的“无产阶级”和“工人阶级”,认为这两者虽然被认为在马克思那里使用的含义基本上是一致的,但实际上马克思是将工人阶级作为一个“社会存在的简单范畴,‘无产阶级’则是有关真理的范畴,指名副其实的革命主体”(13)斯拉沃热·齐泽克:《欢迎来到实在界这个大荒漠》,季广茂译,译林出版社,2015年,第93页。。这种区分明显表达出,在齐泽克看来,作为一种社会存在的工人阶级深陷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幻象之中,已经丧失了革命主体性。但这并不意味着革命主体的消亡,无产阶级以另一种形式在当代呈现。而问题就在于, “在传统工人阶级之后,究竟应该由谁来填补无产阶级位置的空缺,成为革命性的政治主体?齐泽克的回答是‘被排斥者’”(14)③胡顺,吴冠军:《政治主体:黑格尔、马克思与齐泽克》,《国外理论动态》2020年第3期。。

回答这个问题,齐泽克是从对当代资本主义内在结构进行政治哲学分析开始的。他在分析当代资本主义呈现的一系列内在矛盾时指出,所谓的资本主义永恒论会在四种不可调和的对抗形式之下无法避免的彻底崩溃,它们分别是:放任市场化,从而失去环境可持续发展能力的生态危机;非物质的智力劳动的私有化危机;新技术带来的社会伦理危机;社会权力空间区隔形成的“被排斥者”的危机。齐泽克认为,第四种矛盾决定了前三种矛盾可以共同实现对资本主义的颠覆性,因为,“被排斥者”就是新的无产阶级、新的革命政治主体。被排斥者在不同的场域内被创造,生态问题、智力劳动私有化和新兴技术不仅仅对应着其自身领域内的事实问题,而且共同构成了生产新无产阶级的价值问题。齐泽克以奈格里和哈特的共有物概念分析了资本逻辑对于外部自然、文化、内在自然共有物的侵占,认为,“资本主义对这些领域的私有化将人与他自身的内在本性剥离,这一过程是以大多数人的无产化为代价的”(15)③胡顺,吴冠军:《政治主体:黑格尔、马克思与齐泽克》,《国外理论动态》2020年第3期。。这种资本逻辑对共有物的占有意味着资源高度集聚和社会分配相对堕距的不断拉大,社会发展创造的处于资源支配地位的新要素都被资本所有者占据,而带来的负面后果则要大多数被排斥者承担,也正因如此,他们被加深了被排斥者的身份,也就创造了在整个社会分配中愈来愈边缘化的被排斥者,也就是在价值上的被剥削者。

齐泽克将被排斥者作为新无产阶级,正是巧妙运用了马克思对无产阶级的分析,区分了被排斥者与工人阶级的历史性区别以及新无产阶级的可能性。

首先,被排斥者生存于现实的资本增殖体系中。与以往的工人阶级不同的是,他们主要由难民、贫民和流浪者群体组成。随着现代科学技术变革和社会分化的变化,文化资本和金融资本的高度集中造成了大量平民被抛出成为难民和流浪者,这不仅表现在资本主义国家内部资本循环之中,也体现在资本循环地位不平衡的国家关系中,导致难民、流浪者和贫民相互混杂,在都市中被隔绝出他们的生存空间。齐泽克认为,这个混杂的群体是由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内在逻辑所造就的,来源于发达资本主义世界为生产更多的剩余价值进行全球布局从而对其社会内部产业的破坏,难民、贫民和流浪者正是被这种破坏抛弃的产物。但是,齐泽克指出,并不能将这些人天然等同于无产阶级,因为他们并不是马克思笔下的“流氓无产阶级”,他们也不会因为他们的苦难而天生成为无产阶级,只能说他们具有成为无产阶级的革命潜力。

其次,工人阶级在政治经济上已不完全是社会底层,取而代之的是被排斥者,他们取代工人阶级成为一无所有者,从而具有彻底的革命性。这个革命性的形成同被排斥者的“身份政治”密切相关。虽然被排斥者的身体生存于现实社会的资本增殖体系中,但他们处于边缘地位并越来越边缘化,甚至被排除在资本主义体系之外。齐泽克在这里创造性地发展了无产阶级的内涵,分析了被排斥者身处的微妙的关系结构。他认为,“被排斥者”的身份本身就意味着除身体之外的全部身份的抽离,“被排斥者”是一种没有政治身份、处在资本主义社会经济关系之外的“过分自由”的存在,他们除了自身的肉体一无所有。与马克思对作为无产阶级的工人阶级进行科学而严格的定义不同,齐泽克的“被排斥者”更像是一种松散的异质性群体,这个群体是靠“决定性特征是社会政治性的”(16)斯拉沃热·齐泽克:《视差之见》,季广茂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33页。体现出他们在社会政治关系上被边缘化的现实地位,因而他们实际上是缺乏革命性的。

最后,被排斥者作为新无产阶级意味着资本主义劳动关系对抗性的现实转化和阶级来源的复杂化。在马克思的语境中,工人阶级处于劳资关系中的被剥削地位,生产剩余价值供资本增殖,是劳动关系对抗性中受压迫的一方。而在齐泽克看来,当代工人阶级由于生活水平的提高、劳资关系的缓和以及意识形态幻象的笼罩,并且也不再是社会最底层,已经融入当代资本主义自我维持的体制之中,当代工人阶级已经不能再作为革命阶级而存在。齐泽克认为,当前这种劳动关系恰恰正是被排斥者渴望进入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意味着他们获得身体之外的政治符号。这就意味着,在齐泽克的语境中,资本主义社会内在的对抗性从劳动关系内部的对抗性已经转变为劳动关系内外之间的对抗性,所以,被排斥者才是更彻底的失去者,他们不光失去了生产资料,更失去了一切政治性身份。需要注意的是,齐泽克的新无产阶级组成结构的被排斥者群体,与马克思笔下高度组织、团结与极具行动力的工人阶级不同,是由贫民、非法移民、难民以及一些激进主义者组成的复杂结构,是“不再局限于单一的社会行动主体,而是各种不同的行动者所构成的爆裂式混合体”(17)胡顺,吴冠军:《政治主体:黑格尔、马克思与齐泽克》,《国外理论动态》2020年第3期。。他们不仅缺乏革命性,也没有组织能力和直接的革命动机,甚至其内部也是互相斗争的。在这个意义上,被排斥者还无法同工人阶级一样成为彻底的革命阶级。齐泽克也承认,被排除者如果想要真正成为现实的政治主体,还需要进一步的激进政治谋划才能得以实现。

三、激进政治谋划:齐泽克的政治主体实践

由于被排斥者作为政治主体具有很强的特殊性,因而在理论建构中,齐泽克并没有预设一个天然的政治主体以供政治实践,而是旨在通过政治实践最终实现政治主体,以展开他的激进政治谋划。

形成“新无产阶级”和政治主体革命性。在齐泽克看来,重构无产阶级概念,意味着在当代资本主义的新条件下利用被排斥者对资本主义秩序进行反抗和革命,才可能实现被排斥者本身改变自身单纯的否定性,塑造出一种关乎新秩序的建设性或肯定性。因而,被排斥者作为新无产阶级实际上是未完成的。他们的革命性在齐泽克看来,恰恰来自他们被排斥的彻底性,即作为新无产阶级的被排斥者的形成是同他们自身革命意识的形成相一致的。就像是韦伯所论述的现代理性对传统的祛魅一样,在齐泽克看来,只有对意识形态幻象进行祛魅,使得人们可以将被颠倒的梦与现实重新颠倒过来,才具备革命的主体性生成的可能。当代资本主义创造了一系列症候,“后现代危机并非极权政治对人的侵袭,而是渗透到个体之中的集权思想对人的侵袭……系统愈加完备,人们自动化的倾向就愈加严重”(18)刘芳:《齐泽克“新无产阶级”思想评析》,《汉语言文学研究》2020年第4期。,人们在这种虚假且真实的幻象中生存。被排斥者也同样受到这种幻象侵蚀,但他们恰恰由于一无所有的“无实体的主体性”,反而可能成为革命性的起源,承担起破除意识形态幻象的任务,进而实现新无产阶级的自我建构。

反对“伪行动”。21世纪以来,齐泽克开始更多地关注左翼的使命与行动。通过对巴托比政治哲学的分析,齐泽克的“巴托比政治”思想也逐渐发展成熟并且与大多数左翼理论背道而驰,但这仍然可以看作他激进政治谋划的一部分,并且可以认为是对他新无产阶级理论的侧面补充。“巴托比政治”被许多左翼思想家批评的核心就在于“什么都不做”的空想实践观。而在齐泽克看来,“如果将‘肯定’理解为对象征秩序的接受,那‘肯定’的反面并非‘否定’,因为‘否定’也被铭刻在象征网络之中,‘否定’以反面的方式证明了‘肯定’的存在。‘肯定’真正的反面是一种更原初性的‘拒斥’或‘拒绝参与’”(19)③张一兵,等:《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57-158页,第160页。。齐泽克认为,在意识形态幻象中,肯定并接受这种极权固然不正确,但对其进行批判的行动本身并不能真正触及资本主义社会的结构,反而对这种结构起到维持作用。齐泽克通过精神分析学解读了这种现象:就好比示威游行或者反现代化生活方式这样的抵抗,都是一种强迫型神经官能症的“伪行动”,都是资本主义体系内部允许甚至鼓励的。所以,齐泽克指出,“人们总是在介入,在做某事,学者则在进行一些无意义的辩论,或诸如此类。真正困难的事情是后退一步,撤离”,因此,他倡导“不行动的行动”。(20)③张一兵,等:《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57-158页,第160页。齐泽克在这里对辩证法的运用显然和他在定义被排斥者为新无产阶级时的运用同出一辙,都是强调现存秩序关系之外的反抗性。在齐泽克看来,“不行动”本身就是超越在统治主体所接受的框架内行动的行动,这是一种对“压抑”的解放和对象征秩序的否定。他以对“占领华尔街”运动的批判为例,认为这不单单是左翼学者的任务,也强调了“巴托比政治”在群众运动中的重要性和新无产阶级所要完成的使命。

重构“阶级斗争”。齐泽克对新无产阶级理论建构的目的正是在当代资本主义条件下重拾阶级斗争的可能,要通过新无产阶级这一革命主体寻求解放的可能。所以,在斗争立场上,齐泽克首先就与同属后马克思主义的拉克劳和墨菲的多元民主斗争理论划清界限。拉克劳和墨菲认为,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中的“阶级对立不能使社会总体分化成两个相互对立的阵营,不能使自身自行成为政治领域分化对立的界限”(21)拉克劳,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的策略——走向激进民主政治》,尹树广、鉴传今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68页。,必须要进行多元的、广泛的斗争。齐泽克将这种观点批判为非激进的改良主义策略,认为“他们的问题在于没有使资本主义再政治化,没有看到资本主义的当代形式——全球资本主义——仍然提供了理解当今政治现象的根基,为本质主义的终结和多重政治主观性的扩散创造了条件”(22)莫雷:《政治主体:从激进民主到阶级斗争——拉克劳、墨菲与齐泽克的政治策略的差异》,《山东社会科学》2010年第2期。。齐泽克在相当程度上回归了马克思的思考方式,将阶级斗争本身视作一种中心结构,并且认为,所谓的多元斗争只能作为现象而存在,但不能自为的发生重要作用,多元斗争只有在阶级斗争的背景下才有意义,否则只会沦为“巴托比政治”批判的那样成为资本主义框架内部的改良。当然,齐泽克与马克思在阶级斗争观上的不同也就体现在他对于阶级斗争主体的重构上:被排斥者和现存秩序的矛盾“一方面是作为无法进入市民社会的市场竞争之失败者,另一方面又是资本逻辑自我增殖的外围后备力量”(23)齐泽克,拉克劳,巴特勒:《偶然性、霸权和普遍性——关于左派的当代对话》,胡大平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16页。。这种状况存在的必然性决定了资本主义社会不是一个完整、完美的闭环,斗争的任务要交给这些新无产阶级完成。

四、马克思主义发展史视域下的齐泽克政治哲学

齐泽克政治哲学集意识形态批判、政治主体重构和激进政治谋划为一体,是和他整个思想庞大而复杂的体系不可分离的。作为后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受到精神分析理论、黑格尔与马克思、西方马克思主义等思想共同刺激而生的当代资本主义批判话语,齐泽克的思想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一定占有重要的位置。马克思说过,只有与理论相结合的实践才是一种“有原则高度的实践”(2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96页。。齐泽克无疑在当下践行着这一点。他的政治哲学包含着从微观维度到宏观维度的频谱,并且善于把握概念背后的现实转变,尽管其中很多观点与马克思并不一致,但也显示出当代马克思主义话语的创新和深刻变化。

阶级问题的分析是当今左翼在现实和理论场域交织的重要问题。正如马克思所说: “问题不在于某个无产者或者甚至整个无产阶级暂时提出什么样的目标,问题在于无产阶级究竟是什么,无产阶级由于其身为无产阶级而不得不在历史上有什么作为。它的目标和它的历史使命已经在它自己的生活状况和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整个组织中明显地、无可更改地预示出来了。”(2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62页。齐泽克正是遵循这种思路考察当代阶级状况,而且在资本主义社会结构、无产阶级状况和变化以及革命的可能性等方面建构了一套完整的理论—实践问题的解答方案,即便这个方案已经脱离了马克思本人所指称的理论框架,失去了它传统的属性。这种方式从赫斯特、拉克劳和墨菲开始就有着激进的展示,齐泽克则是在多元主义的意义上进一步激进,而在结构学意义上向马克思有所回归。这代表了左翼理论的重要趋势,即在不可避免的学术体系融合和当代资本主义现代性结构高度复杂的条件下,可能会形成更多在阶级观上既拥护马克思但又“叛逆马克思”的观点,这同样也是资本主义社会及其批判运动所内在要求的。

当代资本主义状况为日常生活转向批判转向提供了必然性和必要性,但齐泽克认知到这个过程中发生的存在论和价值论危机。齐泽克所关注的焦点已经从传统马克思主义将阶级作为一个受压迫的整体转向极权对个人的规制和形塑,关注生活世界中受到塑造的个体,这是同西方马克思主义传统一脉相承的。同时,他试图在此基础上重新建构一种基于日常生活批判的政治哲学。在对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境况的批判中,从列斐伏尔将其视为“失去它所有的精髓,成为纯粹的符号,流于抽象的表达中,或者异化成为一种幻象”(26)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p.16.,到米切尔的“社会的象形文字”(27)W.J.T. 米切尔:《风景与权力》,杨丽、万信琼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16页。和佐金(Zukin)视消费空间为“让平等原则和等级制相结合,让快乐和理性结合,去创造一种我们珍视的经验”(28)转引自蒂芬·迈尔斯:《消费空间》,孙民乐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119-120页。,存在论批判逐渐消弭于当代马克思主义话语中,这些本身应用于文本研究的方式逐渐泛滥于社会批判话语中。齐泽克关注到后结构主义这种主观主义倾向对存在论问题和政治哲学基本问题的解构。在许多作品中,他明确指出,以后现代主义、后结构主义为代表的批判思潮考察“科学、前现代智慧以及其他只是形式乃是不同话语结构的结果,对其考察无需评估其内在的真理—价值,而是关注它们特定的社会—政治状态及其影响”(29)Slavoj Zizek:“Lacan Between Clutural Studies And Cognitivism,”Umbra:Science and Truth,No.1,2000.,实际上严重割裂了存在论和现实问题,只关注现象,而忽视背后的价值。齐泽克也批判了这种思潮对革命的破坏作用。在《视差之见》中,他称赞詹姆斯的《鸽翼》“把缺乏任何超验性的伦理实体视为现代性具有的基本的决定性特征,同时又避免唾手可得的伦理相对主义立场”(30)斯拉沃热·齐泽克:《视差之见》,季广茂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8页。,坚持了一种政治哲学意义上的批判自觉。

齐泽克理论中的矛盾与困境反映了如何推进唯物史观的现代性批判的难题。他执着于拯救以往西方马克思主义脱离现实、沉迷书斋的理论式探讨,意图将其重建为一种拥有政治主体、进行政治实践的政治哲学,但他的无产阶级革命理论的机制仍然是模糊的。正如司图亚特·西姆对齐泽克的评论: “马克思主义可以被重新书写为一种在多元主义框架内运作的理论,因为我们不一定把马克思主义的所有传统属性视为马克思主义的约束,并且它的严格指示词仅仅是表示‘马克思主义’是马克思主义者共同——和当前——所相信的一切。在此之后,行动的领域似乎是完全开放的:马克思主义能够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他们想要或者需要成为的东西。”(31)司图亚特·西姆:《后马克思主义思想史》,吕增奎、陈红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63页。在政治哲学上,齐泽克最为突出的呼吁就是重塑关于无产阶级的价值追求,却准备将其在一个开放的领域中实现;他试图唤起被排斥者的革命主体性,但没有提供某种必然性的路径。这些问题也许将在齐泽克本身那里得到解决,同时对他作品的解读也可能接续提供不同的答案以及创设这些答案诞生条件的现实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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