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李白《白头吟》两篇之关系
2021-01-04张力弓
张力弓
(石家庄信息工程职业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00)
关于《白头吟》两篇的关系,历来意见不一。笔者分析了以下两种相关的说法。
1.黄庭坚《题李太白〈白头吟〉后》认为:“此篇皆太白作,而不同如此,编诗者不能决也。予以为二篇皆太白作无疑。盖醉时落笔成篇,人辄持去,他日士大夫求其稿,不能尽忆前篇,则又随手书成后篇耳。”吴明贤《李白〈白头吟〉考辨》一文赞成山谷此说,并进一步提出其为“一题两篇,相辅而行”,驳斥两篇是模拟“乐府相和歌”这一说法。
2.元代萧士赟曾说:“按此篇(附录)出入前篇,语意多同,或谓初本云”。是为明确的初稿-定稿说。
这两种说法都认为两首是太白原作无疑,区别在于山谷认为正篇为“醉时落笔成篇”,附篇“随手书成”,两首无初稿与定稿之分;萧氏则提出两首或有初、定稿的关系。
黄山谷所言,两篇并行传世,而前篇最体现太白逸兴神思,后篇略有搪塞应付之意。后人论诗也以前篇为佳,笔者虽同意此优劣评定,但不认为两首无定稿与初稿之分。
笔者曾以为太白才大气高,必不屑于做推敲、琢磨之诗,但是看《酉阳杂俎》中关于太白“前后三拟《文选》,不如意辄焚之,唯留《恨》《别》赋”的记载,不得不承认李太白于文章精益求精。那么他对于诗稿必定也颇严谨。反观《永王东巡歌》和《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两篇中太白对于永王态度的巧妙转变,可见太白对于字句的敏感与严谨有时并不亚于子美,起码他是个很在乎文名的诗人。
另外,吴明贤《李白〈白头吟〉考辨》一文中提到李太白写作《大鹏赋》的事迹:“更能说明这一问题的是李白的《大鹏赋并序》:‘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因著《大鹏遏希鸟赋》以自广。此赋已传于世,往往人间见之。悔其少作,未穷宏达之旨,中年弃之。及读《晋书》,睹阮宣子《大鹏赞》,鄙心陋之。遂更记忆,多将旧本不同。今复存手集,岂敢传诸作者,庶可示之子弟而已。’”吴氏以此作为支持黄山谷“一题两篇,相辅而行”假设的旁证,然而这篇序言所受的情况与山谷所推测的情况大有不同:山谷意在申明,两篇但有先后,无心之作;序言所讲,先、后即是初、定,太白刻意为之。笔者以为《大鹏赋》序中所言也更适合做初稿-定稿说的一个论据。虽然《大鹏遏希鸟赋》与《大鹏赋》在当时并行传世,但二者明显属于初稿与定稿的关系。可惜关于这两篇诗的创作情况缺乏类似《大鹏赋并序》这样的文献记载,终究难以定论。
既然“初稿-定稿说”没有李白本人的记述作为证据,笔者只得从文本入手,做进一步论证。通过分析文本上的特征,笔者更倾向于初稿-定稿一说。略陈如下:
两篇词句的差异,颇似初稿、定稿的差异。附篇起首作“锦水东流碧”,正篇作“锦水东北流”,前者平仄、措辞更似近体,后者则颇具古风起兴之趣,给人返璞归真之感。有些论者指出的“乐府相和歌”两篇相似的情况,如古辞《白头吟》二首、《东门行》二首、《满歌行》二首,曹植的《怨诗行》,曹操的《苦寒行》《短歌行》,曹植的《野田黄雀行》等,都没有出现首句起兴就发生差异的情况。这一点似可以反驳李太白《白头吟》二首乃模拟“相和歌”而作这一论断。不然,太白何以模拟得如此不彻底?
试看:
在布局上,正篇的起兴比附篇多了句“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对鸳鸯的专情进行了形象描绘,同时反衬人心的无情。后文也多次以物比人,如流水、落花、兔丝、女萝、草、覆水……以感于人的喜新厌旧。与之相比,附篇少了一些比附的意象,多一些记叙的成分,有些甚至显得枝蔓过多。如果说正篇的布局是写意的、凝练的,那么附篇就是写实的、繁复的。
在表现方式上,正篇灵活运用比兴和铺陈,虽然布局和叙述一改附篇的繁复,但由于意象的巧妙运用,在情感上反而形成反复吟咏的效果,主题得到不断强调。这使诗的重心由人物形象刻画转移到情感表达,也使得正篇向纯诗的方向靠拢,而把附篇叙事的路线远远甩在后面。由此也可以窥见,太白对古典诗歌发展趋势有着直觉而敏锐的把握。
在中心思想表达上,正篇抓住痴怨妇与负心汉的矛盾这一主线,叙事视角贴近痴怨的文君,兼及阿娇,构成对负心人的强烈谴责。而附篇的主旨虽然不变,但叙事中反复游离于相如、文君之间,使得中心情感难以一直贯彻,不如正篇给人一剑贯穿之感。于此亦可见正篇为附篇提炼而成。
另外,两篇结尾略有出入,正篇以文君的绝望完成叙事;附篇以“相如还谢文君回”收场。对于“还谢文君回”,一般解释为:还谢,相如回信致歉;回,回心转意或与回到文君身边,但这样解释于“覆水却收不满杯”这个表示拒绝的典故说不通。而如果把“还谢文君”解作“相如回复文君说”(谢,告诉),倒是可将“覆水却收不满杯”看作指代拒绝文君的话,但这样“回”字就不好解释了。想必太白也注意了这处矛盾,所以为避免歧义,改为“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这个悲剧结局。诗写到此,才算“悲凉之雾遍被华林”。
总之,从这两篇《白头吟》的文本比较中,可以感受到诗仙在创作上的另一面:李白在才情上天赋异禀,在创作功夫上亦锐意进取。广泛流传的李白 “斗酒诗百篇”,写诗作文恣意挥洒、转瞬成篇的故事,虽然突出了李白过人的艺术造诣和天才形象,但未免给人造成“诗仙”在创作上自由不羁、“不食人间烟火”的假象。这两篇《白头吟》庶几令世人得以窥见一代诗仙除了丰沛才情之外,还有在诗歌技艺上专注严谨、力求精进的一面。综上,李太白诗中自有其独特的修饰之法,好诗本不必一挥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