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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哪儿过冬

2009-12-23

通俗小说报 2009年11期
关键词:文君小夏刘涛

瑜 琼

从文君的小店儿前走过,海员刘涛恨恨地哼了一声:看不上我?刘涛就第七次昂首迈进了文君的家门。文君的母亲坐在地上槌豆荚,豆叶糊了君妈满脸。院子里有两间土厢房,墙壁的泥皮一块块脱落,露出用泥土混合麦秸儿脱成的泥坯。正房外面的墙砖被雨水腐蚀得凹了进去,手指一捻,掉面儿。房瓦上生出绿苔,毛茸茸一层。瓦缝里的毛毛草随风摇曳。

刘涛的眉梢上挑着不屑。可是,就是这样的光景里却生出了一只金凤凰,让自己惦记得心上也长了草一般。刘涛向后退了退,迅跑几步腾地向上一跃攀上墙壁,扒着砖缝往上爬。君妈拨掉脸上的豆叶眨巴着小眼睛,两束光落在刘涛的背上。槌豆荚声停止了,刘涛扭过脸,君妈正在歪头看他。

“伯母,掉渣儿的房还不舍得拆?”刘涛跳到地上拍着手上的砖末儿说。“不急昵,文虎还小点儿。”其实君妈的心里早就发愁了。文虎是文君的小弟,是文君的父母偷偷生下的含在嘴里的一颗珍珠。孕育了珍珠,却没能力给珍珠造一座宫殿。

君妈埋怨文君的父亲没本事,可她也没有变富的办法。贫穷的根扎得太深了,别人家忙着致富的时候,文君的父母东躲西藏忙着生孩子。看着渐渐长大的儿子,君妈的目光重又落在了文君的身上。“这真是天上掉馅饼,看自己的女儿有多俊。”君妈不止一次在心里自豪地想,“明儿给文君找个阔婆家,自己沾了光,穷帽子不就摘掉了吗?”君妈想一次,就无比兴奋一次,好像文君已经找到了阔婆家。这时,海员刘涛就自己上门提亲了。

刘涛第一次登门求婚,激动得君妈两顿没吃饭。晚上君妈欣喜若狂地说给文君听。文君摇摇头。“不愿意?”君妈大吃一惊。“说说,咋不愿意?”文君说不出,急得红了眼圈儿。

君妈背地里开始竭尽全力劝说文君。“他出一趟海捞上来多少人民币恐怕你爸我们一辈子都挣不来。吃公家饭的姑娘都说了够十个了,刘涛一个没看上。”“小娟她妈厚着脸皮托多少人想把小娟许给刘涛,刘涛不要。人家小娟长得比你好。”君妈一边劝文君、一边刺激文君。“村里比你文化高的丫头有十几个,比你漂亮的大把抓。还拿自己当香饽饽,看上你,刘涛是哪根筋没长对劲儿。”文君好像没听懂,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哎呀,急死我了,你是没带嘴的葫芦啊?你倒是说说看,你上几天学?你还想找个啥样儿的?”妈妈失去了耐性,提高了嗓门数落着文君。

妈妈要不提到文君上学,文君迟疑着都想告诉妈妈心里的秘密了。爸爸不说话,好像文君的事情跟他无关。小弟没出生前,家里的事都是爸爸说了算。妈妈生了小弟,家里就是妈妈一个人的天下了。

妈妈的话很伤人心。文君越发的不愿和妈妈说知心话。文君就脱衣服睡觉。妈妈一个人发牢骚,几次掀掉文君的被子。掀一次文君起来盖一次。只要文君回家,妈妈就要唠叨几遍。文君一直闭紧嘴巴不说话。气得文君的妈妈恨不得掰开她的嘴,看她的嗓子眼里是不是堵着半块葫芦。“不通气的烟袋。”妈妈骂上这一句才算唠叨结束。

刘涛第七次上门,君妈长叹一声泪光莹莹地对刘涛说:“你直接跟她说吧。”刘涛看着房上跳舞的毛毛草,跳着、跳着毛毛草就变成了走向他的娇羞的文君。文君的头顶上扎两个粗粗的小刷子,太阳穴两边编两条细细的小辫子,垂过了鬓角。恍惚的刘涛一伸手,抓住了秋风中的一片豆叶。

一想过去,刘涛就后悔地跺脚。君妈让他跟文君当面提这事儿,刘涛就泄气了。可刘涛决定背水一战。走向文君的小店儿时,他连手心里都出了汗,两条腿轻轻飘飘的。刘涛拿着一块布料,掩饰着他的紧张。他推开文君的店门,文君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忙起来。刘涛心脏的热度降低了很多,文君的冷艳高傲逼退了刘涛求婚之心。他只好悻悻地出来。

文君念了五年书,就被爸爸拽回了家。在学校,爸爸踹了文君一脚,文君才停止哭闹。爸爸逼着文君收拾书包回家。爸爸为要个男孩儿连生了三个丫头,还生。文君的两个妹妹生下来就被爸爸偷偷送走了。爸妈对外面的人却说:死了。那两个妹妹都在大姨妈家,妈妈领着文君看过妹妹,妈妈还搂着两个妹妹哭过。两个妹妹回到自己的家是因为大姨妈家的钱都给两个妹妹买了奶粉,而爸爸又拿不出钱来还给大姨妈。大姨妈的儿子考上高中没钱上,大姨夫一生气就把两个妹妹给送了回来,还与爸爸吵了一架。这一闹村里人都知道了,乡里的人开始找爸爸加收罚款,而妈妈又偷偷怀上了。爸爸就把妈妈藏了起来,从学校拽回了文君。文君心里敢怒却不敢言,爸爸的拳头太硬。文君想想就浑身疼。

爸爸把他的两个丫头交给文君,自己也跑了。

文君不知道怎样替妈妈暂时掌管这个家,只知道喘气儿的都要吃饭。文君为两个上学的妹妹做饭时,看着半袋玉米面直犹豫,担心袋子空了以后吃什么。院子里一头怀了孕的大花牛、六七只羊还饿着,它们的耳朵听着文君的脚步,眼睛盯着文君的手,文君就背起草筐。

中午,文君打开柜子,把棉被子搭在晾衣绳上晒。被子里有一窝粉嘟嘟的小老鼠。被子里的棉花被咬出来,撕成丝状。文君把小老鼠捧在手心,找个小纸盒,盒底垫了布,把鼠宝宝放进去。大妹说:“姐,还是家里好玩儿,我也不上学了。”文君扔掉鼠盒子打了大妹一巴掌。

文君家的邻居是大娟家,两家三代世交,原来关系很好。文君的爸爸和大娟的爸爸两人同一年结婚,第二年各得一个女孩,两家的爸爸动不动就凑一块儿喝酒。大娟的妈妈生了大娟和小娟两个丫头就不生了,还做了绝育手术。自打大娟妈妈做了绝育手术,大娟的爸爸就换了个火似的。以前大娟爸爸说话做事很张狂,伤了很多人。但是大娟的爸爸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是村里的账房先生,谁家有红白喜事都找他记账。所以伤着的人面上不与他计较,背后戳着他心窝子骂他断子绝孙。文君的毽妈没少听蓟过。酒桌上文君的爸爸就劝他把性子改改,他说不改。这次他改了。精精神神的男子汉变得整日蔫头耷脑的,好像他欠了全村人的债。又好像全村人都欠他的,走个碰面谁也别指望让他先搭话。

大娟妈妈做完手术回家,大娟爸爸就把毛笔撅了。砚台摔了。谁家有事再请,三请、六请请他不动。村里的刺儿头不怕他,在街心上堵着他问:“你死了是不是埋炕洞里?”文君的爸爸几次请他喝酒想重温过去酒桌上的温暖,大娟爸爸很干脆地拒绝了。文君的爸爸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又不是计划生育的干部,没得罪过他呀?文君的妈妈告诉文君爸:“我不是还没做绝育吗?还有生儿子的希望。他生气。”

能和大娟爸爸喝酒的人家还是有的,就是做了绝育的双女户、三女户人家。那天大娟爸爸和有两个女儿的大泉喝酒喝多了。大泉搀扶着大娟的爸爸送他回家时就劝他:“叔,你咋想不开呢,没

儿子怕啥?有钱就吃了喝了,不盖房子不置地;一天不少活,省心。”大娟爸爸一听,哇啦、哇啦地吐,吐完就抱着头呜呜地哭。原来是多大的酒量啊,谁可以让大娟的爸爸喝多?吹牛。

大娟的妈妈没少骂大娟的爸爸丢人现眼。“我就不信,没儿子就不过日子,长着呢。”大娟的妈妈原来走路爱看天,没儿子也看天,大家都在天底下过日子,一个太阳。有儿子就多出个太阳来?可是大娟妈妈的心里早失衡了,谁家生个儿子,她准得郁闷上半天,看啥啥长气。

一次和大娟家对门儿的胖小子宝宝生病,大夫前脚儿进去,犬娟妈后脚儿跟进去探望。大娟妈在旁边紧张地看着,大夫给宝宝检查了一遍,开始给宝宝做皮试,宝宝不过敏。针头刚对准宝宝的屁股蛋子,大娟妈的眼泪像雨珠子一样流。还心疼得摸着宝宝的小脸儿。宝宝的母亲、爷爷奶奶看了都挺感动,这大娟妈的心忒好了。

大娟妈妈说了一堆夸赞宝宝的话,才从对门儿出来。宝宝的奶奶让宝宝的母亲把一瓢芝麻给大娟家送去。宝宝的母亲穿双护士鞋,走路一点声响也没有。走到大娟家的堂屋,刚想挑门帘进去,就听见大娟妈正在骂街。宝宝的母亲一怔,缩回了手。大娟妈的声音阴冷阴冷的:宝宝生病了,我看病得轻,那个士大夫还做啥皮试,咋不一针要了他的小命儿呢,叫他们生儿子,生。吓得宝宝的母亲转身就逃。

以后,村里的小媳妇、老奶奶看孩子都躲着大娟妈,知道世上比蝎子还毒的就是这个女人了。要不是世交,文君妈才不让文君的爸爸和大娟家来往呢。大娟的爸妈伤了人,和他们来往的人家都跟着背黑锅。大娟爸爸主动断交正合文君妈的心意。

文君和大娟一样大,开始上学时一个班,都是班长,文君的分数总比大娟高。大娟暗地里咬着牙下决心要把文君超过去。可是,考了一次又一次试,别说超过,连一次也没赶上过文君。倔强的大娟就是不服,眼底里对文君有了浓浓的敌意。文君也看出来了,上课时更用了心地学。

文君扔下书包换草筐的第一天,放学回来的大娟在大街上拦住背着草筐的文君吃惊地问:“你咋不上学啊?”文君不答话,两手垫在肩膀上紧紧握着筐绳,草筐压得文君的细腰像要折断了似的。从后面看,像两条细竹竿挑着个沉甸甸的大草筐。大娟的眼里露出鄙夷得意的笑容。

文君一背起草筐,就觉得比大娟矮多了。文君就不愿见到大娟了。割草回来尽量绕开放学的时间。有时错不开,碰见背着书包的大娟和小娟一路说说笑笑走过来,文君慌忙躲闪到一边,把草筐藏在树后。她蹲在草筐边上紧贴着树干,等大娟和小娟走过去很远了,文君才蔫蔫地起来。那次,文君刚要站起来却被筐绳向后狠狠一邱,冷不妨仰倒在地上。筐绳套住文君的胳膊,文君挣扎半天也起不来。比文君大几岁的刘涛狞笑着站在文君面前,他抱着胳膊幸灾乐祸地说,求求我,我把你拽起来。文君踢蹬双腿又羞又气,呸呸!文君的脸窘成了紫色,浑身是土地站起来,连头皮都出了汗。刘涛乜斜文君的后影儿,轻佻地说,你还骂人,哼,走着瞧。

文君最怕下雨天,家里没有寸草,饿得大花牛和羊们长长短短地叫。阵雨过后,天放晴了,院子里干爽了。文君不得不背起草筐。河床上的草绿绿的厚厚的一层,草棵里汪满雨水。几个打草的老人蹲在高处的坡上。坡上存不住雨水,地皮挺干爽。文君走向河床,她不割坡上的草,那是老人们的地界,那几个老人都是可以做她爷爷的年岁,只好把干爽的地方让给老人们。文君来到凹处,凹处汪着水,草在水里向她招手。文君把草筐放下来,捡两块砖头放地上。脚蹬在砖头上弯腰探出整个身子才用镰刀拢过来一把草。挪动一下砖头割一把草。“聪明的孩子,你要用学习上多好。”文君回头一看,大娟的爷爷在她后面笑着说。

大娟的爷爷是个和善的老头儿,刚上学时文君爱到大娟家找大娟,每次大娟的爷爷都拿出好吃的给文君。一把倭瓜仁儿,一捧葵花籽。后来大娟赶不上文君的成绩,大娟有意疏远了文君,文君就不再找大娟一块儿上学了。大娟的爷爷问过文君:“小丫头,昨不来找大娟了?”文君讷讷了半天。

大娟的爷爷说:“丫头你不上学,将来干啥?割一辈子草?”大娟的爷爷又把自己割的草抱一抱放进文君的草筐里说:“丫头,回家吧。”大娟的爷爷走了,文君望着河床里无边的绿草出了会儿神。

羊们饿极了,咩、咩地叫着,头把栅栏门撞得一歪一斜。文君放下草筐来到后院,满满的一筐草,撒了一院落。文君想捡起来,就听见门外大娟的妈妈训斥大娟和小娟:“你们敢找她玩儿,看我打断你们的腿。跟她个打草的料儿能玩儿一块儿吗?”文君浑身一激灵,看着手里的镰刀。是啊,自己是一个打草的,难道自己当真打一辈子草吗?文君坐在了草筐上。

文君高高地举着一抱鲜草来到羊圈边。几只羊的蹄子蹬着栅栏门,脖子伸得像长颈鹿脖子一样长。一只羊向上蹿着,嘴巴将将够到一根草尖。舌根儿都露出来了还是不能吃到嘴里。五六只羊发出哀求的、尖尖的叫声。文君把怀里的草一抡扔到离羊圈更远的地方,折下一枝紫红的桑树枝紧紧地攥在手里,用足了劲地抽打咩咩乱叫的羊。羊们惊骇了,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最后,羊们战栗地缩到墙角,喉咙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眼孔里流出了惊愕。仿佛在质问文君。文君把桑树枝伸向墙角挤成一堆的羊群,却打不着。只捅到一只羊尾巴,那只羊“嗖”地“窜”到同伴儿的身上,一泡尿撒撒停停。文君心一软,把树枝扔到院外。心口窝儿上的一股火好像熄灭了多半儿。她喘了喘气,又抱起草重新扔进圈里,五六对羊眼睛只是恐惧地大睁着,不敢动也不敢吃。

大娟妈的话像一颗毒种子种在了文君的心田上。毒液时时浸出来淹着她的心。文君再也不正眼看大娟的妈妈了。在街上看见大娟的妈妈来不及躲开,文君就~低头溜过去。大娟妈转头说:“嘿,天天打草还变哑巴了。”

村外的一口水井旁,十三四岁的文君把渴求的目光望向几个女孩子时,刘涛哄笑着对女孩们说,快走。女孩们挑起水桶嬉笑着走了。个子矮矮的文君最怕的活儿就是挑水。她还挑不起扁担。可是,父母跑了,水缸里的水见了底。文君把扁担钩子在扁担上绕了两圈儿,挑起水桶,捅底还擦着地皮。文君挺起了胸,小心地向村外的水井走去。路上,文君想到了更难的事:怎样把水桶汲满?又怎样把桶从井里提上来呢?想着时就到了井边。刘涛刚想挑起两只水桶走。回身碰上文君,刘涛就放下扁担,从一个刚把水桶系下井里正趴在井口准备汲水的女孩儿手里抢过扁担说,我来帮你。女孩儿不高兴地埋怨,让你帮你不帮,不用你帮了你又来瞎抢。高个子少年刘涛挨个帮挑水的女孩儿们从井里把水桶汲满。女孩儿们都比文君大几岁。刘涛用胜利的神情盯着文君,这

次,看她开不开口求自己。刘涛骄横地笑着等待文君向他求救。文君攥紧了扁担,把目光落在一个女孩儿身上说,大姐,你能帮帮我吗?刘涛的笑容僵住了,心里狠狠地骂,啊,算你有志气。他瞪圆了大眼对女孩儿们说,走。女孩儿们就被垄断走了。

文君小心地蹲在井边,往井里一看,浑身冒凉气。井口圆圆的,直径不到60公分,井下的直径是越往下越大,井水深不见底。文君含着眼泪望着走远的刘涛和女孩子们真想大喊,求刘涛回来,求求他了。文君的嘴没有张开。她试着往井里看了几次,才战战兢兢把水桶系下去。在井里折腾半天,水桶轻飘飘的不进水。文君看看天,马上要黑了,挑不回水,家里怎么做饭呢?文君不敢急,身子越来越弯,头一点一点往井里扎。水桶口的边儿不沾水,文君使劲扣着、扣着,水就是不进桶里。她的神情越来越专注于井里的水桶。文君使劲握着扁担摇了摇,两只手用力把水桶往井水里扎。水桶溜出扁担钩子的同时,文君的脚悬空了,“扑通”一声,文君惊叫着栽进井里。

文君不知道是谁把自己捞上来的,她躺在床上一直发烧。躺了五六天,才摇晃着起来,开始打草做饭。但是,落井的余悸使她恍恍惚惚了许多天。夜里,文君总是惊叫着醒来。从那儿以后,刘涛开始躲着文君。

文君的妈妈和爸爸抱着小弟回来那天,在自家门口,文君的爸爸喜气洋洋地放了几挂鞭。街上的人都出来看,不等人家问,爸爸就眉飞色舞地喊起来:呵呵,是个胖儿子。大伙争着看,一言一语恭维着爸爸。文君躲在墙里边,妈妈开心的笑声比喇叭里的声音都响。

大娟的妈妈正在给驴拌草料,杂乱喜庆的声音好像就在她家门口,大娟妈明白了。她抄起棍子打在驴屁股上,咬着槽牙骂;“打你个畜生!”驴是公驴,公驴听不懂,但也不好欺负。大娟妈又添了一抱草,公驴绕过驴食槽,扬起前蹄,搭在大娟妈的肩膀上。露出一日沾着绿草汁的大牙“啊啊”叫了两声,一口叼住大娟妈的肩膀。大娟妈吓得筛糠,手里的木棍顺着大腿滑到地上。公驴看见大娟妈哭了才撒开嘴。

大娟妈把眼泪擦干净,脸上搽点香粉,听街上的男女都跟着喜上眉梢说着吉祥的话,大娟妈的脸像下了霜的冬瓜。“比耗子大点儿哪看是儿?”大娟妈在心里骂了一句换上笑脸跨出门槛儿。

“嘟——嘟——”,大娟妈放着响响的屁走过去,嘴土早热热闹闹了:“哈哈,真是大胖儿子。呦!还是大脑门儿当官的相儿。肚子没白白地疼。”大娟妈一串串比小挂鞭儿还响的屁,像升空的信号弹,文君的爸爸恍然大悟,真不该在门口放鞭炮,像是在人家伤口上撒盐。文君的爸爸心里不停地后悔。文君妈听着大娟妈的话,心里想:不定咋咒呢,一咒天天旺。君妈就顺坡下驴说:“借大妈吉言。长大当官儿。”

大泉的老婆愣头愣脑地说:“这就看出当官儿了?”大娟的妈妈转头斜睨一眼大泉老婆,把嘴角一跷说:“你生气也生不出活的了,生个粪蛋蛋养吧。”大伙哄然大笑。大泉老婆老实不会与人争辩,讨个没趣“哼”了一声走了。大娟和小娟走过来一齐说:“少烧点儿火,别在炕头把儿子炮死了。”街上的人们面面相觑,一齐把目光对准大娟妈。大娟妈寒光闪闪地望向两个女儿,大娟和小娟一看妈妈神色不对,撒腿就跑。大娟妈骂着追过去“打死两个没心没肺的。”“小孩子知道啥?都像你那么有心有肺的?”君妈的话追着大娟妈的后影儿,针一样扎在,大娟妈的背上。哼,这哪是孩子的话。君妈转向大伙说。

文君的个头一天比一天高,大娟的学问一天比一天深。大娟在文君面前越来越神气,文君在大娟面前头越来越低。终于有一天沉默寡言的文君在妈妈面前哭,她求妈妈让她返回学校,放学回家让她干啥都行。妈妈奇怪地看着文君,让她闭上眼。妈妈拿个鸡蛋在文君的脸上绕了三圈,然后把鸡蛋大头朝下在镜面上戳立。妈妈指着镜面上直立的鸡蛋说;“你看,你让野鬼缠魂儿了,嘀嘀咕咕都是梦话,在家待一年多了,又想起上学?我把野鬼打跑,你就好了。”妈妈破天荒地把鸡蛋煮熟了让她吃。文君抹着眼泪把鸡蛋扔给了大花牛。

君妈还是答应了文君的另一个请求。公共汽车上,文君遇见了同村的小学同学小夏。小夏给他爸爸进城买药。小夏的家里很困难,他爸爸类风湿常年吃药,还干不了重活。小夏是家中独子,两个姐姐都辍了学帮衬家里。车上遇到老同学,文君难为情了。当年的班长辍学了,除了自己没有人再中途离校。文君深深地低着头,背上压迫得难受。即使背上没有草筐,也是。文君心情复杂地摆弄着裁剪书,闷声不响,小夏歪头看看书名。

一天傍晚,文君的爸爸把草筐撂下,去了地里。文君的妈妈领着小弟出去玩儿。文君在屋里发愁哪有那么多布片儿让她练剪子?就看见一个人贼似的溜进来,文君紧张起来,她看不出是谁,但样子有点诡秘。那人朝着草筐蹑手蹑脚地走去,把手里的一卷东西放在草筐上又蹑手蹑脚地退出去。那人侧身转过时,文君的心一热,小夏!文君的脸颊热起来。镇静了半天,文君跑出去把那卷东西拿进屋。打开,是一摞报纸。文君的心沉起来,她懂了,学起裁剪掌握得很快。纸一摞一摞地裁剪完,缝纫机的压角把几层报纸嗡嗡她轧出密密的针脚。

一张报纸的边上,文君发现有钢笔写的“小夏”两个字。文君挪开凳子,把地上的报纸收起来,拆掉上面的线,文君一张张仔细找,发现每页纸上在不同的地方都有相同的两个字。文君的手再也找不到缝纫机针眼儿了。

小弟会跑的时候,大娟考上了高中。文君已在村头租了间房子开了家裁剪加工店。大娟开学那天,文君一天没吃饭,坐在缝纫机前把缝纫机的踏板蹬得飞快。夜里文君哭到天明。

大娟的妈妈在店前冷笑着走来走去,越是人多越看着店牌子指手划脚地说:“人家文君都会挣钱了。我们大娟还吃我喝我的,还是不上学好。”说完窥视着文君的脸色,文君还是没听见一样,大剪刀咔嚓、咔嚓地剪着布片。有人对大娟的妈妈说:“没你闺女棒,上完大学给你挣大钱花。”许是说到大娟妈的心里去了,大娟妈嘎嘎笑着,溢出一脸自豪。

小夏的妈妈也把布料送来了,说是给小夏做条裤子。说着,小夏的妈妈把小夏的旧裤子放在案板上。什么缘故呢?文君想,很长时间没看见过小夏了,为什么看见他的妈妈这么亲?小夏的旧裤子都是皱褶,铺在布上,文君仔细摆弄着。两个裤腿儿叠在一起,犄角旮旯的地方舒展平。文君拿起气熨斗嗞啦、噬啦熨出裤线。新裤子做好,文君死活不要工钱。文君说:“大伯身体不好,省几个钱给大伯买药吧。”小夏的妈妈连连夸奖文君。

小夏在高中是住校生,两个星期回来一趟。星期六,文君的剪刀就显得锈钝。脚踏板的声音常常是一大段一大段地停下

来,她总是心事重重地放下手里的活,望着外面的马路。小夏回家要经过文君的小店。文君一眼一眼看着外面,过滤着行人。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文君的希望渺茫起来,内心的焦灼让文君烦躁不安。她快速地蹬着脚踏板,缝纫机的嗒嗒声仍然不能让她的精力集中。针脚越来越歪,一件衣服快做完了,文君才发现白做了。该跑直线的都是弯弯曲曲的蛇形,上线松、底线紧的竟是不合的地方。

文君赌气使劲踏了两下脚踏板,缝纫机针就趁机轧进文君的手指。很沉闷的一声,针折在手指里,血顺着指缝流下。疼得文君嘴吸溜、吸溜的,小脸苍白。文君把受伤手指朝上,另一只手紧紧攥着。站在小店门口,注视着匆匆而过的人们。没人知道文君在等什么。晚霞褪尽了色彩,马路上安静下来。偶尔的机动车驶过来、驶过去。没有那辆自行车骑过来。文君感到怅然若失,手指越发疼痛。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小夏没从文君的小店门口经过。两年过去,文君的愿望落空了。两年里不是文君没有看见过小夏,文君回家吃饭的时候看见过的。小夏只在文君的眼前一闪,流星一样。但文君还是看出小夏比过去长高一头,壮实了许多。文君更加犹豫了,小夏快毕业了,快是大学生了。自己的想法真是愚蠢。文君的热情瘪了。她坐在她的缝纫小店里,思绪飘到了从前短暂的学生时代。那时她想着自己长大的样子总是很遥远的事,而那件遥远的事情就变成了现实。

她摘下墙上的镜子,镜中映出一张清纯无比的脸,多姿沉静的窈窕淑女,袅娜的气息是多么迷人。黄土地上的男人谁配怀抱这样一个娇而不艳的女子?

高考分数下来,小夏没上线。大娟也没上线。文君替小夏难过了很久。擦干眼泪,文君矛盾的心里又有了些庆幸。小夏的家庭条件还让他去补习么?文君的血液急速流过心脏。

是哪一天小夏突然来到文君的小店的?文君记不清了。小夏把一个报纸包放在文君的布案上。文君愣了一下,奇怪地打开报纸包。包里的东西一抖,一条手感很柔软的布料垂了下来。小夏说,“姐姐买的,我想做条裤子。”

每逢集上,小夏就拿一块布料来小店,连短裤都是在文君的小店儿做。可是布料的质量就下滑到底儿了。都是最便宜的。小夏把布料放在一边,自己坐小凳上静静地等。文君的手就慌起来。谁也不说话。开始对小夏的到来说长道短的,是大娟的妈。不几天,村里人都知道了,文君和小夏好上了。大娟妈逢人便说,文君咋看上小夏了?她不嫌小夏家穷?这孩子。谁都听出来,大娟妈的意思是文君这孩子不灵。

君妈把一捆麻绳放在文君的面前,文君不看。君妈不顾文君的忙碌,抢过文君的剪刀说:“想让我吊死?你要嫁给小夏那小子我就吊死。要不嫁给刘涛你就吊死。”文君想了想说:“我吊死吧。”君妈一屁股坐在地上嚎起来:“我咋生你这么个索命鬼呀。人家的丫头都知道有胭脂往脸上搽,你昨往屁股上搽呀。”

君妈说,文君主意不改,这个家她别回。不回就不回。文君和家里闹翻了,乐坏了大娟妈。“一个丫头片子气她半死,三个丫头片子足足气死她,看她养个儿子有啥用。”大娟妈的话是冲着君妈说的。

一个月后传来一个对文君来说可能是最坏的消息,一所中专院校降低招生分数线,小夏考上了中专。大娟的分数也将将够。文君先是高兴,后是懊丧。她预感到,大城市的天空将把小夏的心留住。文君呆呆地看着农村的茅屋草舍,几天打不起精神。

君妈让文君的妹妹叫文君回家吃饭。文君不回。君妈就扛着笑脸亲自来了:没等君妈开口,文君就抢着说。“你不吊死了。”君妈没听明白,盯着有些呆愣的文君仍然笑问:“你想通了?是要嫁给刘涛吗?”文君干脆地说:“不嫁。”君妈的笑脸唰地退潮了:“人家考走了,不要你了吧?你个傻子啊。想想还是刘涛好,刘涛才是真心的。”文君觉得大脑真疼。

小夏临开学的上午,瞅冷子告诉文君晚上到外面约会。好不容易盼到天黑,文君在镜子里上下左右地照了一圈,匆匆锁了小店的门,来到村外。地里的青纱帐比人还高,影影绰绰地看得见小夏徘徊的身影。文君站住了,幸福的感觉让她像病了一样发起烧来。烧得她全身发麻,文君就势抱住了一颗粗粗的青玉米秸秆,一动不动了。

小夏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文君突然放开玉米秸,沿着纵横交错的田地阡陌疯跑起来。边跑边流眼泪,她爱那个走近她的身影,可是,他是那样高贵了,自己小学都没有毕业,他会永远爱她吗?在那一刻,文君感到自己是那样的卑微。今晚,在小夏的面前,在这个文化和身高外貌都出众的小男人面前,文君胆怯了,心虚了。瞬间,她意识到自己的高傲原来是没有资本的。

文君的哀伤使她难堪地哭泣着,小夏追上来,横在文君面前,扳过文君泪水奔腾的脸,小夏呆了片刻,猛然明白了。小夏紧紧搂抱着文君,文君雪人一样开始熔化。两颗心贴在一起狂跳,两人越搂越紧,四条胳膊缠在一起抖动,文君轻轻叫了一声“小夏哥”……

临走,小夏拉着文君的手说:“等着,我毕业了就娶你。”文君扑到小夏怀里,眼泪滴了小夏一脸。到村口时,文君凄惶地说:学校里的女生个个比我有文化,你不会喜欢上她们?不会。小夏搂了搂文君,安慰着她。

乡里的集市上文君挑来挑去,看过所有的摊子,也没有一块中意的布料。文君去了县城。

县城里的裁缝店一家接一家,占了半条商品街。档次一个比一个高。文君一家一家地看,就看到了卖毛线的小店。文君进去看了看,有了新主意。在档次最高的店里买到了满意的毛线,把毛线抱在怀里,就像感受到小夏已穿上毛裤一样的温暖。店里没人时,文君根据小夏大概的身高和腰围开始一线一线地编织。晚上吃过饭,文君总会织上两个小时。一个晚上、一个晚上的过去,毛裤只是几寸、几寸地增加,文君嫌弃自己编织的慢了。熬到编织完最后一针,文君的手腕子都累得僵直了。

文君摆弄着小夏走时留下的校址,是小夏亲手写的字。心里一遍遍默念,像念着小夏的名字。思念像藤蔓上的花一样,一朵一朵都开了。文君的眼里也开出了泪花。

小夏走一个月了,还没给文君来封信。文君有了几分失落。天气渐渐转凉,文君摸着厚厚的毛裤,还是去邮局寄走了。

小夏刚开学,海员刘涛就迈进了大娟家的门槛儿。小娟和大娟都挺漂亮,但是。村里的年轻人说,还是文君的美吸引人。文君的美是羞羞的,最打动人。刘涛是奔着大娟去的。可是大娟转了户口,飞出了草窝。在城里寻棵梧桐树还不容易。大娟的妹妹小娟初中毕业考的职专,在一家企业里当会计。大娟妈就把小娟推给刘涛看。看了几次,刘涛想不订婚都不行,小娟说自己的肚子要大了。刘涛和小娟隆重地订

了婚。气得君妈差点血栓。

前几天,有嘴快的老太太告诉君妈,街上的人都在背后议论,说是大娟妈偷着说的,大娟妈说君妈曾托媒人把文君说给刘涛,人家不愿意。有这事儿?君妈气得从炕上蹦下来扭了脚,凸起全身的青筋骂:“准是那小子恼了坏我们文君的名声。遭报应的,哪天掉海里喂鲨鱼。”君妈蹦跳着又把文君骂个狗血喷头,文君也觉出自己确实傻。但不是自己拒绝刘涛的事。而是,自己咋会想到要一生栖息在小夏的枝头呢?人家会看上一个庄稼丫头吗?人家是飞出土窝的,自己怎么能和市里的女孩儿们比呢?还心比天高呢。人家从开学就没来过一封信,那条毛裤都寄出一个月了,到邮局查,说是对方收到了,可是,人家都不来信告诉一声儿。‘也许人家当垃圾扔掉了呢,自己还巴望着什么呢!

一天吃晚饭时,大娟妈站在文君家的铁门外喊:“一个姑爷半个儿,两个姑爷一个儿。我丫头争气,不用土里刨食儿喽。”文君的脸唰唰变,一步跨出前院的门,留下她妈一个人在屋里发火儿。

小娟和刘涛订了婚后,大娟妈一改往日的笑面虎,说话就吵吵,憋疯了似的。大伙都说小娟攀上了海员,把她妈给狂坏了。文君站在门口,瞪着大娟的妈妈,冷冷地一步~步走过去。大娟妈看到文君满脸的冷气,吓得后退。好事儿的人聚过来,文君却停不下来,向大娟妈逃走的方向稳稳地追过去。追到大娟家门口时,文君清晰地骂了句:“贱货。”“谁是贱货?”大伙七嘴八舌地乱嚼。大娟妈绕了一大圈儿从后门跌进家,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连堂屋的门都关死了。好像后面的文君是鬼。“哎呀妈。长这么大不知道啥叫胆小,今天叫个黄毛丫儿吓死了。”大娟妈反复地说。“现眼!”炕角上抱着酒壶的大娟爸说。

第一年寒假,小夏回来了。回家来的小夏,老鼠一样逃过文君的小店。文君偶然抬头,看着眼熟,追出去一看,天地就晃了起来。晃得文君闭上了眼,蹲在地上。睁开眼时,文君发现自己在黑洞里,没有了小店。文君站起来摸索着走,“当”的一声,文君的额头磕在棱角分明的硬物上。文君发现原来是摇摇晃晃的门框,原来没有黑洞。文君揉着额头,脑子里是空的,在凳子上趴了一会儿,眼睛就睁不开了。文君困乏了,躺下去几天几夜没起来。

就在这个寒假,小娟和刘涛举行了婚礼。半夜里文君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响。文君的心隐隐地疼。新郎来接新娘了,“咣当”一声,是大娟家的铁门。嘻哈的孩子们凑热闹的笑声,来回跑动的砸地声。大娟的妈妈尖着嗓子喊:“喊妈,大点声大点声。”兴奋的大娟妈要让村里人全听到她的姑爷喊她开门。尤其让文君的全家人听清楚。清脆而响亮的喊妈声飘过了院墙,飘进了窗。飘进文君的耳鼓。天快亮时,文君睡着了。脸上有一道深深的泪痕。梦里司仪高声喊着:新郎新娘拜天地。小夏背着他的新娘上了他的花轿。新娘是文君。

两年过去,从小夏的家里传出小夏的消息,说是小夏毕业留在了省城里,而且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大娟家里传出的消息是大娟当了一所小学校的教师。那年的国庆节,大娟却和小夏手挽手走在了大街上。以后,文君就经常头疼,疼起来文君就想一件事,她在为谁活着呢?越想不明白,头越疼,直疼得文君偷偷地哭,偷偷跑到地里,听青纱帐的叶子像人一样沙沙说话。她最怕青纱帐,又最想青纱帐,看到了青纱帐,文君立刻回到过去的时光里。想想自己还不如一棵玉米秸呢,它活得是多么潇洒呀?它是农人们眼里最大的希望。我是什么呢?文君蹲下来,摸着玉米秸根部裸露的根须,眼泪落在上面。发出轻微的破碎声。文君就想把自己变成玉米秸根下的一堆土。

有人给文君介绍对象,文君笑笑,一个不看。媒人就劝文君。别犯傻了,长得再好,还不是泥腿子插在土里,飞不动。找个家底儿好的比啥都强。文君不理不睬。时间长了,大伙都说文君怪怪的。

马路施工,文君的裁缝店碍事儿。乡里人说:“小店得拆。”文君把东西搬回家。乡里的服装公司老板老尚曾经请过文君几次,文君的技术是闻名乡里的。但是,文君不去。她愿意自己干。文君的小店拆迁时,老尚已把公司开到了城里,就适时地把文君请到他城里的公司里了。

文君的裁缝店挣了点儿钱都在妈妈手里。文君的妈妈说:“文君,该给小弟盖房子了。”文君说:“盖。”文君的爸爸就去邻居大娟家商量。盖房子是大事,不是新房基,倒也不用请示乡里。盖多高是自家的事。和大娟爸商量是为了邻里和气。

文君的爸爸也是为难的,和大娟爸爸咋说?说儿子大了,盖新房?那等于往大娟爸的心窝子上捅刀子。听说小娟怀第一个孩子时都七八个月了,死在肚子里了,还是个男儿。等小娟再怀上,盼了十个月,生个丫头。没把大娟爸憋闷死。顿顿喝酒,大娟的妈妈不分白天黑夜地骂。亮开了嗓门骂。也不忌讳邻居听到了。不和他商量更不行,眼里更是没他了。说房子老了该翻新了?二十年前两家一起盖的,难道他家的房子不老?这样说还是不行。唉,愁啊。

街坊住着,十年没来往,别扭。文君的爸爸坐在大娟家的炕上只卡住半个屁股。大娟的爸爸喝得醉歪歪的依着墙角打酒嗝。文君的爸爸还是说了:“你家小娟连孩子都抱上了,我家穷、文君文化少、碰不上合适的,想把房子再翻盖一下,撑撑门面。”大娟的爸爸睁开眼,睫毛上的眼屎滚下来。大娟爸的嘴一咧,文君爸就受不了了,以为他要哭。大娟爸的嘴只咧一下就合在一起说:“盖。”说完就打起呼噜。大娟妈嘿嘿笑了:“你就说儿子大了该盖新房了,还兜弯子。文君的眼眶比天还高,不像我们家的丫头贱。”文君的爸爸听着就不是味儿,抬腿走人。大娟妈端起桌上一杯酒,泼在大娟爸的脸上:“喝,叫你天天喝。人家这次盖房昨不让你和他们一块儿盖了?人家看不起你,你窝窝囊囊的是人样儿吗?”“人家早就看不起了。”大娟爸一边打呼噜一边搭话。

说盖就盖,准备好砖瓦木料,文君他们搬进小厢房将就着。开始拆。大娟的妈妈躲到了小娟家里不再露面。文君的爸妈从砌磉那天就日夜轮流看守着。夜里的房基上三个百瓦大灯泡,君妈还嫌不够亮,恨不得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贼偷事小,放了暗器事大。新房子地基砖缝里插个小小订书钉子都是铁做的,都是日后的灾物,压风水,日子过不顺。巴掌大的村里人干啥的都有,偷一只鸡、摸两只狗。文君的妈妈不怕这些,跟她的房子没关。她说大娟的妈妈一肚子坏水,提防的是她。谁知道她到哪儿去了?啥时候回来?君妈嘱咐后半夜替她打更的文君爸说:“千不能万不能打盹儿啊,看好那个女人,咱们的房子不能让她祸害了。”

不到十天,新房子盖了起来。和大娟家的旧房子宽度一样,只是高出一尺多。这还是文

君的爸妈考虑到大娟家的情况,没好意思加宽,怕伤了大娟爸妈的面子。谁家盖房子不加宽两米?如果文君家的房子加宽两米、高出一米,大娟家的屋子里就永远见不到阳光了。文君爸说,照顾照顾多年的街坊吧。文君妈感到房子盖得有点窝囊。

大娟妈回来那晚,站在自家的院子里,仰头看文君家的新房子。那目光像镰刀,恨不得把文君家高出的房脊削平。站了一会儿,大娟妈就怀着一腔仇恨,又去了小娟家。

文君正在着急学打字,就接到妈妈从邮局打来的电话。文君刚“喂”出口,电流导过来妈妈从嗓子眼里钻出来的一声大哭。文君没有说话,她知道天大的事,妈妈只哭几声。几秒钟后,妈妈开口了:“文君,咱家出事了。大娟家也把房子拆了,新房盖得比咱家的高出一米多,宽出两米。咱家东屋像地窖,屁股印儿大的阳光也照不进来了。你说咋办?让他家把咱一家老小的福压住?咱们当初可是找人家商量了的,是高了半米,可是不挡她家采光啊。现在你爸魔怔了,整天的拔气。住着窝心啊,可拆了盖,钱都没地方借去。人家有两个阔姑爷,咱家找谁啊?”电话不拢音,文君妈的话被文君的老板老尚听得清清楚楚。老尚大声说:“也盖!”文君犹豫了一会儿,话筒里妈妈可怜地哭着不断问文君:“文君啊,咱们咋办啊?”老尚直视着文君说:“告诉你妈妈,拆了盖。”文君学舌似的说:“拆了盖吧。”妈妈没听明白地问:“文君,用啥盖呀?”“用钱盖,比他们的要宽要高。”老尚大声说。

文君说:“老板,谢谢您能帮我,我用工资还您。”老尚没理她,也没看她。文君看着自己家的房子蜗牛一样匍匐在大娟家气势汹汹的新房子脚下,拿出了包里的钱给妈妈说:“要比她家的高出一米,再宽出一米。”

为了替爸妈争那口气,自己背上了沉重的债务,烦恼像春天的草一样绿茵茵在脑子里滋长。文君就把键盘敲得嗒嗒响。妈妈又打来了电话,这次,妈妈的声音像喝了炸药水。妈妈厉声命令让她马上回家。

妈妈挂了电话,文君迷雾似的愣了一会儿,家里可能出事了。比大娟家的房子宽出来,可能是大娟家不干了,和爸妈打起来了?文君害怕了,这样闹下去非出事不可,可是,大娟的爸妈为什么不想想自己的做法昵?要不是她家太欺负人,会有这事儿吗?

文君慌里慌张地跑回家。到村口时已是炊烟袅袅的黄昏,家的气息扑面而来。文君家里的房子已盖了一半儿。高高的木桩上挂着几盏贼亮贼亮的大灯泡,灯光下新房子的水泥缝看得清清楚楚。

爸爸正收拾掉在房筒子里的半大砖头,没有大娟家的人。文君奇怪地看了一圈,发现新房子与大娟家的一样宽。文君就有些不满意。

文君想起妈妈的电话,正想先问问爸爸,爸爸却开了口:“你妈让你回来的?她这个人呀,从生了你小弟就没听过人劝,我不让你回来,她非打电话。”爸爸的神色慌乱。文君感到又有事了,跟她有关的,难道是钱的事情?文君走进厢房。厢房屋里,妈妈举着一条毛裤让文君自己看。文君的心一紧,这条毛裤崭新、崭新的,没人穿过。但文君认出来,上面印着无数个自己。“是我曾经送给小夏的。”文君艰难地说了出来,可是,怎么在妈妈手里呢?文君臊得满脸通红。不知当初的小夏,为什么要试探一筐草,一筐草的心热了,他的心为什么又凉了。可是,文君心里的结打不开。她期待妈妈说清楚。

文君的妈妈颤着嘴唇,突然,妈妈的五官挤到了一块儿,天塌下来一般低低地哀号一声。爸爸拍拍妈妈的手说:“算了吧,让人家听见了不好。”妈妈抽泣一番才渐渐地止住,悲切地说:“文君啊,养你二十多年呢,你爸我俩咋就不能入你眼呢?你做事和我们说一声,我们给你出出主意总行吧?你不是不知道大娟妈的嘴,没理也搅三分。咱家有事忙瞎眼的时候人家来找事儿,我以为她们是瞎搅和。敢情人家真有理。毛裤往脚手架上一搭当着二十多个泥瓦工寒碜咱。我还不信,我想我闺女不会做那事儿。一街筒子的人看热闹。你说你给人家姑爷送哪家子的毛裤?你这是马路上脱裤子,你爸我们有脸儿活吗?咱一家子还有脸出门吗?你还嫁人吗?谁还娶你呀。”文君的嘴唇青紫了。

文君敲响了大门,开门的是小夏的妈。文君_平静地喊了声:“大姨:”小夏的妈一看见文君,脸就黄了。她拉起文君的手说:“文君啊,好闺女,大姨求求你了。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你听大姨给你解释。”文君摇头不听。小夏妈妈小心地说;“小夏中了大娟的计,才和她结婚的。有一回小夏喝多了,从箱子里翻出你送他的毛裤搂着哭,骂大娟毁了他一生。大娟不饶了,她就胡说开了。闺女,是小夏对不起你。你就、就原谅他吧。”

小夏妈的话雨一样浇灭了文君心里熊熊燃烧的导火索的引子,差一点就要爆炸的文君只得往回儿走。文君掂了掂手里的瓶子,这是一瓶毒性最强的液体老鼠药。文君打算亲口问一问小夏,文君是这样无耻吗?然后不等小夏说话,文君就喝下老鼠药。

小夏妈妈的话让文君誓死的心动摇了。她又看一眼老鼠药,自己问自己:我为什么活着?有个声音远远传来:活着吧、活着吧。一股冷气飕飕袭击了文君的后背。她像从冰窟窿里爬上来一样,文君转了转僵硬的脖子,看看天上,幽灵似的闪着鬼火。文君扔了老鼠药瓶子就跑。

文君不知道,大娟妈的家门口比看唱戏的人还多。小村里很长时间没传出新闻了,人们都寂寞得干渴了。像盼雨一样盼望着哪家的小媳妇又睡在别人家的床上,让别人的媳妇揪着头发骂花瓜。要不就出点桃色新闻,管他真假。人们惬意这样的故事,笑着、笑着就笑疼了肚肠子。

小夏下岗快一年了,找了几次工作,都没干长,只得在家里待着。大娟也被学校开除两年了,在家里看孩子,还天天骂小夏废物。小夏一个人喝完闷酒,就想起了文君,就抱着文君当年送他的毛裤痛哭,就惹出了事儿。小夏一气回到老家躲着大娟,大娟追回了老家,两口子打嘴仗,直把毛裤打回文君家。大娟害怕了,小夏却急眼了。小夏为了壮胆子,喝了一斤半白酒拽着大娟找大娟妈妈凭理来了。进门大娟就连哭带号埋怨妈:“我当笑话告诉您的,让您别说出去。谁让您给送过去,还编排人家干啥?您这不是挤对事儿吗?真要出了事儿,您还活不活?”大娟妈一看姑爷小夏、敢气势汹汹薅着自己闺女的脖领子,吓得闺女痛哭流涕拿自己的妈出气,这姑爷忒横了,还了得!大娟妈拿起灶炕旁的笤帚打在小夏的手上:“放开,欺负我闺女,你个大老爷们儿应该敢做敢当,是那个婊子想报复我们家。我们的房予比她家的高点也不行,还拆了新盖压我们。她要不做婊子哪来的钱?她不挣钱她家哪来盖房子的钱?”酒精迷醉着小夏的大脑,他摘了眼镜摔地上,话就不利索了:“你再、再敢埋、埋汰

文君,我、我揍你信、不信?”看眼儿的人捂着嘴偷偷笑着,有人小声嘀咕:傻姑爷。有人说:啥是啥啊,闺女姑爷打着来的现在又一心儿了,丈母娘里外不是人了,姑爷还敢打丈母娘了。还有人说:现在世道变了,大姑娘不出嫁啥事都敢做。小夏提起大娟说:“你说、说,我咋娶、娶的你?”大娟怕小夏酒后吐真言,就不敢激怒小夏。自己丢人就亏了。大娟妈一把扯着大娟的衣服说:“咱不怕他,臭下岗的,大不了咱不跟他了。”“正好离、离。”好像小夏就等这句话似的。

那年,小夏和大娟上同一个大专学校。两个人是同乡同村,很快就知心了。但大娟的心气高,看不上小夏。大娟追大学里的男孩子,追了一个又一个,没成。不是大娟不愿意了就是大娟被甩了。大娟找到小夏诉苦,小夏就劝她:靠缘吧,找个比自己文凭高的就好吗?大娟问:你愿意找个文凭比自己低的?小夏就把文君说了出来。大娟很吃惊,就凭她文君的肚里两瓶墨水,让小夏这么重情重义?大娟的恨从心底里往外生。

那天,大娟故意把小夏灌醉,然后脱光了衣服躺在小夏身边。醒来的小夏吓得灵魂出窍。大娟哭得死去活来,说小夏不娶她,她就割腕。小夏跪在大娟面前请求原谅,大娟把小夏的脑袋当成皮球一样,“啪”、“啪”拍得小夏眼冒金星。小夏一声不吭,站起来就走。大娟死死拖着小夏的衣袖,狼一样号叫起来。小夏掰着大娟的手说,你去割腕吧。大娟抓过一旁的水果刀,一刀就戳进手腕里。气愤的小夏拔出刀子,手指紧压着大娟手腕上的刀口,往医院拖。大娟甩着头说不去,你破了我的身子,我还活现眼干什么。小夏的心激灵了一下,记忆里走出了含怨的文君。小夏放下大娟,拿起刀子,“啊“地叫了一声,狠命扎进自己的左手腕里。大娟愣愣地张着嘴,傻傻地看着。一会儿,回过神的大娟挥舞着流血不止的手腕子,用围巾扎紧小夏的伤口。两个血人一同来到医院包扎,大娟借故常找小夏,说是看看他的伤好没好。

结了婚小夏就发现大娟的妒忌心有多强,同事谁家买个盆儿、买个碗她都生气。事事得她先做了别人再做,谁走在她前面她恨不得杀死谁。那年,大娟的学校里评职称,大娟没评上。她找校长闹,找教育局闹。她憎恨被评上的老师,其他的教师看惹不起都不理她。小夏多次劝大娟,大娟不听。没辙了,小夏威胁大娟说再疯狗似的乱咬干脆离婚。大娟寻死觅活,小夏早受够了她这一套,大娟自己折腾,小夏不搭理她。大娟的招用完了,没吓倒小夏。大娟就折腾到学校。先是每个教师收到一封信,信上写校长和评上职称的女教师乱搞关系。学生的家长手里也收到了一样的信。学校里乌烟瘴气,被评上职称的女教师被其他教师嘀嘀咕咕,被学生们指指点点。校长报了案。不到半个月,就查出了元凶。鉴于大娟正怀着孕,检察院没立即批捕她。小夏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才保出大娟不判刑。大娟被开除了公职,小夏要不是看在即将出世的孩子份上,非和大娟离婚不可。

小夏厌恶长舌的丈母娘。丈母娘还有脸和他商量,文君家盖了新房子,丈母娘要把房子盖到文君家前面去。跟两个姑爷要钱。小夏一口回绝说:您有病我掏钱,盖房子一分钱没有。大娟不听小夏的话,把一万块钱给了她妈妈。小夏推门就走,从此不进丈母娘家的院子。大娟妈生了气,把好姑爷刘涛挂在嘴边。姑爷刘涛一个人掏出三万块钱支援丈母娘盖了新房,让大娟的妈妈出了气。

谁知,文君的爸妈把房子拆了又盖。这次没人找大娟妈商量。虽然大娟妈看到了文君家的房子和她家的一样宽,但谁保证不比她家的房子高?大娟妈像蚂蚁一样,想探探文君爸妈一点口风吧,人家不理她。想和泥瓦工打听一下吧,没人知道。给姑爷刘涛打电话吧,姑爷的话含糊一些,意思却一点不含糊,就是不愿再掏钱给丈母娘出气了。大娟妈煎熬得不行。情绪不稳的大娟这时候把那条毛裤偷出来扔给了她妈,不是教唆她妈拿裤子找事儿。大娟心烦,她不明白自己哪儿不比文君好,竟然让小夏心里忘不了文君。

大娟妈的眼睛绿得发光,大娟前脚走,她妈后脚就到文君的家生事去了。她不知道,她这一去,就搭上了大娟的性命。

酒精直冲向小夏的脑门,他开始撒疯:“你、你闺女不是婊子我也不、不要了,你不、不说文、文君嫁不出、出去吗?我离婚娶、娶她”。大娟的爸爸砸了酒壶喊:“丢人。”

人们的热心等待有了结果,而且是出乎他们意料的结果。小村里出了天大的事。大娟死了。喝了老鼠药。据说是因为小夏坚持离婚,大娟不离,小夏说不离多没意思?我又不会回心转意。大娟不甘心败在一个村姑手里。大娟狞笑着喝了一瓶农药,心想,把孩子留下给我报仇,看你们能不能结婚。大娟的妈妈狼嚎似的死去活来地闹了一天,让本族人把大娟的尸体抬进文君家的新房子里,文君家的新房子和大娟家的一样宽一样高。大娟的妈妈指挥着人说要把大娟埋在里面。大娟的死讯刚传出,文君的爸妈就一溜烟跑了。

文君接到妹妹的电话时,一点都不惊诧,好像大娟的死跟她不沾边。是文君的顶头上司老尚帮她把事情摆平的。老尚市人大里的朋友就好几个,各行各业哪里没有几个朋友?

大娟的舅舅们扒了文君家的新房。

文君的爸妈领着她的弟妹们远走他乡了,具体去了哪儿?没有一个人知道。包括文君。后来文君再也没回到过村里,家乡的月亮让她胆战心寒。

风波过后,四邻八村的人视文君为坏女人。村里的人传播着文君和小夏和老板老尚的各种故事版本。村村沸腾着,经久不息。而公司里的人都用复杂的眼光看文君。文君开始做梦,她怀念起那些背筐打革的日子。有妹妹的打闹声、群羊的咩咩声、大花牛的哞叫声。她不冷清,她知道妈妈会回家。可是,现在妈妈回家的希望在哪几?自己的未来在哪儿?自己谁都没有伤害,怎么会狼狈不堪了呢?

有点儿冷,文君返回卧室。一室一厅里她布置得很温馨。老尚说过她让他找到家的感觉了。开始老尚说出来的时候,文君眼泪飘飘地搂着他的脖子。恐惧里,文君接受了老尚。何况老尚说他会给她一个名副其实的家。

在文君最白色恐怖的日子里,老尚乘机而入了。而文君却憨憨地认为老尚不会骗她。她除了感情一无所有,老尚还骗她什么?可是,她都为他流掉四个孩子了,老尚也不提结婚的事。文君等不及了。她和老尚表白的时候也正是老尚最迷恋她的时候,老尚犹豫片刻说,“我怕两个儿子不接受。”文君说:“一切为了孩子,为什么当初还离婚?”老尚抱着头沉默了很多天。

原来老尚家里很穷,生产队队长家里比较富裕。队长的婆娘经常给老尚的娘几个倭瓜几把米、几块碎布头,几次下来老尚的娘感激涕零了。队长的婆娘对

老尚的娘说:“把我家白玉许给你家的尚子可好?”老尚的娘想,白玉个矮、腿瘸,又黑又丑,自家再穷也不能给儿子讨这样一个媳妇啊。可是话说不出口了,吃了人家的用了人家的。只得脸上挤一丝笑说:“我回家跟尚子说说。”老尚的娘往家走的时候,就扇了自己几个耳光骂:人穷志短。跟老尚一说,气得老尚差点上房揭了队长家的瓦。还是他父亲对他一阵拳打脚踢,骂他没良心。娶了那个叫白玉的女人,老尚不和白玉睡觉。三天后,白玉哭哭啼啼地回了娘家。队长婆娘又抱了几个倭瓜找老尚的娘嘀咕。老尚的娘就抱走了老尚的新被子。千冷的天,两个大人一个褥子一个被。老尚恨白玉多嘴,床上事儿也回家告状?好,让你知道知道我的良心。那晚,老尚憋着劲儿地折腾白玉。早晨,白玉没有起来吃饭。老尚开门出来的时候,他娘还在偷听。老尚脸一红,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白玉。他娘往屋里伸了伸头放心地笑了。队长婆娘来打探时,白玉还在屋里。两个老女人在外面说了一阵悄悄话,队长婆娘嘻笑着走了。

老尚说:“她给我生了两个都像我的儿子,也是有功的。”文君就听出老尚对白玉无法割舍的亲情。可是,老尚为什么早早地和白玉协议离婚了呢?而且是在认识文君前,只有他们夫妻两个人知道,还像守一个秘密一样不让别人知道?更不让他的儿子知道,难道自己就和他偷偷摸摸过一辈子吗?是不是老尚在说谎骗人,压根儿就没离呢?文君执意要看老尚的离婚证书,老尚说在白玉手里呢,文君让他回去拿。

文君黑着眼圈听着走廊里老尚的脚步,期待着老尚的到来。老尚夹着公文包走来,他的眼睛躲闪着她。文君紧盯着他的脸看,不错,是一夜没睡,黑眼圈、红眼睛,脸色发灰。文君的眼泪涌出来,她进屋收拾自己的东西。老尚抱住她的腰说:“干什么人家一进来你就生气?不是你让我回去的吗?”文君委屈得想自杀。老尚什么也没有拿回来,让文君耐心等待。

文君的耐心等来了他的老婆白玉。那个女人就站在文君的身后,温柔地看着她的手指在电脑的键盘上飞。文君看到了一张憔悴的脸。一瞬间,文君就猜到了她的身份。白玉自我介绍了_下,然后笑了笑说:“你是文君吧,怪不得老尚说你棒,能不能教教我?”面对她的平静文君心里怪怪的,文君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文君就想听一听白玉心里的老尚。

但白玉什么也不说。白玉不提老尚,若无其事地向文君请教教育孩子的问题。笑话,自己没有孩子,怎会知道这个。白玉说:“我家的二儿子长得可文静啦,老师说蔫巴几的特淘气。捉一条大青蛇关瓶子里放女生桌斗儿里。逮一只癞蛤蟆烧熬了放学校伙房的大师傅帽子里。把二踢脚栽一堆屎上,街坊的墙皮上都是臭屎渣儿。把烟花拴马尾巴上,惊得大红马冲天嘶鸣。最可恨的是把雷子拴羊尾巴上,嗵的一响,半个羊屁股炸飞了。老师总请家长,我都不敢告诉老尚,怕他生气,公司星够累了。我家大儿子不用费心,学习好也懂事儿,这点像老尚。”白玉一口气地说完,脸上挂着一丝满足。像给文君汇报。文君在心里琢磨着白玉的话,听白玉的口气,这像是和老尚离了婚的白玉吗?该向这个女人问清楚吗?

文君站起来说,我教您跳舞吧。文君假装不知道白玉是瘸子。真是她的要害,她的笑容僵住了,文君看见她的小鼻子不自然地耸了耸。文君在白玉的面前蝴蝶似的飞了两圈,露出天真的神情向她伸着手甜甜地说,来,伸出你的手。文君的眼里放射着盛气凌人的光芒,她的撩拨的大眼睛,她的青春靓丽,她的窈窕妩媚,就是白玉生下十个生龙活虎的儿子在文君面前也自惭形秽。果然白玉尴尬地红着脸,一脸落寞地坐着不动。文君疯狂地翩翩起舞,舞出她的朝气、她的不可竞争的美丽。青春的旋律里,白玉缓缓地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向文君走过去。她的脸上绽放出欣赏的笑容,却又不卑不亢。文君从没看过瘸子跳舞,震撼人的是白玉身上有人的自尊力量。文君心一慌,脚步踩在白玉的红鞋子上。

白玉的到来让文君彻底地清醒了。她明白了,在她接连受打击情感最软弱的时候,自己真的糊涂了。老尚进来的时候斜了一眼文君,掐掉了烟蒂扔进纸篓里对白玉说:“你来干什么?”文君把目光转向白玉,她的脸上看不出伤心与失望。白玉吸了吸黑黑的扁鼻子,小眼睛又转了转,靠着桌边吞吐地说:“夜里凉了,一个被子单了,你多盖一个。儿子想你,你有空多回家看看。”很温柔的语气。老尚的目光晃了晃,没说话。白玉又冲文君友好地笑了笑,就拐出了屋子。推门的时候,她的手在脸上擦了擦。文君的目光追逐着白玉歪歪扭扭的背影,忽然泪如泉涌。

“真是糟糕。”老尚心里说,文君已经打掉了四个,这次打不掉了,要打和文君的小命儿一起打。老尚说:“到六个月引产吧。”文君不理他。好多天了,文君不理他。连他的电话也不接。那天老尚拨通了文君的手机,老尚说:“文君,明天我把楼房的房主改成你吧。”文君说:“我想把孩子生下来再说。”“一旦生了孩子,就麻烦了。”老尚告诉自己。

骆驼是老尚的司机,离婚几年了。人比猴子精。老尚说:“骆驼,给你说个媳妇。”骆驼就笑:“您说的次不了,先谢了。”“文君,文君行不行?”老尚说。骆驼差点把车开沟里,骆驼的脑子只转了一圈就明白了。公司里谁看不出来上司和文君的关系?骆驼心想若文君带着贵重的陪嫁过来,玩玩也行。骆驼就露出感激的笑说:“文君能看上我这穷鬼?”老尚就不喜欢骆驼的油腔滑调,也因了他的不正经,老尚才敢提这门儿亲。老尚会心一笑说:“你得主动去追。”

文君躲在楼里养肚子。老尚哀求文君把孩子引了。文君吓唬他说:“你又不是因为我离的婚,怕什么?离了婚总要再结婚吧,不可能隐瞒一辈子吧?你不是想要个女孩儿吗?我照了是女孩儿,给你生下来不好吗?”老尚抱住文君哀求,文君别过脸去。

文君做完手术,医生帮文君穿好衣服,文君昏昏沉沉靠在医院的椅子上,半天才睁开眼睛。文君打掉了这个孩子,她感到打掉的还有她活下去的希望。打碎了她所有的信任和情义。

文君躺在小楼里不再出来。骆驼经常过来陪陪文君。可是文君不说话。开始骆驼敲门时,文君躺在床上没动,骆驼一直敲,文君还是不动。再后来骆驼就自己进来了。几天不吃饭的文君死了一样无声地躺着。骆驼看到文君的可怜模样,知道文君伤心欲绝了,替文君难受了一会儿。看着文君终于喝下一口水,骆驼赶紧问她这个楼房是不是给她?哦,文君恍惚想起,老尚已经很久不来了。

看窗外飘然而至的雪花,视野里白皑皑的。平静的旷野上显出清爽和干净。文君希望人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冬天,都能看到纯洁的雪花。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文君回到床边,骆驼正躺在她的床上笑。文君讨厌骆驼的笑。骆驼笑着翻身坐起来。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文君是严肃的。骆驼搂住她的腰想亲她,文君头一扭“啪”的推开骆驼的脸。骆驼的脸抽搐了一下,看文君的认真劲儿,骆驼淫笑着说,还假正经什么啊?都被人耍腻了!骆驼说完嘻笑着趴在文君的后背上,她看见雪地上一个老男人的枪口正瞄准一只漂亮的小白兔。文君一声惊叫,转身掴骆驼一耳光。骆驼一字一句地蹦出“贱人”两个字。文君一把把骆驼推出门外。

哦,忘了说,文君住的这幢楼是这个城市最边缘的地方。楼的后面是一望无际的田畴。很多个夜晚或黄昏,她站在后阳台上静静地遥望着那片寂寞的土地。或许有她的守候,土地不寂寞。或许真正寂寞的是她,而她真正需要的也只是与这片土地的默默相守。

站在楼上有种悬空的感觉。飘忽的灵魂更显飘忽。放了热水,文君把自己泡进去,她感到累极了。瞌睡虫被热气激活。水没有热度时文君醒来了。已近子夜,她穿上睡衣。楼外的土地正在熟睡,雪地上消失了白兔的踪迹。可怜的小东西,你到哪里躲避这个寒冷的冬季?

那晚,文君梦到了家乡的月亮,好圆好圆。月亮地里传来熟悉的、文君喂养过的羊和牛“咩咩”“哞哞”的叫声。文君和小学的同学们跳舞唱歌,一个大男孩儿搂了文君一下,小夏吃醋了,上去两拳,打了大男孩儿。

哭醒的时候,文君看了看表,夜里两点。文君爬了起来,她在窗前站着,心灵如白雪一般的宁静。

老尚打开门,床上有一串儿文君用过的楼房钥匙。文君走了,谁也不知道文君去了哪里。

两年后,老尚收到一笔汇款,那是老尚给文君家第二次盖新房子的钱数。老尚根据汇票上的地址找过文君,寻找结果却是:查无此人。

而老尚的公司门口,常有一个光屁股的老女人晃来晃去,腰间系一条裤子。保安一次次把她赶跑,她一次次又偷跑回来,鬼魂一样。老女人哭一阵、笑一阵、骂一阵:臭婊子,把我闺女藏哪儿去了?你个臭婊子啊!

这个疯女人好像是大娟的妈……

(插图于秀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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