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雪
2021-01-03绿执
绿执
有时夜空有月,有时夜空有星光,有时什么也没有,她只要看着这些,就觉得自己还活着,还在人间。
01
这些车马很急,一辆又一辆,在冗长的官道上碾出一道又一道的痕迹,飞扬的尘土四散,不经意间掩了周边新春的气息。
汴京的冰刚破,草儿方长它根儿被碾了出来,带出了新鲜的泥土,泥土上沾着些小虫儿,虫儿乍见天日,惊而四散,却在飞扬的车轮之间,再也见不到天日。
低飞的蜻蜓被马车撞上,跌落在车辕之间,有一女子忽的掀开了车帘,捧起了蜻蜓,继而送它远去,蜻蜓穿过尘土,直向朝阳,扑入了那一片好春色中,女子方才放帘,重新坐回车内。
领头的将军似乎看见女子的动作,回过头来望她,“路程过快,公主可有些不妥?”
马车内没有回应。
直到车速渐缓,春色被亭台楼阁掩盖,再也见不到四散的虫儿与高飞的鸟儿之时,那女子才缓缓开口,“汴京城到了,将军还要唤我公主吗?”
此时此刻,这位年轻的将领方才意识到,这一路走来,在一片昼吟宵哭之中,那车内的女子,眉头都未皱一下。
02
燕陵驾马在前,一路送卫风至卫国公府,二人一路无言。
卫风离家那日,卫国公府燃起了大火,她父亲说,不破北夷终不还,誓要护汴京城与这云宋江山至死。
然后父亲死了。
头颅被砍下挂在汴京城外三年。
北夷说,三年不允取下,天子便真的不取下它,那一双泣下血泪的眼,就这样看着汴京,看着一位又一位奴颜的人,带着大量的金银而去,再两手空空地回来。
六年了,卫风曾以为时间抹不平仇恨,但是她错了,时间什么都抹得平,如今的卫国公府,巍峨挺立,不见当年旧颜色。
“阿菀。”卫风下车,被燕陵叫住,“当年的事……”
“燕将军没什么好说的。”卫风转头,俯身一礼,“将军六年前承诺我,会踏破北夷,救我回来,将军已经将我送回来了。”
说完,卫风搀扶着婢女的手,进了府门。
过了垂花门,沿着抄手走廊直行,正好到了花厅,府内众人正坐在花厅内等她用饭,她的母亲卫国公夫人萧氏曾诞育三子一女,子皆在汴京城破时战死,唯一的女儿远走北夷,她路上有耳闻,母亲为解思子之苦,从旁系过继了一子一女,子改名卫进,女改名卫菀,如今的卫国公,正是这过继而来的卫进。
“姐姐回来了啊!”卫菀见了卫风,忙上前来牵住卫风的手,“娘吩咐了,姐姐远从北夷归来,应该去去晦气。”
说完,卫菀指了指面前的火盆,她指完忽又垂泪,“姐姐在北夷过得着实辛苦,这手上的茧,直直比府中浆洗的陈嬷嬷还多……”
“阿菀,过来。”萧夫人忽的开口。
卫风和卫菀同时朝她望去,萧夫人方才明白失言,面色梗红,喏喏解释道,“你当年远走,我思念你,便过继一女,取名卫菀,阿菀,是她……”
见场面尴尬,卫进连忙打圆场道,“姐姐也别怪母亲,大家都是一家人,母亲也是过于思念于你,从此以后,你叫阿风,妹妹叫阿菀,这样母亲也叫得出区别。”
“可是父亲呢,以后我做梦的时候,父亲在梦中也唤我什么呢……”卫风看着萧夫人,想透过她的眼睛看见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
萧夫人勃然大怒,“你在这大好的日子提什么晦气话?一个名字而已,我从小是怎么教导你的?如此小气!真是像极了北夷蛮子!”
“母亲,母亲也别动气。”卫进连忙拉住萧夫人,“姐姐只是刚刚从北夷回来,带着一身蛮气未改罢了。”
说着,卫进指了指那火盆,“姐姐跨了火盆,去了晦气,咱们一家人堂堂正正吃一顿饭,往后更要和和气气地过日子!”
“我又为什么要过火盆呢?”卫风的眼睛忽然闭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朗声说道,“卫大姑娘!是因为身体不好去江南休养六年!她没去过北夷,她为什么要过火盆呢?”
“孽女!孽女……”萧夫人指着卫风,厉声咒骂。
“母亲。”卫风朝着萧夫人行一大礼,“在你们把我当成长宁公主送去北夷的时候,我们就再也不是一家人了。”
03
卫风又梦见了那天,北夷人攻破了汴京,将她父亲的头颅高挂城墙,他们在汴京里面烧杀抢掠,可是宫城之中,没有半分反应。
她躲在卫国公府的废墟中,看着那些人在她面前无恶不作,可是她不敢出声,不敢流泪,她觉得自己就像在湖底一般,漫漫的大水淹没了她,她往下沉,永远不见底,她不敢睁开双眼,不敢呼救,她怕自己出了这湖底,就进入了那金人的人间炼狱,可她却越陷越深,入了这更可怕的地狱之中。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都会被吓醒,然后怔愣着看着那夜空。
有时夜空有月,有时夜空有星光,有时什么也没有,她只要看着这些,就觉得自己还活着,还在人间。
今夜的月格外的亮,就像燕陵救她的那一夜,燕陵将她从卫国公府的废墟中挖出来,送去了皇宫。
那时皇后是她的姨母,城破那刻,皇后座下第一女官就前来将她的母亲接走,火势太大,她们便放弃了她。
燕陵护着她,一路上握着她的手,问她饿不饿,冷不冷,怕不怕,可是她依旧陷在那水底,听不见,摸不着。
皇宫之中,北夷国的使臣已至,开出了此战的议和条件。
其一,卫国公的头颅高挂三年不允取下。
其二,赔偿北夷五百万金,若金不够,可以贵女来抵。
其三,天子薛恒需随他们一起北上祭拜北夷祖庙。
云宋虽富,五百万金却也是一个惊天巨额,北夷的使臣便拿著宗族名簿一人一人核对,帝姬、王妃、宗姬、族姬、宗妇、族妇一人也不放过,抓住便塞入他们栓牛马的笼子里面。
卫风就是在这时,到了皇宫,那时的北夷人正在找陛下的嫡公主长宁。
燕陵牵着她的手,想护着她走,可是不知是谁指着他们大喊说,“快看啊,那就是长宁公主,公主想跑。”
然后所有人都指着她,说她是长宁公主。
北夷人拽着她,来到了陛下面前,北夷人问,她究竟是不是长宁公主。
陛下犹豫了一下,终究点了头。
北夷人又把她带到了皇后面前,皇后几乎没有犹豫,就说她是长宁公主,哪怕她哭喊着,哀求着。
最后是她的母亲,过来搂住了她,母亲说,“长宁呀,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公主就要有公主的担当,你既然受了万民的供养,便要承担起这份责任。”
她哪里受过万民的供养呢?生养她的父亲刚刚为了这个国家战死在了城外,死不瞑目!而他留下来的孤女,却要为这荒唐的王朝陪葬。
那受万民敬仰的公主则躲在金銮座的下面,冷漠地看着她,视她的命如草芥。
她最终还是被关进了那畜生笼子,一路被送往了北夷。
那一路上,北夷人肆意侵犯帝姬妃嫔,众女不堪群狼蹂躏,或被北夷人杀害,丧逸二千人,长乐、长仪、长安三位公主死之时甚至不满十六。
直至北夷,但存的所有皇室宗亲包括皇帝被北夷人挟持着,赤身裸体,身披羊皮,脖颈被绳索束缚,北夷人便像牵羊一样,把云宋贵族们牵入宗庙祭拜。
北夷人将云宋王朝的尊严踏在脚下,狠狠地踏碎了,而远在南方的云宋王朝,依旧充耳不闻,尽情享乐。
曾经的卫国公教导卫风,生而为人,当忠君报国,可是如今,卫风却迟疑了,报国,一定要忠君吗?
月亮渐渐被云层隐去,天空泛起一片青白色,卫风的门被扣响了。
那日争吵之后,她便被母亲关进了这个小屋,这屋子似乎并未修整过,四面有些透风,屋内弥漫着一股潮气,门外那人一敲这屋,房梁上便簌簌掉起灰来。
“阿姐,阿姐可醒了吗?”卫进敲着门。
卫风起来,打开房门。
卫进似乎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屋子,眉眼之间有些惭愧,“阿姐也莫怪母亲,母亲那日也是气狠了,本来阿姐当是去与阿菀同住碧波阁的,府中上下也并未有慢待阿姐的意思……”
那年她六岁,父亲大胜南疆,陛下赐一新府给父亲,父亲瞧着新府中有一湖泊,湖水碧波荡漾,于是父亲便给她在湖畔建了一座小阁楼,取名碧波。
父亲说呀,他遇见烦心事的时候最喜欢看水,水面无垠,时而泛起波澜,雨天的时候雨水打在湖面,将水面砸成一盘难解的棋局,晴天的时候阳光洒在湖面,把涟漪映得格外耀眼,见了这些水,父亲就会想,人生大概就像这水,时而平静,时而波澜,平静时有平静的美,波澜时有波澜的美,于是那烦心事便解了。
父亲说,希望她也可以,一辈子快快乐乐,无忧无虑。
只是没想到烧毁的碧波阁可以重建,而父亲与曾经的她,却再也回不来了。
“是有什么事吗?”卫风不想听卫进的客套话,直接开口。
无利不起早,本就是没什么关系的人,突然找上门,大概打的什么主意她也能看得出。
“阿姐,您果真冰雪聪明!”卫进呵呵一笑,“今儿中书省那边传了消息出来,陛下欲在今日晚宴上,下旨出降长宁公主,并册封您为公主。”
卫风点了点头,“你们大约是不欲我出席此次晚宴的,如今要册封我为公主,便来通知我令我前去吧。我知道了。”
说完,卫风将门关上。
卫进连忙伸手卡住门,“阿姐误会了!阿姐误会了!”
卫风皱眉。
“母亲打算以你的名义上书,将公主封号让给阿菀。”卫进顿了顿,“无论有没有旨意,今日也不会有人来通知阿姐,但我来了。”
“你想干什么?”
“我想与阿姐结盟。”卫进张望了一下四周,进了屋子,关好屋门,凝重地说,“母亲妇人短见,我可不傻,若母亲谋划之事成功,自然对我没有什么干系,若母亲谋划之事失败,不但阿姐北夷之功被抹去,我未来仕途几何也未可知,我想与阿姐结盟,我助阿姐获此公主之位,阿姐作为叔父唯一的后人,助我夺得皇城禁军辖权!”
皇城禁军本是先卫国公掌管,军中也多是先国公之人,国公死后,禁军在韩、陈、燕三家手中流转,可见三家都无法吃下此军,也难怪卫进有了夺权之心。
这汴京之中啊,无能之人多,有野心之人,也多。
卫风敲着桌面,似笑非笑地盯着卫进,“我如何做,端看国公如何做。”
04
卫进解决此事的方法也很简单,秘密将卫风提前送出府,送入皇宫,一旦让她出现在晚宴之上,萧夫人所谋划之事便全无施展之法。
陛下果真在晚宴上提到了她,并感念昔日卫国公报国之功,册封她为长卫公主,并让她搬到了公主列席。
只是……
卫风皱了皱眉,看着那九五之尊身旁的蟒服太监。
“那位是?”卫风低声问身旁女侍。
女侍点头,“禀公主,那位是宫内新贵,徐大人,是柳驸马向圣上献的,在炼丹之术上颇有造诣。”
柳驸马是长欢公主家的驸马。
卫风四周张望了一番,却找不到长欢。
她一直想着长欢。
当年在笼子里,她发着高烧,长欢在她的旁边一直照顾她,告诉她不要死,死了就再也见不到故国,见不到家了。
她抱着长欢的手,一直听着长欢念着那些在宫里的往事,本来存了死志的她,却渐渐不想死了,那时她心中燃起了一个极为叛逆的念头,她要好好地活着,她要饥餐胡虏肉,笑饮匈奴血。
她的病渐渐好了,可是又下起了雨,一阵接一阵的瓢泼大雨,将她的眼睛渐渐合上,那时是长欢,抱着她求着北夷人,求他们给她们一个避雨的地方。
可是后来,北夷人见了长欢,将长欢带走了,还当着长欢的面,把她丟进了湖水之中,湖水茫茫把她包裹,长欢在岸上拼命想把她救回来,可是终究没能抓住她的手。
然后她再也没见过长欢。
“……微臣从未见过如此不知廉耻之妇人!难耐大雨滂沱,为了避雨,竟主动前去北夷营帐内求欢!陛下,虽她是公主,可她也是臣妇啊!臣岂能容忍不守妇道之女继续睡卧臣之枕榻呢?”
待卫风回过神来,殿中不知何时已经乱了起来,一男子在殿中涕泗横流,磕头谢罪。
“这是怎么了?”卫风低头询问。
女侍答道,“驸马失手打死了公主,正在请罪。”
“公主?哪个公主?”
“长欢公主。”
卫风豁地一下站起来,她的眼睛骤然间红了,袖中拳头握紧。
长欢的驸马仍在哭诉,“她妆台上有一珠钗煞是好看,臣之妾欲佩戴,臣便做主将钗环给了妾室,谁知道公主容人之量如此狭小,竟无半点皇家气势,臣与她争执,失手推了她一把,她便没气了……”
“那照你所说……”卫风一步又一步走在驸马面前,“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驸马点头。
“照你所说,不守妇道的长欢早该自尽了事,而不是苟活至今是吗?”
驸马继续点头,“公主所言不错!长欢若不是陛下之妹,哪里还能苟活至今,臣早就一根白绫吊死了她了!”
卫风笑了,笑得声音很大,“当年!拿女眷抵债的是你们!在北夷国内,畏畏缩缩奴颜媚骨的是你们!将女眷献上去讨北夷人欢心的也是你们!为什么你们可以苟活至今,却不允许我们,苟活至今呢?”
卫风转身,看着皇帝。
卫家众人并未预料到卫风如此动作,连忙跪下请罪,燕陵也起来了,跪在卫风身边,唯有卫风一人,直愣愣看着皇帝。
“卫家小儿。”皇帝缓缓开口,“你可知道你今天这番话,已经把你卫家送上了死路吗?”
卫风含笑,“陛下言重了。”
她不愿再多说,就直愣愣看着皇帝,那眼神不再带着尊敬,唯有茫茫的憎恨。
“陛下!”燕陵连忙开口,“公主也只是刚从北夷回来,这些年受尽了委屈,一时之间忘了分寸罢了!还请陛下看在先卫国公的份上,饶恕公主!”
卫进也连忙求情,并撇清卫风与卫家的关系。
驸马仍跪在殿中,哀哭不已。
就在这僵持的殿中,那徐公公得意地看了卫风一眼,摆了摆手中的拂尘,缓缓开口,“陛下,今日边关来报,那袭击北夷九百里的悍匪李继业,已经冲破我方重围,朝着汴京而来。”
“什么!”不待皇帝反应,有位公主率先失态,摔下了酒杯。
皇帝不明白李继业的凶残之处,她明白。
她们可以回来,是李继业率领一万骑兵,一路杀进了北夷营帐,斩下北夷战神头颅,逼得北夷国主拔营退后三百里,北夷国被迫与云宋联军,云宋借此提出条件交换她们归来,而不是这偌大汴京城中号称封狼居胥的燕家儿郎的功劳。
那日李继业杀死北夷战神的时候,她正好就在营帐之中,那饱经风霜的男人挥舞着大刀飞驰而来,冲入营帐,挥刀而离去,短短片刻,那曾经号令草原儿郎南下抢掠战无不胜的将军,已经身首异处,而那杀死将军的人,宠辱不惊,杀气震天。
皇帝怒瞪了那公主一眼,站起身来,命中书省各大人前往勤政殿议事,走之前,皇帝侧目看了燕陵一眼,“燕家小儿,我想你应该明白,你这一次站出来,你失去的是什么。”
失去的是什么呢?
卫风低头,看着燕陵。
燕陵垂眸不说话,手却攥紧了腰间别着的香囊的穗子,香囊的做工很精致,金线绣就的鸳鸯。
这是燕陵从小的习惯,他或懊恼或后悔的时候,就会低着头扯着穗子。
卫进说,今日公主出降。
“燕陵呀。”卫风喃喃地说,“我这辈子见过最可笑的故事就是,你抱著刽子手,对着案板上的鱼肉说,我会救你的。”
“她不是刽子手!”燕陵猛地抬头。
卫风却不愿与他多说。
那刀是不是长宁举起的已经不重要了,自从她踏上去北夷的那条路的时候,她与长宁,已经不死不休。
05
那日之后,燕陵来卫国公府拜访了很多次,可卫风不愿见他。
她这些日子总是梦见她的小时候,卫国公府和燕将军府是世交,小时候父亲便总是带着她去燕府拜访。
她第一次见到燕陵的时候,是在燕将军府的桃子树上,她啃着桃子,看见了院子里小小一团练剑的燕陵。
他的哥哥们说,燕陵迟钝,不善弄武。
于是这个小孩便固执地不停地在院子里挥舞木剑,他想向他的哥哥们证明,他不是他们口中说的那样。
他不愿意接受现实。
这是卫风第一次见到燕陵时候的想法,那时她没想多少,啃完这个桃之后,便飞身下去,执起一枚树枝,将燕陵这套剑法完完整整挥舞出来。
燕陵练了一个上午没参透剑法,而卫风只看了一遍,便学会了。
后来燕陵似乎受了什么打击一般,再也没有碰过剑,消沉了好久,卫风还为此自责不已,变着法儿送他好吃的好玩的讨他欢心。
可他都没有收过。
直到元丰六年十二月十日,卫国公受命去攻打南疆,陛下亲临送国公而行,百姓长街相送,万人空巷,那时候卫风带着燕陵就在汴京城最高的酒楼里面看着这一场盛景。
那天之后,燕陵变了,他开始每天带着剑来卫国公府,请教卫风,昼夜不息地练剑,那时她问燕陵为什么要这么做。
燕陵说,“我想以后,成为卫国公那样,保护你的人。”
卫风想,她喜欢燕陵吗?
她喜欢带着燕陵走街串巷,看着燕陵别扭但为了她不得不忍的样子。
她喜欢燕陵带着她出入各种汴京禁地,看着燕陵不愿但为了她仍然照做的样子。
她也喜欢燕陵那日把她从废墟中挖出来,燕陵焦急的样子,让她觉得,她在这个世界,还是被人需要的。
可是这是喜欢燕陵吗?
她不知道。
“公主,长欢公主明日下葬。”婢女呈上了公主府的帖子。
卫风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曾以为她很可怜,可是长欢比她更可怜,她的丈夫让她去死,她的父亲看不见她的死,她的姐妹不敢说她的死,而她救下来的这个人,更是对她的死无能为力。
这样的王朝,连庇护一个公主都做不到的王朝。
卫风手上用力,手上的帖子被揉成一团废纸,“推翻它好了。”
06
卫风去了长欢的葬礼,在葬礼上遇见了燕陵。
燕陵拦着她,一定要向她要一个解释的机会,卫风无奈,出了公主府之后便随手找了个茶楼跟燕陵进去。
茶楼里面正在将那李继业逼退北夷三百里的故事,说书先生抑扬顿挫,引得观众连连叫好。
“不过是匪徒罢了,大字不识一个,竟也能得这么多赞誉。”燕陵皱了皱眉,不满地开口,“阿菀,你要是觉得不舒服,我们便换一家茶馆。”
卫风摇了摇头,“我倒觉得李继业该当得如此赞誉,锦绣画卷三千里,笔墨文章三百张,可能换得这泱泱云宋固若金汤?可能换得这江山百姓安居乐业?”
燕陵失望地看了卫风一眼,“阿菀,没想到你去了北夷六年,竟也变得如此世俗。人无礼则不立,李继业不守礼,打过北夷又如何,他又有何能传给后世?他的长女,身为女子,踏上战马与北夷蛮人挥刀而战,女子本应在家相夫教子,如此阴阳失调,损害生息,若他执一方国土,那必然分崩离析,百姓更勿说安居乐业。”
“你有什么想跟我解释的?”卫风不想和他争执,直接开口打断他。
說书先生已经结束了今日章节,而观众仍不愿放他离去,非要他再讲些故事,说书先生拗不过他们,又开始讲起了李继业的长女,和徐思礼的幼子的故事。
这二人都是起义发家,一方据南,一方据北,李继业上十八代都是北边占山为王的土匪,而徐思礼不一样,他家三代清流,只是到了他这一代,他落草为寇,败坏了家中清名罢了。
如今李继业随时都有攻破汴京的风险,相对于李继业执掌汴京,百姓更乐意与徐思礼执掌汴京。
“这徐思礼与李继业向来不合,徐思礼之子徐恒煊与那李继业之女更是水火不容,那铁娘子在北边组织姑娘们建了一支娘子军,那徐恒煊便组织南边的小倌儿建了一支儿郎军……”
“我并不愿意娶长宁……”燕陵开口了,“我从未对长宁表示过任何欢喜。”
卫风摇了摇头,“你腰间的香囊是她绣的吧。”
“她是公主,君命怎可违逆?”燕陵皱眉。
卫风摊了摊手,“我也是公主,我不愿与你再说这些,可是你依旧把我带来了这里。”
观众们听着铁娘子与徐恒煊的故事,发出啧啧赞叹,似乎没有见过这云宋江山比这二人更出格的男女。
“那是陈守义割据太行十八州,欲意挑起李徐二人的矛盾,而自己从中得利,可这计谋被那二人一眼看穿,铁娘子一气之下便提枪杀去了太行,那徐恒煊也不示弱,也去了太行……那二人一南一北攻取,势如破竹,陈守义还没反应过来,二人便已经兵临他惠州城下,那陈守义以为自己逃不了了,正打算引颈受戮,可没想到啊,铁娘子与徐恒煊为了争功,在惠州城下打起来了!那陈守义都逃了,这二人还没分出胜负……”
“阿菀,我痴恋于你,我就想问你一句,你可还心悦于我?”燕陵握住了卫风的手。
那说书先生瞧了眼这方,心虚地朝后看了看,只见那身后的幕布晃了一晃,随后屋顶的房梁不知被什么震了一下,灰尘簌簌落下,呛了台下观众一头一脸。
燕陵也反应过来了,放开了卫风的手,扬起衣袖护住卫风。
卫风冷眼瞧着燕陵,却不回答方才的问题。
说书先生看二人凑在一块,恍若相拥,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身后的幕布又晃了一晃,随后门外小厮大唤,“将军不好啦!咱们的马惊了!”
“马惊了就惊了,如此大惊小怪做什么?”燕陵斥责小厮,整理衣襟坐下,转头看着卫风,“阿菀,若你愿意,我哪怕豁上我身家性命,我也要向陛下请旨,求娶于你。”
卫风不回答,那幕布忽然安静了,似乎有一道视线定定地看着她,燕陵也看着她。
“燕陵呀……”卫风忽然开口了,“当年你把我从废墟里面挖出来,你是唯一一个在乎我的人,你应该明白你在我心里,是什么样子。”
这话一出,那幕布忽的落了,幕布后空落落的,燕陵则是狂喜,他握住卫风的手,又觉得失态,连忙放开,他欢喜地说道,“你等我,等我,我一定回来娶你。”
他转身便走,急冲冲地往皇宫而去。
而在他身后的卫风,仍是那副不悲不喜的样子,她看着汴京城中的飞鸟,就像看着自己。
07
燕陵成功了,他求到了自己与卫风的赐婚懿旨。
来宣旨的是御座红人徐公公,徐公公冷嘲热讽了一番,让卫国公府好生害怕了一阵,生怕圣意不悦,对卫国公府动手。
萧夫人仍对公主归属一事耿耿于怀,见到卫风总没好脸色,萧夫人说,“你已经是残花败柳了,你这一生能有什么好结局,不如将公主给了阿菀,送阿菀一身荣华富贵,阿菀日后帮衬你,你也能安度晚年。”
而卫菀却拉着卫风的手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看似欢喜不已,而那碧波阁,她始终也没有提过要还给卫风。
御婚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卫风就在自己的屋子里,一点又一点地磨着她的短剑,这把剑是父亲送给她的十二岁生辰礼。
父亲说了,如果有人敢伤害她,便将短剑掏出,杀了那人也无妨,父亲就是她的一片天,无论天上会有什么,这片天都能将那些拦下来,没有任何东西能伤了她。
出嫁那天,卫进将卫风背出了门,燕陵喜气洋洋地接着卫风,一路进了喜房。
“燕陵。”燕陵出门的时候,卫风叫住了他。
“娘子,怎么了?”
卫风把盖头揭了下来,看着燕陵,笑着说,“你记不记得我的记性很好,你当年练了一个上午都不会的剑法,我看了一遍便懂了。”
燕陵点头。
卫风站起来,一步一步接近燕陵,“当年我哭喊着说我不是长宁,你还记得吗,是你,喂我喝了一杯水,安慰我说,我有一天回来接我。”
“你对我下毒,骗我承认我是长宁,你怎么会觉得,我会忘呢?”
话音一落,卫风掏出袖中短剑,朝着燕陵刺来。
燕陵连忙格挡,虽说燕陵如今掌管禁军,是汴京的大将军,可是对上边关六年的铁娘子来说,也是落了下风,只是两招,卫风便抹了燕陵的脖子。
“铁娘子……原来是你……原来真的是你……”燕陵自嘲地笑着看着卫风,“枉我欢喜于你,竟一直相信你不是……禁军!”
燕陵忽的一吼,喜房外铁甲之声突起,无数禁军蜂拥而入,刀剑对准卫风。
“既如此,铁娘子将军,你也别想离开这里!”燕陵狠狠地盯着卫风,“给我杀了她!”
卫风持着短刀,剛想应战,可房门又开了。
禁军自觉地让开一条道,让那人进来,“哎呀哎呀,干嘛打打杀杀地伤和气呀!”
燕陵定睛一看,吃惊地道,“徐公公?您怎么……是陛下知道了吗!”他顿了一下,又想到什么,欣喜地说。
“哎呀咱家……”
徐恒煊还未说完,便被卫风用短剑指喉,“你还要装多久太监?”
“哎呀妈呀,老子忍得可久了!”徐恒煊扔了拂尘,扯了扯脖颈。
“你他娘的每次都跟我抢功,我也忍了很久了!”卫风不管他,出了房门,“义父和叔父何时攻进来,我检查过了,皇宫内有一条密道直通城外驿站,我已命令李三去那里守着,皇城宣化门守备虽疏……”
看着二人相熟的样子,燕陵指着他们,惊讶不已,“你们……你们……”
世人皆以为李继业与徐思礼水火不容,可谁能知道,他二人私下早已结盟,真是好计谋啊!
燕陵恨恨地看着卫风,像是想把她碎尸万段。
“李卫风,你的水准不行啊,抹了脖子还能蹦跶那么久!”
“那你给他一刀痛快。”
“好嘞!”
徐恒煊从身旁禁军腰上抽出长剑,便向燕陵掷去,长剑贯穿了燕陵头颅,他再无生息。
另一旁,卫风铠甲已穿戴整齐,拿着自己身旁长枪便朝外头走去。
“哎!”徐恒煊连忙叫住卫风,“李卫风!别走!”
“怎么?”卫风转头。
徐恒煊顿了顿,又有些不好意思,脸庞有些微红,“那个……其实我有一些中意你……”
“什么?”卫风没有听清。
徐恒煊一梗,他又顿了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对着卫风大吼道,“李卫风,我他娘的想你当我媳妇!”
说完,徐恒煊低下头,不敢看卫风的脸。
可卫风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徐恒煊终于抬起头来,只见那号称铁血无情的娘子,怔怔地看着汴京城内的飞鸟,她似乎感觉到徐恒煊在看她。
她轻轻叹了一声,“汴京之耻犹未雪,卫风之恨尤未灭,怎敢言嫁娶之事呢?”
飞鸟落下了,落在徐恒煊的肩膀上,卫风手抚上飞鸟的翅膀,轻轻笑道,“待北夷南疆再也不敢犯我百姓,你来娶我吧。”
说完,卫风提长枪便走。
徐恒煊怔怔的,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待飞鸟振翅而飞,徐恒煊恍然惊醒,提刀便冲,“他奶奶的北夷鞑子,你们老子爹来杀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