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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雨扶雪

2021-01-03祝南茗

南风 2021年12期

祝南茗

她看到那段温情的一幕,就想着,越是来之不易的美好,最后是最让人心疼。

楔子

一向拒绝所有娱乐活动的宋珠雪,居然主动邀请全寝室看电影。

室友捏着电影票的票根,上面标着电影名和票价,她倒吸一口凉气:“《复仇者联盟4》,首映场可不便宜呀!”

宋珠雪平日里除了看书就是埋头做题,一心想着保研本校,从来就不知道她竟然还喜欢漫威的电影。

她们找到座位坐下,除了宋珠雪之外的人,抢着从爆米花桶里抓爆米花。影厅里很快就坐满了,所有人都在安静等待着这终局之战。

室友怕宋珠雪也是跟风来看,不懂剧情,于是好心问道:“珠雪,你能看懂吗?”

等影厅的灯光全部暗下来后,宋珠雪被室友追问得不耐烦,便说:“我哥喜欢钢铁侠,我替他来看。”

她正襟危坐在电影院,尽力把每一帧画面收入眼中,希望另一边的余宇能透过她的眼看到这一切。

钢铁侠亲吻他心爱的女儿,对她说:“我爱你三千遍。”

她提前搜索了一些资料,剧透的人说,钢铁侠会死在这部电影里。她看到那段温情的一幕,就想着,越是来之不易的美好,最后是最让人心疼。

钢铁侠是为世界披上的盔甲,最后却是为心上那片柔软坚守到最后一刻。

音乐奏响时,全场的人都泣不成声,她拿出纸巾,递给旁边的室友。

室友从泪眼模糊中看到宋珠雪干干净净的脸,她支吾着说:“你泪点真的好高呀。”

一个人一生中的泪可能是有限的,他们很幸运,还有泪水可以贡献给虚拟的漫威宇宙,而她却把嚎啕的宋珠雪留在了三年前的雨天中,再也无法找回。

宋妈妈找回余宇的时候,宋珠雪还在上小学三年级。她和余宇不一样,从小就乖巧听话,胸前戴着红领巾,右臂袖子别着两条杠。

今天又如往常一般,宋珠雪跟着老师去办公室搬作业。数学老师把一本习题册翻开,从昨天写的那一页,翻到第一页,这本写着“余宇”名字的习题册,居然像是新的一样。

“老师,我真的有叫他把作业补起来……”宋珠雪紧张极了,生怕老师责怪自己,忙解释。这个男生是班里出了名的刺头,上课爱答话,从不写作业。

她端着全班的习题册回教室,皮鞋跺得整条走廊上的班级都能听到。罪魁祸首叉着腰,在班级门口取笑她:“课代表大人,你打扰到我们学习了。”

“你给我过来!”她把本子放在讲台上,然后把余宇拖到座位上,将铅笔塞到他手上,把本子摊开,指着空白的页面,“你现在,当着我的面,把这一页写完!”

余宇没拿稳笔,铅笔从他的手指间滚落下来,他打了个哈欠:“我不想写作业,我一写作业就腰痛。”

宋珠雪有理有据地反驳,叉着腰的样子像一个小大人:“别瞎说了,我妈妈说过,小朋友是没有腰的。你还这么小,有什么好腰痛的。”

余宇撇了撇嘴,没有说话,粉嫩的小胖手抓着铅笔,草草写几个字就当应付,等到宋珠雪走后,他就丢下了笔。

没想到,余宇还是记仇了。下午的作文课,宋珠雪上台朗诵自己写的作文,如和声般,她每读一句,余宇就在台下反驳一句。那声音虽小,但是依然让宋珠雪很难堪。

两人的座位挨得近,她下台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走过余宇的身边,正好那句话响起,宋珠雪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一瞬间,愤怒却直达她的胸口。

“宋珠雪妈妈肯定是没人要,不然她怎么就没爸爸?”

“我妈妈才不是没人要,只是那个人没眼光!”

作文本被摔到余宇桌上,吓得余宇一抖:“别激动,我就随口一说。”

出乎大家的意料,宋珠雪一手攥着余宇的头发,稚嫩的声音因为愤怒的加持,居然能让旁边的同学都感到害怕:“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今天你必须当着大家的面给我妈妈道歉!”

在这么多人面前,余宇觉得道歉未免显得自己太怂,而且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他想宋珠雪这种女孩子,肯定闹一会儿就消停了。他如此想着,不言不语,宋珠雪在他头发上用的力气更大,他便推开女孩。宋珠雪干脆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语文老师哄了许久也没消停。余宇呆呆站在旁边看宋珠雪,心里纳闷着小姑娘肚子里到底还有多少水。

结果,最后以两人被请家长告终。两个人排排站面壁思过,余宇小声地对宋珠雪说:“你待会帮我说說好话,要是我爸知道这件事,我肯定要被打到屁股开花。”

宋珠雪才不理他,把头别到了另外一边。

宋妈妈来的时候,安抚了她很久,她才消了气,勉强和余宇握手言和。

“课代表,你妈妈真的是又温柔又漂亮。”余宇悄悄竖起大拇指,由衷赞叹。

宋妈妈浅笑着道谢,办公室的门突然被一位中年男子推开,他风尘仆仆,还没听清楚老师所说的话,他就急冲冲要教训余宇。眼看那蒲扇般的手要打下来,余宇一个急转弯,躲到了宋妈妈的身后,男子的眼神触及宋妈妈,一怔:“你是……宋微雨?”

离开学校后,宋妈妈开着车把三人带到了她的公司里,把两个孩子托付给员工,示意余爸爸随她进办公室。余爸爸还是记忆中那副好皮囊,但是打扮邋遢,拖着一双胶皮凉拖,他看到旁边架子上那些昂贵的古董,心里存了一丝期待:“微雨……难道你……”

“你把余宇的抚养权给我。”

没想到竟然不是对他余情未了,余爸爸自顾自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这事可没得商量,当初白纸黑字约定好的,男孩归我,女孩归你,你还想着反悔不成?”

早知他不会同意,她从抽屉中拿出支票簿,写下一串数字,推到余爸爸面前:“听说你最近欠了不少钱,这些应该可以解你燃眉之急。”

余爸爸拍案而起,拿起那张支票,刚想潇洒地撕掉,就看到宋妈妈抬起的那只手,她笃定地说:“如果现在不答应我,我就上诉,让法官把余宇的抚养权判给我,到时候你可一分钱也捞不到。”

她想起余宇抬起的袖子中露出的青紫,又补充一句:“他身上的伤可不会说谎。”

余宇拖着行李箱住进了宋家最大的房间。宋珠雪蹲在地上,看余宇从行李箱中拿出一个又一个亮晶晶的模型,她眼馋:“我能摸一下吗?”

“当然可以!”这是宋妈妈刚刚给他买的模型,他正想着显摆呢!余宇把钢铁侠递到了她的手上,还教她怎么打开发光按钮。

把玩着神奇的模型,宋珠雪的脸上出现了笑容,余宇也满意地点头:“你就该多笑笑,哭起来和怪兽一样,迟早有一天被钢铁侠打趴下。”

宋珠雪圆润的翻了个白眼:“打小怪兽的是奥特曼好吗!”

余宇整理完房间之后,就带着自己珍藏的辣条到宋珠雪的房间参观。他把打开的辣条凑近宋珠雪的脸,被嫌弃地躲开。

“我不吃垃圾食品,而且你不要把油擦在我的娃娃上,很恶心。”

余宇砸吧嘴:“连辣条都不喜欢,你真的是没品位。”

他对新家还是很满意的,除了宋珠雪硬要逼着他写作业这一点。宋珠雪把自己的作业写完后,就搬着小板凳坐在余宇旁边,他被盯得难受,只好老老实实拿出作业来写。

周末,宋妈妈听说这天是余宇的生日,就带着他俩去肯德基举办生日会。余宇的朋友们很多,大家都围坐在余宇旁边,只有宋珠雪一个人拿着一本课外书坐在最外面,吃的也是最健康的土豆泥。

“余宇,你怎么还邀请了课代表……”

带着生日帽的余宇想着怎么和朋友们解释,还没想好,他们的注意力就被新端上的炸鸡吸引了,小男孩们嬉笑着抢鸡腿,没有人知道宋珠雪是余宇的妹妹。

一直到高中,宋珠雪才真正被同学知道,她除了学霸之外的另外一个身份。

余宇依然是从小到大的好人缘,而且随着年纪的增长,个子也如竹笋般一日比一日高,到最后竟成了段里的大高个。他看着人高马大,就是不好欺负的主,再加上嘴巴从来就得理不饶人,人送外号余哥。

而宋珠雪虽然从不吃垃圾食品,但是身材却是横着长,十几岁的年纪就长成了一个桶型生物。好在读书争气,稳坐年纪前十,从来没让老师失望。

她当了十多年的数学课代表,得罪的学生可以绕学校三圈。她刚把今天的作業交上去,刚出校门就被几个流里流气的学生拦下。

“你就是一班的数学课代表?”

她不知所措地摇摇头,慌忙否定:“不是我。”

“肯定是她,胖得这么醒目!”

看着那几个学生越靠越近,她本来想反驳几句自己不胖,但现在只能认命般抱着头蹲下来。没有想象中的痛感,她难以置信地眨巴眼睛,手臂却被人拉了起来:“你们围着我妹妹干吗?想叫她给你们签名?”

余宇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英雄,在夕阳的余晖下金光闪闪。他的手拍在宋珠雪的脑袋上:“别愣着了,快回家,妈妈在等你。”

两人并肩上了辆豪车的消息不胫而走,各种各样的流言在交织碰撞,被否定了各种猜想后,剩下最不可能的猜测也变成了可能。据相关人士爆料,宋珠雪曾从书包中拿出了余宇的作业本,还附带了一张道歉信。宋珠雪看完之后,气得把作业本丢到了垃圾桶里,还怒骂了几声——“笨蛋哥哥”。

第二天,宋珠雪第一次见识到了同学的八卦程度,她刚一坐下,就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左边同桌塞来一份巧克力,拜托她抽空送给余宇。围上来的同学好奇地问:“他真的是你哥吗?你俩长得差别也太大了。”

平时她收作业的时候,一个个都躲得很远,这时候倒是趋之若鹜。她把教科书在桌子上放整齐,眼神扫过周围同学:“他不是我哥哥。”

曾有人说过,双胞胎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但她觉得这对于异卵双胞胎不太管用。她想不通为什么,余宇总是有各种借口逃课,总会用各种借口不写作业,最惯用的借口为什么是腰疼。妈妈总是惯着他,他成绩下滑也不教训他,只是取得一点小小的进步,就能受到嘉奖。

他天生就瘦,腰板挺得老直,在他衬托下的宋珠雪,被邻居开玩笑说是偷吃了余宇的伙食。一想到这里,宋珠雪就泪目着摸摸自己的小肚子,努力安慰自己能吃是福。

承认余宇是自己哥哥,可不就是变相承认自己基因突变吗!

自从上次她被同学堵在门口,于是余宇会留个心眼,打算和她一起上下学。她还没出班级门,就听到窗口女生的惊呼:“快看,是楼下的余宇,真的是又高又帅!”

她偷偷躲在窗边上看,余宇正靠着前门的墙边,叉着手,眼睛盯着出入的女生,看这架势绝对是在等宋珠雪。

不妙!早上才刚单方面和余宇划清界限,现在当众被他逮到,可不就是疯狂打自己的脸!

宋珠雪灵机一动,把头发披散下来,抱着余宇给自己买的书包,踮着脚从后门偷溜了。刚踩下几个阶梯,就听到后面熟悉的脚步声,她微微转头,看到了余宇,和他身后的那些同班同学。

她心中祈祷,余宇千万别叫住他,可是墨菲定律曾经说过——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再加上她和余宇没有半分默契可言,于是余宇清脆的声音震碎了她所有的期待。

“老妹儿,你跑这么快干嘛?”

回家的路上,无论余宇怎么和宋珠雪套近乎,宋珠雪都不想搭理他。余宇看她抱着书包闷闷不乐,以为是书包太重,就拿过她的书包,自己背上了。

宋珠雪想起妈妈的叮嘱,面无表情地在余宇肩膀上扒拉书包袋子,但是余宇死活不让她背书包,她也只好罢休。

路过街边的便利店,他揽着宋珠雪的肩膀,向老板要了两瓶汽水。一打开,汽水就开心得冒泡泡。余宇把汽水塞到宋珠雪的手上,看着她耷拉着脸,于是用手指在她脸上扯开一个笑容:“老妹儿,笑笑就可爱多了。”

宋珠雪没有喝饮料的习惯,她抿了一小口,酸得牙疼。她和余宇坐在便利店旁边的马路牙子上,余宇翘了个高难度的二郎腿,潇洒气质硬生生把滑稽的感觉压了下去。

沉默了一会,她看着余宇手上空了的汽水瓶:“你还是少喝点,妈妈不准你喝汽水。”

余宇明明是听到了她说的话,把手中的瓶子瞄准旁边的垃圾桶,一投就是个满贯,又把目光投向妹妹的手上:“你还喝吗?不喝的话就给我。”

明明是买来哄自己开心的,现在还想全喝掉,宋珠雪抱紧手里的汽水,指责道:“你总是这样,不写作业,天天要和校外学生玩,妈妈说的话不听也就算了,买给我的可乐都要收回去,你真不是个好榜样。”

“好,就你是好榜样。”他手掌一拍宋珠雪脑袋,嬉笑着说,“求求你这个好榜样,回去别告诉她。”

如此送了几日后,那几个堵在校门口的同学再也没出现,余宇也松懈了不少,丢下一句“你长大了,应该一个人上下学”之后,就重回了神出鬼没的状态。

宋珠雪捏着一盒巧克力,拦住了余宇班里的同学:“余宇在吗?”

那位同学回想了许久,才猛然记起,支支吾吾地说:“他最近好像请了很长的病假,有时来学校,有时不来,今天他不在。”

早上余宇明明比她还早出门,为什么没在学校。同桌拜托给她的任务没法完成,她心里满满的都是疑惑。

一整天的课程她都坐立难安,一打下课铃就脚底抹油跑回了家。一推开家门,就听到余宇房间传出了激烈的游戏音乐。宋珠雪深吸一口气,敲了好几下房门,余宇才开了门,露出一张欠揍的脸:“老妹儿,放学快乐!”

透过房门的缝隙能看到里头电脑屏幕还亮着,宋珠雪拿手拍着门,试图用言语感化深入泥沼的亲哥:“余宇,你作业写完了吗?你现在就这么嚣张,请病假在家打游戏?”

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振振有词:“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没事的话我就关门了!”

宋珠雪看着关上的门,气得嘴角抽动,拿出手机就打电话给妈妈打小报告:“妈,余宇逃课打游戏!”

母亲平静的回应让她的拳头像打在棉花上,她愣愣地挂断了电话,拖着书包回到了房间,蹲在地上整理试卷。月考快到了,她现在满脑子想着母亲的偏心,气得根本看不下去。

她印象中,余宇刚到她家的时候,刷新了她心中的印象。他们在玩百题知识闯关的时候,余宇答对的题远超于她。当她在做作业的时候,余宇的一个點拨,就让难题迎刃而解。第一次选考快到了,他非常聪明,完全没必要放纵自己。

心乱如麻,宋珠雪狠狠地挠自己的头发,发现自己的牛津词典忘记带回来了,于是她捂着脑袋,再次敲了余宇的房门。

背后就是余宇打游戏的声音,她在书柜上寻找词典,突然看到了横放在上面的塑料袋。她抽出来,发现是市医院的CT图。她刚想把CT图抽出来看,手中的袋子就被夺走了,余宇将最上面的词典拿下来,拍在了她手上。

他不耐烦地说:“这都找不到?快点写你的试卷去,吵到我打游戏了。”

“你真生病了?”

“当然是真的生病,我连病都不能生了?你管得也太多了!”他催促着宋珠雪回房间,关上门后,强装的镇定消失殆尽。房间里的游戏声轰鸣作响,他趴在床上,感到背钻心的疼。

当宋珠雪真正认识到余宇的病不一般时,已经是在高考冲刺最后一百天了。她好不容易劝说余宇每天准时上下学,眼看余宇的成绩一天比一天更好,却在百日誓师大会上,在随着周围人满怀希望的宣誓声中,他像是被抽去灵魂一般,轰然倒地。

人群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将这个噩耗穿过半个操场,准确无误地送到了宋珠雪的耳中。宋珠雪的第一反应,就是冷笑一声:“不就是个高考吗?他至于装病引起骚动吗?”

她忘记余宇小时候被殴打的痕迹,忘记余宇初中时一日之内长高五公分,忘记余宇经常性的请假,把一切的不寻常都归于寻常,她当时没来得及看到塑料袋中余宇的病例。

脊柱侧弯四十五度,伴有术后严重后遗症,经过三次调整手术,他脊柱旁缠绕的神经早已脆弱不堪。医生第一次接诊余宇的时候,不敢相信一位父亲居然每天以殴打孩子为乐,把在社会上受的气,加倍偿还在年幼的孩子身上。

余宇躺在病床上,他也只能躺着,因为他的四肢已经不听他的使唤了。宋珠雪来的时候,他撮着嘴用力,试图把额头上的头发吹下来,没有成功。

宋珠雪自以为他只是在装病,看到他这个样子,默默把带来的课本往后藏了藏。病床上的余宇太陌生了,鲜活的身体凝固在病中,让她揪心。

“你现在……还好吗?”刚问出口,宋珠雪就想扇自己一巴掌,人都瘫痪了怎么可能好。

余宇头枕着,没力气大笑,只小声的咯咯几声,活像一只鸡:“我觉得挺好的,现在一点也不痛了。”

被疼痛折磨的几百个日夜,他终于惨败,不算光荣。

最近还是公司业务最忙的时候,妈妈只能回头连轴转处理事务,特别病房里三个护工,但宋珠雪还是放心不下。她写题目,在草稿纸上验算的空当,她就抬起头看余宇,生怕他不舒服。

虽然余宇动不了,但他那张嘴还是不消停,一会儿嫌弃水太烫,一会儿又调戏漂亮的护士姐姐。宋珠雪帮余宇道歉,余宇住院第一天,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对不起。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他眼睛滴溜溜在病房里乱看,瞄到了宋珠雪的习题,他出声:“老妹儿,你那道题是不是该选c呀?”

宋珠雪低头检查,发现果然选错了,b选项是迷惑选项。

“你要是之前都认真答题,也不至于模拟考连本科线都够不上。”

宋珠雪拿着红笔修改选项,嘟囔着,余宇难得沉默,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想认真写,只是现在我这副模样,写与不写又有什么区别。”

宋珠雪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努力是会有区别的,她偷偷借来了轮椅,把余宇带回了家。刚到家,夺命铃声就响起,她哆嗦了一会儿,默默接起了电话。

母亲到医院时,发现余宇跟着宋珠雪消失了,她当时是想,一定是余宇教唆宋珠雪,带着他逃出了医院,可是没想到一向乖巧的女儿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妈妈,我想带着余宇上学。”

“你在胡闹什么?他现在还得治病!”宋妈妈下楼的声音从手机中传出,她奔跑在医院里,想把余宇带回医院,沙哑的尾音还伴着哭腔。

“妈妈,我真的想读书。你看我还这么年轻,说不定哪天又站起来了。反正医生也说保守治疗,您就让我开开心心地上学不成吗?”

宋妈妈的脚步顿住了,她的手指磨蹭着报告单,纸面似乎要被磨穿。医院里来往的皆是行色匆匆的人,没人注意到她叹出的那口气。她当初一意孤行跟着男人私奔,而她的儿子,怎么可以和她一样固执,明明时日所剩无几,偏要折腾。

宋珠雪和护工一起把余宇抬到了教室,临走前,宋珠雪担心地问:“需不需要我留下来陪你?”

他还是那副嬉皮笑脸,言语催促她快走:“咱俩班复习进度都不一样,你们班老师讲的重难点我可听不懂。难道你照顾人的经验比护工还要丰富?”

被阴阳怪气讽刺一番,宋珠雪完全忘记了余宇现在还半瘫在轮椅上,她气呼呼地指着他半天,嘴上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丢下一句“随便你”,然后就走了。

余宇虽然聪明,但也没那么爱学习,他现在就觉得自己是一颗皮球,漂浮在别人的身体上。若不是为了哄宋珠雪开心,他才不想来学校出丑。

他是常年请假,和班里同学的感情不是很熟络,几乎每一个进班级的人,都无意识地尽量离他远一点。但是在远处,却有人低着声,悄悄在议论他。

耳朵里灌进了太多不真实的话语,他觉得有些痒,想伸手去掏掏耳朵,把那些难听的话掏出去,可偏偏他现在是一个脖子以下不能动的废物。

没什么好看的,教室里无趣得很,半梦半醒之间,空气突然凝固了,有人带头说了一句:“怎么这么臭?”

他本以为与他无关,想着再睡一会,撑到放学就好,谁知道旁边的护工掀起了一角他腿上的被子,浓郁的气味扑鼻而来。刹那间,他呆滞了。

从那天起,所有人都知道,九班那个长得又高又帅,笑起来齿牙春色的余宇,彻底废了。

宋珠雪想和余宇一起回家,谁知她到教室的时候,余宇早就不在了。

他的同学提到他的时候,还下意识屏住呼吸,瓷声瓷气地说:“他第一节课还没下课就走了,他病得这么厉害,还是去医院呆着比较好。”

她害怕余宇出意外,来不及等妈妈的车子,直接就跑回了家。一路上风卷起她的头发,发丝黏在眼睛旁,她来不及拿来,生怕晚一步,余宇就有个什么好歹。可他还是让宋珠雪失望了,他回家居然是为了追新番。明明在医院里说好了,他要和她一起走过最后一段高中历程,就算不能参加高考,他也要拼尽全力呀!

余宇在家里,电视声音被调到最大,无神的瞳孔中静默倒映激烈打斗场景。听到宋珠雪用力推开门的声音,他表情蓦然鲜活起来,他尽力忘记早上的难堪,热情地高喊着:“老妹儿,放学快乐!”

宋珠雪走到电视前,直接把插头拔了,她随手把电源线丢在地上,逼近余宇:“你为什么临阵脱逃,电视比我们的承诺还要重要吗?”

他抿了抿唇,既委屈又欣慰。幸好受着这一切痛苦与鄙视的人是他,他不求世界上有什么感同身受,只希望他这位天真的妹妹,能永远天真。他撒了一个蹩脚的谎:“我觉得还是电视比较重要。”

宋珠雪舒展开眉眼,不再看余宇,她终于能心平气和地放弃余宇。打小起,她付出过这么多努力,几乎就是按着头逼他写作业,但是他还是有各种理由拒绝。留下的时间全部用来打游戏、看番剧、和网友聊天。她心中有些变态的欣慰,幸好是无所事事的余宇瘫痪,这样便不會造成社会的损失。

最后的时间很珍贵,她不想再浪费。她开始早出晚归,面无表情地路过等在门口的余宇,耳朵拒绝接收他说的任何话。她就当没有这个哥哥。

不知何时,余宇就再次住进了医院。某个深夜,宋珠雪的房门被宋妈妈打开,妈妈的额头上添了好几道皱纹,头发也花白了许多,她小声地建议:“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你哥哥,他很想你。”

她当时是无畏,不害怕那是最后一面,也不害怕余宇是真的思念她。听到宋妈妈委婉的话语,余宇躺在病床上,虚弱地笑笑:“您别这么客气,她是不是说没我这个哥哥?”

她生日那天,距离高考只剩下最后两个星期。当她回家的时候,发现门口堆了好几个快递。寄件人那处的名字十分陌生,等她拆开那些包裹时,堆了一地的礼物,是余宇送给一岁到十八岁的宋珠雪的礼物。

最后一个礼物是价值不菲的钢铁侠,十年前的老款式,是余宇最珍爱的模型。按下屁股的按钮,钢铁侠的胸口会发出红蓝相间的光。

他让网友给宋珠雪写了一封信——

给我最爱的老妹儿:

一直在欺负你,也没为你做过什么事情。放心,我以后不会再有机会惹你生气了。

她喉头一紧,有预感般浑身汗毛竖立一阵凉风吹过她的脖子,像从前余宇的恶作剧。正当那时手机响了,接起后听到那头母亲的哭声。她不敢再听后面的话,直接挂断了电话,只剩下满屋的寂静。

尾声

那天下雨了,余宇在另外一辆车上。宋珠雪下车的时候,母亲给她递了一个口罩:“带上,待会里面脏。”

她捏紧了母亲的手,两个人的手都冰凉不如这雨点有温度。路旁边零星开着一些小店,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寿盒二字,店主在门口嗑瓜子,瓜子皮就丢在地上,乱糟糟的鲜活人间。她看到昏暗的空间里摆放着几个方正的盒子,突然觉得有些难受。余宇那么高的个子,怎么能困在这么小的盒子里。

余爸爸是最晚来的,他配西服的还是那双胶皮凉拖,拇指冻得发紫。他看到余宇的时候,似乎不太相信:“怎么会这样……”

他平日里不过顺手教训过余宇,而且宋微雨这么有钱,连大公司都能经营得这么好,怎么可能连亲儿子的病都治不好。

遗体告别之后,工作人员摆在旁边的花撕下来撒在他身上,然后就拖着台架,进了等待区。

看着屏幕上打出了哥哥的名字,一个又一个的方块字,挤挨着,他活着的时候最怕循规蹈矩,没想到离开之后连名字都如此规整。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焚化间,整个大厅充满悲恸的哭声,有人匍匐于地,双手捧着小小的盒子,将一个人的最后系于身上。盒中人的死因在屏幕上一览无余,是癌症,八十七岁。推出来的骨头灰白而又破碎,捡骨的时候扬起灰。

她的目光收回,眼前的门正缓缓打开,粉尘般雾气散后,是面目全非的余宇。宋妈妈帮余宇捡骨,拨开莹润如玉的骨骸,将几颗钢钉挑出来,不多不少,正好十二颗。

“我和钢铁侠一样,以钢铁为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