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立意的有效行动策略
——以韩愈“咏春诗”的立意为例
2021-01-03王克强
王克强
(苏州市相城区教育发展中心,江苏 苏州 215131)
明代学者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说:“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可见作诗与作文成功的第一步都取决于“立意”。那么唐代诗人是如何“立意”的呢?用王昌龄《诗格》中的话来说,就是“意须出万人之境,望古人于格下,攒天海于方寸”。所谓“出万人之境”,意思是说立意要有高度,要彰显个性,这样才能出类拔萃。所谓“望古人于格下”,就是古人立过的意,可以进行审美传承,但必须同中见异,旧中翻新。所谓“攒天海于方寸”,就是立意需要精妙的技巧,用浅显简短的文字传递深刻高妙的意趣,就有“浅中蕴深,壶天自春”的效果。
中唐诗人韩愈在诗歌创作中“立意”,走的就是王昌龄所说的高雅路线,他的诗作从不刻意去迎合读者,也从来不理会社会上对自己的诗歌创作所发出的褒贬声音,他始终坚持自己的审美取向。这与白居易、元稹等人创作时追求“适俗”路线形成鲜明的对比,元白二人立意时很注重读者的感受,创作了许多读者喜闻乐见的诗歌作品。韩愈对他们这种审美取向不是很认可,他为了凸显自身立意之高迈,所采取的行动策略是求新、求趣、求奇。下面就通过韩愈的三首咏春诗,来一窥其立意技巧。
策略一:立意求新,同中见异
韩愈写诗,立意十分精巧,其有效的行动策略,首先表现在“立意求新”这一价值追求上。如何求新?韩愈的秘诀是先选择一个诗人们常用的意象,然后找出该意象的内涵中常常被大多数人忽略的某个特征,接着把这个特征作为亮点,在诗作的大背景中予以凸显,从而达到“以新增色,摄人心魄”的艺术效果。
韩愈有一首脍炙人口的吟咏早春的诗《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这是韩愈写给水部员外郎张籍的一首咏春诗。张籍在家族兄弟辈中排行十八,故称张十八。全诗风格清新晓畅。看似平淡,实则不平淡。韩愈在《送无本师归范阳》中说:“艰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淡。”可见他的平淡是“立意求新”的一种外在表现。
首句点出天街小雨,天街是唐代长安城的中央大道。彼刻长安城里正下着小雨,这小雨是下面草色的一个铺垫、一个大背景。但见小雨非常细润,润到“如酥”的程度,酥是作者的一种个体性主观感觉,可从视觉、触觉等多种感觉角度去细加体会:遍体的舒坦,仿佛随时会融化一般,这是同类咏春诗从未呈现过的一种全新的个性化体悟。
第二句写草色:远远望去,春草绿蒙蒙的,连成了一片,绿的色泽不深,有点浅,有点淡,以至于走得太近后,这种众多小草集体浮现出来的淡绿之色就不太容易被发现了。诗人观察之细、体物之深就全体现在“草色遥看近却无”上,让人感觉到确实是在写早春刚萌发的小草色泽,而且这种草色由于小雨的滋润,就更显得细嫩鲜活,遥看绿色一片的感觉也就更突出了。
最后两句运用了对比手法,将早春之景与盛春对比:“最是一年春好处”用“最是”二字,极度赞赏此刻春色美好的程度。与“最是”形成呼应的,就是下句的“绝胜”,它们都是表绝对性的程度词。绝胜不是一般地胜过,而是绝对胜过“烟柳满皇都”的景象。到了盛春,杨柳疯长起来,就出现了“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的寻常景色。这种景色虽然繁盛,也很宜人,但人们对它的新鲜感已经不存在了。一个“满”字形象地展现了烟柳遍布京城的情景,当然也就丧失了“物以稀为贵”的美学价值。
韩愈此处立意之所以成功,一是因为通过平淡的语言传递早春的新鲜感,包括那种初见春草的惊喜感。二是因为本诗从远处着眼,传春草之神;从淡处着墨,摄春草之魂;更关键的原因是,许多诗人咏早春,也咏柳,咏草,还咏花。但只有韩愈把握住了遥看近却无的淡绿色的草,彰显了早春那种动人心魄的新鲜感。可见,从被人用滥了的意象中挖掘出新意,并以之为亮点统领全篇,这就是韩愈“立意出新,同中见异”的行动策略。
策略二:立意求趣,浅中蕴深
韩愈写诗,立意除“精巧求新”外,还追求深刻之美。这方面的有效行动策略,表现在对“立意求趣”的价值追求上。如何求趣?韩愈的秘诀是先确定自己所要臧否的社会现象或某类人物,然后透过表象梳理出理趣,接着寓理趣于某些典型意象,聚象成境,挥洒成诗。
如韩愈的《晚春》诗,就体现了其立意的理趣追求: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对于这首诗,民国学者朱宝莹在《诗式》中评价说:春日晚春,则处处应切晚字。首句从“春”字盘转到“晚”字,可谓善取逆势。二句写晚春之景。三句又转出一景,盖于红紫芳菲之中,方现十分绚烂之色,而无如杨花、榆荚不解点染,唯见漫天似雪之飞耳。四句分两层写,而“晚春”二字,跃然纸上。
朱宝莹这一评价恰如其分地彰显了《晚春》诗立意的精妙,颇具审美趣味。当然,这一趣味是建立在浅显语言的基础上的:无论是草树还是杨花榆荚,都意识到春天很快就要归去了,于是都抓紧最后的机会来表现自己。这里用拟人手法,把草树作为有灵之物,能预料春天将会归去,于是有所留恋,想抓住春天的脚步,尽情展现自身的美丽与才情,赶紧“百般红紫斗芳菲”。初读之后给读者以“春光值得珍惜”的感悟。
第三句,诗人又写到杨花榆荚。杨花在古诗中多指柳絮,榆荚则是榆树上生出的像花一般的白色小串。杨花榆荚既没有香气,也缺乏美丽的色彩,与“百般红紫斗芳菲”的草树相比,很不起眼,也没有什么特点。可是在这个百花争艳的场合,它们却要表现一番。于是“作雪飞”,形成春天里的奇妙景色。前面再加上“漫天”二字,就更把如雪飘洒的情态渲染到极致。表面看来,这一场景甚是热闹,真是“各美其美,美美与共”。连苏东坡都认为韩愈的“杨花榆荚无才思”不妥,应该是“无情有思”才对,所以苏轼在《水龙吟》中写道:“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
哪知韩愈所说的“无才思”别有理趣,内涵深刻。事实上韩愈是在借杨花讽喻当时诗坛上那些他认为趣味不高雅的作家。韩愈认为在唐诗这个春天的百花园中,大诗人和好诗作数不胜数,他们争妍斗艳,各美其美。但也有一些不高雅的诗人,没有什么才思,却也要挤进雅人队伍,附庸风雅。他们懂什么呢?只懂得“漫天作雪飞”而已,而且那种白茫茫一片的景象,根本不入美好春色之流。可见韩愈是在借这首诗讽刺当时文坛上不合他审美趣味的诗人和作品,贬义就寄寓在“惟解”二字中。
事实上也是如此,当时韩愈在诗坛褒扬李白、杜甫的诗歌,而白居易则贬低李杜,认为杜甫的好诗也就“三吏”“三别”等三十多首,而李白就更差了,有关风雅比兴的诗作“十无一焉”。对此,韩愈特意写《调张籍》一首回应:“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张籍是韩愈的大弟子,他的乐府诗写得很好,情商也很高,想促使韩愈与白居易冰释前嫌,于是在唐穆宗长庆年间组织了一次长安城南游乐活动,同时邀请了韩愈和白居易。但韩愈实在看不惯白居易的趣味,推辞未去。
《晚春》这首诗表面写的是惜春之情,实际在浅显中蕴藏了悠远的意趣,彰显了他追求高雅的审美趣味,表达了一种于平淡浅显中有所寄兴的价值取向。借写春光,暗传高雅的理趣,歌以咏志,这就是韩愈“立意求趣,浅中蕴深”的行动策略。
策略三:立意求奇,化因为果
韩愈创作求“奇崛”,这是文学史所公认的。其作品的奇崛之美首先表现在立意方面。立意如何求奇?韩愈的行动策略是,先取象,后择境。取象,往往取的是与诗歌所营造的大背景、大环境(如春之境)不相和谐的对立面意象,正因为不和谐,所以所选取的意象就显得突兀,从而产生奇崛的艺术效果。而择境,则往往选择为人所忽略的小环境(如庭院春寒),然后把对立面意象融入小环境,再运用化静为动、化因为果等写作手法,来突出环境之奇崛,表达个性化情感。
韩愈的咏春诗《春雪》,就体现出他创作时对于奇崛的追求,从立意开始就追求奇崛。白居易的通俗与韩愈的奇崛,是当时引领诗坛创作潮流的两大风尚: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韩愈写这首诗时,身处北国,新年来临都没有见到花。到了农历二月才见到新生的草芽。在一片荒凉单调中,突然看到春的使者——嫩嫩的新芽,韩愈为之一“惊”,这种惊奇,表现出初见春芽的欣慰与激动。接下来让读者感觉奇特的是,韩愈并没有围绕让他惊喜的春草来描摹细节,而是突然调转笔尖去写阴冷的飞雪。“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却嫌”二字特别传神,新年没有花,二月见草芽,本是北国之春的常态。但春天的对立面“白雪”却嫌春天来得晚了,于是“作飞花”来制造春色。“却”强化了白雪对于春天的渴望。无知无觉的白雪怎么可能盼春?这正是韩愈诗的奇崛之处。白雪盼春,实为诗人盼春,可诗人却一反常态,把自身的盼春之情寄托在春天的对立意象上,让它“故穿庭树”,像春花一样飘扬在风中。把漫天飘洒的白雪当作春天飞扬四散的白花。这就是典型的“取象奇崛”——取“冬之象”表现早春之奇景。
韩愈在这首诗中还彰显了择境的奇崛,洋溢出“化因为果”的艺术魅力。本来就是因为二月飘雪,才使得北国不见芳华,出现“春色晚至”的景象。在诗人笔下,纷纷扬扬的白雪反而成了“嫌春色晚”、点缀春光的主角。他把白雪这个现实中的“因”当成想象中的“果”来写,就凸显了这样一幅美妙景象:萧瑟荒凉的北国二月,白雪飘飘洒洒,有些沾在嫩嫩的春芽上,有些穿过庭树栖于枝头,恍若春天的飞花一般,装扮着初春的景色。全诗描写的重点就是白雪对春天的装扮,将一个原本“阴冷清寂”的场面,想象为春天“热闹繁华”的情境。这就是典型的“择境奇崛”——择“小院环境”彰显“白雪点染嫩春芽”的细节之奇。
清代学者朱庭珍在《筱园诗话》中说:“诗人构思之功,用心最苦。始则于熟中求生,继而于生中求熟,游于寥廓逍遥之区,归于虚明自在之域。”韩愈这三首咏春诗就达到了这样的境界。《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选择了古代诗歌中常见的春草意象,于熟中求生,于同中见异,“游于寥廓逍遥之区”,个性化地传递出早春的新鲜感。而《晚春》看似浅显易懂,却浅显中蕴含理趣,表达了讽喻之意,最后“归于虚明自在之域”。虚明指内心清虑纯洁,这是一种排除尘思杂虑、不去迎合他人、保持人格独立的高雅趣味。自在就是进退无碍,进则融讽喻之意于内,退则显晚春景象于外,不着痕迹,十分自然。《春雪》则立意求奇,通过想象,化春雪之冷寂为春花之繁闹,善用这种求新、求趣、求奇的行动策略,正是韩愈写作获得成功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