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抑或破坏:土族纳顿传承问题的批判
2021-01-03文忠祥文玉侠
文忠祥,文玉侠
(1.青海师范大学文学院,青海西宁810008;2.伦敦大学学院,英国伦敦WC1E6BT)
一、土族文化的“活化石”:“纳顿”图景
“纳顿”是青海省民和三川土族特有的庆祝丰收的传统民俗活动,主旨是酬谢地方神灵保佑农事生产获得丰收。从农历七月十二日开始,民和三川大部分村庄按照先后顺序,一村接着一村,一直持续到九月十五日结束,村村狂欢庆丰收,被誉为“世界上最长的狂欢节”。其主要内容为会手舞、面具舞和法拉舞。会手舞是参与人数最多的大型广场舞,通常是由本村主队和一同庆贺节日的客队共同表演。接着表演面具舞,有庄稼其、三将、五将、杀虎将等傩戏。之后,法拉发神后插着口钎出场,焚化钱粮宝盖,最后在法拉的“神谕”中一天的纳顿结束。回顾土族发展史,土族先民的生计方式经历了由游牧向农耕的转变。而且,种种研究结果表明,这个转变过程正是纳顿逐渐丰富、定型的重要历史时期,农耕文化恰好成为了土族先民实现纳顿自我传承机制的经济基础。他们在这个转型时期,吸收汉族历法,因地制宜,逐渐确定了一年中重要的农耕生产节气,并对此赋予特定的农事文化内涵,发展出了一套独具特色的农事祭祀仪式,形成了链环式的农事祭祀节日体系。因此,不仅纳顿的时间与农业收获时间相吻合,而且“在这个链环上,纳顿以其总括一年的收成好坏的祭祀内涵,报祭今年而祈请来年好收成的祭祀方式,犹如农业生产的界点、农耕祭祀意识的大汇聚,因而从众多的祭祀活动中升华出来,成为独具地方特色、民族特色的隆重的节庆仪式”[1]。
纳顿承载了三川土族信仰民俗的重要内容,也是他们实现自我组织、自我管理的重要方式,具有维系、教化和调适社群生活的文化功能,不仅统一了土族民众的日常行为,还维系着他们的心理认同,增强凝聚力和向心力,从而形成了村落内部稳定的内在力量。而且,在三川土族民众的民俗生活中,纳顿作为岁时节日,是他们在夏季最重要、最隆重的民族节日,堪与冬季的春节相媲美。纳顿的形成史,也是三川土族在历史上实现人口迁徙融合、生计方式转型、文化多元整合的“活化石”,蕴涵着极其丰富的文化内涵。因此,纳顿在民和三川土族的文化体系中占据着重要地位。2006年,进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得到国家和地方政府的重视。但是,随着三川地区的社会发展,纳顿正在发生着一系列的变迁,其传承和保护在新时代面临着一些新问题。对于纳顿的传承与文化保护问题,需要进行一些学理性思考,以期更好地做好传承保护工作。
二、传统的延续:纳顿的传承保护实景
纳顿,是生长在三川大地上的为三川土族民众创造、传承、享用的文化奇葩。作为群体传承的纳顿,从其内容到形式都是由当地民众的共同参与、集体传承,通过社会成员彼此之间的口传身授,世代传承至今。在纳顿被确立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前,即使缺失政府的扶持,依然每年如期举办。正是地方民众始终如一的参与和传承,使得纳顿延续至今,并于2006年被确立进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我们长期关注纳顿的传承、变迁,尤其是近几年的现状。在参与观察的基础上,针对一些问题走访各级传承人、一般传承人群以及现场参与者,进行了多重访谈,搜集了能够较为系统地反映现状的第一手资料。
(一)保护主体:纳顿传承保护进程中民众的参与状况
“由于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根植于民族土壤的活文化,是发展着的传统的行为方式和生活方式,因而,它不能脱离生产者和享用者而独立存在。”[2]生产者和享用者,就是传承主体,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需要关注的基础、核心要素。我们将其统称为民众参与,并区分为内部参与和外部参与两种情况。内部参与,主要指以纳顿得以传承的自然村落为单位,各个村落的民众在其内部参与纳顿学习、表演、组织及其观看等;外部参与,主要指非本村落的人员到本村参与到纳顿场域之中,诸如小商小贩、旅游观光、学术考察、走亲访友等各种形式的参与。二者之间,具有明显的区别。前者,是具有本村落认可的“本村”身份,类似于文化主体,深度参与纳顿;后者类似于客体,只能外围欣赏而不能参与到组织、展演等实质性活动,参与程度较弱。
内部参与中,本村落的民众根据安排规则,分成组织者、表演者、观看者几类。其中的组织者,完全依托于传统的植根于农耕体系的田间管理组织,是纳顿能够正常组织开展的直接领导者和骨干力量。这种自我管理组织,类似于内地的“青苗会”。20世纪80年代纳顿复兴后,政府部门不干预和参与民间活动,曾经的“牌头”(1)在组织体系之中,最高领导为“大牌头”,其下有多名“牌头”或“总家”,还有一些“土饶其”(工作人员)。在赵木川地区,当地所称的“水头”“当事”类似于其他地方的“牌头”;在木家寺组织纳顿活动的最高领导为“大老者”,下面还有若干“小老者”。牌头等的选举一般是在上次纳顿活动结束后二至三天的“安神日”。届时,牌头及村中众人都要到庙中聚会,总结一年来的工作,结算费用,推举下一届牌头。一般来说,由于每个村庄都是由多个家族组成的,因此大牌头的角色通常由每个家族轮流担任,再由每个家族内部推举一人担任牌头。详见文忠祥.三川土族纳顿解读[J].民族研究,2005,(03)。依然按照传统形式组织民间活动,成为纳顿的总负责人和执行人。首先,他们负责筹集纳顿待客所需的烟酒、茶水、鞭炮和道具维修的经费。目前,与过去的田间管理的罚款不同,纳顿的经济保障主要来源于村民根据自家的经济状况的自愿捐献,还有村子中外出发展较好或读书工作的人提供金额较高的捐助。此外,每户人家中必须有一男子参加纳顿的表演活动,若不能参加还要多交一份“罚钱”作为弥补。其次,“牌头”负责组织一年中本村农业祭祀仪式活动,包括纳顿的一切活动。“牌头”在组织操演仪式表演的每一个环节的过程,都是根据以前的“牌头”传下的规矩进行,按照一种固定的习俗模式进行代代传承。但是,由于社会发展和生产力的提升,农耕生活不再过度依赖村内组织体系的力量。这种情况,从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传统组织体系的约束力和“牌头”的权威。过去,不参加纳顿会受到惩罚,不仅要交“罚钱”,还要在村内受到舆论谴责,大家都会屈服于这种村落“权威”。但是现在,人们不再畏惧这样的“权威”,约束民众参加纳顿的强制性变弱,很多人随意不参加,导致出现表演人数不够的问题。
“法拉”,过去是纳顿中一个重要而且特殊的角色(2)法拉,是土族社会中的人神中介,有人看作纳顿中过去萨满的残留,也有人认为是汉族巫师的变异。通常是男性,日常生活中他与常人一样生产劳作,只有在被请到神庙或被人家要求“发神”时才会神灵附体,替人祈福消灾。,被认为是村落保护神的代言人。法拉能够在纳顿中营造出一个超自然场域,他以地方神代言人的身份说话行事,与神灵沟通,传达神的旨意。并且,他以神的代言者角色监督纳顿各个仪式过程。但是现在,能够神灵附体的真正的法拉已经甚少,在川水地区各个纳顿,几无法拉,更多的只是为了完成纳顿最后的仪式来走走过场的替身。这样,就不能够像过去那样,替地方神发号施令,成为人和神之间交流的纽带,较好地管束民众,纳顿中超自然的色彩也逐渐淡化。
纳顿的表演者都是由各个村落中的每户人家原则上派遣一位,根据家中来表演者的年龄等,组成表演会手舞的队伍。表演者的年龄分布广泛,既有年逾古稀的老人,也有身强体壮的青壮年,也少不了稚气未脱的儿童。他们分处会手舞的前端、中段、末端。面具舞的表演者,因为角色少,都是根据惯例由牌头等组织出任扮演者。笔者调查发现,面具舞中出现一人兼多角现象,在排除他对纳顿表演极具兴趣的情况外,反映出表演群体人数不足的情况。纳顿酬神的目的是感谢地方神保佑庄稼,根本上受农本思想控制。而这种思想源于人们对于科学的不了解,对自然的认识有限,只好寻求超自然力量的帮助来左右农事结果,同时缓解对农业灾害的心理焦虑。但是,现在科学种田的思想已经家喻户晓,还有很多人选择参与个体商品经济经营,当地生产结构发生了重大改变,不再是单一的农业生产,人们更多寻求科学方法来解决农事问题,人们不再寄望于通过祭祀活动来“娱神”达到庄稼收获的目的,对于超自然力量的虔诚程度不似过去。因此,纳顿节开始呈现从过去“娱神”的目的逐渐向“娱人”过渡的趋势。现在内部民众的传承意识呈现两极分化,尤其是当代年轻群体中有部分人认为纳顿节这样的活动是迷信的、老土的,因此选择不参加。
案例1 被访谈者:宋某,男,年龄20岁,本科学历,地点:宋家村纳顿会场,时间:2019年8月12日。
笔者:你为什么选择参加纳顿节表演?
宋某:因为村子里找不到人参加了,今年我家就派了我来。而且我觉得这是自己土族的一种文化,我也比较感兴趣所以就来了。
笔者:那你身边的同学们都是怎么看待纳顿节的?他们参加这次纳顿表演吗?
宋某:我们村子里的其他大学生好像没有来参加的。感觉现在同龄人里面,我其他的同学都不愿意参加了,因为他们觉得这个很土,而且像是迷信的那种,没什么意思,包括说土语也不太愿意,都说普通话了,而且在外面打工的也不愿意回来参加了。
当然也有一部分民众认为“纳顿节”是民族宝贵的文化,需要自身参与来传承保护的,因此参与的积极性很高。
案例2 被访谈者:鄂某(在鄂家纳顿会场,访谈过程中偶然碰上一位据说在哥斯达黎加工作回来跳纳顿的鄂家人),男,年龄30岁,本科学历,地点:鄂家村纳顿会场,时间:2019年8月13日。
笔者:听说您是专门从国外赶回来跳纳顿的?
鄂某:对,我每年都会专门回来参加纳顿。我觉得纳顿很有意思,每次跳都特别开心,真的有狂欢的感觉。这是我们土族的节日,只要条件许可,我一定会参加。
案例3 汪成荣:再远再忙也要回家跳纳顿[3]
常年在外参加各种赛事的汪成荣教练,在2018年的暑假特地从北京赶回家乡,亲自扮演一次纳顿面具舞《五将》中的关羽。汪教练在节日开始的前三天就在村中的老人的指导和村书记的带领下,不断学习动作,反复进行纠正和练习。“跳这个角色压力大,动力也大,心里更是充满了能量的。”汪教练如是说道。红崖村的村支书李海生说:“我们希望通过汪教练这次扮演关老爷把我们土族文化弘扬出去,也希望通过像汪教练这样的优秀土族儿女把土族纳顿带到全世界。”
但是,需要正视的现实是,本村中不愿参与到纳顿中的人数与积极参与的人数比例,相差悬殊。积极参与人员只是一些特例,或者是少数人群。这种现状,是纳顿传承中遭遇的最严重问题。
外部参与,主要针对非本村人员,出现在纳顿会场而言。纳顿的外部参与程度越高,对其文化传播越有利。纳顿的参与者除了本村村民,还有许多走亲访友的外村人,许多学者、游客等前来观看。每次纳顿的场地还会出现许多小商小贩摆摊进行贸易活动,其中许多商贩还是其他民族的,例如汉族和回族。
案例4 访谈者:马某某(回族),女,年龄37岁,高中学历,访谈地点:宋家村纳顿会场,访谈时间:2019年8月12日。
笔者:您每年都会来纳顿场子卖酿皮吗?
马某某:是,来看纳顿的人多嘛,所以做生意方便些。闲了,也过去看一眼。
笔者:您会用手机拍下来照片或者录个视频吗?
马某某:会的会的,我拍了之后会发到快手上面,那个上面好多发这个的,我也会发。
笔者:您为什么会发快手上呢?
马某某:给别人也看看呗,大家都拍着,来看了就拍上呗。
在田野调查中,笔者看到许多观看纳顿表演的人们都会举起手机来摄像。在一些媒体平台上,可以看到许多村民通过手机发布的小视频,分享纳顿表演。纳顿期间,当地人的快手、微信上,都被纳顿刷屏了。还有许多田野调查者带着专业录像设备来记录纳顿的盛况。科技发展,自媒体平台为民众提供了传播渠道,观看的群众也无意识地成为了纳顿文化的推广者,客观上推动了民众的一种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为纳顿文化的传播提供有利的条件。
(二)政府主导:纳顿传承保护中的政府参与状况
纳顿于2006年进入了“非遗”保护的行列。国家为了非遗保护,制定并提供了各种配套政策。国家层面,属于顶层设计。但是,考察十来年的保护工作发现,具体政策实施工作主要基于地方政府的工作人员的工作理念、政策水平等因素。我们主要考量县、乡政府的参与。
政府参与,首先体现在资金支持。2019年8月11日,在传统“纳顿节”开始的前一天以官方名义组织了“纳顿节”开幕式,邀请了许多官员和德高望重的地方老人来观看,并且将纳顿中的会手舞和面具舞进行“缩减”和“舞台化”,搬上舞台进行展演。而开幕式的举办地点,正是政府投资修建的纳顿广场。此外,政府参与针对传承人进行资金扶持,按照国家标准发放支持资金。
政府参与,还体现在物资支持。纳顿中的会手舞和傩戏表演需要的锣鼓、服装道具等,近几年各村出现的表演道具陈旧、数量不足等问题受到政府的关注,对各个村庄进行了道具等物资捐助。
政府参与,促进传承模式的改进。政府机构组织专门的项目展演,参与各种项目展演。政府部门鼓励纳顿走入中小学课堂,不仅口传身授纳顿知识,还指导学生在课间操学习并重现纳顿表演。中川中学在运动会开幕式上让学生展演的纳顿,反响十分强烈。
政府参与,还体现在宣传工作上。对纳顿节进行专业的纪录片拍摄,每年安排电视台采访,将纳顿搬上荧幕,让更多人了解纳顿,并作为影像资料记录、保存纳顿的表演内容。还资助出版了研究性、普及性著作。
三、保护还是在破坏?纳顿保护进程中的问题剖析
尽管2006年以来,各级政府部门对纳顿的传承保护予以多方面的关注和支持,保护工作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是,依然发现在保护工作中存在工作不到位所导致的问题,以及传承主体的保护传承意识不足等问题。通过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理论的梳理,以及文化发展的合理策略的比照,我们发现,在目前的纳顿保护过程中,出现了“保护性破坏”的情况,貌似在传承保护,实际上达到了破坏的效果。而且,这种现象,在地方保护主体尚未警醒的情况下,对于纳顿而言非常危险,值得我们警惕和深入剖析。
(一)存在的问题
第一,传承链出现断层。
以年龄结构和传承关系作为划分,今天的土族农村青年的祖辈,位于传承链的上端,人数最少,对于纳顿文化精髓的领悟最为深厚,对于民间信仰的依赖程度高,对纳顿的情感最为浓烈。而青年的父辈位于传承链的中端,他们思想较为保守,对于生活习俗和传统文化较为认同,并未过多受到现代社会文化的冲击,能积极参与和热心投入到纳顿文化活动中去,传承上一辈的文化精髓。恰恰是二十多岁的土族青年正处于传承链的关键环节,起着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但他们大多并不了解纳顿所蕴含的文化意涵和精神内核,身为传承链的主体却不明白保护传承的意义所在,不屑于传统民族文化的继承,导致传承链出现断层。活态的非物质文化一旦缺乏后继传人的秉承和坚守,就会出现裂痕,活力不再。
第二,传承主体的流失。
纳顿传承主体主要居住在民和县三川地区,他们从事农耕生产,生活并不富有,经济发展受限。在市场经济的触动下,大部分三川地区的土族青年不甘于贫穷与落后,各村有近半数的人纷纷外出打工。过去每年在纳顿节庆期间,在外打工、学习、经商的人陆续回乡和家人团聚,共度节庆。如今,许多外出务工或学习的青壮年无法回乡参与纳顿。另有一些农民工,长期在外打工,自觉或不自觉地向城市转移,不再回到家乡。通过观看纳顿会场的表演,发现许多村子的表演内容都被删减了,原因是表演者无法完整地跳下来,对于表演内容学习不到位,有许多演出者的动作不规范,动作很随意,还有一人饰多角的情况,因为找不到其他人来表演。纳顿表演主体的流失,直接影响到纳顿这一民族文化的承袭和发展。
第三,非遗传承人机制不完善。
一旦被确立为非遗传承人就获得了名号及利益,掌握了关于纳顿对外宣传的话语权。作为该项目的传承人,自然应该是最有发言权、最具代表性的人员。调查访谈中发现,非遗传承人的选拔机制和退出机制都不够完善,传承工作流于表面。具体而言,少量善于利用政策的民众积极参与申报并且选拔通过,成为传承人。但是,他们的水平并不被当地人认可。这样,技艺水平不高的人,反而进入传承人队伍,对纳顿更具了解、对传承同样抱有热爱的、更应该成为传承人的人,没有成为传承人,没有享受到政策红利,失去了代言资格和发声机会。这样不严谨的选拔传承人,在民间无端制造了一些矛盾,损害了很大一部分传承主体的热情,对于传承主体产生了一定的瓦解作用。
非遗传承人肩负文化传承重任,还需要让更多人了解到纳顿的文化精髓,但是确立传承人之后,并没有相应针对传承工作的考核机制,这也就导致传承人的传承工作态度可能并不端正和积极,对传承工作不但未产生良好的效果,反而会产生一些负面影响。有些传承人,本身对纳顿的认知不够深入、系统,在对外宣传时反而还会产生误导作用。
已有的纳顿传承培训过程,根据调查发现,存在“去差异化”的现象。原本的纳顿,在上川、中川、下川之间的村落都有一些区域差异。赵木川的纳顿表演,与民主沟的纳顿表演具有很大的差别。这些差异,正是从农历七月十二到九月十五持续两个月而乐此不疲的一个重要因素。这种差异,也正是时下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最为看重的部分,是保护文化多样性的根本。但是,纳顿的传承培训,将三川各村的传承人群集中到一起,进行动作等一模一样的培训,抹杀各村之间的差异,也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纳顿的单调化、简单化。这种现象,实质上好心办坏事,属于“保护性破坏”,需要我们警惕和防范。
第四,地方政府的民俗学主义倾向。
“民俗学主义”是指“人们轻易挪用民俗文化要素,通过只保存表面部分的表演和传统性的自我扮演,来满足那些生活在都市的观光客等人的怀旧心理或需求的状况或现象”[4]。从“政府主导”的层面来说,纳顿节存在滑向“民俗学主义”的危险信号。
案例5 土族纳顿文化应继承或创新?[5]
2017年6月5日,青海土族新媒体平台在腾讯QQ空间分享了两则民和县非物质文化遗产纳顿艺人培训视频,视频内容展示的是土族纳顿中的会手舞和庄稼其。其中,庄稼其是傩戏表演,原本其中的两头小牛,仅需带上小牛面具即可,并无其他特殊装扮。但是,视频中将两只小牛的面具去掉并用汉族社火中的纺织牛的扮演道具进行全身替代。这样与传统差距较大的表演,还参加了在海西州举办的全省“文化和自然遗产日”展演活动。
不仅如此,除了傩戏表演去面具化的行为之外,地方政府在官方开幕式上进行舞台化的纳顿表演,对传统内容进行了删减,有为了满足电视台进行拍摄的目的,在冬天召集一批人员表演原本在暑期丰收时节才表演的纳顿,还有为了满足政府官员下乡调研的目的,传承人随意召集一批人员在不是传统纳顿展演的时间段专门表演。种种行为,引起当地民众的不满。政府工作人员动用政府力量来随意安排纳顿表演这种行为虽然出于宣传纳顿文化的好意,但是有点“好心办坏事”,当地一些已经具有文化保护意识的民众不认可这种行为,认为这样无疑破坏了纳顿的传统性,让其逐渐失去严肃性。
第五,地方政府对于保护资金的使用分配缺少科学依据。
国家设立了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专项基金,但是每年具体投入使用的目的性和针对性不强,具体资金使用不透明。“某些区县,由中央财政给传承人的保护经费并未如数发放,从中也要克扣一些。”[6]非遗传承人的利益有所损害。在物质资助前,政府部门未与传承主体有效沟通,未能了解他们的真实需求。例如,地方政府在资助纳顿的服装、锣鼓道具时,将汉族社火表演的服装、锣鼓道具资助给各个村庄用于纳顿表演,这也不能得到当地人的认可。
(二)产生原因
随着中国社会的整体发展,经济水平、科技水平、教育水平等的快速发展,导致了民众思想观念的不断改变。同时,人口流动加剧、文化交流日益频繁,以及传播媒体的普及,使得各种现代化观念轻易地进入土乡社会,并影响日常行为。这些问题,属于广义的社会变迁带来的影响,不做讨论。我们仅就与纳顿传承保护密切相关的原因加以分析。
第一,地方神神性的下降,民间信仰色彩的淡化。
纳顿出现传承群体的流失,有一部分原因是纳顿组织体系的约束力下降,一部分人即使不愿意参与纳顿酬神表演也并不会受到什么实质性影响。而组织体系约束力下降的根本原因,是由于地方神神性的下降和民间信仰色彩的淡化。
钟敬文先生曾说节日风俗产生最主要的因素是原始信仰,岁时年节的人生寄托是祈祷人寿年丰,是“节俗形成的原发性动因”[7]。纳顿表演都是为了祈福避灾,答谢神灵赐福于民间,充满了现实功利性,正是因为农耕生产是土族民众的生存基础,纳顿表达了土族“以农为本”的传统意识,从庄稼其的面具舞中便可以看出崇尚务农的精神思想。随着当地社会的发展,人们的物质经济生活发生很大改善,虽然依然有部分人从事农耕生产,但是并不像从前那样靠天吃饭,科学种田的观念普及,人们更多寻求科学的生产方式,不再寻求神灵的力量,还有更多人改变了“重农轻商”的观念,选择商品经济,放弃农耕。因此,对于地方神保佑庄稼丰收的需求减少,对地方神的依赖降低。现代科学观念的普及程度升高,导致人们对地方神的神性也产生怀疑,尤其是年轻一代对于民间信仰的虔诚程度大幅度降低,对于纳顿的重视程度降低,他们更关心的是如何适应现代生活方式。受到现代生活方式的强烈吸引,他们对外部世界充满了好奇和幻想。而以往的文化传统无助于他们与现代文明交流。这种认识上的变异使他们对传统文化的认知程度逐渐淡化,物质或精神需求已不能使他们满足。
第二,民众缺乏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
“文化自觉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即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的发展去向。”了解自身文化是文化自觉的基础要求,而文化自觉是文化自信的前提。拥有文化自觉,必然能够推动民族文化自信的提升。在具备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的情况下,文化主体能够更好地具有对现代化的适应性。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不是一种口号,而是一种可靠的依托和指引。
但是,现在许多民众缺乏对于自身民族文化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他们对纳顿的会手舞和面具舞究竟在表演什么、有什么意涵根本不了解。尽管纳顿活态传承于三川人民日常生活中,是每年不可或缺的盛大节日,但是大多数民众对纳顿仍然是熟悉又陌生的。这样在缺乏文化自觉的环境下,就导致许多人缺乏民族文化自信,认为土族文化不符合现代化发展,认为纳顿有封建迷信色彩,不屑于传承与保护,而这也就导致原生性传承动力不足。
案例6 访谈者:辛某某,男,年龄35岁,高中学历,访谈地点:鄂家村表演会场,访谈时间:2019年8月13日。
笔者:您知道为什么每年要举行纳顿节吗?
辛某某:这是我们的节日啊,我们要走亲戚,然后看纳顿,像我们男人还要去跳纳顿。
笔者:您知道纳顿节每个表演的节目有什么具体的意义吗?
辛某某:这个说不上吧。我觉得这个就是老祖宗的东西,然后一直留到现在,给我们也讲一些道理在里面,虽然我每年都跳这个,但是具体的还是说不上。但是,是有意义的。
不仅是普通民众不了解纳顿的文化意涵,甚至许多政府工作人员对纳顿也一知半解。从事非遗保护相关工作的政府工作人员缺乏专业知识,对民间知识缺乏敬畏感,没有站在平等的位置或者“主位”位置看待民间文化,而是在没有充分且深入了解纳顿文化的情况下就以政府的高姿态进行模式化的指挥。
第三,学界、媒体对外发声的同质化。
学界研究成果,对于纳顿的内部差异化认识不足、重视不够。很多学者仅仅关注了鄂家、峡口纳顿,而对其他区域,尤其是民主沟纳顿、赵木川纳顿等更具地方特色的纳顿没有调查,以点带面,形成了“三川纳顿都差不多”的认识误区。而同样的问题在媒体中同样存在,在采录、制作节目时也只在这些地方搜集素材。这样长期下来,大家都忽视了纳顿的区域差异,抹杀了纳顿内部的独具区域特色的文化多样性。由此,政府主导的保护工作也出现了笼统化的问题,未能分类指导,精准保护。
第四,政府保护机构的人员配备及其专业化程度有待加强。众所周知,这些年的政府“非遗”保护工作的具体实施,都是依靠县级文化局及其下属的非遗办公室、文化馆等来操弄。而这些县级机构受制于方方面面的掣肘,一是专业人才严重不足,二是从事非遗保护的人员严重不足,导致县一级机构对于多样的、独具个性的不同类型的“非遗”项目的了解、理解程度严重不足,使得在具体的指导保护工作中不能具体考量,缺乏针对性的对策,不能精准保护。
四、精准而多样:纳顿保护策略优化
(一)完善对文化土壤保护的整体化
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对其文化生态的保护是基础。不应该将传承的重点流于表面,仅仅关注民族民间文化的保护而忽视民间文化生态的保护。“虽然在广大时空背景中,要把活态的民间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持在原始的自然状态下使之不发生变化是不可能的,但是,在一个局部的特殊环境中,采取相应措施,使原生态民间非物质文化遗产存活较长时间,并扩散其影响,是完全可能的。”[8]只有维护一个良好的文化生态环境,才能够使民间文化得到更好的发展。尽管纳顿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是需要保护的主体,但是我们不仅要关注纳顿的表面节日所呈现的内容,更要“把构成纳顿一个生产年的、由牌头等纳顿组织者所主持的各项民间仪式活动等纳入‘纳顿体系’中来,做系统考察”[9],更要挖掘其内在的传统农事色彩和民间信仰色彩,所有文化元素都应该被纳入保护视野,进行整体性保护。
地方政府可以申请保护补助费,在三川地区建设纳顿文化生态保护区。建立文化生态保护区,既可以作为保护民族民间文化最安全的屏障,还能够将非物质文化遗产真实状态保存在它所属的环境中,成为活态文化遗产。
(二)完善对传承主体保护机制的有效化
第一,针对非遗传承人的保护机制。
传承人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重点,地方政府需要完善非遗传承人的选拔和考核机制。通过精选、优选的方式,选拔出受到民间认可的,真正能够作为纳顿文化的发言人的非遗传承人。选拔之后,还要制定针对非遗工作的考核机制,对非遗传承人的工作进行考核,提高质量,端正态度。对于民间传承人,当地政府予以政策性扶持、资助,推动更多人加入传承保护工作的行列。
第二,针对传承主体的保护机制。
民族文化的传承并非是少数几个人的任务,是每一个生活在三川地区这一文化空间所有土族人的责任,尤其是二十多岁的年轻群体们。“要留住历史文化的记忆,首先得留住人,要把背井离乡外出淘金的年轻的传承人留在家乡,就得解决他们的生存问题。”[10]充分挖掘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经济价值,促进地方特色经济发展。可以通过开发三川地区的旅游资源,在不破坏纳顿特殊性的基础上打造具有本土性和民族性的纳顿文化保护生态区,为年轻人提供更多就业机会,给予充分的扶持和鼓励,推动当地的经济发展,有效地减少人口外流,既能够适应少数民族追求现代化的主观需求,又能够在民族民间文化推向市场的过程中适应更广泛的文化消费需求。
实现民族文化发展繁荣,需要全民族的“文化自觉”,文化自信需要文化自觉来支撑。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保护离不开民众发自内心的积极参与。通过不定期的理论培训、学术报告等形式提升民众对纳顿的认知,推动他们对自身民族文化的深入了解,提高传承主体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使更多人积极主动地加入传承保护的行列。
分类施策,精准保护。针对传承人群,要细化传承对象和目标。传承培训机构要针对性地按照地缘相邻、表演相似的村落进行培训,意在保留其独特个性。再如“非遗进校园”活动,在民和中川中学的运动会开幕式上,同学们就将纳顿中的仪式表演在校园舞台上重现,充分发挥了学校传承民族文化的作用,从青少年时期培养保护意识,形成全社会自觉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良好氛围。但是,纳顿的“非遗进校园”,也要区别对待,才能保证其质量。每一次进校园,都要明确其目的性,而非简单表演一番;要分层次展开,对于小学生、初中生、高中生根据其接受能力开展传承工作,不同层次,对应不同做法,保证效果;通过细致的准备,保证进一次校园有一次的效果;形成有效传承机制,能够做到循序渐进,逐步掌握表演技能。
(三)推动学术界研究的精细化
对于纳顿节的研究,自马光星[11]首次将纳顿作为研究对象公开发表之后,除了秦永章[12]、朱永忠和胡军[13]之外,一直到20世纪结束,纳顿并未引起学术界的关注。进入21世纪,纳顿在刘凯、马达学、贺喜焱等汉族学者关注下,以及徐秀福、祁进玉、胡廷、胡芳、鄂崇荣、文忠祥等更多的本民族学者深入调查研究之下形成了一个研究高潮(3)刘凯.青海民和三川地区土族纳顿新识[J].青海社会科学2000(02):96-100。马达学.纳顿——土族的精神家园[J].大连民族学院学报,2004(06):8-13;马达学.青海土族纳顿文化现象解读[J].青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01):79-84;贺喜焱.民和土族纳顿节日的文化功能刍议[J].西北第二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02):57-60+112;贺喜焱.试析土族纳顿节传承、复兴的文化动因——以青海省民和县鄂家村为例[J].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02):144-148;钟静静.神圣与世俗之间——三川地区土族纳顿当代变迁的民族学考察[J].青海社会科学,2014(01):174-178;刘目斌.节日抑或庙会:土族纳顿属性辨析——基于民俗学主义研究视角的认知[J].西北民族研究,2018(02):208-215.李晶,鄂崇荣.浅论土族“纳顿节”[J].青海社会科学,2003(02):98-101;胡廷.民和土族纳顿面具艺术述略[J].青海民族学院学报,2001(01):14-16;文忠祥.三川土族纳顿解读[J].民族研究,2005(03):59-67+108;祁进玉.仪式展演与象征意义:民间仪式中的多神信仰及其社会功能——三川土族纳顿节及多神信仰习俗的人类学考察[J].青海民族学院学报,2007(04):24-29;杨沛艳.以土族纳顿谈民族传统节日的凝聚功能[J].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01):53-56;胡芳.土族纳顿节仪式展演的文化象征与功能[J].青海社会科学,2009(01):80-84。。而且,除了民俗学、人类学、民族学、社会学等学科关注之外,艺术学、体育学等从其专业角度讨论了纳顿的音乐、舞蹈及体育文化价值[14]。这一时期,也出版了《人神狂欢——黄河上游民间傩》[15]、《土族纳顿》[16]等学术著作。但是,经历21世纪初的十年的纳顿研究高潮期后,纳顿研究进入了“瓶颈期”,至今已进入到研究相对平静的时期。
时至今日,纳顿的传承保护已经成了重要问题。虽然在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政策保护的大背景之下,纳顿进行了相应的一些具体的保护工作,但是缺失学术研究支撑的传承保护工作,成效不明显,相关传承保护工作依然存在较多的问题。因此,学界对此的思考和研究,成为传承保护工作中亟需的学术营养和力量。基于当下纳顿所面临和将面临的不容忽视的问题,需要学者们予以关注并且提供更多思路和解决方法。
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中,学界的作用是通过细致深入的田野调查研究,从理论高度论证文化遗产保护的重要性,指导人们如何保护文化遗产,从而影响人们的观念,让保护传承的意识深入每个人的思想之中。当地政府加强保护、管理和培养科研人才,努力提高他们的专业素养,提高民族民间文化保护相关理论、方法和技能的能力。这样既可以达到普及民族民间文化还能够提高传承主体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形成上下互动的良性循环,促使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在实践中不断提高完善,使保护工作更加有效和科学。同时,高质量的成果的传播,让民众了解纳顿的差异,了解不同区域纳顿的个性魅力,而不再笼统地等量齐观。
(四)积极开展媒体宣传
“政府主导”层面出发拍摄宣传纪录片,利用电视台进行采访推广,利用新闻媒体的介入来推广政府的意志和学界的想法,还要鼓励民众通过各种媒介进行宣传和推广。通过各种媒体媒介,积极广泛地开展宣传推广工作,吸引更多传承主体积极主动地参与到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中,能够让外界了解到宝贵优秀的民族民间文化,提高民众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民和地方电视台等可以考虑将纳顿作为地方标志性文化符号凸显其文化地位。
(五)完善政府保护机构的人才配备
限于人才不足、专业化程度不足,建议主管部门针对性地逐步配备专业人才。有些条件许可的、非遗项目集中的乡镇,可以考虑成立非遗保护机构,下沉保护力量,促进保护工作的精准化、针对性。在当下专业人才紧缺性况下,可以考虑加强在传承保护中对学界专业人才的引入,让他们在理论培训等工作中充当更重要的角色,缓解人才不足问题。
纳顿的根基源于土族先民从游牧转向农耕文明时期,是对于农耕文明的极大认同的产物。随着社会不断发展,城镇化不断推进,纳顿传承的文化土壤的改变不可避免。从理论和长远来看,纳顿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依然避免不了从内容到形式上文化变迁的结果。但是,绵延传承到今天,其文化土壤面临现代化的极大冲击,尤其是市场经济、商业文明的不断嵌入,催化着三川土乡民众的观念更新。随着人们生产生活方式不断发展改变,它产生和形成的基础开始不断被瓦解消亡,人们的观念也与过去的生活形态相去甚远,它的社会文化功能也不断被削减。据此,在田野调查和文献阅读以及写作过程中,心头始终萦绕着一个问题:如果当下的非遗保护工作的引领下,纳顿的传承保护还能够得到一定的延续,那么,在今后更长远的时间,如果非遗保护工作不再持续,而文化土壤又发生了重大改变之时,纳顿的命运又将是何模样?土族纳顿历经历史风雨,作为宝贵的民族文化绵延至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就是要在这种不可避免的时代变迁下尽力延续它的生命,保留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