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顾恺之《启蒙记》的小说蕴涵

2021-01-03孔德明

昆明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顾恺之小说

孔德明,李 昱

(昆明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214)

顾恺之不仅于史有传,还在小说典籍中留下了高奇形象。《晋书》将其列入《文苑传》,《世说新语》和《幽明录》却对其高奇的人物形象作了小说式的传神刻画。不仅顾恺之的人物形象与小说关系密切,其个人著作《启蒙记》也与小说有着密切关联。多数史志将其《启蒙记》列入经部小学类,然观其遗文,却具有博物与志怪的古小说蕴涵。是时代习俗使然,还是个人志趣所向?值得探究。不仅可以对顾恺之的思想志趣有更为全面深入的了解,同时也对那个时代小说的渗透力有更进一步的认识。

顾恺之所作《启蒙记》,诸书所录所引名目不一,或称之为《启矇记》,或称之为《启蒙注》《启蒙记注》等等。如《晋书·顾恺之传》“所著文集及《启矇记》行于世”[1]2406,《隋书·经籍志》经部小学类“《启蒙记》三卷,晋散骑常侍顾恺之撰。《启疑记》三卷,顾恺之撰”[2]942,郑樵《通志·艺文略》小学类“《启矇记》三卷,晋顾恺之。《启疑记》三卷,顾恺之(右小学)”[3],王应麟《玉海·艺文·记志》“《启蒙记》,《顾恺之传》著《启蒙记》 (《文选》注引顾恺之《启蒙记》)”,又“古之史官,必广其所记,非独人君之举。后世因其事类相继,而作者甚众,名目转广,又杂以虚诞怪妄之说,推其本源,盖亦史官之末事也。”[4]顾起元《说略·典述》 “又裴松之注《三国志》亦旁引诸书史,称与孝标之注《世说》可为后法,今观其所载如孙盛《异同杂语》……顾恺之《启蒙注》……以上皆正史之外采择入注,郦道元《水经注》亦多引异书,备疏之如《山海经》。”[5]陈寿《三国志·明帝纪》裴松之注引称作顾恺之《启蒙注》[6],《文选·游天台山赋》李善注引称作顾恺之《启蒙记注》,亦称作《启蒙记》[7],徐坚《初学记》、李昉《太平御览》引录均称作顾恺之《启蒙记》。以上各书所录引,著者均为顾恺之,书目近似而微异,所指当为一书,《启蒙记注》应是全称。

此书不仅称名不一,且人们对它性质、内涵的认识亦不统一。《隋志》与《通志》均把它著录在不语怪力乱神的经部,而王应麟与顾起元又说它是虚诞怪妄的异书。二者之间的认识反差极大。《启蒙记注》今已无完帙,清人马国翰从《三国志注》《北堂书钞》《太平御览》等书中辑录佚文,并为一卷。且序说云: “《启蒙记》一卷,晋顾恺之撰。凯之字长康,晋陵无锡人,官至散骑常侍,事迹具《晋书·文苑传》。书名《启蒙》,亦束皙《发蒙记》之类,本传作《启矇记》,《隋志》:《启蒙》三卷,《启疑记》三卷,并题顾恺之撰。《唐志》有顾恺之《启疑》三卷,《启蒙记》不著录。今并佚。从裴松之《魏志注》《北堂书钞》《太平御览》等书辑得十节,其说汎林、天台山、水方滋、玉精,及魏宫人亦涉神怪,非训蒙之正体。当时传恺之有三绝:才绝,画绝,痴绝,著作亦类其为人,姑依《隋志》编入小学类焉。”[8]666马国翰依据《北堂书钞》《太平御览》等书辑得十节佚文,佚文涉及神怪,非训蒙正体,但他根据《隋志》所著录类别,姑且编入经部小学类。说明他也不否认《启蒙记注》具有虚诞怪妄异书的特点。

从现存顾恺之《启蒙记》或《启蒙记注》的佚文看,确有博物杂记和虚诞怪妄的小说蕴涵。据马国翰所辑顾恺之《启蒙记》四则佚文,均与《山海经》《神异经》《拾遗记》等典籍有密切关联。如《启蒙记》佚文“皋涂有然鼠之石。”[8]667其源于《山海经·西山经》“西南三百八十里,曰皋涂之山,蔷水出焉,西流注于诸资之水;涂水出焉,南流注于集获之水。其阳多丹粟,其阴多银、黄金,其上多桂木。有白石焉,其名曰礜,可以毒鼠”[9]36;

又“潜穴洞于波下”[8]667,出于王嘉《拾遗记》卷二“成王即政三年,有泥离之国来朝。其人称:自发其国,常从云里而行,闻雷霆之声在下;或入潜穴,又闻波涛之声在上。视日月以知方国所向,计寒暑以知年月。考国之正朔,则序历与中国相符。王接以外宾礼也”[10];又“汎林鼓于浪岭。注:西北海有汎林,或方三百里,或百里,皆生海中浮土上,树根随浪鼓动”[8]667,出于《山海经·海外北经》“范林方三百里,在三桑东,洲环其下”[9]280、“昆仑虚南所,有氾林方三百里”[9]314;又“如何随刀而改味”[8]667,出于《神异经·南方经》“南方大荒有树焉,名曰如何。三百岁作华,九百岁作实。华色朱,其实正黄。高五十丈,敷张如盖,叶长一丈,广二尺。余似菅苎,色青,厚五分,可以絮,如厚朴。材理如支,九子,味如饴。实有核,形如枣子。长五尺,围如长。金刀剖之则酸,芦刀剖之则辛。食之者地仙。不畏水火,不畏白刃”。[11]

由上可以看出,这四则佚文所用典分别来自《山海经》《神异经》和《拾遗记》等书。而《山海经》《神异经》《拾遗记》等书均被后来人看作是志怪小说,因此,这四则佚文均有小说蕴涵。如果不是巧合,恐怕整部《启蒙记》都具有极丰富的小说蕴涵。

同样,现存《启蒙记注》的五则佚文,也具有极强的志怪小说意味。如《启蒙记注》佚文“魏时人有开周王冢者,得殉葬女子,经数日而有气,数月而能语;年可二十。送诣京师,郭太后爱养之。十余年,太后崩,哀思哭泣,一年余而死”[8]667,类于张华《博物志》卷七“汉末关中大乱,有发前汉时冢者,宫人犹活。既出,平复如旧,魏郭后爱念之,录著宫内,常置左右,问汉时宫中事,说之了了,皆有次序。后崩,哭泣过礼,遂死焉”[12],又类于干宝《搜神记》卷十五“汉末,关中大乱。有发前汉宫人冢,宫人犹活。既出,平复如旧。魏郭后爱念之,录置宫内,常在左右。问汉时宫中事,说之了了,皆有次绪。郭后崩,哭泣过哀,遂死”[13]124;又“玉精名委似美女,而青衣,见以挑戟刺之,以其名呼之,可得也”[8]667,类于《白泽图》“上有山林,下有川泉,地理之间,生精名曰毕方,状如鸟,长尾。此阴阳变化所生玉之精名岱委,其状如美女,衣青衣,见之以桃戈刺之,而呼其名则得”(《太平御览》卷八百八十六);又“天台山去天不远,路经油溪,水深险清冷。前有石桥,路迳不盈尺,长数十丈,下临绝涧,唯忘其身,然后能济,济者梯岩壁,援萝葛之茎,度得平路,见天台山蔚然绮秀,列双岭于青霄,上有琼楼玉阙天堂,碧林醴泉,仙物毕具也”[8]667,类于《海内十洲记》“其北户山、承渊山,又有墉城。金台、玉楼,相鲜如流,精之阙光,碧玉之堂,琼华之室,紫翠丹房,锦云烛日,朱霞九光,西王母之所治也,真官仙灵之所宗”[14];又“天台山去天不远,路经油溪,水深险清冷。前有石桥,路径不盈尺,长数十丈,下临绝涧,唯忘其身,然后能济,济者梯岩壁,援萝葛之茎,度得平路,见天台山蔚然绮秀,列双岭于青霄,上有琼楼玉阙天堂,碧林醴泉,仙物毕具也”[8]667,类于《异苑》卷一“会稽天台山,虽非遐远,自非卒生忘形,则不能跻也。赤城阻其径,瀑布激其冲。石有莓苔之险,渊有不测之深”[15];又“零陵郡有石燕,得风雨则飞,如真燕”[8]667,类于罗含《湘中记》“零陵有石燕,形似燕,得雷风则飞,颉颃如真燕”(《艺文类聚》卷九十二),亦类于庾仲雍《湘州记》“零陵山有石燕遇雨则飞雨止还化为石也”(《初学记》卷一);又“娄仁有鞍山,南面有石穴高丈余,容数人,天将雨,辄有云从南来,山亦出云应之,即大雨”[8]667,类于山谦之《南徐州记》“剡县有三白山,出铁,常供戎噐,山东头南面有石穴,髙丈余,容十余人,恒津液流润。天将雨,辄有云群行从南来映山,山亦出云应之,与同北就虞山,即大雨矣”(《太平御览》卷四十六),亦类于刘澄之《扬州记》“娄县有马鞍山,天将雨,辄有云来映此山,山出云应之,乃大”(《太平御览》卷八)。

由上亦可以看出,顾恺之《启蒙记注》所存佚文都带有明显的虚诞怪妄的小说特点。且其中某些佚文与前人小说记载极其类似,极具小说性。一般说来,注文是依据记文而衍生,既然注文已具有小说内含,记文同样也应该具有小说内含。因此,不论是从其由《隋志》经部小学类转到《玉海》记志类著录,再到顾起元《说略》著录,还是从现存《启蒙记》与《启蒙记注》的佚文来看,其具有小说内含的特性已经是无可深疑了。

顾恺之为什么会把训正发蒙的《启蒙记》写得满含小说意蕴,应与其为人及行事风格极有关系。顾恺之好神鬼仙巫,且认可其真实性。其《嵇康赞序》云: “南海太守鲍靓,通灵士也,东海徐宁师之,宁夜闻静室有琴声,怪其妙而问焉。靓曰: ‘嵇叔夜。’宁曰: ‘嵇临命东市,何得在兹?’靓曰: ‘叔夜迹示终,而实尸解。’”[16]顾恺之以鲍靓为通灵士,又讲了鲍靓和徐宁夜闻嵇康琴声之怪,似乎说明他认为人和神鬼是可以相通的,同时人也是可以尸解成仙的。又《续晋阳秋》曰: “恺之尤好丹青,妙绝于时。曾以一厨画寄桓玄,皆其绝者,深所珍惜,悉糊题其前。桓乃发厨后取之,好加理复。恺之见封题如初,而画并不存,直云: ‘妙画通灵,变化而去,如人之登仙矣。’”[17]386由“妙画通灵,变化而去,如人之登仙矣”句,也可说明顾恺之是相信人可以成仙的。顾恺之不仅相信神鬼仙巫的存在,而且在现实生活中,每每对此加以实施效验。《晋书·顾恺之传》云: “(顾恺之)尤信小术,以为求之必得。桓玄尝以一柳叶绐之曰: ‘此蝉所翳叶也,取以自蔽,人不见己。’恺之喜,引叶自蔽,玄就溺焉,恺之信其不见己也,甚以珍之。”[1]2405又云: “尝悦一邻女,挑之弗从,乃图其形于壁,以棘针钉其心,女遂患心痛。恺之因致其情,女从之,遂密去针而愈。”[1]2405由此可见,顾恺之对巫术的效验性也是深信不疑的。或许正是因为对神鬼仙巫的认可,导致其在《启蒙记》或《启蒙记注》中不乏对神鬼仙怪的叙写和阐说。

顾恺之《启蒙记》的写作还与其好谐谑以及尚高奇的性格特点有关。《世说新语·排调》云: “顾长康作阴荆州佐,请假还东。尔时例不给布帆,顾苦求之,乃得。发至破冢,遭风大败。作笺与殷云: ‘地名破冢,真破冢而出,行人安稳,布帆无恙。’”[17]438“顾长康噉甘蔗,先食尾。人问所以,云: ‘渐至佳境。’”[17]439“桓南郡与殷荆州语次,因共作了语。顾恺之曰: ‘火烧平原无遗燎。’桓曰: ‘白布缠棺竖旒旐。’殷曰: ‘投鱼深渊放飞鸟。’次复作危语。桓曰: ‘矛头淅米剑头炊。’殷曰: ‘百岁老翁攀枯枝。’顾曰: ‘井上辘轳卧婴儿。’殷有一参军在坐,云: ‘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殷曰: ‘咄咄逼人!’仲堪眇目故也。”[17]440这几则故事均出自《排调篇》,排调者,戏弄调笑之意也,可见其好谐谑的一面。尤其是他与桓南郡、殷荆州作了语和作危语这一则故事,不仅看出晋人好谐谑,而且还具有追求作文语意高奇的特点,从而形成咄咄逼人的效果。顾恺之也同样追求作文语意高奇,并以此见贵于时人。《世说新语·文学》云: “或问顾长康: ‘君《筝赋》何如嵇康《琴赋》?’顾曰: ‘不赏者作后出相遗,深识者亦以高奇见贵。’”[17]148由此可以看出,作文追求语意高奇,不仅是顾恺之所追求崇尚的,也是当时人共同所追求崇尚的。作为训蒙正体的《启蒙记》本应雅正合经,而顾恺之的《启蒙记》却虚诞怪妄,有排调谐谑之意,有语出惊人尚高奇之风。与其好谐谑、尚高奇之性格特点相符合。

顾恺之不论是在言语还是绘画上,都追求简约精妙,尤重传神之笔。《世说新语·言语》云: “桓征西治江陵城甚丽,会宾僚出江津望之,云: ‘若能目此城者,有赏。’顾长康时为客在坐,目曰: ‘遥望层城,丹楼如霞。’桓即赏以二婢”[17]79、“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 ‘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17]81。“遥望层城,丹楼如霞”和“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之所以成为千古流传的名句,主要还是在于其既有高度简约的形象,又有精妙凝练的神韵,且言语中有画的质感。其画也同样简约精妙,《世说新语·巧艺》云: “谢太傅云: ‘顾长康画,有苍生来所无’。”[17]386“顾长康画裴叔则,颊上益三毛。人问其故,顾曰: ‘裴楷俊朗有识具,正此是其识具。看画者寻之,定觉益三毛如有神明,殊胜未安时’。” “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精。人问其故,顾曰: ‘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17]387。由这几则故事我们可以看出,顾恺之绘画在追求简约写照的基础上尤追求传神之笔。观其《启蒙记》佚文,同样具有简约精妙而又不失传神之笔的特点,用整饬简练的文字高度概括了各类虚诞怪妄的小说故事。

当然,顾恺之《启蒙记》的撰写,除了源于自身的性格特点和行事风格外,也受到了当时神鬼仙巫之风泛滥、文人方士博物志异之习盛行的影响。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云: “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讫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其书有出于文人者,有出于教徒者。文人之作,虽非如释道二家,意在自神其教,然亦非有意为小说,盖当时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18]鲁迅先生所论甚确,魏晋时期,特多鬼神志怪之书,诸如曹丕《列异传》、张华《博物志》、陆云《异林》、干宝《搜神记》、陶潜《搜神后记》等。不仅此期的志怪之书特多,同时文人们也把一些鬼怪仙灵素材的小说用于诗文之中,如曹植的《仙人篇》《善哉行》《赠白马王彪》便引用了王子乔、赤松子的仙话小说故事,《野田黄雀行》更是对“黄雀报恩”小说故事的诗化。傅玄的诗文中也大量引用了鬼怪故事,如他在《傅子》中记载了“火浣布” “棺中妇人”等奇怪故事,他的诗歌《秋胡行》《秦女休行》也是小说故事的诗化。

这些文人大量搜集神怪故事,辑录成书,并在诗文中征引神怪故事,或许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那样,他们非有意为小说,亦无诚妄之别。如干宝就曾在《搜神记序》中直言“及其著述,亦足以发明神道之不诬也”[13]1。顾恺之也是受此风之影响,认为神巫实有可验,因此,把大量的神鬼仙怪异物素材融入了他的《启蒙记》中。当然,《启蒙记》这种高度凝练传神式的写法,也是符合东晋时人的审美需求的。“东晋玄学清谈的重新高涨,对人物的才情、风姿、言谈的超尘绝俗的美的讲求,和佛学相联的对人的‘神明’的观察体验,以及纵情山水的风尚的发展,使这一时期的文艺所追求的美,既不同于魏正始以来所推崇的‘平淡’,也不同于西晋所提倡的‘绮靡’。它高度重视的是一种既有形色又超于形色,难于捕捉、言传,只可直感、体味的美。”[19]东晋文人已不再欣赏正始的平淡,也不崇尚太康的绮靡,而是追求一种高奇之美,一种“既有形色又超于形色”的简约传神之美。所以,顾恺之将简约传神的绘画勾勒技法用于文章的写作上,形成了高奇的效果。他的《启蒙记》就是用简约传神的笔法把冗繁的小说材料凝练成整饬高奇的篇章。

除了受整个时代风气的影响之外,顾恺之《启蒙记》的撰写还受到了束皙《发蒙记》的直接影响。顾恺之《启蒙记》与束皙的《发蒙记》多有相似之处,以至后人在征引时往往混淆。如《启蒙记》之“皋途有然鼠之石”句与《发蒙记》之“西域有火鼠之布,东海有不灰之木”句很相似[8]665;又如“玉精名委似美女”句, 《太平御览》说出于顾恺之《启蒙记》,陶宗仪《说郛》则说出于束皙《发蒙记》。另外,束皙《发蒙记》确载录了许多怪奇之事与怪奇之物,如“甘枣令人不惑,萱草可以忘忧” “廉颇年老日噉肉百斤” “东方朔乃太白星精” “子路感雷精而生”等[8]666,这些记载也都带小说谐谑的意味,可能会影响到好谐谑的顾恺之。

小学类字书是童子启蒙之书,教之书数与方名,与童子今后的生活与学习密切相关,同时与时代的变化和需求也是密切相关的。因此,字书往往因事生变。《隋书·经籍志》: “孔子曰: ‘必也正名乎?’名谓书字。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古者童子示而不诳,六年教之数与方名。十岁入小学,学书计。二十而冠,始习先王之道,故能成其德而任事。然自苍颉讫于汉初,书经五变:一曰古文,即苍颉所作。二曰大篆,周宣王时史籀所作。三曰小篆,秦时李斯所作。四曰隶书,程邈所作。五曰草书,汉初作。秦世既废古文,始用八体,有大篆、小篆、刻符、摹印、虫书、署书、殳书、隶书。汉时以六体教学童,有古文、奇字、篆书、隶书、缪书、虫鸟,并藁书、楷书、悬针、垂露、飞白等二十余种之势,皆出于上六书,因事生变也。魏世又有八分书,……自后汉佛法行于中国,又得西域胡书,能以十四字贯一切音,文省而义广,谓之婆罗门书。……又后魏初定中原,军容号令,皆以夷语。后染华俗,多不能通,故录其本言,相传教习,谓之‘国语’。”[2]946由上段文字我们可以看出,从仓颉古文到汉时六体,再从魏世八分到后魏“国语”,字书往往因事生变,有极强的时代性。也就是说,字书无论是从形体上还是从内容上,都是随着时代的变化应运而生的。反之,字书形体和内容上的变化也反映出了时代的变化及需求。

小学字书多教童子方物之名,因儒家“不语怪力乱神”,所以,儒家类小学字书所教方物之名应是与现实生活密切相关的地方名物,即现实的自然地理知识。而随着魏晋时期“张皇鬼神,称道灵异”博物搜奇之风的盛行,人们已经不再满足于对已知的现实地方名物的认知,而是热衷于探寻现实生活之外的神秘奇异的地方名物,并把它们纳入可知可信的认知范畴。因此,顾恺之的《启蒙记》也把很多传说的神秘奇异的地方名物纳入可知可信的认知范畴,使得《启蒙记》带有神秘奇异的小说色彩,并且成为童子认字启蒙的教材。不论顾恺之是以谐谑的态度还是以严肃认真的态度,把这些怪诞的名物纂入本应是端肃雅正的启蒙教材。不可否认的是,此举不仅扩大了启蒙教材的知识面,也扩大了启蒙教材的思想领域。也许识字童子会把本来虚诞怪妄的名物当作真实来认知,但对童子的眼界及其想象力的开拓无疑是有益的。因为童子在记诵《启蒙记》名物文字的同时,也会认识探究其内含的本原故事,于是,有很多小说故事便会在他们的心中潜移默化。由此,对许多小说素材起到了普及的效果,极大地扩大了小说传播的范围。

《启蒙记》存在于端肃雅正典籍的行列,增强了它的雅正度和信从性,这对其中内含小说故事的留存和传播都是有积极意义的。魏晋时期,小说故事往往因虚而废,因实而存,而这种虚实与故事本身虚诞与否关系不大,而与传说缘起是否可靠的关系极大。如《世说新语·轻诋》云: “庾道季诧谢公曰: ‘裴郎云: “谢安谓裴郎乃可不恶,何得为复饮酒!”裴郎又云: “谢安目支道林如九方皋之相马,略其玄黄,取其俊逸。”’谢公云: ‘都无此二语,裴自为此辞耳。’庾意甚不以为好,因陈东亭《经酒垆下赋》。读毕,都不下赏裁,直云: ‘君乃复作裴氏学!’于此《语林》遂废。今时有者,皆是先写,无复谢语。”[17]451《续晋阳秋》曰: “晋隆和中,河东裴启撰汉、魏以来迄于今时言语应对之可称者,谓之《语林》。时人多好其事,文遂流行。后说太傅事不实,而有人于谢坐,叙其黄公酒垆,司徒王珣为之赋,谢公加以与王不平,乃云: ‘君遂复作裴郎学!’自是众咸鄙其事矣。”[17]452由此可见,风靡一时的《裴氏语林》,却因谢安讥其所载不实而废。裴启《语林》所记“谢安谓裴郎乃可不恶”及“谢安目支道林”事,毫不虚诞怪妄,而且极可能是真实的,但谢安却对故事缘起加以否定,从而导致《语林》被世人废弃。可见,小说故事的真实可信,尤其是小说故事缘起的依据存在,对小说的留存和传扬是多么重要,它决定了小说传扬的时长和范围。由此,《启蒙记》列入经部小学之列,不仅扩大了其蕴涵小说素材的传播范围,还延长了其传播的时效。

从顾恺之《启蒙记》或《启蒙记注》的佚文我们可以看出,《启蒙记》不符合儒家训蒙正体,蕴含很多虚诞怪妄的方物和传说,即具有古小说的内涵。因此,虽说《隋书·经籍志》和《通志》将其著录于经部小学类,但王应麟和顾起元却似乎把它当作小说,著录于记志类和小说类中。尽管清人马国翰仍然将其列入经部小学类,但却鲜明地指出其“涉神怪,非训蒙之正体”的特点,认为列入经部似不当,“姑依《隋志》编入小学类焉”。顾恺之迷信鬼巫、喜好谐谑、崇尚高奇,才绝、画绝、痴绝,故其著作亦类其为人,有怪妄、谐谑、高奇的特点,其《启蒙记》也不例外。其借训蒙雅正之体而内含众多虚诞怪妄之故事与方物,或许他是以其实存可信而不是以之为虚妄的认真态度来撰写的,这种态度也是合于时风的。但是,顾恺之把具有怪诞色彩的小说素材融入儒家启蒙的小学书中,使《启蒙记》端肃雅正的外衣里包着丰富的小说元素,不仅打破了“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传统,也极大地推动了小说的传扬与发展。

猜你喜欢

顾恺之小说
“迁想”与“妙得”——顾恺之《洛神赋图》品鉴
给人一个台阶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洛神赋图》之三
顾恺之募捐
顾恺之的“痴绝”
明代围棋与小说
我是怎样开始写小说的
顾恺之的“假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