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开在绝望深渊的希望之花
2021-01-02梁炎
20世纪英国诗人奥登说:“如果要举出一个作家, 他与我们时代的关系最近似但丁、莎士比亚、歌德与他们时代的关系,那么卡夫卡是首先令人想到的名字。”而卡夫卡的代表作之一《变形记》毫无疑问是西方文学史上的一座里程碑,它最早描绘了“现代人的困境”。而小说讲述的是主人公格里高尔一觉醒来变为一只甲虫后发生的故事,它的情节十分荒诞,背后却包含了丰富的蕴意和对生活、时代复杂性的反映,仍然值得当下的我们反复阅读和体会。
格里高尔虫形异化以后,他的家人在一开始并没有正面向格里高尔表达过对他的厌恶,虽然在言语和行为上格里高尔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这种恶心和厌恶,但是这也导致了他内心对家人仍然抱有一丝希望:他坚信即使他的家人厌恶他恶心他,也不会抛弃他,也许有一天还会接纳他。正如鲁迅在《野草》当中写的那样: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显然格里高尔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希望,从一开始就是生长在无法开花的绝望中。
小说开篇格里高尔虫形异化后,他所关心的第一件事不是自己,而是担心怎么去工作。然而在他的个体意识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对从事的工作有着强烈的排斥态度:“我怎么单单挑上这样一个雷人的差事呢!……要不是我为了二老总是那么谨小慎微,我早就给他写辞职书了。”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他被迫从事不喜欢的工作去养活家人,而是在于他对这种矛盾的心理乐在其中,即给家人改善生活,是格里高尔所信奉的人生价值。当他变成虫形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他无法工作,也意味着格里高尔永远地失去了他的人生价值和存在意义。现实是一个无法改变的客体,它以无法抗拒的力量裹挟着身处于这个社会下的人们不断向前,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人因钱的问题而陷入困境,却无能为力。格里高尔变为虫形是肉体上的异化,但是他却时刻担心着亲人,为他们着想,这些无不反映着格里高尔内心深处的人性光辉。然而相比之下,家人对异化的格里高尔,一开始就充满了恐惧,这种恐惧甚至超越了亲人之间的血缘关系,当他们发现格里高尔永远无法恢复人形时,便想要将其抛弃。这也正是卡夫卡所描写的现代社会:人只注重自己本身的发展,以他人对自己的价值实现作为衡量尺度,当他们对个体自我没有价值时,无论是何种情感都可以抛弃,这正是家人在精神上的异化,也注定了格里高尔最后的结局。而家人之所以在一开始没有直接表明抛弃的想法,是因为如果他们选择亲手抛弃,就将陷入永久的道德的自责和不安,因此只有格里高尔自己选择死亡,这个矛盾才能得到化解,因此格里高尔的希望注定是一种虚假的自我安慰。
在小说最后一部分,妹妹终于正式提出要将格里高尔抛弃,当格里高尔始终坚信的希望之花最终凋谢了以后,他仍怀着温柔和爱意思考他的家人如何能够再次得到幸福和快乐,最后不得不有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死亡。格里高尔的死亡也是主体性意志的表达,当他终于抛开虚假的自我想象和安慰,放弃希望时,他意识到从异化成虫形之后,他的生活从来没有任何“光线”照耀进来,他更加了解自己身处绝望深渊的事实。因此格里高尔在象征着“希望”的清晨第一缕光线中死去。而他的家人伴随着格里高尔绝望的消失,在第二天的清晨重新获得了面向生活的希望。格里高尔是痛苦的吗?是的,他的希望终究还是转化为了绝望。但他同样也是幸福的,在自我死亡的同时,他的人生价值从另一方面得到了实现:他帮助家人重新获得了久违的希望。从这一意义上来说,格里高尔的希望虽然断裂了,却嫁接在他爱的家人身上,这种绝望与希望的相互转化也许既是原点,也是交点。正如麦尔维尔所说:“在每种痛苦的另一面,总是存在着一丝愉悦,而这种愉悦的顶峰所能达到的高度,永远超过痛苦的深度。”小说正是在这种从希望向绝望的转变中,赋予了丰富而复杂的思想价值和审美韵味。
格里高尔的虫形异化无疑带有着荒诞的超现实色彩,这在我们现实生活中是绝不会发生的。这种怪诞并非仅仅是求新求奇,实际上隐喻着某种悲剧,即现代社会下人与人之间异化的悲剧。因此《变形记》的悲剧就在于,人不管如何地为他人努力和着想,一旦被异化没有了现实价值,就会遭到被他人排挤最后被抛弃的悲剧性命运。本雅明曾记录下卡夫卡的一件轶事:布罗德和卡夫卡交谈中谈论到“这个堕落的世界还是否存在”,卡夫卡则说“有足够的希望,無穷多的希望——不过不是我们的”。而卡夫卡正是通过隐喻、象征、反讽等手法,将读者代入了这样一个被异化的人在希望与绝望之间苦苦挣扎的内心世界。使读者产生了一种共情式的悲悯,这种情感伴随着对西方社会的深入思考,在希望向绝望的转化中开拓了更加广阔的思想旷野和审美领域。
(作者系东北师范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在读学生,长春市作协会员,第三届中国作协网络作家培训班学员,2021年两岸青年文学之旅学员。)
卡夫卡的《变形记》以一种极为怪异的平淡冷漠的语调讲述了人的异化所展现出来的荒诞,以文学的方式回应了20世纪以来“上帝已死”这一命题,被公认为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的经典之作。卡夫卡笔下所描写的个人梦魇的审美意义在于肉体异化的格里高尔与周围精神异化的人物同处一个荒诞世界,但格里高尔却努力脱离那个世界,超越背上的那个硬壳,这无不显示着卡夫卡在冷峻的叙述背后所蕴含的深深的温情。梁炎这篇重读之作,以这一文学经典为分析对象,紧紧抓住了《变形记》的异化主题,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将其中的荒诞和绝望及其隐喻做了细致的分析,挖掘出了文本深处的绝望与希望及其转化关系,丰富了我们对这一经典的理解。
——李明彦(东北师范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