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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新夏文集》与那“十六个字”

2021-01-02李兴盛

博览群书 2021年12期
关键词:治学图书读书

李兴盛

在南开大学建校百周年的庆典活动中,历史学科学术委员会将1923年建系以来具有代表性的十位著名学者的学术著述入选“南开百年史学名家文库”,于2019年由南开大学出版社出版。他们是蒋廷黻、范文澜、郑天挺、雷海宗、王玉哲、吴廷璆、杨志玖、杨生茂、杨骥骧,以及来新夏先生。这十位学者都是中国史、世界史学科卓有建树、名闻遐迩的大师级人物。其中来先生在历史学、方志学、图书文献学研究方面更是独树一帜的大家。

先生天资聪颖,幼承家教,学有根底,中学就攻读文史,撰写论文。师从名家后,愈加刻苦攻读,勤奋治学,终生笔耕不辍。从《文集》可见,其学术论著始于1946年在辅仁大学所写之毕业论文《汉唐改元释例》,最后一篇为2014年2月26日发表的《关于〈溃痈流毒〉的几点考证》(《中华读书报》)。但考先生早在读中学时就有文章发表于报端,其《〈诗经〉的删诗问题》(1940年12月31日《庸报》)可称第一篇,而其绝笔实为2012年2月20日定稿,3月6日刊发在《海南日报》上的《难得人生老更忙》一文。在先生自中学至仙逝的七十二年间,大量论著不断涌现,甚至仙逝前三十余天仍在写作,实践了先生“有生之年,誓不挂笔”的誓言。据载,先生之著述,有“学术专著30余种面世,及古籍整理多种”。此外,“公开发表的各类文章有一千余篇,五百余万字”,其中学术随笔结集者30余种。又据孙伟良先生统计,“来先生所撰写、辑述、翻译、主编、校点之著述,凡140余种”(《来新夏著述经眼录》)。著述宏富,业绩突出,影响深远,可见先生一生治学之刻苦与勤奋。

《来新夏文集》正是这大量论著的选集,选编者根据先生治学所涉学术领域,择其中代表性论文,归类为四个主要方面:其一,历史学。包括对史学理论的探讨和研究,对中国古代史、近现代史史实及人物的考订和研究,以及对历史编纂方法的研究等。其二,方志学。包括对中国方志学理论的总结与探索,对地方文献学科建设的思考与建议,在新编地方志工作中的实践经验和指导意见,体现了先生对中国新编方志学体系建立和发展的贡献。其三,图书文献学。包括先生对中国图书文化的宏观研究,目录学研究,中国图书事业史的创议,图书文献整理方法的研究等。其四,专业论文之外其他方面的文字(札记、碑文、学术随笔等),不仅体现了先生的深厚学养,同时也反映了先生读书人的真性情。

《文集》所收文章虽仅67篇,近80万字,都是先生呕心沥血的代表作,凝聚着先生做学问的大量的心血、才华与学识,体现了先生做人的学者襟怀与大家风范。仅从这些代表作中,也可以看出先生治学与做人的特点。

来新夏先生治学的特点究竟如何呢?

唐代刘知幾谓治史有三长,即“才、学、识”。先生天资聪颖,才华出众。幼年受到良好的家教,喜读群书,长而师从名家,读书逾广,读书伴随着以后的治学生涯,终身不辍,可称才学兼备,远逾侪辈,从而形成了治学博大精深等特点。

首先,博大精深。先生治学的最大特点是博大精深。这一点与其酷爱读书、博学多识密不可分。他“承认自己是一个新旧中西图书都喜读的‘读书人’。他说自己一辈子只做了一件‘正经事’,这就是读书”(宁宗一《我心中的来新夏先生》)。先生对图书情有独钟的缘分始于幼年,终其一生。幼年祖父的启蒙教育,长而名师的教诲影响,使他与读书结了不解之缘。2002年先生八十初度时曾谓:

六十年的笔耕舌耘,我所能贡献于社会的一得之愚,只有十六个字,那就是“立足于勤,持之以韧,植根于博,专务乎精”……这十六个字形成我治学的一种强烈信念,作为我学术生涯的有力精神支柱。

至于“博与精的关系是:没有博则精无所本,没有精则博不过泛泛而已”。又说:“博涉方能使知识源源输入,奠定精的基础。”可见先生读书的特点是主张由“博”取“精”及“博而后精”。

先生一生,酷爱读书。孩提时竟然读懂《幼学琼林》等启蒙读物,中学时即读完全部的《史记》、两《汉书》、两《唐书》,这需要多大的恒心与毅力啊!此后的治学,不论境遇的顺逆,在无涯的学海中乘风破浪,以达光明的彼岸;在崎岖的山路上顽强拼搏,终于登上无限风光的险峰。从此高瞻远瞩,万象尽收眼底;广涉博览,深思有得,卓识脱颖而出。这样,读书理念反映在治学上,也自然形成了博大精深的特点。

先生治学的“博大”,主要体现为视野辽阔,研究领域宽广,内容丰富多彩。与一般学者主要作单科研究有别,先生不仅精通历史学,而且也精通方志学、图书文献学。即以历史学来讲,先生在大学读历史专业时,重点放在汉、唐为主的古代史,后在范文澜先生的指导下,转攻以北洋军阀史为主的近代史,但研究古代史的功底仍是颇为深厚。除中国史外,对世界史也有涉猎,如《中外文化的双向关系》《科学地对待外来文化》《正确对待海外史学研究方法》等文,反映了先生对于外国史也研究有素。方志学与图书文献学虽然是与历史学不同的学科,但从历史的广义来讲,作为这两种学科的历史部分,即方志学史、图书文献学史,也属于历史学的组成部分。

以上是就人文科学而言,若就自然科学来看,先生也有涉猎与论述,《说〈三正〉》一文,涉及夏、商、周的历法。《中国的自造轮船》《自制望远镜的郑复光》《徐寿的生平及其成就》,以及记述女科学家事迹的《王贞仪传》《天津科学技术馆落成碑记》等文,涉及天文、历法、算学、医药、化学、物理、机器等科技知识,反映了先生的博学多识。

其次,创新突破。先生治学在继承前人经验与成果的基础上,更重视创新与突破。学术研究的发展贵在有大的创新与大的突破,否则只是跟在别人后面亦步亦趋,人云亦云,或者仅是继承,而缺乏创新与突破,那么,这种研究将逐渐失去其生命力或存在价值。纵观来先生的治学过程,其创新与突破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纵横三学,自成一家

如前所述,先生的治学,异于一些学人仅作单一学科的研究,因此视野辽阔,领域宽广。不仅精通文史,而且博涉多种学科,如方志学、图书文献学等,并且又匠心独具,将历史、方志、图书文献三学纵横贯连,融为一体,作综合整體的研究。这种研究说来容易,具体操作起来却非易事。因为历史学仅就近代史来讲,就有很多专题,如鸦片战争、太平天国、中日甲午战争、义和团运动,乃至错综复杂的北洋军阀史等,撰著中不仅与相关的史源学、档案学等需涉猎,且须掌握正确的史学理论和方法;就方志学来讲,除了旧志、新志相关理论探讨外,还有旧志整理、新志撰写等具体的实践工作;就图书文献学来讲,也有许多相关的学科,如版本学、校勘学、考据学、目录学等的伸延与运用。没有广博的学识、深厚的功底,都是难以运作的。但先生却围绕着这三个领域及其相关学科,撰写并出版了大量著述,这些著述都历经几十年不断地修订增补,益臻完善,并始终保持学术领先的地位,因此学术界称以“纵横三学,自成一家”绝非虚誉。

在历史学方面影响最大、创新最为显著的是北洋军阀史研究。1957年应湖北人民出版社之邀,撰写并出版了虽仅12万余字,却是新中国第一部用新观点和新方法系统论述北洋军阀史的专著——《北洋军阀史略》(后有两种日文译本)。1983年增订至36万余字再版。后来又增订为百万字于2000年、2011年、2016年三次再版,其中仅2011年就曾三次印刷,可见其影响之大。此后有《林则徐年谱长编》,由34万余字两次增订至86万字。另有《中国近代史述丛》《结网录》等。在方志学方面,有《方志学概论》《志域探步》《中国地方志》《中国地方志綜览》;在图书文献学方面,有《中国古代图书事业史》《中国近代图书事业史》《古典目录学》《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书目答问汇补》等。这些著述,绝大多数是新中国成立后相关学科的第一部著作,经多次再版,开启了我国学术研究的新领域。开拓创新的特点,使先生的治学在学术界独树一帜。

2.三史合一,避免烦复

先生治学的另一特点是创建了三史合一的研究方法,从而创建了图书事业史这一新的学科。这里的三史是指图书馆史、目录学史及书史。先生在任图书馆系系主任时亲为学生授课,在教学实践中,却发现此三个科目有重复之处,如汉代刘向、刘歆父子在图书馆史、目录学史与书史方面均是贡献突出的学者,介绍该三史时,都不可能避开。先生经过深思,决定把这三史合而为一,作综合研究,既可去其烦复之弊,又使体系完整,还收改进教学之效,这种教学实践中的创新应用到治学上,于是在学术领域出现了一种新的学科——图书事业史。据此治学理念,先生首先于1987年撰写并出版了《中国古代图书事业史概要》,1990年增订为《中国古代图书事业史》,2000年续写《中国近代图书事业史》。至2009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又将该社此前出版的《中国古代图书事业史》与《中国近代图书事业史》合为《中国图书事业史》出版发行。这样,反映先秦至新中国成立前我国图书事业悠久历程的一部别具一格的通史得以出现。这三史合一的研究方法,既是创新之举,自然成为先生治学的又一种特点。

纵横三学,自成一家的治学历程,与三史合一,去其烦复的研究方法,以及先生许多代表作都具有创新突破的特点,表明先生的治学在我国学术研究领域中堪称独树一帜。

第三,学者风范。古人品评文人讲究道德文章,有才无行之文人,并不受人欢迎。我认为评价学者,则应讲究道德学问,只有二者皆佳,才可称为完人。就学问之博大精深,独树一帜来讲,来先生可称大师;就道德之高尚完美来讲,先生堪称楷模,我想这应该是先生史德的一种表现。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这一陋习最早以成语形式提出者,是三国魏曹丕。来先生认为“可惜他未能寻求到病源,以致千数百年痼疾得不到医治,更难获根除,终成中华文明不可救药的恶劣基因”。先生有感于此,撰《“文人相轻”与“文人相亲”》一文(见《文集》P606-610),征引了自秦朝李斯至近现代鲁迅的相关事迹后,不由慨叹道:“看来‘文人相轻’,贤者不免。”

先生既然以“文人相轻”为陋习、痼疾,自然是不以为然,因此才倡导“文人相亲”的美德。他从讲述先秦羊角哀与左伯桃等相亲的故事为始,至清代顾炎武、林则徐,和当代邵燕祥等人的相关事迹后,极力倡导“君子爱人以德”的“文人相亲”美德。基于此,在该文结尾呼吁道:“我真希望我们的‘文人相亲’口号能落到这样的实处,而不停留在口号上,更不要在‘文人相亲’的大旗下,走向世俗的‘相安无事’才是!”先生这种倡议体现了学者坦荡的襟怀与大家风范。

世人读书目的各有不同,有的为己,有的为人,二者似乎矛盾。但先生却认为“这二者并不矛盾”,因为“读书既可使自己愉悦,增加自己的知识库存,增强自己的文化修养,也可使自己享受有内涵的日常生活。但读书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人。自己读书有得时,就应公之于众,贡献于人”。基于此,他颂扬鲁迅“那种吃草挤乳的精神”。其实,先生重视“智者不为”的工具书的编纂,如颇费功力的《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书目答问汇补》二书,“既凝聚了自己几十年的读书所得,也为他人担当起铺路石子的作用”(来先生语)。这就是读书既为己又为人的明证。

先生治学严谨,尽管业绩突出,成就大著,但总是严以律己,虚心求教。当年近80岁,有的学生劝其编全集时,先生谈了两点想法,其中谓“一个人一生所作得意成功之作应是小部分,而更多是败笔或尚欠完善,以往已损耗了他人的精力,那么在重新审视编订时,就应尽力选取自己的代表作和有用于人的作品来补过”云(《文集》P592)。这种对自己作品严格要求与“补过”的态度,在先生其他一些著述中也比比皆是,如《邃谷文录》卷首说明中亦道:“如果有人指出我的瑕疵,那是让我在垂暮之年获得改正错误的机会,我将非常感谢。”

先生这种严以律己、虚心求教的态度,也体现为能够勇于正视自己治学中的失误。

我从事流人史的研究已四十余年,印证了一条客观规律:艰苦、困厄与忧患的逆境,往往会造就大批人才的产生,及其业绩的成功。如苏轼自海南赦归行经金山寺时所写的《自题金山画像》诗,就曾自问自答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他不把自己建功立业之地说成是在朝廷或杭州等处居官从政之处,而说成是三州流放之地,可见他也意识到逆境出人才这一规律。艰苦的条件,困厄忧患的逆境,固然使一部分人意志消沉,丧失信心,无所作为。但却使大多数人受到锻炼与磨砺,增强斗志,奋发向上,有所作为。艰苦的条件可以玉成与造就人才,困厄的逆境,可以产生大批传世杰作。这一结论对于后世来讲,也是如出一辙。来先生的遭遇正说明了这一点。

先生负屈衔冤、投闲置散十八年,但他怀着强烈的信念、百折不挠的意志,仍然偷偷地读书,整理在火中抢救出来的焚余的残编断简,白天出工,晚间挑灯夜读,埋头写作。像苏轼千古绝唱“大江东去”词成于流放之黄州那样,而先生几部经典文献同样成于那种艰苦的逆境。欧阳修谓:“诗,殆穷者而后工也。”学术著述不也是“穷而后佳”吗?来先生这种身处逆境,困不辱志,仍然为祖国学术业献身的精神,实在令人慨慕无穷。这也可称为先生治学的另一种特点。

先生对后学的提携与关怀,也是学者襟怀、大家风范中的一项组成部分。这一点在先生八十、九十寿辰纪念文集,以及先生逝世后出版的《忆弢盦》《萧山记忆》第八辑中,已有大批学人撰写了文稿,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追忆先生对他们以各种形式(如赐序、写书评、题字,审稿、推荐,甚至工作、学习、生活等方面)给予的帮助与支持。同样,先生对我个人的提携与奖掖,也令我铭感终身。

我与先生联系始于1993年初,当时将拙著《东北流人史》等书寄奉求教,先生回信揭开了我与先生师生友情的序幕,此后二十余年,联系未断。我请先生出任《全清诗》筹委会顾问,请先生为拙著《中国流人史与流人文化论集》与《中国流人史》增订版赐序,为我主编之全国首部大型流人历史文化丛书《东北流人文库》赐序,请先生参加“首届全国流人文化学术研讨会”等,先生无不欣然俯允。近年,流人学研究的热潮正在兴起,也与先生的大声疾呼、大力支持密不可分,先生为我所赐的《流人学的脚步》一文,许多媒体竞相转载……先生对我的支持、鼓励、指点与提携,都是一种呵护、一种鞭策与激励!这种对后学的提携,显示了先生学者的襟怀与大家风范,令我铭记在心,永不能忘。

(作者系黑龙江省社科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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