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文人的“希腊情结”
2021-01-02樊星
樊星
“首先要学习古希腊人,永远学习希腊人。”这是歌德说过的话。博览群书如他,饱经世事如他,一直持有这样的情怀。
而现代中国也有不少文化人对古希腊文化心向往之。
例如周作人。他说过:“我爱希腊神话,也喜欢看希腊神话的故事。”这与他不喜欢“读经”“文以载道”的个性形成鲜明对照。其实,中国也有神话,从女娲补天、盘古开天、精卫填海到嫦娥奔月,也都家喻户晓、代代相传。然而,周作人特别推崇希腊神话显然别有寄托。在《希腊的余光》中,他谈到了研究希腊“非详细考察不可”,因为“其思想更有与中国很相接近的地方”。只是,他特别指出,希腊人“为知识而求知识的态度甚可尊重,为纯粹的学问之根源,差不多为古希腊所特有,而在中国又正是缺少”。
他还在《我的杂学》中,进一步谈到希腊神话的影响:
希腊民族不是受祭司支配而是受诗人支配的……这种希腊精神即使不能起死回生,也有返老还童的力量,在欧洲文化史上显然可见,对于现今的中国,因了多年的专制与科举的重压,人心里充满着丑恶与恐怖而日就萎靡,这种一阵清风似的袯除力是不可少,也是大有益的。
不仅如此,他还在《文学史的教训》一文中比较了中国古代文学与希腊古代文学源头的不同:
奇怪的是中国总显得老成,不要说太史公,便是《左传》《国语》也已写得那一手熟练的文章,对于人生又是那么精通世故,这是希腊的史家之父所未能及的。柏拉图的文笔固然极好,《孟子》《庄子》却也不错,只是小品居多,未免不及,若是下一辈的亚里士多德这类人,我们实在没有,东西学术之分歧恐怕即起于此,不得不承认而且感到惭愧……
这里做的是文学史的比较研究,却能使人联想到“国民性”的话题。关于中国文化的早熟、老成、圆滑,已多有学者指出过、批评过,虽然切中要害,却也足以令人产生这样的浩叹:是怎样险恶的生存环境才迫使人们早早就懂得了世故的必要?昏君、佞臣的层出不穷,忠义之士常常横遭惨祸,都使得明哲保身、如履薄冰、“见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处世之道成为人们活着的保障。而这样一来,对真诚、仗义的呼喊也就常常显得不合时宜,也难能可贵。值得注意的是,真诚的希腊文化终不敌罗马的战火,竟然一蹶不振;而中国文化屡经战火,却一次次如凤凰涅槃,其中的历史玄机值得回味。希腊文化精神经过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才重放光芒,而中国历史上的一次次“复古”思潮(从韩愈倡导的古文运动到康有为尊孔复古主张、现代新儒家的尊经复古思想)则在外来文化的反复冲击下激荡出不同的浪花,以至于终于经受住多次危机的考验,到现代重获新生。其中,“兼容并包”中一直保持“民族文化本位”意识不能不说是强大的信念所在。而那“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韬晦之术(与“世故”好像不是一回事,却也绝非没有曲径通幽之处)也应该是原因之一吧。在巨大的灾难降临时,有人拼死抗争,成为名垂青史的英雄好汉;更多的人则或隐逸、或以“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的淡然静观待变,在保护自己的同时期待着巨变。由此可见,对于“世故”,也不宜简单论之。而说到中国文化复兴的未来,他也认为:
中国现在所切要的是一种新的自由与新的节制,去建造中国的新文明,也就是复兴千年前的旧文明,也就是与西方文化的基础之希腊文明相合一了。……舍此中国别无得救之道,宋以来的道学家的禁欲主义总是无用的了,因为这只足以助成纵欲而不能收调节之功。
注重自由、和平、友爱,还有美,是“五四”那一代人的共同追求:从蔡元培倡导“以美育代宗教”到周作人、宗白华、林语堂主张“人生艺术化”,再到沈从文“追求的是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的创作,都体现出这一点。
与周作人思路相近的,还有性情淡泊的美学家宗白华。他崇拜歌德,认为“歌德天生是希腊的心灵,他欲在宇宙的事务形象里观照其基本形式,然后以艺术的手段,表现于伟大纯净的风格中”。1949年,他发表了《希腊哲学家的艺术理论》一文,着重介绍了希腊哲学的人生意义:“苏格拉底是个人生哲学者,在他是人生伦理的问题比宇宙本体问题还更重要。”“苏格拉底以艺术有心灵的影响而承认它的人生价值。”甚至柏拉图因为艺术描摹自然而贬斥之,也有深刻的理由:希腊哲学崇尚理性,“于是那些以神话传说为题材,替迷信作宣传的艺术与艺术家,自然要被那努力寻求清明智慧的哲学家如柏拉图所厌恶了。”“何况艺术家在礼教社会里面被认为是一班无正业的堕落者、颓废者、纵酒好色、佯狂玩世的人。”这恰与中国传统中“文人无行”一说相应。另一方面,“和谐与秩序是宇宙的美,也是人生美的基础。达到这种‘美’的道路,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就是‘执中’‘中庸’。但是中庸之道并不是庸俗一流,并不是依违两可、苟且的折中。乃是一种不偏不倚的毅力、综合的意志,力求取法乎上、圆满地实现个性中的一切而得和谐。”
崇尚理性,就应该领悟世事的通理:各种欲望在互动中达成妥协。一切矛盾因折中而和解。尽管人世间总有各种狂人不断发起残酷斗争,可到头来,多少不可一世的强权还是烟消云散。人类在动荡与和平、悲剧与喜剧的变奏中前行,曲曲折折也渐渐走出了现代民主之路。“刚健清明的美是亞里士多德的美的理想。美是丰富的生命在和谐的形式中。美的人生是极强烈的情感在更强毅的善的意志统率之下。……希腊的雕像、希腊的建筑、希腊的诗歌以至希腊的人生与哲学不都是这样?这才是真正的有力的‘古典的美’!”
还有诗人徐志摩,他在1922年也这么赞美希腊文化,认为“希腊文化最光辉的成就,不是政治,更不是科学和玄学,而是发现了人身体的尊严和美。……他们有着体型上的美,也有着理智上的理解能力。向感觉发出轻捷甜美呼唤的优雅姿态,美丽的自然风貌,得天独厚的健美体型,人面容的清秀轮廓:这些是希腊人走进人生时的幸运。美像天才或高贵的地位一样,成为一种荣誉”。徐志摩多愁善感,也多才多艺。胡适认为徐志摩的人生观就是“一种‘单纯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这样浪漫的人生观是西方绅士风度的体现,也是中国古代名士风度的遗响吧——想想李商隐、杜牧、柳永、袁枚、李渔、曹雪芹……都可说是徐志摩的前世知音。
“两脚踏中西文化,一心做宇宙文章”的林语堂也一直倡导“生活的艺术”,在《生活的艺术》这本书的“自序”中,他写道:“我颇想用柏拉图的对话方式写这本书。”书中在谈到基督徒希腊人的不同时,如是说:
希腊人要他们的神成为凡人一般,而基督教徒则反之,要使凡人跟神一样。在奥林匹克那些确是些快乐的、好色的、谈恋爱、会说谎、好吵架,也曾背誓的急性易怒的家伙;正象希腊人那样地喜欢打猎,驾马车,掷标枪——他们也喜欢结婚,而且生了许多的私生子。……我们觉得可以和他们亲近……希腊人并不神圣,但是希腊神却具人性。
还有美学家朱光潜也曾经发表过一篇谈中国民族性和中国文化的弱点的对话体文章《苏格拉底在中国》,其中指出了“中国的病象很深沉”,既有“政治腐败,官吏贪污”的痼疾,也有普通人“懒惰!因循苟且!”“大家都抱个人主义,固执己见,爱争吵,难团结”的弱点,于是,请出希腊哲人苏格拉底探讨出路。而苏格拉底给出的答案是:“尽量发挥理智的力量。”因为“融情于理,不但是你们儒家的理想,也是我们希腊人的理想……理的偏狭自然影响到情的横邪。目前你们中国正在吃这个亏。你们在半愚昧状态中,让低等情欲在横冲乱撞。”从这篇文章可以看出,朱光潜先生作为乱世中操心国事的知识分子,试图呼唤希腊式“融情于理”人文理想回归的赤诚之心,以及这一呼喊在战争年代的微弱乏力。
其实,希腊文化也有另一面。歌德就指出过:
希腊史也不能使我们感到乐趣。希腊人在抵御外敌时固然伟大光荣,但是在诸城邦的分裂和永无休止的内战中,这一帮希腊人对那一帮希腊人进行战斗,这却是不能容忍的。
朱光潜也在发表《苏格拉底在中国》之前,写过一篇《柏拉图的诗人罪状》,其中谈到:
古希腊人是一种大矛盾……我们现在看古希腊的神庙、石像、浮雕、壁画、陶器种种艺术杰作,都想象古希腊人是一个最爱美而且最富于审美力的民族,于美的创造和欣赏之外似乎别无营求。……但是世间似乎没有一个民族比古希腊人更实际,更不相信美有独立的价值。
如同法国美学家丹纳说过的那样:希腊文化的精神体现了一种“簇新的人生观”——“这个种族不采取神权统治和等级制度,不采取君主政体和官吏制度,不设立经商与贸易的大机构……他在城邦中完全是自由自主的人。”“在他们眼中,理想的人物不是善于思索的头脑或者感觉敏锐的心灵,而是血统好,发育好,比例匀称,身手矫捷,擅长各种运动的裸体。”希腊的雕塑和奥林匹克运动会因此影响深远。黑格尔则指出:“今生,现世,科学和艺术,凡是满足我们精神生活,使精神生活有价值、有光辉的东西,我们知道都是从希腊直接或间接传来的。”希腊人的精神“是一种特有的精神气息——自由与美的精神”“畅适自足的精神”,以及“在物资、社会、法律、道德、政治各方面生活上都怡然自得的精神”。
在翻译家傅雷写给钢琴家儿子的家书中,曾出现了重温古希腊精神的“私房话”:
正因为希腊艺术所追求而实现的是健全的感官享受,所以整个希腊精神所包含的是乐观主义,所爱好的是健康,自然,活泼,安闲,恬静,清明,典雅,中庸,条理,秩序,包括孔子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怨的一切属性。
除了傅雷,周作人、朱光潜的译介外国人文古籍,也是证明。如朱光潜翻译的《柏拉图文艺对话集》一书后记中,就有说明:“这个选译本被禁锢了十几年,现在重见天日,我感到很欣喜”,耐人寻味。
思想家顾准曾经投身于革命的洪流,却因为他的理性思考与狂热的主旋律格格不入而屡遭打击。他没有因此放弃独立思考,而是在孤独的探索中写出了《希腊城邦制度》那样的读书笔记。顾准的研究表明:
专制主义政治有一点显然完全不同于城邦政治:那里不许可社会的各个阶层组成为政治上的各个阶级,那里没有以其政纲体现与代表不同阶级的利益的政党或政派。专制主义政体自以为“抚民如抚赤子”,亦即一切阶级无论其利害如何不同,均被视为皇帝的子民,皇帝自命为一视同仁地照顾他们的利益,不许结党,不许发表不同于皇帝的政見,不许干预皇帝的施政。事实上,一方面皇朝残酷地剥削人民,成为人民利益的最大的敌对者,一方面,皇帝的庞大的官僚机构又每日每时在产生出来新的贵族阶级,帮助皇帝剥削与统治。这样,皇朝政权及其官僚机构自己处于敌对阶级中的一方,而又讳言阶级,严禁结党,阶级斗争就只好采取骚乱、暴动、农民战争和皇朝更迭的形态。在这种状况下,阶级政治的城邦制度的一切现象当然不会出现,皇朝政权也就决不是什么凌驾于敌对诸阶级之上,不使各阶级之间胜负不决的斗争弄到两败俱伤,使社会得以持续下去的一切暂时现象了。
在这样的研究中,顾准寄寓了深远的忧思:
管仲、商鞅是君主的顾问和大臣,而不是民选的调解官;他们的立法活动,是为君主谋富国强兵,而不是为了调整阶级关系;他们立法取消了世卿政治,但是所确立的政治制度是专制政体。希腊的立法者,则把贵族政体基本上改变成了民主政体,甚至斯巴达的来库古也不算例外。何以两者间有此差别,看起来,上面的解释也是适用的。春秋战国时代,正当我国历史转变的关头,但是从殷商到西周、东周长期“神授王权”的传统,已经决定了唯有绝对专制主义才能完成中国的统一,才能继承发扬并传布中国文明,虽然这种专制主义使中国长期处于停滞不前,进展有限的状态之中,但这是历史,历史是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
在这样的结论中,希腊城邦政治的民主意味和中国的历史宿命就凸显了出来。通过希腊史与中国史的比较研究,“五四”的“民主”呼声再度悄然回归。这样的回归与“五四”那一代人对希腊之“美”的呼唤很不一样。只是,顾准的这些深刻见解一直要到思想解放的上世纪80年代才激起历史的回声。
在思想解放的洪流中,现代迷信灰飞烟灭,尼采、萨特、加缪的书迅速在中国读书界流传开来,如野火烧荒。而尼采的《悲剧的诞生》不就是对希腊悲剧的重新发现么?这本激情飞扬的书张扬了天马行空的“酒神精神”,为思想解放提供了强大的思想能量。
值得注意的是,尼采对希腊文化精神是有特别辨析的:他推崇的是天马行空的“酒神精神”,却对希腊文化中的理性传统几度嘲讽。在《偶像的黄昏》一书中,他就“把苏格拉底和柏拉圖看作衰落的征兆,希腊解体的工具,伪希腊人,反希腊人”,认为他们的理性与“酒神精神”格格不入:“柏拉图是令人厌倦的……他是如此远离希腊的基本本能,如此道德化”,“希腊哲学是希腊本能的衰退”,而真正的希腊精神在于“希腊人……他们懂得,他们在做必须做的事情”,他们的永恒魅力在于“他们的最强烈的本能,求强力的意志”。因此,要“理解古老的、仍然丰盈乃至满溢的希腊本能,而认真对待那名为酒神的奇妙现象,它唯有从力量的过剩得到说明”。
由此可见,尼采是张扬生命的本能而拒绝理性的。这样富有挑战性的狂放姿态显示了他的偏激,在现代社会激起了无数叛逆青年反传统、反理性、反公共道德的生命狂潮,然而,他毕竟撼动不了人类长期以来建构的理性大厦(例如从柏拉图那里建起的哲学大厦)和神性殿堂(尽管尼采激烈否定基督教)。
再看萨特、加缪,他们也都是深刻影响了当代青年的西方存在主义哲人。萨特的三幕“政治剧”《苍蝇》就改编自古希腊神话故事,其中充满了存在主义精神,表达了只有积极行动、才能自由选择生活道路的现代意识。而加缪早在1942年就写下的随笔集《西绪福斯神话》,对希腊神话中那个因为得罪了众神被罚推巨石上山,可是没到山顶就又滚下山去,于是就只好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的可怜人表达了深深的同情,并由此揭示了人生如苦役,无休无止,即便如此,也只好苦斗下去的真谛。就如同此前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把人生比作灼热的红炭所构成的圆形轨……我们又必须不停留地跑过这轨道”一样,只是,叔本华在感慨生命的悲凉的同时,止于无所作为,而加缪却是“二战”中的反法西斯战士。在《西绪福斯神话》中,西绪福斯成了在荒诞中反抗、掌控了自己命运的英雄。就像加缪指出的那样:“反抗把它的价值给了人生。反抗贯穿着生存的始终,恢复了生存的伟大。……人类骄傲的景象是无与伦比的。任何贬值都莫奈它何。”“登上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充实人的心灵。应该设想,西绪福斯是幸福的。”这篇作品从绝望中发掘出反抗的意义,也能够使人想起鲁迅的那篇《过客》:明知前面是坟地,脚上有伤,路边的人们也在休息,可他还是毅然前行。这是在绝望中咬紧牙关前行的现代精神。《西绪福斯神话》对于当代青年的影响,显然大于萨特的《苍蝇》。史铁生,就在他的中篇小说《山顶上的传说》中提到了西绪福斯神话。“人为什么一定要坚强地活着呢?是为了坚强还是为了活着?或是为了证明自己比任何人都耐受痛苦,都经折磨?是因为善于忍受痛苦是一种美德呢?还是因为活着就算高明?或是因为这个世界非常需要有人来证明痛苦,否则人间就显得不够全面?”这样的问题不断回响。“大约那就是西绪福斯滚动着的石头,他想,那是个伟大的神话,无尽无休地去滚动。”既然生命的残缺无法弥补,那就只好像西绪福斯那样去搏斗:与困苦抗争、为抗争而抗争:
脚下的地球也像是一只漂泊的船。几十亿支桨在划,几十亿个声音哼着艄公的号子,在这黑色的海洋上划,在无限的空间中走,想要走向幸福,走了千万年……人,活着,并且想得到幸福。也许这正是宇宙间的悲剧,也许这才是痛苦的原因。追求的途中布满了痛苦。要么你别去追求,忍受、压抑、苟活,用许多面盾牌封锁住自己的心;要么就拼力去摇动这沉重的桨。两样之中你总得接受一样,没别的办法,因为你活着。尽管幸福的彼岸缥缈,还是不如摇动起双桨,只是因为否则就只有逆来顺受,只是因为不如此就更没有欢乐。摇吧,荡吧,走吧,反正也是活着,何不把自我压抑的力量都用在这沉重的桨上!缩到角落里去流泪,去咬破嘴唇,并不少费力气。摇吧,荡吧,即便摇不到幸福的彼岸,至少荡出自由的欢畅……
“人最终能得到什么呢?只能得到一个过程。”这一认命又绝不随波逐流,而是积极去生活的豁达胸怀,是史铁生全部文学作品的基本主题。这一主题混合着虚无与抗争的力量,显然不同于那些在虚无中消沉或放纵的情绪。这是与卡夫卡的悲叹很不一样的感悟。这感悟与海明威的“硬汉子精神”心心相印,也充分体现在当代作家张承志的《心灵史》、阎连科的《日光流年》、莫言的《檀香刑》、毕淑敏的《红处方》中。
从周作人、宗白华、林语堂、朱光潜、沈从文这些自由主义者对“和谐美”的神往到顾准这样的共产主义者对“民主”的思考再到史铁生、张承志、阎连科这些作家对“反抗命运”的认同——中国文人对希腊精神的“寻根”显示出丰厚的意味。而希腊精神也就因此汇入了现代中国人文精神的建构中。希腊的“人性”“和谐美”“民主意识”与当代“传统文化热”中对“崇文”(如“读经热”“诗词热”)、“尚武”(如“武侠热”)、“养生”(如“气功热”“中医热”“广场舞热”)的继承,成就了开放时代充满活力的文化大观。
值得注意的还有,当代文化人对希腊文化了解多少?是不是相当陌生?作家们谈起外国文学,多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马尔克斯、川端康成、卡尔维诺……而很少注意到希腊文化乃至莎士比亚、罗曼·罗兰、肖洛霍夫,这是不是一种不应有的疏忽?从中是否可以看出时代精神的某种变化?而在重温了理智清明、性情温和的文人们对于希腊文化精神的神往与阐释以后,在开放年代里多元文化建设已经取得了不可低估的成就以后,尤其是在中国传统文化热回归已呈声势浩大之势的当今之世,是否还有必要“永远学习希腊人”,以希腊精神的自由、和平、友爱、美好?答案应该是肯定的。事实上,在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中,就一直涌动着热爱自由、讴歌和平、追求诗意的活力啊,从庄子、陶渊明、李白、苏东坡一直到废名、林语堂、孙犁、汪曾祺……可谓绵绵不绝。还有无数在平平常常的生活中知足常乐、自强不息的老百姓。只是那些文化人常常流露出的苦涩感,令人感慨系之!因此,才有必要引入希腊文化精神的活水,浇灌我们的田园,滋养我们的理性与生活。在这一方面,希腊文化精神正可以发挥“固本培元”的作用吧!
但愿如此。
(作者系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