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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日记》里那位“老太太”

2021-01-02刘嵘

博览群书 2021年12期
关键词:题字悼念冰心

刘嵘

1980年,冰心80岁了,已经进入人生的晚年。但是,进入新时期的冰心,却秉持着“生命从八十岁开始”的豪言,开始步入自“五四”后的又一个文学创作高潮。冰心87岁时,曾在散文《我的一天》中总结了自己一天的生活:

我每天醒得很早,大约六点之前就完全清醒了,这时想得最多,比如这一天要做的事、要见的人、要写的信或文字等。也在这时有一两句古人的诗,如同久久沉在脑海底下的,忽然浮出海面。

……?……

下午当然又是看报、写字。晚饭是七点吃的,晚饭后我从来不看书写字,我只收看电视新闻联播,此外我就喜欢看球赛,不论是什么“球”,我不是看技巧,只要是中国球员和本国或外国球队竞赛的我都爱看。胜固欣然,败亦可喜,我知道中国的儿女是会不断拼搏的。

……?……

这就是我刻板的一天,但事实上并不常是如此,我常有想不到的电话和不速的客人,有时使我快乐,有时使我烦恼,有时使我倦烦,总使我觉得我的“事”没完没了,但这使我忆起我母亲常常安慰并教训我说的“人活着一天,就有一天的事”,“事情”是和人的生命一般长短。

在散文《我的一天》中,冰心用简练的语言概括了一天的生活。2018年1月,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冰心日记》。冰心日记,分为两个时间段,一个是改革开放前(新时期前)冰心20世纪50到70年代的日记,如1955年冰心到瑞士洛桑参加世界母亲大会的日记,1977年冰心到河北任丘参观考察的日记;另一个阶段是新时期以来冰心写于八九十年代的晚年日记。结合冰心的晚年日记,我们可以将冰心散文《我的一天》具体化,日记全面、真实地记录了冰心晚年的生活和精神狀态。

新时期以来,冰心发表了《话说萝卜青菜》《关于“百家齐放 百家争鸣”》《我从来没觉得“老”》等散文,发表了《明子与咪子》《空巢》等小说,这些作品多是取材身边的事情,表达心灵的感触。除了发表的作品,从冰心晚年日记中,我们可以了解到一些冰心想写却未写成的作品及其写作过程。比如:

上午,写甲午战争文章,十分激动,要参阅旧作。(1993年9月15日)

想写1849(1894)甲午之战,我要把它写好。(1994年2月27日)

93岁高龄时,冰心构思关于甲午战争的文章,但时间久远、回忆模糊,或情绪激动,文章几次动笔,最终却没有写成。

晚年的冰心,还写了许多追忆友人或悼念友人的纪念文章。和冰心一样,过去相识的朋友大都走到人生的暮年,“朴初可聋多了,说话不痛快”,去北京医院查体、看病,会遇到正在看病的费孝通,有时会顺便去看看也在住院的赵朴初、曹禺、夏衍……一些交往密切或敬重的朋友先后去世,“整天看新来的《新文学学史料》,所说的‘女作家差不多已作古’,感慨系之”,“夜半,闻鸡叹雨,想起许多病人及死者,很难过”,“写悼念文字,我的手都软了!”《悼靳以》《悼郭老》《悼念茅公》《悼念廖公》《悼念伯昕同志》《悼丁玲》《哀悼叶老》《悼念孙立人将军》《痛悼邓颖超大姐》《痛悼胡耀邦同志》《愿他睡得香甜安稳——悼念井上靖先生》《追念振铎》《追念闻一多先生》《追念罗莘田先生》《忆许地山先生》《追念许地山先生》《追念何其芳同志》《怀念郭小川》……有时对友人的回忆文章还不止一篇,如对老舍的纪念文章,就有《老舍和孩子们》《怀念老舍先生》《纪念老舍八十五岁诞辰》《又想起了老舍先生》《纪念老舍九十诞辰》。而每一篇纪念文字的写作,都要重新梳理回忆,经历情感的折磨。这些纪念文章多结集在《关于女人和男人》《晚晴集》里,“这本集子里忆悼的作品多了一些,恐怕也是自然规律”。

在冰心的晚年日记中,我们可以了解一些纪念文章的写作过程。冰心与江先群早在1926年就相识,同是燕大最年轻的教师。1927年,江先群的未婚夫李汝祺也来燕大任教,冰心作为伴娘参加了二人在北大临湖轩的婚礼。虽然经历了战乱离合,但冰心与江先群、李汝祺一家始终保持着联系,“两家往来无间,真是情如手足,我的儿女们,也是彼此互称干爹、干妈”。1981年,江先群病危之际,冰心扶病看望江先群,日记里记道:

下午,同文藻、小妹、钢钢到Freddie处。看了陈意夫妇及善善。Freddie不太好,思庄也不太好。人老了,什么都衰了,我们还算是好的。(1981年6月6日)

Buddy打电话来,Freddie逝世。——昨天早晨在北大医院。(1981年6月25日)

阴沉得很,早起就不舒服,人生就是这样,近来死去的人太多了。(1981年6月26日)

1991年,95岁李汝祺逝世。得知李汝祺逝世的消息后,冰心即可写纪念文章。从找材料、写文章到寄出文章历时20余天:

得李汝祺讣告,十分难过。(1991年4月24日)

上午,又看了一遍《关于女人》,因为要写李汝祺的文章,我在《我的朋友的太太》里写得很清楚。(1991年7月5日)

昨夜雷雨,凉快多了,但早起泻了。早上,大姐给我去取稿费,我想写“李汝祺悼念”文章,未成。(1991年7月6日)

上午,写《悼念李汝祺教授》,找出《关于女人》等书,看了关于他们夫妇的材料,终于不知他逝世的日子而写不下去,给北大生物系主任顾孝诚写了一信,请他再寄一份材料来。(1991年7月18日)

上午写李汝祺文章,写完很累。(1991年7月25日)

上午,寄北大顾孝诚“李汝祺悼会文章”,大姐帮我捆了送文学馆的书。下午,把李汝祺文章挂号寄出。(1991年7月26日)

除了写他人,冰心的晚年日记也记录了自己的身体状态和内心的忧虑:

回忆去年此日,真是病后别是一番天地!处处力不从心,可怜、可叹。(1981年6月12日)

下午,觉得冷冷清清,心里很无着落。(1981年10月2日)

想写字,手颤不成书,甚焦急。(1981年12月18日)

晨,五时多大醒,想起我病后一切都乱了套,小妹他们日常生活也变得不正常,很难过。(1982年1月15日)

现在李志昌患胃泻痛住北京医院,东东又是扁桃腺住协和医院,大家心里都有事,不太踏实。(1991年3月23日)

写了宫玺要我写的《论老年》,我始终不感到自己老了。(1991年5月10)

半夜仍是脚趾疼,翻来复(覆)去真是痛苦。吃饭牙根痛,睡觉脚痛,老来真是痛苦,不如死去。(1991年11月16日)

我独自卧床,大家都去包包子,我感到孤独,起来吃晚饭、[看]足球等。(1992年2月24日)

夜里睡得极坏,浑身疼,翻来复(覆)去都不舒服,几乎一夜无眠,这样活着生不如死。(1992年3月5日)

年龄大了,时常会伴随着睡眠不好、腿疼、皮肤痒等症状,然而冰心的工作量并没有因为年龄的增加而减少,她要接待全国各地提前预约或突然来访的客人,为其写序、写字,接受电视台的采访,看书、写稿,休息的时间时常被打断而陷于疲倦:

我觉得累,脑子也乱,人来的(得)太多了。(1991年3月11日)

又是阴天,一会又有人来,不知一天瞎忙些什

么!(1991年9月17日)

为人题字,并非义务,冰心似乎将其当成了一种非履行不可的责任,成了亏欠别人的义务,“早半天,写了24张字,都是病前欠人家的。”来题字的人太多,任务量太大,年老的身体实在吃不消:

今天一早,就觉得非常无聊,只躺着不起,又得许多让题字的信,心烦得很。上午就躺了半天,下午又是躺着的多,精神总是提不起来,不想写也不想抄,想是多吃速可眠的后果,以后不要这样了。(1991年6月18日)

随便看点书,人家尽来要字,觉得没甚意思!(1991年7月13日)

下午,有两批客人来,有《太阳诗报》的和《砺山文学报》的,多数是福建人,都照了相,有的题了字,我也够累了。看完一本《祝您健康》,又有鲁迅研究院来三人,送了一合(盒)花茶,人太多了,我觉得累。(1992年3月28日)

抱怨归抱怨、心烦归心烦,即使说不写,但还事后还是会认真地题字:

得周明信,让我提许多字。(1991年7月1日)

周明让我给许多人题字,没有理他,太滥了不好。(1991年7月4日)

下午,给周明写了六张字,让大姐明天带去给周明。……大姐给周明打通了,周明说他自己明天下午来取。(1991年7月8日)

冰心晚年的日記里布满了写字、题字、电视台来录像、文学爱好者来聊天、中学生来献花的诸多记录:

上午,有北京电视台来了六位,三个女的三个男的,是来给我录像的,差不多用了一个早晨。下午看书,累了躺下。(1994年1月29日)

一早就写字,先是北京电视台的写“家教27”,来了男女两位,邓晓晖、杨泽;后来又来了新加坡广播与华文时事节目组有几个人,和我对话的是朱亮亮女士,12点多才走。……下午,有《北京日报》常瑞和夏辈生(女)来看我,送了花,常瑞还送我一本他写的书。(1994年6月27日)

九时半,就有166中六个中学生来献花,为我系上红领巾,并为我表演。我们一同照相,老师一起,学生又一起,有录像给我们录了像。以后,就有马来西亚人(北京外国语老师)来,让我为他们写字;又有谢翔回来,给我一个挂画。他们走了,我都湿了,又换一身,大姐还未回来。(1991年5月31日)

但是,让冰心写字并非有求必应,对于她不了解的领域、不赞同的事宜,她不会为其题字;对于看不惯的人和事,还会发表评论或者不顾情面地当场批评:

有民盟王成纲要我为“围棋”题字,我说我不会围棋,不能写,他送我一小本《幼儿学古诗》。(1991年3月17日)

有中国少儿出版社曾珂(女)、杨学云、李斌来送《中华人物……》等书,也照了相,他们要出历史上反动人物的书,我反对。(1991年4月2日)

上午,魏某某来,送牡丹与画册、牛肉干等,我为他写书不好……我说了他一大顿,此人太势利了。(1992年4月17日)

上午,有《中国妇女报》孙健兵来,说,下午要带一个新疆的女记者来采访我,下午果然来了。她对于我毫不熟悉,问的话也太宽泛,谈了半天,照了相走了。假如我是个记者,决不要这样,问得不对写得也不对!(1991年4月1日)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生命的自然规律下,冰心的身体并不硬朗,日记里多有对身体状态的记录和对生命的思考:她不喜欢热闹,但也害怕寂寞;会担心家人的健康,自己生病时又常常陷入自责;不服老,但身体不适时会感叹生不如死。日记内容琐碎,为我们呈现了一个生活化、日常化的冰心形象。

晚年的冰心,因为腿部行动不便,很少出门,“得病后,那[哪]也不去,心理活动范围也窄了,很不痛快”。其实,冰心的“心理活动”并没有变窄,虽然足不出户,但她通过读刊物、读报纸,掌握社会动态,关心文坛最新消息,关心社会,关注教育,关心朋友和亲人。思考深刻、话语犀利,是冰心晚年文学作品的风格,也是其日记的风格。

冰心每天都会看新寄来的刊物,“看不胜看”。从日记的记录可以看出,冰心常看的有《小说月报》《新文学史料》《人民文学》《收获》《当代》《新华文摘》《小说选刊》等文学类刊物;也会看地方戏刊物,如南京的《莫愁》;学院刊物,如《文教资料》;港台刊物,如《香港文学》《海峡》;其他专业型刊物,如中国残疾人联合会主办的《三月风》,刑警刊物《啄木鸟》等,涉猎广泛。看完刊物,冰心在日记中往往会有简短的评价,有时是对刊物本身的褒贬,有时则会具体到刊物中的某篇文章:

我看完了一本《台湾文学选刊》,看时很热闹,看完毫无印象,讲的[得]太平凡了。(1991年2月18日)

《小说选刊》内有《宝贝》,写得很动人。(1981年12月5日)

上午,看了一段《海峡》的小说《阳光背后》,情节十分离奇,而且没有结果,这是台湾小说本色。(1991年4月10日)

午后,看寄来的《当代诗词点评》,没有什么太好的,有唐宋诗词在前,再写旧诗词就吃力不讨好了。(1991年6月20日)

从冰心日记中对作品的评论可以看出,冰心喜欢看语言精练、史料丰富、带有古典文学气息和怀旧韵味,或反映内心真实情感,具有现实意义的文章;对于华而不实、标新立异、情节离奇、内容琐碎、矫揉造作的文章没有好感。她对优秀的刊物寄有很高期望,对其中叙述的平庸、文章的烦琐冗长流露不满,“看《收获》也有许多没意思而又长的文章。”“下午,得许多书刊,都没意思,看了《人民文学》等,都不好看而且现在的叙事都很平庸。”这种文学观与冰心早年所倡导的创作“应当是个人方面绝对的自由挥写”十分相似。

晚年的冰心关注新作家的成长。作家或文学爱好者总是将新作寄给冰心,冰心几乎每本必看,并且予以点评。她看老作家,如张天翼、张爱玲、杨绛的作品,也关注中青年作家,如谌容、张抗抗、铁凝、王小鹰的作品;也看文学纪实、文学传记、文学评论、文学史料类文章。在日记中,冰心会简单介绍看过的文章,对于优秀作品,会反复阅读并赞美欣赏;对于不甚满意的作品,也不乏犀利的批评:

《张天翼短篇小说选》,他对于当时小市民及小市民生活写得很真。(1982年1月10日)

港台小说《海峡》,说的都是港台故事,小题大做,没多大意思。(1991年4月7日)

上午,看完《新文学史料》,我还看了《古文观止》,看魏征上唐太宗的“十思”,不但与当时有益,后世亦可作为借鉴。(1991年8月27日)

看完一本《香港文学》,没甚思想,只是做‘小说’。(1992年3月9日)

下午,看完一本韦君宜的一本《旧梦难温》,她知道许多人情世故,都出我意料之外。(1991年7月21日)

又如,对于电视剧:

看电视《红楼梦》,“鸳鸯辞婚”一段很精采[彩]。(1991年5月18日)

冰心曾经写作《万般皆上品……——一个副教授的独白》《无士则如何》,表达对社会不重视教育、不重视知识分子的忧心。在《我请求》里,冰心对报告文学《神圣忧思录——中小学教育危机纪实》中反映的问题,即中小学教师的“任务之中,待遇之低,生活之苦”谈起,请求国家重视教育。在《我呜咽着重新看完〈国殇〉》里,冰心写道:

说一千,道一万,抢救知识分子的工作,还得知识分子自己来做,“殷忧启圣,多难兴邦”,呼吁,请求,是没有多大用处的,我有这个经验!

冰心相信中国人民中还是有一些“关心祖国前途民族命运的人们”,她身体力行,在新时期自觉地承担起重视知识分子、重视教育的责任。

1972年9月18日,冰心到人民大會堂出席周总理招待日本自民党议员的宴会时,周总理说,“冰心同志,你我年纪都不小了,对党和人民就只能是‘鞠躬尽瘁’这四个字呵”。晚年的冰心,与时间赛跑,与身体抗争,扶持青年作家,关心教育事业和社会发展,关注文坛动态,写短小精悍的文章,为来访的文学爱好者写序、写字,接受采访,“鞠躬尽瘁”地行使着知识分子独立思考、承担社会使命的责任。冰心的晚年日记是冰心晚年散文《我的一天》的具体化。在日记里,她絮絮叨叨地记录着自己晚年酸甜苦辣的生活,她是一位伟大的作家,也是一位坚强的、瘦弱的,可爱又可敬的平凡老太太。

(作者为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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