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修笔下的中国形象建构及生成机理①
2021-01-02张海燕
张海燕,徐 梅
(喀什大学a.人文学院;b.学报编辑部,新疆 喀什 844006)
被认为是20 世纪法国最重要、最伟大的诗人之一的亨利·米修(1893—1984),以四十多部诗集闻名于世。他擅长以中国水墨作画,且成就非凡,被旅法画家赵无极称为“深谙东方精神”。米修游历了东方后,于1933 年出版了《一个野蛮人在亚洲》。七八十年代,发表了《时刻》《中国意象文字》《移动,解脱》等具有浓厚东方色彩的诗作。由于其诗歌语言、创作心里和作品风格的独特性,被认为是“反叛的诗人”、写“内心体验”的诗人、“善于通过书写和绘画来挖掘‘内部空间’”的诗人。评论家勒内·贝尔特雷、纪德、罗贝尔·布雷松、让-米歇尔·莫尔普瓦、雷蒙·布鲁尔、布里吉特·乌芙里-维亚尔等,均从心理学、语言学等视域对米修及其诗歌进行研究,肯定其创作独创性的同时,也给其多数诗作贴上了晦涩、怪诞以及难于理解的标签。
1982 年程抱一《法国当代诗人亨利·米修》的发表成为中国学界对米修研究的起点。[1]之后不少研究者对米修开展了多维度的研究。其中,钱林森关注的着眼点在米修与中国文化关系[2];金丝燕分析了米修诗歌的“虚”与道家的联系[3];杜青钢评析了米修趋“虚”向“道”的历程[4],认为实地周游世界、内心空间漫游、麻醉品天地的迷幻、驰骋于东方智慧的无际天空四者构成了米修一生的旅行[5];1999 年杜青钢的《为道日损、见素抱朴——从道家的角度释读米修》、刘阳的《中国给了他另一种眼光——亨利·米修与中国艺术》对米修与中国的深层文化因缘进行了有益的探讨。
已有的研究着眼于米修创作思想、诗歌的独特个性和浓郁的东方特色,挖掘米修与中国的文化关系,鲜有从形象学的视角观照米修作品。“形象学”研究一国文学中异国形象及其所蕴涵的文化意义。巴柔教授认为形象就是对一个文化现实的描述。[6]笔者拟运用比较文学形象学的研究视角和方法,结合米修诗歌作品分析其笔下建构的中国形象,进而探讨其中国形象构建的生成机理。
一、米修笔下建构的中国形象
(一)具有多重性与复杂性的民族性格
1.融于自然、有创造力、有道德感,诚实、勤劳、智慧的主体性格
(1)自然之子与崇阴智慧的缔造者
米修对于中国这个古老而又新生的国家,充满了新鲜感。他发现中国人“喜欢大自然”,与大自然融合,“寻求处于生命根底的层次”,有一种返本意识,乐观乐天,很少写“伤心的诗”,视死亡为寻常事,在死亡面前“不悲伤”,坦然悠然,没有任何悲剧意味,有一种宠辱不惊、从容自洽的耐活性和耐受性。“幸福的时候不过分高傲自满,灾难时也能承受得起”。他从中国少女的脸上领悟了“她们生于斯,生长斯的文化”,认为中国人似乎“永葆二八年华”,历经岁月仍旧“鲜艳无双”(《过往》)。他推崇中国女性的阴柔美,“中国女人与月亮惊人的相似。……与他们相比,欧洲人样子太夸张,真正的野猪一样的丑脸。”中国女人的爱深沉、细腻而持久,让人亲近、自在,似“不知独居的常春藤”。他赞美月光智慧、崇阴智慧这些受自然滋养而形成的结晶,认为这是有别于西方文化的中国文化的一大特征。
(2)“灵巧”的工艺创造者
米修在其诗歌中以他者视角对中国人的民族性格作了介绍和评价,盛赞中国人是“天生的工艺师”,列举了十多项发明来说明中国人聪明智慧、“灵巧、准确”,有“模仿的秉性”,善于发明创造,肯定了中国人的创造能力。他认为“诚实”“勤劳”“智慧”的“中国人创造了一切”,中国人的创造力在宏观宇宙世界、微观日常生活中比比皆是。
(3)中国式“务虚”——道德遵奉者
米修眼中的中国人是道德的遵奉者。在他笔下,普通的搬运工与众不同,体现出工作智慧。搬运是精确行动,体现了中国人“巧妙的平衡”[7]120。在他看来,这种搬运方式是“良好行为的结合”,他称之为“道德”。他还引述了《镜花缘》中的君子国故事,刻画了在贸易中的“诚实”。在他的笔下,中国人还有孝敬父母等传统美德。其实不少法国作家都关注到中国的道德观、中国传统的精神伦理上的教谕,如农耕活动“祝圣”、礼仪教化等,他们视之为“务虚”。如马尔罗、艾黎·福尔等,基于对中国人的“追求抽象、重视超验”民族性格与认知的把握,他们认为“中国人的感情总是更偏向于非个人的那一面”,认为中国人追求“道德完善”[8],本质是追求“牺牲者”身份,从而分享到伟大;认为中国人崇尚“天人合一”“天道”,追求自我超越和道德水准的完善,把“成为合规者”当作行为准则,以保证社会生活的顺畅自如;在中国人眼里,“天道”“合规”要远比某些具体利益重要与实惠。[8]这无疑是西方人基于功利主义思维进行的解释。
2.具有爱面子、忍耐与压抑、自我保护意识强等内倾特征
(1)忍耐、逃避与压抑的傀儡
米修认为“忍耐”是中国人的一大生存准则,他们不具有天生的热烈、易怒和好斗性;自我保护意识强,擅长躲避,“首先做的就是要受到保护”“中国人最擅长的,是逃避的技巧……”。在他笔下,农民、小贩面临数次破产、被抢劫,还“保持着耐心”,欧洲人“不可忍受,令人不安”的,中国人却一直忍受,“像傀儡那样行事”[7]。但忍耐造就了别人的步步紧逼和自我个性的丧失;“能忍则安”、一味平和导致了强盗的泛滥。中国人的压抑也给米修深切的感受:“有一种病等着中国人:有时他们不会再笑。”[7]130他认为极度忍耐和极力压抑自己的真情实感形成了冷漠与麻木,形成了不应有的逃避、疏离和隔阂,造成毫无处世原则性。米修对此诟病道:在中国……没有原则,没有推理,没有什么东西威胁受害者。强盗被视为一种自然的成分。
(2)极力维护安全与面子
米修揭示了20 世纪30 年代中国的军阀混战、盗贼横行、民不聊生的现状。由于对中国缺乏深度了解,他认识不到造成社会混乱的根本原因是当时政府的无能,却认为这源于中国人的平和。他注意到虽已国破家亡,但中国人仍然“死要面子活受罪”,好像总是感到被人看,导致不能自由表达,无法纠正错误。这种“敏感”的精神面貌,深刻地影响着中国人的生活方式。这些在欧洲人眼中是真正的病态。
(3)基于精神胜利法的生死观和处世态度
米修对中国人的精神胜利法有深切的体悟,且在一定程度上也在自己的生活和创作中践行这种理念。他的诗集如《我的领地》《夜动》《考验,驱魔》等,用极大的篇幅多次描写了这种自我解脱的心理方式。他的“驱魔法”,具有精神胜利法的典型特征,表征着精神胜利的心理机制。杜青钢认为米修的“驱魔法”“颇似阿Q 的精神胜利法”,大有“‘儿子打老子’的意味”[9]。葛雷提到米梢(即米修)的作品受到了已被译成法文的鲁迅小说《阿Q 正传》风格的影响[10],表现出对于生与死和处事态度上的玩世不恭,以虚妄的幻想、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来维持心理平衡,表现出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诞感。他总是运用“驱魔”妙法,通过虚幻性想象、虚构性对比,或有计划、或试探性地做着寻求立足点的白日梦,进行一阵想象的虐待狂式的发泄,以谋求摆脱现实困境,实现某种形而上学的解脱与安慰,获得心理平衡。
(二)丰富而深奥的哲学思考与智慧沉淀
1.致虚守静的道家投影
中国文化中的道家思想,是米修对中国最深刻的认知之一。毕贡等批评家认为米修的诗“难以琢磨”,用一个“怪”字来形容他以及他的作品。笔者发现,其作品在“表现自我、独特、晦涩”的西方特征背后,弥漫着浓厚的东方思想,尤其是有着浓重的道家投影。法国汉学家安田朴指出,米修在“言隐唱道”;托岱认为米修与中国之道遥相呼应;高岱尔指出“米修开启了西方的《道德经》”。[11]
米修景仰已久的中国哲学家是老子,同时他还崇尚老庄的“无为而治”“无为无不为”的东方神秘智慧。他在亚洲之旅中反复阅读《道德经》译本,“感到幸福无比,吐出了心中的怒气”。1930 年米修怀着憧憬与热情游历中国,悟识于“道”,“旅途中,我读书、观察、学习、思考、沉思,……怀有一种宁静。与道相合,融于一切”[4],感念于此,他写下了长诗《一个野蛮人在中国》。在《致勃朗书》中他认为老子“触及事物的底蕴”却“未被理解”[7]143,认为自己找到了企盼已久的与自身气质相契合的思想,以至于返回巴黎后依然难以释怀。亚洲之行对米修意义重大,尤其是对老子的发现。中国“在哲学上、生活上,寻求处于生命的根底层次”,中国哲学和艺术使他的“内心空间”张力大增,他转向了东方智慧,开始体验道家修行,并用诗歌来表达自己对“道家”思想的理解,他的诗因而打上了老庄的烙印,挺进了神秘领地,实现着他的“驱魔”意义。米修1934 年发表的《趋于平静》中,“他”置身于“无风的狂飙”“无水的海”这种环境中,即便遭遇到“卡车压断”,依然神色依旧,保持着宁静。一个与世无争、静虚无为、淡泊修身、荣辱不惊的个体形象跃然纸上。他俨然似道家诸子笔下的进入了化境的真人、神人、至人、圣人。该作被著名诗人雷伊力认为是:虽“未点明诗的形而上指意”,但“基本上是道家之诗”[4]。诗人一反西方传统的对于虚的解释,已经颇具东方智慧的意味。
当然,“无风之飙在肆虐”,米修“演道”,始终难以摆脱暴力色彩,与道的本义相违,与老庄之道存在着距离。不难看出米修正站在东西两种文化的交叉口:他想摆脱却无法摆脱西方文化的困扰,因为那是根基性的;他向往东方文化,但东方智慧之树在他心中结出的只是一颗“硕大的苦果”。“道”中人的气度和思维模式融合在米修以后的作品和行为中。道的玄妙,无为而为、见素抱朴、以柔克刚、知者不言、大言稀声以及“致虚极、守静笃”等思想和观点,在米修诗歌中时有闪现。
“如一,包容一切,一,宇宙,圣化。”(《时刻》)[12]
“空者即大,在虚空中我们享受广博。”(《经验,驱魔》)[13]
“水始终最强硬,无论它以何种方式出现。”(《夜动》)[14]
“看不见地教化,一处出现,其余皆隐。”(《走向盈满》)[15]
“儿童柔弱时,他有狮子的力量。”(《走向盈满》)[15]
米修所生存的西方文化语境,使其所理解和呈现的“道”不可能是纯粹意义上的,甚至是与“道”相违、同东方艺术精神相背的,如其作品中对痛苦、暴力的张扬;道家悟道注重整体的模糊参悟,倡导惚兮恍兮,米修则表现出一定的尚真求正的科学精神,追求严密和精确;东方思想主张“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米修却在验虚悟道的神游中,极尽铺排之能事等;道家“以物观物”,力求“物我合一”的浑然,米修基于对西方文化有目的的反抗,借道观心,以虚化实,去繁务虚,表面上主客体融合,实则物我相分:“漫步海滨,一面是波涛,一面是我孤独的身影。”(《超越》)[15]虽然与东方思想相融,但从“自我”出发进行主体观照时,也只能是将东方思想作为反抗西方文化的手段或工具。而且这种反抗,正切合了西方人一贯标榜的追新立异。由此看来,米修之“道”及其个人目的的修炼,远没有达到“物我合一”的境界,归根结底是西方的。
谢阁兰与道家有明确分歧;诗人德纪一时的心血来潮偶尔出现东方意境(《近与远》);法国文学评论家罗兰·巴特从虚的世界里,看到了意义的多样性,但关注的是意义生发与流转过程,以及以极小代价获得盈满的能指运动的特征。[16]相比之下,米修之于道,是认同并全然投入,彻底依附,道家对米修更多的是认识论和方法论的影响。[15]米修立足于本位文化,立足于母语,参照东方思想,趋虚向道,躬行“演道”,并“时时刻刻与内心的缺陷保持联系”(《过往》)。[15]在两种文化的碰撞与交流中觅得新知,从而幽妙、自由地翱翔于两种文化的高空。[15]故而有日本学者认为米修之道既是东方的,又是西方的,“更确切的说,它是全人类的”。
2.禅中见性的东方气韵
米修在中国发现了禅。在东方文化中,禅是见性的方法,是人们挣脱桎梏走向自由的途径。禅的精神契合了诗人的精神追求,使其对禅也有自己的向往和领悟。他认识到知识文明具有限制人真性、篡改人本性的副作用,力求“砸破知识及逻辑的棺木”以“求解放”“得自由”(《世界》)[15]。他注重从所遇到的一切中“开悟”,从而获得了万物从对立、竞争中得以解脱、解放的真知。
一是以悖论手法突破常规。米修的精神的领悟过程,正与禅理暗合。诗歌书写的精神之向上,也与禅宗达到较高程度的契合。他注意到禅师们惯用悖论手法去勘破常规逻辑,揭示世界本相。很多著名的禅宗公案都包含有悖论思想,如《祖堂集》卷十八“赵州和尚”。米修诗作中用大量的悖论语句对禅宗思想进行了跨文化的现代转换。他冲破常规逻辑,体现统一对立,从悖违的意象中揭示新的真实,悖论中散发着禅的意味。尤其是常以悖论句论及东方景观,“他冷于不冷,热于不热,……没有纤维素却挺拔的树。”(《走向宁静》)[15]这是典型的道诗的悖论框架。米修近两百条格言警句,一反逻辑,二反常规,其警句“高山上沉默,平原下多雨”“鸟的狂热激不起树的兴趣”(《知识的碎片》)颇似公案,着眼于禅,贯彻了理智的审美追求。他的诗讲究自发性,主张无为而为,冲破现有知识,颇有不立文字的禅宗的意味。他将道、禅融为一体,在诗作中实践着东方思想。
二是喝师之修,顿悟之妙。禅主张不立文字,认为语言阻碍人们发出真声。中国禅宗素有德山棒临济喝之称。德山讲法惯用棒喝,大吼一声,使不少人茅塞顿开,豁然了悟。米修发表于20 世纪40 年代的组诗《考验,驱魔》,便由“喝师”串联而成。《世界》中写道:“请让学者远离我,喝师说,他知识的棺木限制了他的理性,‘哦!自由’大师说,请远离我,冥思打坐的人……”[15]《世界》中塑造的喝师便是临济。常规语言会使人们深陷于迷宫。呼喝直出内心,看似简单,实乃奥妙无穷。它反语言,阻止了无止无境的语辩,折射出被语言掩盖的真实。米修认识到喝呼的内涵深蕴:“呼喝为了使声音沉寂”[17],“那是没出路的迷宫,喝师说,一切塌陷,无一解放……”[18]他常用呼喝的方式来进行禅修。在《过往》中,他认为“最为直接有效的方式就是喊一声”。他跳出囿限,将呼喝与他的驱魔法糅为一体,把禅韵融入自己的诗歌追求中。对于米修对喝师的描写以及对呼喝的感受与丰富的文本表现,杜青钢在其专著《米修与中国文化》中有着详尽的论述[11],在此不做赘言。
三是以重复归朴返本。米修还注意到禅师们见性的另一种方法——重复。重复看似简单,其实是禅师们剥离了事物的表面迷惑,还原本真。米修通过大量重复来塑造中国形象,诗作中经常出现一个或几个词和意象的反复咏唱,其思想和创作中的禅宗倾向一目了然。如《中国意符文字》中,“充满”重复31 次,构成了全诗的结构要素和骨架,最后归于“意念的群体或融于诗的群体”[11]207-209,以多次重复简化了中国意符文字,原本抽象的文字符号变得可被触知,这正暗通与了禅宗的重复精神。《狗过的生活》《折缝中的人生》《我抽除,我挖掘》中,那一次次被反复脱掉的“衬衣”,正如需要经常拂拭的明镜台上的尘埃,隐喻着通向禅宗正道必须摆脱的外在之物。《等待》《折缝里的人生》及至诗末,返朴归本。禅家“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的归朴返本意味,通过一连串的重复微妙地表现出来。在这样的中国形象建构中,米修一步步走向禅修境界,返归于世相的本真,达到了较高的禅宗修为。
米修从禅中得悟,感受到随缘自适、乐在禅中的逍遥自在。从中国回法后不久,他便写了《简朴》,体现了他的精神裂变——从前为弄清“我究竟是谁”、寻找自我本性而呐喊、反问、质疑,冥思苦想,辗转反侧,在游历中国后,得到了求简向朴的智慧。当然他避免不了西方式的思辨色彩,他的惬意与宁静是以想象的施虐心理得到满足为前提的,只是以此来抵拒现实。他胸中依然蕴积着怒气与暴力,远未达到平常心,因而与禅尚有一定距离。
(三)多样化的文化形态与生态
1.文化形态:多元复合
(1)汉字 米修所建构的中国形象,呈现出多元复合的文化形态。他较早认识到中国艺术与中国语言文字的密切关系。一是他认为,汉语具有“简练”“单音节”“清脆”等特点,更适用于文学特别是诗歌。中国象形文字具有独特的美。“没有哪一种语言比汉语更美。”“汉字具备这种能力(奇异性和独创性)”,“每个词散发一种诱惑”。二在于他发现中国文字具有浓郁的诗情画意。他发现李白的《渌水曲》,翻译的四句法文只包含了一幅图景;但汉语诗境中却蕴涵几十幅图景,“每个字都是一道风景”。他赞叹中国诗歌内容丰富,“令人愉悦”,“充满了比喻”[11]。
(2)书法 他称赞中国书法“是对汉语的颂扬,对诗人的庇护,是使诗具有价值,使诗具有尽善尽美的表现形式”。他还称赞中国绘画干净利落,自然纯粹,像是“一些未被欲念唤醒的优雅的精灵”[11]。
(3)音乐与戏曲 米修由衷赞美中国音乐,认为中国音乐具有最平和、最不沉酣、最不和缓等品质与特色,具有最“令我感动”的魅力;十分人道、乖巧、天真、大众化、欢快,并且有如“家庭聚会”;美好而令人愉悦,适合社交。他还认为中国音乐始终有一种清澈的灵魂,有着奇异力量。他对中国音乐情有独钟,借用《论语》中记载的孔子听韶乐“三月不知肉味”的典故赞叹乐曲的魔力,甚至说,听到中国乐曲,他就感到“从过错和邪念中摆脱出来”。他同样肯定中国戏曲音乐,极其欣赏京剧唱腔的柔和感人的效果,对梅兰芳的戏赞不绝口:“谁没有听过梅兰芳就不知道什么叫温和,令人心碎的温和、催人泪下、使人极度痛苦。”“只有中国戏是一种真正的精神戏。”[11]看到喜剧人物的虚拟表演时,他就对中国戏剧的舞台表现功能大加赞赏。
2.文化生态:闭关自守、惯于模仿
米修并不是盲目地一味塑造值得歌颂的中国形象,他也带着善意的指责和批判去塑造中国形象,并表达自己对中国的现状和未来的深思和忧虑,对不合理的弊端的改良期待。他最为关注与忧虑的,是中国闭关自守的文化心态。他对象征着中华民族的意志、勇气和力量的长城大加赞赏,但也看到了闭关自守的文化心态:“中华帝国以长城与中国的其他小国隔开,首先要做的,是要受保护。……中国建筑物……处处有巨大的屏障,随后还有屏风……”[7]144
在中国人的眼里,盆景、假山雅致精巧,显出了独特的审美旨趣,米修却从盆景、假山等精美的艺术品中窥见了中国人惯于模仿的习性,他给予揭示——“……中国人有模仿的趣味”,而且这已经根深蒂固,以致中国哲学家的整个思想都建构在这种习性之上,并成为流传下来的典范。他尖锐地批评到:“一个不讲个性不主创新的民族是没有前途的。”[11]45
20 世纪30 年代后,米修再未造访过中国,但他却始终关注着中国的发展态势。日本侵华时,他对文明古国的命运给予了深度关切与同情。这时他笔下的中国形象,是“既麻木又紧张的时代”,“这文明的古国多疑、闭塞,无法再恢复镇静……”1967 年再版《一个野蛮人在亚洲》时,他用写序言和添加注释的方式,传达对中国的新的认知与期待:“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她趋向何方,中国永远与世不同。她已复生……中国永远出人意料,永远是杰出的。”[15]
二、米修笔下的中国形象的生成机理
(一)西方世界对中国形象的集体想象,成为米修作品的生成语境
启蒙运动及文艺复兴时,西方步入了资本主义时代,人文主义思想的发展、科学技术的进步、新航道的发现,扩充了西方国家对外交流与扩张的路径。西方开始关注蕴藏在中国儒家思想体系中的文化启蒙价值,在伏尔泰及其他先哲的尝试和努力下,中国形象在欧洲社会产生了重大影响,孟德卫在《1500—1800:中西方的伟大相遇》中勾画的独特的中国文化图景,勾勒出令西方社会神往的东方世界,当然免不了对中国形象进行部分乌托邦化的塑造。
18 世纪中后期开始,开放性的现代性叙事之下,西方人眼中的臻美的中国形象已然不复存在,而成为落后、对立于进步与文明的代名词。欧洲中心主义价值观以进步和自由为评价尺度,凸显了西方的优越性,也让西方政治、文化、经济及意识形态等诉求在中国蔓延。西方现代性叙事蛮横地以其强盗逻辑和权力话语统摄了关于中国的文本书写,要求经过改造的中国形象成为西方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及全球主义意识形态的有机构成,参与西方文化霸权的建构。
可见,在不同历史时期的西方现代性叙事体系中,中国形象始终作为一种“文化他者”而存在。从内涵之维而言,西方现代性叙事“文化他者化”中国形象通常以“文化中国”为基点,对不同语境下“文化中国”的诸如历史文化、民族精神、社会风俗等文化要素进行抽象处理,展示在“看”、尤其是“被看”的固定程式中,试图以一种话语模态与经验常识将中国形象本质化,遏制其发展与变革。“西方之中国”的多重诉求,使中国形象无法回归到“看与被看”同构共生的展演程式中来。在这种语境之下,米修进行着他的中国形象建构。
(二)自身性格和经历使其拒斥本位文化而向往异域文化
米修于1899 年生于比利时的拉姆尔城,家庭不太富,但温饱不成问题。但米修觉得自己的童年就好像蒙上了一层阴影。“冷漠,食欲不振,反抗。如局外人。对生活不满……厌烦气味、交际。……”[15]天生身体羸弱性格孤僻的他,缺乏母爱,对亲人也非常不满,有很重的羞耻心,蔑视自己,蔑视一切。厌恶与回避着外在社会和人群。儿时受到的冷落、打击以及他自身固有的孤僻,使其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孤独意识,形成了后来的怪异性格和逆反心理,从而造就了他对自己的父母、家庭以及外部环境的反抗性格。这些使他萌发了对生存环境和社会文化的拒斥与背离,催发出他对异域文化和智慧的向往和渴望。
在这个意义上,原本无意识的人生逃避转化为有意识的个人发现,文明的东方古国向他提供了摆脱本位文化习俗的机会和跳板。和中国文化的耦合,构建出特有的中国形象,就和米修个人的性格和经历有着同一的内在逻辑,成为他投射自我、返观自我、认知自我的一种方式。
(三)中国文化满足其精神需求,使其找到文化方向
米修早期的文学实践和探索,因与东方没有直接接触,而未见建构中国形象的文本,但是源自经典文本中关于中国的知识体系和西方对中国形象的部分乌托邦化的塑造,使诗人对中国产生了美好幻想。1930 年的亚洲之行是诗人人生历程和诗歌创作中的一个里程碑。东方文化“给米修提供了全新的氧气和养料”[15],开阔了诗人的视野。而中国之行的现实体验,为他提供了新题材、新观照、新语言。从《道德经》到《诗经》,《渌水曲》到《镜花缘》等,对中国作品的丰富的阅读体验使米修对东方和中国有了基本的认识,尤其是诗境中的“东方气韵”,引发他高度的精神契合;而对中国的实地考察,亲身的文化体验,接触到了中国文化以及中国文化的体现者,使米修对中国有了比较深刻的了解。作为中国文学乃至文化的接受者,米修加以审视与批评,已然切中文化根由。大到哲学、思想、文化,小到自然景物、人文习俗,他都兴趣盎然,他的心灵向往终于找到了归宿。除了在行为上模仿东方的生存方式、追求“东方智慧”,米修在文学作品中也着力构建中国形象,表现东方色彩。《转角柱》《时刻》《中国意象文字》《迎头痛击》等作品中,完全展现出一片平和、宁静的新天地,早期作品中的痛苦、沉闷情绪及对生存环境的反抗意识已了无痕迹。即便是后来没有再来过中国,米修也一直给予关注和期待。在20世纪60 年代的新版诗集的序言中,他依然提到中国给他带来的亲切感。“我兴奋地沉浸在这种亲切中,相信我从那里获益匪浅。”中国文化满足了米修对异域文化的向往,填补了其内心的空白,使他的心灵找到了归宿。诗人在情感上、精神上已然与中国文化遥相呼应,与中国文化融为一体。
三、结语
20 世纪30 年代,米修与亚洲尤其是与中国的遇合,改变其精神走向和文字轨迹,其在文本中建构了具有多重性与复杂性的民族性格,有着丰富而深奥的哲学思考和智慧积淀、多样化的文化形态与生态的中国形象。西方世界对中国形象的集体想象,成为米修作品的生成语境;自身性格和经历使其拒斥本位文化而向往异域文化;中国文化满足其精神需求,使其找到文化方向。这些构成了米修塑造的中国形象的生成机理。近距离接触中国之后,其书写方式更为现实,也更为深切。在其涉及中国主题的作品中,总能找到对异域情调的追求以及理解性的接受姿态,诗歌所描述的中国形象呼应着作家亲历性特征,制造出一种权威话语,成为其中国形象的生发点,也使其笔下中国形象具有“双重面相和双重视域”:一方面,中国形象构造基于西方文化体系尤其是法国文化内部,是典型的“他者”视域之下的中国形象,与中国传统文化因素全然不同;另一方面,中国形象亦是米修反观法国文化体系以及自身的镜像和参照物,反射出法国文化特性,形成西方的“在场”。双重视域下建构中国形象,兼有肯定与批判、迷恋与憎恶,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西方价值判断标准。
另外,米修的中国形象塑造,体现出他的自我认知倾向,实际上是米修对西方文化反思的内在需求,是探寻灵魂家园、回归本我的重要媒介和精神之旅。这使他成为了“中国派的法国诗人”,走向了“盈满”,达到了内心的宁静。以“他者”为镜,认识自我,亦是比较文学形象学的题中要义。但我们同时也要看到,米修对中国的喜爱完全出自本心,他喜欢中国文化,表现中国文化,践行古老规范与模式,反映中国智慧与思想,与中国文化深度相融。这真正体现了世界主义的博大胸怀,堪称是世界文化交流的典范。当然,参照“他者”观照中国的视野,我们也能在视角转换中受到全新的冲击并获得自我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