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合伙人”的创业之余
——论《创业史》的生活性
2021-01-02李继凯
张 旭,李继凯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00)
柳青曾在初刊本《创业史》(第1部)的“题叙”之前和“题叙”最后一段说到:“我实际上在编写很长的生活故事。”“他们的‘生活故事’不只是 20世纪 50年代中国农民的‘生活故事’,也是千百年来中国农民的‘生活故事’在 50年代的一次续写与翻新。”[1]读完创业史,读者们脑海中大概对五六十年代的农民会产生这样的印象,不舍吃穿,吃苦耐劳,那么不舍吃穿到什么程度,吃苦耐劳到什么程度,就是因为《创业史》中那些生活性的描写大大丰富了我们脑海中对农民的印象,创造出来了这些呼之欲出的鲜活的农民群像,而这些在很大程度上仰赖于柳青深入农村,在人物构成上下的功夫,精准抓住农民的“发家梦想”这一核心的生活动力,以及对《创业史》中非中心场面的铺排描写。
这里的生活性主要是指人在工作即创业之余的具体日常生活,本文主要指在皇甫村阶级斗争之外的劳苦大众的普通活动,还有虽在农业合作洪流包裹之下但居于边缘地位的人物,以及无论是中心人物还是非中心人物都在共同追求着的生活梦想,由这些日常生活片段来提醒人们为了生活而创业,为了创业而活着。
一、群像式的人物构成
以群像的方式来浓缩一个时代或集体,这种方法最容易凸显作品的生活性与宏大性。“群像结构与日常生活细节流小说在本质上相契合。”[2]“之所以说群像结构与日常生活细节流小说在本质上相契合,是因为日常生活的原生态本应就是多中心的人物结构形态,每个人物都应是自己日常生活的中心和主人。”[2]30-42虽然《创业史》不以“日常生活细节流小说”为主要标签,但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也是生活细节在文本中的自然流淌。作品所描写的农村图景都集中在黄堡镇下堡乡皇甫村蛤蟆滩这片土地,作者要描写这个宏大的农村图景,那么他得安排各式各样的农民形象,在人物组织构成上苦下一番功夫。
《创业史》里边几乎囊括了各种各样的人物。这些农民组成按自然属性分有男人、女人;按担任的社会职务分有村干部和农民;按社会资历分有老人、青年人、孩子;按品质秉性分有好人、正经人、心眼坏的人等;按身体健康分则有残疾的人、健全的人、多少受生活苦累而又一点疾病的人等。彼此之间再相互交叉,那么每个人都具备了各自的特点,成为一个个独立的人物,人物与人物之间又构成多层社会关系。这种由多层社会关系架构起来的文本给创业之余的生活表达提供了丰富的施展空间。柳青构造了梁生宝、梁三老汉、郭振山、郭世富、姚士杰、梁生禄、冯有万、高增幅、欢喜、郭锁、冯有义、任老四、白占魁、改霞、秀兰、生宝他妈、欢喜他妈、素芳、拴拴、直杠老汉等至少二十个人物,既有中心人物,又有非中心人物,既有主要人物,又有次要人物。在长篇小说的体式下,为了表现这种生活性,就不能不采用群像式的人物组成方法。有挑大梁的村干部梁生宝之类,还有村里的风云人物,如蛤蟆滩“三大能人”、郭振山等,这些都是家大业大,年龄中上,社会资历深,在村里被认为是会来事的“能人”,一些重要的场合都少不了他们。除了这些人物还有农村生活中处于非中心社群的比如这些人的妻子、生宝他妈、欢喜他妈,是农村里的大妈辈的,操持着家里的杂务,一般不出现在重大事件的第一线。青年中的女性形象如改霞,秀兰。还有一些农村里的负面形象,每一个村里总是会有这样一两个的受苦人,有眼瞎的直杠老汉,以老实作为性格突出特征的拴拴,还有逆来顺受,苦命的素芳等等。在这些农民群像中,似乎非中心人物承担的生活味要比中心人物承担的更浓厚一些,而中心人物承担的政治性更多一些。这些非中心人物的设置会延展出更多的社群关系,使一些行动场面,事件细节的生活性更加纯粹。
为了使《创业史》不独唱政治高歌,采用中心人物与非中心人物互相结合的这种群像结构模式,从而生活性不被政治性或社会性所完全遮蔽。试想,如果只有中心人物梁生宝、梁三老汉等的描写,没有其他边缘人物的叙述,那么担任革命政治任务的这些中心人物再去完成生活气息的使命,就会显得捉襟见肘。这些非中心人物的描写也充分证明了农业合作运动全面广阔地影响到了每个人,这种农业革命的无边威力给每个人的生活都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心人物突出,但又有农民群像式的人物安排正体现了日常生活中农村社会关系的多元共生,丰富复杂。
二、“谁手里有粮,谁就是村里王”
时代已经改变,动荡的战乱时代已经离去,“靠枪炮的革命已经成功了,靠优越性,靠多打粮食的革命才开头哩。”但无论什么年代,多打粮食永远是农民生活里的主业,这是农民的“发家梦想”。“郭世富最清楚粮食是什么东西。对庄稼人,粮食经常是半货币性质的东西。”[4]柳青对农民“发家梦想”的重点捕捉,让这项政治性运动或社会性活动同时具有了生活的味道。拨开这“发家梦想”的政治属性,即不管这是否带有小农经济的私有属性,是否太过个人意识,农民们怎么在农业合作的阶级洪流当中斗来斗去,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来实现这梦想,会看到政治性所遮盖不了的熠熠的生活光芒。农民一辈子的梦想就是发家致富,他们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能住上好房子,穿上新衣服,比如想住砖瓦房摆脱草棚屋,对拥有锄、头、铁锹的渴望等等。这些都是生活的“奔头”。
柳青将这种“发家梦想”描写得很具体,“贫穷及与此相关的饥荒、逃难、乞讨、借贷、疾病、死亡等等,无疑是柳青这部‘生活故事’的最显眼的‘关键词’,名曰《创业史》,实则是‘贫困史’。”[1]154-156这些摆脱贫穷,艰难创业的生活道路是国家与农民同步创业的苦难演绎。
上个年代的物质条件与在这种条件下培育的农民的精神状态,都是值得被铭记的,创业的前边总是离不了艰苦两个字。我们先来看一看这些创业者对富裕与尊严的追求:住宅上,目前的水平是土墙,稻草棚屋,希望达到的水平是砖瓦房;车具农具上,目前水平大部分是没有的,希望能拥有一辆胶轮车、马、牛;土地上,希望能拥有自己的土地。这些就是富裕农民的标配。所以,世代农民们都是为了这个目标建立家业,是普遍农民的生活梦想,就像梁三老汉说的,拥有了这些,就会被村里的人尊重,就会有乡村地位。这类似于我们现在对有车有房有工作的生活追求。庄稼人对牲口的看重,梁三老汉跟杨国华书记之间的谈话中说道:“牛王爷、马王爷,是庄稼人的财神爷。书记!庄稼人种地,全仗着高脚牲口!实在!谁没牛没马,谁就得给人家当牛当马”。虽然农民们追求的是有车有房有地,我们现在追求的也是有车有房有工资,但是牛、马、这些都是初级劳动力与生产力,说到底,那个时代还是穷。还有文中许多的对于贫穷的描写,农民的发家梦想被灾难激发出来,书中开头所写“庄稼人啊!在那个年头遇到灾荒,就如同百草遇到黑霜一样,哪里有一点抵抗的能力呢?”逃饥荒,一辈子没吃过糖,一年才吃一回肉,连白面条都是只有“贵宾”来了才舍得拿出来吃的。
柳青将农民对富裕的渴望,承受的灾难等不仅通过阶级斗争展现了出来,也通过对生活大业的追求显示了出来。正是因为创业的契机,这给了柳青还原农民真实生活与真实企盼的机会,从而不被其他主题限制。
三、非中心场面的描写
《创业史》里边有许多中心场面的描写,这些都推动着情节发展,隐含着政治性,时刻宣扬着主旋律的声调。在这些中心场面之外,非中心场面的描写,暂时缓和了阶级斗争的激烈性,让视野从冲突对立面转换到舒缓的生活场面。如果说中心场面主要承担了政治性的话,那么非中心场面则是生活性的主要体现者。
对非中心的生活场面的描写将作品的崇高主旨拉回到地面,带有了一点生活的味道,并且这些描写更细致地展现了人物的性格实际,使性格有现实生活作为根基依托。以打粮食为中心任务的农民每天都是在怎么做农活的?除了这个主业之外他们都在做些什么?关于这些生活细节的问题,我们可以从非中心场面的描写中找到答案。
庄稼人一天的生活日程安排以梁三老汉为例,“每天早晨,农技员起床的时候,梁三老汉已经从北原的公路上拾粪回来了。老汉饲养老白马、喂猪、给牲畜圈里垫干土、扫院、弄柴禾...整天不闲着。”具体工作内容的呈现使我们更能直观了解大多数农民一天的生活内容;欢喜他妈来梁三老汉他家串门时,生宝娘欢迎着串门的人说到“来嘛,串来嘛”欢喜他妈搭坐炕边,那双田间劳动过的半大脚站在脚地,和生宝他妈开始了农村妇女的家常唠嗑,说生宝的婚姻问题,帮助生宝他妈把灶台上的笼布提出来,把酒米倒在案板上晾起来。这种亲切自然的家常话使得整本书充溢着温暖的乡村家庭氛围;还有购买回来“百日黄”稻种时,“人们把粗大的手伸进解开的口袋里,用指头捏一撮稻种,放在手掌心里细瞅。他们用大拇指头搓搓,用口轻轻吹去稻糠,又细瞅。他们把大米粒投进已经留下胡子的、或者还没留下胡子的嘴里嚼碎,然后唾掉,然后互相交换意见。都说:成色不赖!”这种特有的庄稼人检验种子好坏的方法,被柳青细致的捕捉了进来,让人觉得这就是地道的农民,是“内行人”。
农民们聚在一块聊天气的地点场所,土神庙里,“官渠岸村巷的东头,又看西头,在小土神庙前头,官渠岸的‘闲话站’上,几个老农在晒太阳,说闲话哩。”;“布纽扣的对襟黑棉衣,布腰带,旧毡帽和包头巾,装束着他们庄稼人重劳动过的体形”对农民形象的描写,使我们对农民的印象从朦胧到立体化;还有梁三老汉与区委书记的谈话时,蹲在地上的这种动作形态;郭振山没事时就到改霞他家串门,拿着碗蹲在地上吃着饭说着闲话;生宝他妈在接待县里来的领导时的这种忙前忙后的场面;还有高增幅穿着的破棉絮,总是那一只胳膊抱着才才,使得他的一只胳膊比另一只胳膊总是粗点。这些都是使生活气息更加浓郁的主要功臣,这种生活场面的描写给人们阅读时带来了强烈的代入感。
“戴上草帽逛毕窦堡镇上的会,紧接着就逛峪口镇上的会——解放前叫骡马大会,解放后叫物资交流大会——有些人逛会的主要目的是看戏。有些人常常只到饮食摊和席棚饭铺里,‘交流’一点‘物资’,过了看戏的瘾以后,就在暮色苍茫中:优哉游哉地信步回到村里。一年四季没有几天闲天,贫雇农哪有看戏的工夫?他们除了养活家小以外,还必须在这三个月里头出外跑闹,挣来购买上稻地肥料的钱,修补、增添农具的钱,可能的话,买个牛...”这足以看出柳青对农民休闲生活的了解,不深入生活,不扎根农民是写不出来如此细致的特有的农村场面。
“世富老大就把所有必要的花销都计算出来了。他不是买不起算盘。他有算盘!他是不喜愿使唤算盘。一辈子握农具的僵硬手指,有时会拨错算盘珠子的,倒不如他用烟锅在地上画道道准确。上边的一道儿是五,下边的一道是一,逢五进一,逢十进一,规矩和算盘是一样的。一盘子毕了,用脚一蹭,另一盘子又开始了。有人进院找他,或者借家具,他只要站起来,往前走两步,任何人也注意不到世富老大还会计算。”这也是属于农民特有的计算习惯,读来让人觉得十分亲切。
柳青扎根皇甫村十四载,在这期间,这十四年的入乡随俗几乎可以把一个人变成为彻彻底底的当地人了,可以说是柳青的第二故乡了,要说柳青写的一点也没有生活气息是完全不可能的。“柳青同志在皇甫村和普通社员过着一样普通的生活,坚决不搞特殊化。他把小孩的籍贯填成‘皇甫村’,对孩子说:‘这里就是咱们家,我就是皇甫村的社员。’他从踏入皇甫村的日子开始,就主动拜望在旧社会苦大仇深的贫雇农,同他们谈心交心,谈生产、拉家常,息息相关,亲密无间。他在皇甫村的田间地边,草舍牛棚,锅台炕头和柴禾垛旁,留下了自己的足迹。他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关中农村明理的‘老汉’了:穿的对襟袄,不留‘洋头’,戴着毡帽,走起路来,一点架势也没有,和农民在一块,相互都不感到生分。”[7]
“农业合作化运动”“揭示了阶级斗争的复杂性”这些政治或社会的标签多多少少会让人有崇敬的距离感,最使人亲切的乃是“生活故事”这个标签。生活本就是很具体的事情,对细节的极致描绘,或许才能凸显生活的琐碎。应主流价值观而产生的《创业史》或许在政务方面发挥的作用要比文学方面发挥的作用要多,在阶级斗争上的描写要多于日常生活的描写,但这种立体的日常生活描摹,还原生活原貌,为进行伟大创业的人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生活动力。蛤蟆滩的农民在党的号召下,合起伙来,开始了浩浩荡荡的农业合作化运动,在这群“中国合伙人”的创业之余,这些日常性的小细节的积累使《创业史》的生活后味浓厚纯真,绵延不绝,弥补了政治的单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