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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溯源:近代东亚格局下的牡丹社事件及其历史意涵

2021-01-02连晨曦

关键词:琉球牡丹日本

卞 梁,连晨曦

(1.清华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北京 海淀 100084;2.中国社科院 古代史研究所,北京 东城 100732)

台湾四面环海,位处东亚大陆边缘一连串岛弧的中点,独特的地理环境除造就了其独特的山川美景外,还成为西方诸列强的觊觎之地。他们妄图以各种借口形成对台湾的事实占领,在这其中最典型的便是爆发于1874年的牡丹社事件,这不仅是日本妄图侵占台湾的首次尝试,也是日本向帝国主义发展,并由此深陷军国主义泥潭的征兆。此外,这一冲突是近代台湾社会承受的第一个重大的外部打击,对台湾的影响极为深远。台湾学者张炎宪认为:“牡丹社事件是日本明治维新之后第一次海外出兵,开启南进的序曲。清国也从此重视台湾海防,改变治台政策,但已无法阻挡东亚新国际秩序的形成。”[1]2

对牡丹社事件的深入认知,不仅需关注传统的中日双方视角,且需从赴台西人的“他者”视野进行审视。作为整个事件中冲突与矛盾的旁观者与局外人,西人依靠其“中立”特性,在中日间攫取足够的政治资本与经济利益。同时,今人得以籍由“他者”这一特殊视野,将牡丹社事件置于近代东亚整体格局下进行立体客观的再建构,并综合多方因素探讨牡丹社事件对当时东亚格局的整体影响。

一、牡丹社事件的起因

牡丹社事件是近代台湾所经历的第一次全面入侵,影响极为深远。如台湾学者吕孟璠所述,“牡丹社事件发生前后过程中反映出当时台湾原住民、汉人、日本人、英国人、美国人等族群关系及中国、日本及欧美等列强之外交政治关系……对台湾政治、社会及经济发展及外交、族群关系上都有重大影响,甚至可以说创造了东亚新局势。”[2]64当然,任何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均有着复杂的时代背景及深层原因。

首先,牡丹社事件是近代南台湾地区与西方接触产生的矛盾与冲突的外在表现。美国记者豪士于1874年跟随日本军队入侵台湾,其回忆录《征台纪事》对牡丹社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均有较为完整的叙述。当时台湾南部海岸一带的先住民异常凶猛:“野蛮的东岸土著被外界普遍误以为是‘食人族’,虽然事实上这些土著并不吃人肉。他们是一些无视法纪、经常涉入劫掠的攻防同盟,视陌生人为仇敌,并极力排除半文明的汉人的入侵;他们只服膺野性的权威,以毫不宽待的手段对待上岸寻求庇护的船难漂民,借以展现排斥外国势力涉足的决心。”[3]21因此,虽然当时的西方各国均采取相应手段去维护自身公民在南台湾地区的人身安全,但当地先住民杀害落难西方船员的流言不仅依旧在外国商船队伍间流传,且被不断证实。豪士认为“凶残的原住民对遭船难上岸的水手是毫不手软的。近年来,几乎每年都有台风、巨浪造成的船难在该岛四周海域发生,以及幸免于难的船员被岛民公然杀害或虐待致死的纪录。”[3]201867年发生的罗发号事件终于使得南部先住民与西方各国的矛盾公开化。在经历了一系列外交斡旋后,西人终于与南部“十八番社” 首领卓杞笃达成了相关协议,这一协议被称为“南岬之盟”:(十八番社)根据一些合理的条件,承诺以后尊重漂到海岸来的所有欧美人的生命财产安全,这个承诺迄今仍被忠实的遵守。其首领卓杞笃表示:由于哈特佛号及怀俄明号上美军的英勇表现,十八社已服膺美国领事的要求——这种表白隐含十八社毫不考虑清方的缔约要求。[3]26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如协议计划的那般顺利,虽然“从那时起,在几年当中,十八社族人以救助一些船难者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们的诚信。他们派人通知距离最近的清国驻军,前来护送遭难的洋人。”[3]27但由于卓杞笃虽能完全控制本族族人,却无法有效压抑其它“番社”的野蛮冲动。许多“番社”经常为了自身利益而完全否认他的权威,“牡丹社”便是其中之一。这个族群逐渐脱离原本的“十八番社”联盟,成为当时看似寂静稳定的南台湾地区的不确定因素,当时多件遭遇船难的水手被杀、被虐待的事件均与其有关。“牡丹社”很快便成为一只潜在的“黑天鹅”。而另一方面,在清政府的观念中,所谓的“生番”地区本就是王朝治理的最边缘地带,在清朝的历史书写中,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呈现同心圆式族群关系:“由天子为中心出发,外层扩散出去,分别为文人官僚、黎民、熟番、生番”[4]233。可见,处于族群底层的南部“生番”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在这样的双重作用下,南部住民与西人日益凸显的矛盾使得“牡丹社事件”的爆发成为了必然。

其次,牡丹社事件是日本吞并野心的直观体现。这一点也体现在西人对日本吞并行为的默许甚至支持上,如豪士无视基本史实,妄图将琉球描绘成日本的附属国。他给出了自己的理由。第一,他认为琉球人是日本人的后裔:“自12世纪起,琉球即受到日本很深的影响。17世纪初,他们独立的希望被萨摩大名岛津家久打破了。萨摩派兵征服了琉球,将其纳为附庸。萨摩的要求并不苛刻,只要求某些商业利益,以及一年一次的朝贡,且允许琉球王维持世袭的名位——目前的琉球中山王即是当初琉球王室的后裔。”[3]32第二,他认为琉球与日本有着相近的历史文化传统:“琉球的风俗习惯与日本极相近……甚至两者语言也一样,只是某些俗话、俚语及部分特殊的发音不一样而已。”甚至“琉球人经过数代的传承、学习,渐渐的接受日本的风俗、习惯及文字,也培养出一些杰出的人才。”[3]33而事实上,根据学者考证,琉球人应来自南岛民族,即如早期九州的隼人、熊袭人,也较近南岛民族。琉球人早期有在身体、手足刺青的习俗,很接近排湾族。排湾族巴武马群玛家社甚至有日神生蛋,其中一枚孵出男子,男子长大后下到平地成为日本人之祖先的传说。

19世纪中后期,琉球中山王统治力的衰退以及台湾地区治理的混乱,使得明治政府产生了吞并琉球、台湾的险恶用心。“山原号”船难加速了这一过程:1871年12月,台湾岛东的宫古群岛所属一艘渔货两用船“山原号”在牡丹社所在海岸触礁失事。该船有3人溺死,上岸的水手中54名被杀,仅有12名幸存者辗转逃回到琉球。在豪士的叙述中,“琉球王府却无力处理此事,因为二个多世纪以来,在日本萨摩领主控制下,琉球中山王已无独力行使主权的力量。”[3]33因此,琉球王向日本求助,这也成为日本吞并琉球的直接原因:“1872年夏季,琉球伊江王子尚健率王室成员赴东京祝贺明治天皇亲政,受到极大的礼遇。琉球王尚泰被册封为华族。自此,日本成为琉球的保护国,琉球成为日本帝国的属地。”[3]34

然而,吞并琉球并未使日本满足。相反,犹如尝到了美味的“开胃菜”,这激起了日本的侵略欲望。日本政府认为两年前的“山原号事件”是夺取琉球主权,进而占领台湾的良机,遂立刻采取了一系列行动,使得一件发生在台湾东海岸的船难事故上升为影响19世纪后半叶东亚政治格局的导火索。

二、日本侵台的准备活动

为了能够获得足够的发动战争的借口,日本采取了多种手段。

首先,在政治上构建自身“受害者”的形象。日本起初借助“玛利亚·鲁斯号事件”而赢得了清政府信任。当时这艘货船上的中国劳工跳海逃亡,向日本政府控诉被诱拐上船、横遭虐待等事,没想到日本政府将此船扣压并将劳工押送回乡,借此向清政府示好。李鸿章曾提及此事,他在奏折中云:“至日本距中华最近,该国君臣现与西洋各国情谊深浃,事事力图自强。中国似应加强笼络,以固近交。”[5]490虽然秘鲁后提出抗议,该案最终由沙皇介入调停,但清政府对日本的态度大为改观,甚至在一年后提及此事时,李鸿章依旧盛赞日本的开化,并对去年日本救助清民和款待陈福勋表示感谢,这也为1873年《中日修好条约》的签订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正如有学者所言,“看似和谐的背后隐匿着日本的真正用意”,即“为出兵台湾寻找借口”。[6]130同时,日本又籍由一系列船难事件,争取国内的民意支持。如“1873年3月,九州小田县备中浅江郡柏岛村一艘小船在台湾东南海岸马武窟一带触礁,船员上岸后立即被原住民劫掠,虽最终保全性命安返日本,但该案增强日政府出兵惩伐肇祸原住民的决心。”[3]37

其次,在外交上,对清政府主动出击,而对西方各国采取安抚态度。日本政客通过积极的外交斡旋,使得清政府部分官员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并籍此顺利获得了发动战争的借口。副岛种臣(そえじま たねおみ)的副使柳原前光(やなぎはらさきみつ)以私下磋商的方式,获得了清朝官员口头上的“清政府不对南部先住民负责”的承诺,这使得广袤的台南地区成为了所谓的“无主之地”,也激起日本强烈的侵略野心。豪士甚至不断强调“清国既不行使、也未声称对生番地区有控制权,是广为国际周知之事,故日方不认为有必要取得任何形诸文字的承诺。况且清国的地图界定其控制的疆域仅为被后山环围之地,已将原住民居住区排除在外。”[3]36可知,当时日本尝试通过构建有利于自身的中日外交环境,来为自身的侵略活动寻找理由,而西人则已几乎被其纳入话语体系之内。同时,日本有意放慢了其相关侵台计划,以迎合西方列强之需要,减少其过多的干预:“虽然外国公使的干预不全都带有敌意,但根据以往的经验,日本当局可说是吃足了苦头,不请自来的外国势力之干涉,常使他们的努力最后付诸流水。外国驻日使节的经常性插手,对饱受折磨的日本,却是无止境的悲哀与侮辱。”[3]36同时,日本当局严守远征计划,以免引起西方列强的反对。这一行径却被西人认为是正义明智的选择:“美国曾于1867年对福尔摩沙南端原住民进行了一次武力强攻、一次和平之旅;日本现在也是做相同的事,只不过顺序相反而已——先求和平外交解决不果,只好出兵讨伐。起初虽然以为列强不至于反对,但为防万一,仍严守秘密,只让少数参与决策的高级官员知道。”[3]39

再次,在人事调整上,大量聘用有台湾工作经验人员。其中最为关键的便是雇佣了“台湾通”李仙得作为外务省顾问,协助日军出兵台湾。早在1866年,李仙得便已在台学习和研究先住民民俗及语言。1865年他与必麒麟、马雅各同登玉山,并深入中南部先住民地区考察。1867年,他与茶商陶德再次探访南部。而在“罗发号”发生后,李仙得受哈特夫人(Mercy Hunt)委托再次前往当地。这样的经历使他不仅熟识当地地形,且与当地首领卓杞笃相交甚多,更是知晓许多有关牡丹社的内部情报。李仙得是个精力旺盛的政治掮客,他介入日本尝试吞并台湾,并希望能够扮演殖民行政官的领导角色,可见其无耻、贪婪的形象。而后,李仙得在其著作中提出了著名的问题,即“台湾土著是否属于清政府管辖?”[7]24此书稿迅速被日本官方译成日文在国内发行,成为最终派军征台的重要催化剂。此外,日本聘请美国海军少校克沙勒(Douglas Cassel)为海军准将,并任职夏威夷殖民部门的美国中尉瓦生(James R.Wasson)为陆军上校,负责阵地建构工作。同时在整个远征军的组织架构中,“参议兼财政部长大隈重信出任‘台湾番地事务局’长官,统辖征台事务,李仙得为其助手。西乡从道中将出任‘番地事务都督’,克沙勒与瓦生为外籍帮办。”[3]41

三、牡丹社事件的过程及结果

在做好充分的侵略准备后,1874年2月,日本政府通过《台湾番地处分要略》这份日本侵台的纲领性文件。4月,日本借口琉球人被杀一案,派遣西乡从道率日军3600人在台湾射寮登陆,大举进攻排湾族村庄,当地居民奋勇阻击,打死打伤日军五百余人,但是因武器装备和军事素养上的巨大差距,牡丹社、高士佛社、女奶社的武装力量相继被日军击败。正当日军移师龟山计划长期驻扎之时,军营内却爆发了大规模的热病,战力减损严重,加之清政府派遣沈葆桢来台,并授权他办理台湾海防及对各国的外交事务,有谈判议和的趋势。在这两方面因素的综合作用下,而后沈葆桢代表中国与日方签订《北京专约》。随着条约的签订,“牡丹社事件”就此结束。需要格外注意的是,此前史学界长期认为《北京专约》展现着清政府对侵略者的妥协和让步,不仅赔偿日本军费五十万两,且承认日本出兵是“保民义举”,中止了中国对琉球国的宗主地位,致使琉球最终被日本吞并。而事实上,清政府以较少的代价暂时换取了台湾地区的和平,是中国近代史上外交斡旋的典型案例:五十万两军费部分是日军在台所遗大量基础设施代价交换的筹码,且当时日军对琉球的实际占有已得到国际社会认可,传统东亚朝贡体制瓦解成为历史的必然趋势,与《北京专约》的签订与否并无太大干系。

就全局而言,牡丹社事件的发生与经过历时并不长,并在多方斡旋下以日方目的基本达成为告终。多重因素在特定时间内的综合作用使得这一事件向着既有方向发展,而这些影响因素又通过牡丹社事件这一“导火索”集中表达出来,成为影响此后东亚20年的关键性因素。

首先,赴台西人的力量获得充分的关注与认可。在这其中,虽然诸多旅台西人均为日军提供了便利,但其中最典型的还是“卖台者”李仙得,他为日本在对台军事行动上占据主动权提供了巨大的帮助。在本次战役中,李仙得向日军提供了1870年绘制的台湾全岛地形图,其上详细记载具有潜在军事功能的海港和地址资源,如淡水、基隆、苗栗、六龟、万金及恒春半岛等地。李仙得还凭借过去在美国矿坑探勘所学习的专业绘图技术,利用等高线测绘台湾地形地貌,勾画各地行政区划和重要河道、道路交通以及主要港口位置,其中台湾南部地理和人口聚落部分的描绘尤为仔细。日本军队指挥官利用李仙得绘制的现代台湾地图,知道哪里可以停泊军舰,驻扎营地,知道何处居民可以合作,兼作密探。尤其值得关注的是,李仙得利用自己多次考察台湾南部的经验,在地图上重点标示了高士佛社和牡丹社人的准确位置。由于清政府对赴台西人管辖权的部分缺失,使得西人得以较为轻易地在台从事勘探、测绘等活动。如李仙得便频繁利用气压计、温度计等专业设备勘测台湾南部瑯峤一带的地形,其细致程度亦令今人喟叹:瑯峤山谷的平埔番没有什么特征。他们最重要的垦区是车城东南边的猴洞,位在山谷东界的山丘脚下。在猴洞这个地方,我依据当地人阿三提供的讯息,测量好几个地方的方位。根据他的指引,我测得车城在西北36度,射寮在西北50度,射麻里则在东北88度;射麻里是另一个平埔族聚落,位于原住民地域上。当时是1869年2月末,早上六点,屋外温度是华氏70度,但把温度计放到20英尺深的井水里一量,就变成华氏76度。在同一地点同一小时,气压计显示是30.275度,但穿越山谷、爬上山脊,在靠海的那一面,早上十点四十五分,气压值就降到□□;下到山脊靠海那面的海水边,十一点三十分,气压值升到30.1120。很遗憾我无法提供不同地点在同一时间的温度值。假如有此数据,就可以算出不同地方的海拔高度。[8]37总之,此图被评价为“在日本殖民台湾并绘制相近的‘堡图’前,李仙得制作的这张地图是最系统呈现正确台湾面貌的图像。”[8]7

李仙得甚至为日本全面殖民台湾设计了一套完整的方案:“日本可以在溪流河口建立军事据点……然后,派遣因政治因素而被监禁的人犯前去接触土人,培养亲善关系。土人几乎和日本人同种,因而得以在日本人的诱导下,快速接受教化。除了杀人犯之外,所有被处死刑者都可以赦免,然后转送台湾,以便增加移民数量。估计,每年可以利用这种方式遣送一千名人犯。土人生活地域风景秀丽,自然资源丰富。只要在此经营十年左右,将可变成日本帝国重要的附属地域。”[8]175这样的卖台行为必然受到中国人的谴责和鄙视,左宗棠在《台防条款及海防事宜》中便对李仙得进行了谴责:“李让礼心怀不平……乃以台郡地图示倭,嗦其剿番,资以利器,倭窥台郡后山地险而沃,冀据为外府,此违约称兵所由来也。”[9]23而与之相反,西文中充斥着对李仙得助日侵台一事的赞美和褒奖,可以说是西方殖民主义的历史铁证。如伦敦的一家报纸竟予以李仙得极高的评价:“李仙得在台湾的远征甚为成功,令人激赏。这位绅士的大胆与节制是促成这次危险任务得以成功的关键因素。”[8]102

其次,清政府的及时处置成为事态并未进一步扩大的关键因素。日军完成了报复南部先住民部落的既有目的后,显现出将台湾据为己有的野心。如在台湾有恃无恐地建立所谓“台湾都督府”,并着手修筑营房、道路、医院等,盗采当地资源,向民众派发日本国旗,企图久踞。此时清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进行应对:第一,任命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桢出任“钦差办理台湾等处海防兼理各国事务大臣”,赴台处理日本侵台事件,并筹划部署台湾防务。沈葆桢接令后于6月14日统率安澜、伏波、飞云三艘军舰先期赴台,扬威、振威等军舰也相继开往澎湖列岛进行战备威慑活动,同时调福建陆路提督罗大春来台,为可能发生的前线战斗做准备。第二,接受沈葆桢的相关建议,采取纵横外交和实力备战相结合的对日方针。一方面,增兵台湾,做好充足的军事准备,包括抽调当时最精锐的洋枪队十三营到台湾布防,招募广东兵勇2000余人,从天津调运新式洋炮及火药抵台;另一方面,把历年来洋船漂台事件及日军侵台的前后经过,分别摘要照会各国公使,最大限度地在国际上孤立日本。最后,侵略行径的暴露、台湾湿热的气候及特殊的地理条件使日本无奈作出让步。当时日军虽有三千余人之多,但远途跋涉造成的疲惫,以及补给不足、增援兵力匮乏带来的战斗力的缺失使其战斗力锐减,尤其是连续与台南先住民战士交战后,几无对抗清兵之力。同时,台湾湿热的气候使得士兵水土不服,营内疾疫流行,士气极其低落。当时日军军医有一日处理六百余名病人的记录。水野遵曾载:“自八月下旬发生疟疾患者,至九月全部患病,一日埋葬13人,全军二千五百人中,能就餐者仅不过十五、六人,其他唯能啜粥或饮米汁而已。八月底至十月间,军士五百五十余人死亡,军夫死亡超过一百二十人,日军阵亡人数只有十二人。”[10]11最为关键的是,日本的侵略图谋使其一直处于“不正义”的一方,日政府面临着极大的国内外压力。在当时的背景下,清政府对台湾拥有完全主权这一历史事实是明确且不容辩驳的,李仙得所妄称的“台湾无主论”事实上只是日本侵略野心的另一种表现形式罢了。

四、牡丹社事件的影响

牡丹社事件是近代中日史上的标志性事件之一,对19世纪下半叶东亚政治、军事格局演变产生了多元影响。

在这其中,台湾作为引起事件的直接原因及主要战场,无疑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必麒麟记载了当时台湾民众既恐慌又团结一心的情态:“由于外交手段无法解决此事,所以他们最后只能振作起来,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很明显的,他们认为日本会向北前进,因此沿着西海岸设下大量的泥土堡垒据点,并在从淡水到埤头沿岸增设部队来保护。他们尽最大努力来保卫台湾府,并在台湾府西北不远处建造一个庞大的堡垒,大批工人努力修护城墙……重重防护的城门几乎紧闭了一阵子。”[11]65这样的行动使台湾各界,尤其是汉人与先住民紧密联合起来,共抗外敌,增加了社会凝聚力。而经此一役,台湾的近代化转型速度明显加快。如战后罗大春在台北地区大力开展“开山抚番”工作,仅四个月就修通了苏澳至花莲的两百里道路。他还大力推进招商垦荒,仅1874年宜兰地区便就开荒800亩。同时,他捐资在苏澳地区兴办义学,开台北兴学教化之先河。到1875年7月,台湾北部的开发已初具规模。因此才有“能聿观厥成者,则沈葆桢创立之功,而闻柝、大春、光亮疏附之力也。”[12]504的评价。

而从政治学的视角进行分析,牡丹社事件对日本、中国及西方各国当时的东亚政策均产生了全局性战略性的影响。

对日本而言,甲戌征台的失败,并没有使明治君臣反思和改进其粗暴的军国主义策略,反而进一步刺激并增强了他们的战略野心,侵略纲领《清国征讨方略》主要思想日趋成熟。1878年,日本设立参谋本部,将中国作为主要的侵略目标,并从1884年起开始了长达10年的对华作战准备。当时的日本甚至认为:“清国终非唇齿相依之国,认战略者不可不十分注意于此,而现今为最需注意之机。因此,乘彼尚幼稚,断其四肢,伤其身体,使之不能活动,我国始能保住安宁,亚洲大势始得以维持。”[13]207而牡丹社少女御台则印证了日本始终觊觎对台殖民统治的野心:1874年战争间隙,日军抓获一名12岁的牡丹社女孩并取名“御台”,后被送往日本接受全方位的日本教育,战后才“安排由台湾蕃地事务局都督西乡从道正式交还给部落。”[14]108

而在中国内部,牡丹社事件无疑为清政府敲响了警钟,其对台统治政策由“消极治台”向“积极治台”转变,台湾的海防地位进一步提升。1875年,便有官员称:“台地自去年倭人启衅,外假复仇、内图占地,狡谋已露,逆焰方张;不得已,而有抚番、开路之举。当时固谓海防未固,则外侮难消;山险未通,则海防先无从下手。盖台湾四面环海,前山各口消息尚能探悉,岛岸尚可周知;后山则途径不通,人迹罕到。但谋前山拒虎,一任后山狼进;虽日事筹防,而防务究无把握。人第知今日开山之为抚番,固不知今日抚番之实以防海也;人第知预筹防海之关系台湾安危,而不知预筹防海之关系南、北洋全局也。”[15]可见,战争结束后清政府很快意识到日本对台湾的觊觎之心,也揭示出“开山抚番”策略的真实意图,即打通台湾岛南北沟通的渠道,加强对台湾南部的直接管辖,为台湾海防体系建设奠定基础。在将琅峤地区变为恒春县进行有效行政统治后,台湾独立建省,奠定了“一省三府一州十一县三厅”的区划基础。

对西方诸国而言,牡丹社事件无疑是其“日本印象”发生重大转变的主要原因之一。同时,西人的心态也发生了两面化的复杂转变。一方面,以豪士、李仙得为代表的激进派西人为日本错过这一“良机”而懊恼不已。豪士甚至略带幽怨地感慨清政府采取的海防政策:“沈葆桢实地走访后上奏朝廷,建议台湾应依地理位置及实际需要,调整组织架构,福建巡抚应移驻目前地位更重要的台湾,而非仍与闽浙总督同在福州,功能重叠。”[3]248李仙得甚至厚颜无耻地认为“如果基于文明和人道考量,必须更换台湾的管理人,则在现代文明国家当中,恐怕没有比日本更适合取代中国了。”[8]170另一方面,部分西人也清楚地意识到日本并未放弃侵略、吞并台湾的企图,因牡丹社事件而积累的所谓“台湾经验”,会成为日军再次侵台的幻想与执念。英国驻日公使巴夏礼(Harry S.Parkes)随后便表明英国希望中日共同维持地区稳定与平衡的态度。

余论

与近代西人对台湾其他方面的记叙风格有所不同,西人对牡丹社事件的起因、经过的叙述有着极强的偏向性及目的性。这不仅是由于当时日军笼络了大量在台或悉台的西方人所致,更为关键的则是19世纪70年代整个西方世界对日本军国主义思想采取放任自流态度的后果。当然,从近代东亚体系的结构及重建角度分析,牡丹社事件不过是其中偶然发生的必然事件罢了,而台湾在新东亚格局中亦呈现出两个新特点:

其一,中西融合交流速度明显加快,近代化趋势不可阻挡。牡丹社事件使台湾南部先住民的归化工作被强行提上日程,琅峤地区商业安全的保证为当时台湾进一步的对外开放和融入世界贸易体系扫清了最后的障碍,这也为日后台湾省成为晚清中国最进步的省份之一打下了基础。其二,台湾成为中日英美等多方势力相互交锋、彼此牵制的重要筹码。牡丹社事件不仅使中央政府大力维护和加强中国对台主权,同时也向全世界昭显了台湾的重要地位,如果说台湾对日本所谓“君临万国”有重要价值,那台湾便是西方“东方学”中军事强权在华的集中体现,即“对东方进行表述,在完全承认其在历史上的地位、其对帝国战略的重要意义以及其作为欧洲附庸角色的同时,赋予东方以形式、身份和定义。”[16]111这样的斗争甚至持续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因此,牡丹社事件不仅因西人“他者”视角的介入而更为饱满丰富,且呈现出超越战争的政治性,成为东亚格局变换的黑色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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