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叙事对侠义精神的重建
——以金庸小说为例
2021-01-02
(北京大学,北京 100000)
香港的新派武侠小说与台湾的新派武侠小说尽管常常被放在一起讨论,并称为港台新派武侠小说,但两者在兴起的历史和政治背景上却大异其趣,这也导致两者在很多重要方面都存在着巨大的区别。香港新派武侠小说的代表人物金庸和梁羽生都与当时的香港左派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在他们的小说中,都借鉴了大量的左翼革命叙事。他们借鉴了左翼文学的革命传统,采用革命视角,以或隐或现的方式在其作品中宣扬了反抗阶级压迫、反抗民族压迫以及宣扬人人平等的观念,并赋予了劳动人民起义以正义性,起义领袖被刻画为革命者的形象。通过对革命叙事的借鉴,香港的新派武侠小说利用儒家思想对侠义精神进行了重构,这种被重构后的侠义精神以郭靖的“为国为民,侠之大者”为代表,与传统意义上的侠义精神有着很大的不同。在香港的新派武侠小说中,侠客的侠义精神最终要在对国家和民族的事业中得到挺立。而台湾的武侠小说则缺乏这种革命叙事的结构,从而发展出了另外一套不同的武侠小说叙事手法,即以猎奇和破案为主的叙事。以古龙的作品为代表的台湾新派武侠如《楚留香传奇》系列、《陆小凤》系列都是以破案为主线的传奇故事。在台湾新派武侠的这种叙事之下,侠义精神一方面延续了传统的扶危济困传统,另一方面也得到了重建,但这种重建更多地表现为对现代人际道德的重视。在香港新派武侠小说中,金庸的革命叙事视角在前后发生了一定的变化,但这种变化本身却并未脱却革命叙事的传统,甚至在韦小宝这类普遍认为有着“反侠”倾向的角色身上,革命叙事重建的侠义精神仍有延续,甚至得到加强。但同样需要注意的是,香港新派武侠小说所赞扬的侠义精神事实上可以看作是作者所欣赏的现代社会的理想人格。这种理想人格经过近代中国政治的大潮洗礼,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对理想的当代公民形象的一种文学创作。①港台新派武侠小说虽然创作者众多,但众所公认的、其作品风格特质能够起引领代表作用的作者其实仍不出金、梁、古三家。在武侠小说创作及影响力逐渐下降的今天,人们关于港台新派武侠的记忆也逐渐在向以上述三家为代表的、有限的几位创作者集中。因此,即便仅就文化影响而言,对港台新派武侠小说的分析也应集中于这几位大师级创作者。其中,金庸的文化影响力尤为出众,这也是本文选取他的文本来分析香港新派武侠小说特质的原因。
一、李自成的形象变迁:侠义精神中的革命话语
金庸与梁羽生作为香港新派武侠小说的代表人物,在他们的创作生涯中均与当时的香港左派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在他们的作品中,义军的形象无疑是具有典型革命叙事特征的一个元素。革命叙事的特征可以表现为三点,一是以革命事件为核心讲述故事,二是以革命视角讲述故事,三是采取革命的价值观。两人在其作品中塑造的义军形象无疑都是满足这三点的。其中,尤以梁羽生为最,无论是反抗民族压迫的义军,还是反抗朝廷压迫的义军,都在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在情节上,他们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在价值观上,他们是侠义精神的最高表现。甚至区分正派人物与反派人物的关系,也要看他们与义军的关系如何。梁羽生直接把阶级划分带入到武侠的世界观建构中,使武侠小说带有了革命文学的色彩。以至于在台湾国民党的官方文件中,直接将其视为是左派宣传政治思想的工具。而在金庸的早期作品中,这种左派政治倾向也不遑多让。例如,在其早期作品《雪山飞狐》中金庸也着重描写了地主对贫农平阿四一家的残酷剥削,以及胡一刀对这种剥削的疾恶如仇,更重要的是,胡一刀并不是简单的劫富济贫,而是有着他自己的政治理念,即天下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相比梁羽生,金庸与香港左派的关系更加复杂,在他的创作前期,他与香港左派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在后期却出现了诸多隔阂与不快,这在他的创作中也可以表现出来。其中最明显的变化莫过于他对于闯王李自成形象的塑造。在金庸的小说中,《碧血剑》《雪山飞狐》和《鹿鼎记》均对李自成进行了刻画。这些刻画有些是直接的,有些则是借助他人之口。前两部作品是金庸的早期作品,此时他与香港左派的关系仍十分融洽,而第三部则是金庸的最后一部作品,当时他与香港左派的关系已经十分紧张。李自成在金庸小说中的两种不同形象,便在这三部小说中得到了体现。前两部中的李自成形象是正面的反抗阶级压迫的大英雄、革命者,作为侠义精神的代表,一群江湖侠士视其为侠义精神的图腾,纷纷投入他的麾下为他效力,连江湖高手穆人清、主角袁承志都不例外,类似的叙述在这两部小说中经常可以见到,如《碧血剑》中:
再比如,义军起义的理由是由于朝廷的压迫,因此起义是正义的:
“太子道:‘那么你是不杀百姓的了?’李自成倏地解开自己上身衣服,只见他胸前肩头斑斑驳驳,都是鞭笞的伤痕,众人不禁骇然。李自成道:‘我本是好好的百姓,给贪官污吏这一顿打,才忍无可忍,起来造反。哼,你父子俩假仁假义,说甚么爱惜百姓。我军中上上下下,哪一个不吃过你们的苦头?’”[1]642
虽然后来李自成兵败,但作者却并未把这完全归责于义军,细细比较,不难发现,金庸在《碧血剑》中对人物的评价并未与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有什么大的出入,金庸在小说中把李岩塑造为一个理想的革命者形象,却把牛金星塑造为搬弄心机的小人,同时也把刘宗敏及其部下塑造为骄兵悍将,简直与《水浒传》中的梁山好汉没有什么本质区分。而李岩和李自成,则正如郭沫若的评价,“这无论怎么说都是一场大悲剧。李自成自然是一位悲剧的主人,而从李岩方面来看,悲剧的意义尤其深刻。”
在《雪山飞狐》中,金庸更是借诸多人之口评价闯王的正面形象。无论是苗人凤给苗若兰讲述的闯王形象还是其他角色对闯王的态度,都可以看出明显的钦佩之情,而这种钦佩一方面是出于闯王纵横天下的豪情,另一方面也是其对穷人的态度。
尽管金庸承认李自成在攻入北京后在用人和约束部属方面的不当,但却并未否认李自成的大英雄形象,同时也并未否认李自成在反抗阶级压迫方面的成就。
与这种革命化叙事相得益彰的是,在《雪山飞狐》中,金庸借平阿四之口宣扬了侠义精神的一个重要方面,即人与人之间的平等:
“平阿四道:‘你称我平爷可不敢当。我这一生之中,只有称别人做爷的份儿,可没福气受人家这么称呼。苗姑娘,当年胡大爷给我银子,救了我一家三口性命,我自是感激万分。可是有一件事我是同样的感激。你道是什么事?人人叫我癞痢头阿四,轻我贱我,胡大爷却叫我小兄弟,一定要我叫他大哥。我平阿四一生受人呼来喝去,胡大爷却跟我说,世人并无高低,在老天爷眼中看来,人人都是一般。我听了这番话,就似一个盲了十几年眼的瞎子,忽然间见到了光明。我遇到胡大爷只不过一天,心中就将他当作了亲人,敬他爱他,便如是我亲生爹娘一般。’”[2]
表1和表2表明,本文算法MAP值比基准对比算法的高,而且大多数MAP值提高的幅度比较大,性能提升效果显著,但也存在少数MAP值低于对比算法的,说明本文算法还存在不稳定性,需要进一步研究.
胡一刀作为一个大侠,他的侠义精神中包含人人平等这样一种理念,并且是作为一种自觉反思,这种人人平等的理念,并非传统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而是在《雪山飞狐》这样一部推崇反抗阶级压迫的作品中充当了理论基础,从而具有了政治启蒙的意义。
但在后期作品《鹿鼎记》中,金庸则是采用作者的第三人视角直接用“大枭雄”这个词来形容闯王李自成的形象:
“吴三桂和李自成却绷紧了脸,念头急转,筹思脱身之计。这两人都是毕生统带大军、转战天下的大枭雄,生平也不知已经历过了多少艰危凶险,但当此处境,竟然一筹莫展,脑中各自转过了十多条计策,却觉没一条管用。”[3]1305
借助陈圆圆的视角,这种枭雄气质更加明显,陈圆圆视角下的李自成已经完全没有了一个革命者的气质形象,也没有任何侠义精神可言,而只是一个为了“睡过了天下第一美人”而沾沾自喜、对皇位念念不忘的匪徒形象,甚至在兵败做了和尚后仍对陈圆圆纠缠不休:
“陈圆圆睁开眼来,只见李自成挥舞禅杖,一杖杖向吴三桂打去。吴三桂闪避迅捷,禅杖始终打不中他。陈圆圆心想:’他身手还是挺快。这些年来,他天天还是在练武,因为……因为他想做皇帝,要带兵打到北京去。”
“李自成败回北京,就登基做了皇帝,说是大顺国皇帝。他带着我向西逃走,吴三桂一路跟着追来。李自成虽然打了败仗,还是笑得很爽朗。他手下的兵将一天天少了,局面越来越不利,他却不在乎。他说他本来甚么也没有,最多也不过仍旧甚么都没有,又有甚么希罕了?他说他生平做了三件得意事,第一是逼死了明朝皇帝,第二是自己做过皇帝,第三是睡过了天下第一美人。这人说话真粗俗,他说在三件事情之中,最得意的还是第三件。”[3]1308
同时,李自成的凶险狡猾的造反投机者形象也在九难的视角中被突出出来:
“当情势不利之时,投降以求喘息,俟机再举,原是李自成生平最擅长的策略。当年他举兵造反,崇祯七年七月间被困于陕西兴安县车箱峡绝地,官军四面围困,无路可出,兵无粮,马无草,转眼便要全军覆没,李自成便即投降,被收编为官军,待得一出栈道,立即又反。此时向吴三桂屈膝假降,只不过是故技重施而已。九难心想:’这二人一般的凶险狡猾,难怪大明江山会丧在他二人手里。’”[3]1313
除了错杀李岩,李自成对于自己的杀人如麻也未有丝毫愧意:
“李自成退开两步,将禅杖拄在木排之上,缓缓的道:‘我生平第一件大错事,便是害了你爹爹。你骂我心胸狭窄,是个成不得大事的懦夫,不错,一点不错!你要为你爹爹报仇,原是理所当然。李自成生平杀人,难以计数,从来不放在心上,可是杀你爹爹,我……我好生有愧。’突然间哇的一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3]1357
从《碧血剑》到《鹿鼎记》,李自成的形象也逐渐从一个为国为民的大英雄形象堕落为一个明末清初复杂政治局面中的普通枭雄形象,他的最终目的仍是为了权力女人。对李自成的这种塑造,一方面自然是由于天地会和康熙皇帝作为政治势力与主角韦小宝均有密切关系,另一方面也是金庸对自己早期革命叙事的一种求变,但这种变化并非是根本性的,因为侠义精神的核心“为国为民”在《鹿鼎记》中并未被完全颠覆。
二、革命+武侠:香港新派武侠小说侠义精神的内核
关于“侠”这个概念,其内涵本身就是随着历史的变迁而不断变化的。从早期《韩非子》的“侠以武犯禁”开始,侠就作为一个单独的形象出现。但中国史书中的侠客们最初只是作为一个松散的社会群体而存在,曾国藩则把《游侠列传》中的侠客分为三类:“布衣闾巷之侠,一也;有士卿相之富,二也;暴豪恣欲之徒,三也。”[4]可见,他们分属的社会阶层十分复杂。甚至《史记·游侠列传》中所描绘的侠客连最基本的“家族相似性”都谈不上的,他们分属于不同的社会群体,只是由于重信轻生而被归为一类人:“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5]①资料来源为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数据库,电子底本为《武英殿二十四史》本《史记》。太史公在《史记》中为游侠这个群体引入了相对统一的价值标准,即诚信、勇敢与打抱不平。在这之前,侠客这个社会群体甚至连统一信奉的价值标准都没有,事实上,在早期,评价一个侠客的标准就是能够“以武犯禁”。侠客与统治阶层是处于一个对立的局面。即便到了司马迁的年代,侠客这一群体也依然是受到打压的。他们的价值观更多的适合处理个人之间的人际关系,而不适合处理个体与国家之间的关系。随着关于侠客这一形象的文学描写增加,“侠”与“义”的关系越来越多地被人们联系在一起来谈。以至于“侠”本身开始带有一定的规范性色彩,而不再仅仅是一种社会群体的称号。但早期的侠客所秉持的价值标准仍然是片面的,他们尽管讲诚信,却同时却也是一群“睚眦必报”之人,这在武侠小说中往往被塑造成是快意恩仇,如果在允许血亲复仇的社会里,这大概能算是一种美德,但在禁止私刑的社会里,这种行为便是对国家公权力的侵犯,这种品质也实在算不上是一种道德。因此,侠客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在古代一直是一种紧张的对立关系。
作为通俗文学的一种类型,在新派武侠小说引入了革命叙事之后,这种矛盾演化为了个体与集体之间的矛盾,为了融合两者,小说作者必须重新阐释侠义精神。这种新的侠义精神,建立在侠客个体对自己所属的共同体、民族或者国家的认同和归属之上,并且只有在共同体、民族和国家的层面上才可以得到实现。在金庸的小说中,侠客既是古代革命者的化身,同时还担任革命导师的角色。在《神雕侠侣》中,郭靖在襄阳城外说出“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句话几乎可以作为香港新派武侠小说在革命叙事下对侠义精神重构的一个最简洁的表述。金庸的十四部武侠小说中,除了少数如《白马啸西风》《连城诀》《侠客行》等小说的主角未涉及到这个主题,其他的小说几乎都或多或少地与这个主题有关(但《白马啸西风》中对族群、文化等问题的思考仍能显示出现代政治哲学的问题意识)。“射雕三部曲”中的主角几乎全部都参与到实际的政治军事斗争中,即使是最开始半正半邪的杨过,最后也在襄阳鏖战中实现了自己人生价值的升华。实际上,该书有趣的地方即在于,它包含了两种不同意义的侠义精神。仅以对侠义的理解而言,《神雕侠侣》前半部分的杨过更像中国传统意义上的“侠客”,而中年时期的杨过才是新派武侠小说意义上的侠客。在小说最后的华山论剑中,杨过升格为新五绝的“西狂”,这个狂字正点出了杨过早年的独立不羁和豪迈跌宕,对主流价值观的不屑和不合作态度。杨过早年虽“不轨于正义”,但也确实能做到“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特别是他在华山绝顶对洪七公许诺及其后的遭遇中,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身上的这些特征。后期的杨过在郭靖的精神洗礼下逐渐开始以“侠之大者”的要求约束自己,在襄阳一役中慷慨赴战。这个转变正是杨过从信奉传统的侠义精神向信奉新的侠义精神的转变。而郭靖和张无忌更是把反抗异族压迫和解救劳苦百姓作为自己的精神追求,而不贪恋权位和财富,这也正是革命话语下的理想革命者形象在新派武侠小说里的翻版。即使小说是从个人恩怨开始,利用了传统的学艺、复仇等侠义小说的叙事,但最后却必然上升于以政治军事斗争为主的宏大叙事。侠客自身的独立不羁和特立独行必然要服从于民族和国家大义,例如,黄药师的形象便是一例,他虽然于世俗礼法不屑一顾,但却又自述生平最敬重忠臣孝子。可见,奉行新派侠义精神的侠客虽然追求个性解放,但这种个性的解放并不超脱于政治和伦理共同体的价值规范。
在金庸塑造的主角形象中,韦小宝的例子比较特殊。一般会认为《鹿鼎记》之于武侠小说正如《堂吉诃德》之于骑士小说,韦小宝是一个“反侠”的形象,而传统的侠士形象如陈近南则在现实中碌碌无为。但实际上则恰好相反,如果细细分析,《鹿鼎记》在侠义精神层面上并未脱离“侠之大者”这个精神核心。对韦小宝这一主角形象塑造上的变化主要是由于金庸开始不满于传统的汉族叙事视角,正如他在大陆三联版的金庸全集序言中所说:“我初期所写的小说,汉人皇朝的正统观念很强。到了后期,中华民族各族一视同仁的观念成为基调,那是我的历史观比较有了些进步之故。这在《天龙八部》《白马啸西风》《鹿鼎记》中特别明显。”金庸后期的武侠小说更多地采取了中华民族的整体视角,摒弃了汉人皇朝正统的视角,这就导致以《鹿鼎记》中以反抗民族压迫为精神追求的英雄好汉在思想资源层面上面临一个窘境。韦小宝所处的康熙年间距离中国近代史的开端鸦片战争已经只剩百十余年,满蒙汉藏等共同组成的中华文明命运共同体已经开始形成。小说中,沙俄已经开始对中国领土展开侵略。在这种历史背景下,中华文明内部的民族矛盾需要让位于中华文明与西洋文明之间的矛盾。在小说中,即使是以反清为己任的天地会好汉也都隐隐体会到了这一矛盾的重要性,天地会中的玄贞道人即与罗刹人有着血海深仇,而杨溢之作为吴三桂的家臣,对吴三桂忠心耿耿,却唯独在吴三桂暗通罗刹这件事上坚决反对,直斥他“造反卖国”以致为其所害。事实上,《鹿鼎记》中的所有政治势力的正邪划分也是以其对中华文明的认同和忠诚为界限的,正面政治势力如天地会、康熙、甚至杨溢之这样的吴三桂家臣都坚决反对沙俄等外国势力涉足中国领土,而反面政治势力如神龙岛、吴三桂、噶尔丹的共同点则是都与沙俄勾结。这充分表明,《鹿鼎记》是金庸是在现代国家认同的视角下进行的创作,民族矛盾被消解在国家认同和现代国家的国家大义中。另一方面,康熙则被塑造为一个理想的儒家明君形象,连顾炎武、黄宗羲也不得不承认,“明朝各朝的皇帝,自开国的明太祖直至末代皇帝崇祯,若不是残忍暴虐,便是昏庸糊涂,有哪一个及得上康熙?”[3]2084以至于最后劝韦小宝造反的理由只剩下“鞑子占了我们汉家江山,要天下汉人剃头结辫,改服夷狄衣冠,这口气总是咽不下去。”[3]2084但此时天下已经比较太平,至少在金庸的历史价值观中,仅为这样一个理由就造反闹得天下大乱实在太过牵强。可见,此时在金庸的小说中,以反抗民族压迫为主的叙事能够为“侠之大者”这样的侠义精神注入的思想资源已经非常少了。连底层老百姓都开始把中外矛盾置于中华文明内部的民族矛盾之上,金庸说,“韦小宝的父亲可能是汉、满、蒙、回、藏任何一族之人”,但这并不代表韦小宝的父亲是哪国人并不重要,相反,当韦小宝向自己的母亲韦春花询问自己的父亲是谁时,听到韦春花说“你当你娘是烂婊子吗?连外国鬼子也接?辣块妈妈,罗刹鬼、红毛鬼到丽春院来,老娘用大扫帚拍了出去”[3]2095时,韦小宝才放下心来。在这个背景下,以反抗外国侵略者为视角的革命叙事则可以为“侠之大者”注入更多的思想资源。韦小宝虽然在国内诸多政治势力中浑水摸鱼,没有坚定的立场,但在面对外国侵略者时的政治立场却出乎意料的坚定。当韦小宝听林兴珠讲郑成功是如何从荷兰人手中收复台湾时,其义愤填膺和郑重其事的表现在书中是极为少见的,当他受康熙之命征缴罗刹、参与《尼布楚条约》的谈判时,这里的侠义精神仍是对“侠之大者”的一种回归,而且康熙在书中表现的爱民如子也可视为是“侠之大者”的一种表现。中国近代民主革命的两个重要方面一是反对封建制度、反对民族压迫,二是反对外国帝国主义的压迫,它们都是近代中国革命叙事的重要不同侧面,而这两个侧面在金庸对侠义精神的重建中同样存在着类似的对应。
但新派武侠小说毕竟是讲述的古代之事,不可能直接借用现代的思想资源。因此,侠义精神的重建尽管是在革命叙事下进行的,但却是利用传统的儒家思想进行重构的。这也是新派武侠小说的侠义思想与传统的侠义精神不同的地方,传统意义上的侠客往往是与儒家思想对立的一个形象,正如《五蠹》中所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6]①资料来源为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数据库,电子底本为《四部丛刊初编》本《韩非子》。,儒与侠两者在气质上是对立的。但在新派武侠小说中,侠义精神的核心却是以儒家的思想资源为核心构建的。尽管儒者的形象在金庸的小说中似乎是迂腐的代表,一提起金庸小说中的儒者,人们经常想起的就是《笑傲江湖》中的“君子剑”岳不群,但这种形象的儒者只是儒家的一个面向。其实,结合宋明理学家以及心学等思想传统的历史以及代表人物来看,他们与金庸和梁羽生小说中的侠客形象具有明显的相似性。金庸虽然鄙弃俗儒的迂腐形象,但却并不反对儒家的价值观念。事实上,理学对于天地一体的强调和心学对于人性的解放都可以很好地与侠义精神强调的“为国为民”和个性的独立自由提供很好的思想资源。劳思光先生在《新编中国哲学史》中说过,“儒”最初以礼为业的职业社群,但“儒学”则起自孔子,孔子的学说规定了儒家的基本理论和方向,前者着眼于礼仪的繁文缛节以求食,后者则是在礼中寻求普遍的道德规律以明天道尽人事。儒家的气质经过宋明理学以及心学的改造,更是反对玩弄文墨、目光短浅的“小人之儒”,而是积极寻求内圣外王,强调人人皆可为圣贤。这使得儒家的政治哲学维度得以在个人与政治共同体之间的关系中被建立起来。心学的代表人物也往往为人气象高迈,如陆九渊,即“具有不为物所羁络,亦不为外物所屈的精神,但也常常表现为目无古人,独来独往,人言不入”[7]。阳明后学更是流于狂放不羁,心学把是非标准和道德规范的根源归于人的良心、本心,造成了“一任本心”“率性自然”等弊端,王阳明晚年的“四句教”给出“无善无恶”的观点,也给其后学带来了不同的解读空间,从而具体化了洒脱自得、廓然大公的境界学说。这些儒者形象与新派武侠小说中的侠客形象非常相似,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两者之间存在的文化根源。以《天龙八部》为例,小说的三个主角其实可以看作分别代表了传统中国文化的儒释道三种道路。正如孟子所说,“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8]②资料来源为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数据库,电子底本为武英殿《十三经注疏》本《孟子注疏》。,乔峰之谓也;段誉出生于大理佛国,信奉佛理,可以看作是佛家的代表;虚竹虽然出身少林,但却做了逍遥派掌门,逍遥游出自庄子,所以虚竹代表的是道家,虽然他的心灵其实并不真的逍遥自由。三人之中,以乔峰为首,力阻宋辽大战,是为“为民”,自杀殉国,是为“为国”,乔峰的这种侠义精神在他生命最后的阶段表现得非常突出,也可以看出,在这个三元结构中,乔峰是事实上的精神领袖,虽然《天龙八部》宣扬的是以佛家思想化解世间恩怨,但真正能够化解人间矛盾,阻止生灵涂炭的,却仍旧是乔峰这样“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儒侠。乔峰在思想上是个儒者,尽管他只是粗识文字,但在宋明理学中,认为人人皆可为圣贤,尤以心学为最,强调人格的高洁挺拔和坚贞不屈,所以读书少并不能说明乔峰在思想上是没有根源的莽夫,乔峰在行动层面上不折不扣地践行了儒家的要求,是行动层面的儒侠。同样,在读书识字上显得十分愚笨的郭靖也正是这类作为行动者的儒侠。他们所践行的侠义精神,是用儒家的仁义观建构起来的。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9]四端是仁义礼智的依据,也充分揭示了仁义礼智的意义。金庸小说中的主人公就常常因为恻隐之心而行侠义之举,如乔峰看到宋辽边境上宋辽两国互相打草谷的惨状就为他后文中反对和慕容家族联合攻宋、反对耶律洪基大举侵宋以至于自杀殉国的侠义之举做下了铺垫。《鸳鸯刀》中所谓无敌于天下的大秘密其实只是四个字“仁者无敌”,这更是儒家化侠义思想的直接表述。因此,新派武侠小说中的侠客已经并非《刺客列传》中“不轨于正义”的形象,而是有着明显的道德取向。这类道德本质上仍是儒家提倡的政治伦理共同体的价值规范。金庸塑造的黄药师虽然深情放达犹如魏晋名士,但却极为敬重忠臣孝子,在“大义”方面绝不含糊。即便是韦小宝,也绝非只是如金庸在他的后记中所说的“重视义气”,他以孝事母事师,以诚待友,在杀人一事上十分谨慎,从不轻杀无辜之人,在皇宫之中又往往会极力保全被卷入政治斗争的底层奴仆,在面对外国侵略者的大是大非面前立场坚定,绝不出卖国家利益等等。韦小宝身为江湖中人,在道德践履层面能做到这些已经很是不易,即使是像吴三桂这样的一方诸侯和风际中这样以侠义自诩的江湖豪客也都难以做到,因此,说他是“反侠”只怕难以成立。甚至可以说,韦小宝不但不是反儒反侠的,反而正是一个非常鲜活的儒侠形象。
有许多分析金庸小说侠客形象的学者倾向于用道家的观点来解释侠客的形象和价值取向,如徐岱在《论金庸小说中的信仰之维(上)》中就持这种观点,他给出的理由是这样的,“在《飞狐外传》的后记里。金庸告诉过我们,‘在我所写的这许多男性人物中,胡斐、乔峰、杨过、郭靖、令狐冲这几个是我比较喜欢的’”。除郭靖如上所述被处理成了一位儒家风范的形象代理外,其余几位可以说其性格底色中都有一种属于道教精神里的东西,即注重个体本位的逍遥自在,强调物无贵贱的平民性”[10]。但这种分析实在过于简陋,对儒家的理解也过于浅薄和脸谱化,儒家思想内部流派纷繁,其对立面并不是说用个体本位的逍遥自在和物无贵贱的平民性这种笼统的话语就可以概括,儒家思想本身的流变也完全可以与这种精神诉求相契合。通过上面对宋明理学和心学的初步介绍,不难发现这一点。
三、现代侠义精神:理想化的公民价值观
武侠小说作为通俗文学的一种,其所反映的世界自然是虚构的,但它力图通过自己的叙事所阐释的价值取向却并非是虚无缥缈的。从革命叙事中发展出来的侠义精神体现的是近代中国仁人志士在救亡图存中所希求的一种理想人格,在中国近代精神图谱中值得进行更详细的分析。国家、江湖和侠客三者之间的关系其实可以看作是现代社会的一种古代映射。值得注意的是,江湖作为一个叙事背景在中国古代社会其实是不存在的。江湖这个小社会与朝廷之间保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他们既有冲突也有合作,但两者都无法完全渗透对方。江湖豪客在江湖中可以不敬王侯,与政治保持一定的距离,但在国家和民族面临威胁时,侠客则有责任去与国家合作抵御外敌。在侠客的这种理想人格之中,对民族、国家和社会的责任心与个人的自由放达被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个人—江湖—国家这样一个三元结构被建立起来,充当个人与国家关系的缓冲机制就是江湖。在真实的现代社会中,这一中间地带则是市民社会。通过江湖这个中间的缓冲机制,一个类似市民社会一样的社会结构被新派武侠小说作家建立起来。尽管侠客这种理想人格在现实社会中会面临诸多困境,但其背后的产生原因却仍值得去思考。在这里,我们不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即为什么在香港这样一个发达的现代社会居然会产生出新派武侠小说这样一种“成人的童话”?并且其所宣扬的侠义精神和理想人格受到了人们的广泛接受?与新派武侠小说的出现相对应的是,市民社会这一现代社会结构也在同一时期出现在了香港这一独特的社会环境中。在市民社会中,体现在侠客身上的这种冲突,正是近代中国人在追求国家和民族独立与个人自由时所必然会遇到的冲突。陈平原在他的《千古文人侠客梦》这部书的标题里说出了一个很明显的道理:侠客与其说是一个现实的社会群体,不如说是中国文人面对现实时对自身进行的一种理想化的投射。它所反映的不是武人的精神世界,而是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个体的自由与对国家民族救亡图存的迫切是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甚至是普通老百姓的精神世界都必须面临的两个问题。如何把两者联系起来,塑造一个既有个体之自由精神又能补救时弊的理想公民,就成了一个迫切需要回答的问题。换言之,侠客精神是中国知识分子在现代性视野下建构出来的一种理想公民形象。而郭靖这样的侠客形象之所以如此深入人心,特别是在广大知识分子中间产生了如此广泛的影响,也正是因为现代知识分子在积极反思自身和国家的关系之时,这样的形象满足了他们的愿望。郭靖这一形象在知识分子阶层中的接受绝不仅仅是因为文人们被他各种离奇曲折的遭遇和神功吊起了胃口。
在这样的重构中,侠义精神必须回答如下三个问题:一是私人暴力在什么情况下可以使用?二是私人暴力对谁可以使用?三是为什么要使用私人暴力?对于这三个问题的回答,新派武侠小说借用儒家思想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侠客这一理想的公民形象本身是远离国家政治且保持了相当程度精神和人身自由的,在经济方面,他也不必发愁,但另一方面他却又必须面对身边的钩心斗角,当国家和民族面临威胁时,他又必须参与到国家政治之中。这种侠义精神的近代代表性革命人物就是号称“鉴湖女侠”的秋瑾,她作为一个理想主义的革命者,却几乎把侠义精神作为自己的精神支柱。比较秋瑾与新派武侠小说中的代表人物,可以看出他们之间在精神气质上具有的巨大相似性,他们都对个人的自由和国家的独立富强有着强烈的追求,并且在国家遭遇危急时刻时,他们会把后者置于前者之上。而新派武侠小说的主角则是对这种革命者形象的一种理想化塑造,通过高强的武艺,新派武侠小说的主角可以避免现实中理想主义革命者所遭遇的命运悲剧。可以说,侠义精神是中国知识分子在面临现代化困境中对自身形象寄托的一种美好期望,也是在普通老百姓中赢得了巨大民心的理想化价值观。侠义精神是融合国家和个人的一种黏合剂,但这种黏合却并非让个体彻底屈从于宏大叙事的政治话语,而是要在政治领域之外保持巨大的自由度。侠义精神必须包含对社会的责任感,而不管个人遭遇如何悲惨,这种责任都不应该抛弃,即使像谢逊一样遭遇了人生中如此悲惨的遭遇,在江湖中犯下众多的大案,在面临民族大义方面却也毫不含糊,做到了以天下为己任。这种对国家、民族甚至是天下苍生都负有如此重大责任的自由观,作为一种理想的自由观构成了新派武侠小说受众精神世界的一部分。不管这种努力是否成功,这也可以看作传统儒家思想在面对国家现代化过程中对于如何做好一个公民给出的一种解答,“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与“天下兴亡,匹夫与有责焉”之间的传承关系是可以从字面上看出来的,所不同者则是,“侠”比“匹夫”多出了一个个体自由维度。个体自由并非是梁山好汉式的杀人放火,事实上,梁山好汉屠杀平民的行径在新派武侠小说中也绝不是一种正面形象。新派武侠小说中的侠客往往以较高的道德标准要求自己,对于杀人必须有充足的道德上的理由,如洪七公就声称“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辈。老叫化贪饮贪食,可是生平从来没杀过一个好人”[11],对于欺负没有武功的平民百姓、妇女儿童更是大忌,只有恶人或魔教中人才会这么做。但必须指出的是,即便如此,侠客的杀人行为仍是一种滥用私刑的行为,往往需要以官府的贪腐和玩忽职守等社会不正义现象作为行侠仗义的前提,而革命叙事恰恰提供了这种社会不正义的前提,从而为侠客的杀人行为提供了合理化辩护。因此,革命化叙事与新派武侠小说提倡的侠义精神有着不可忽略的关系,革命化叙事为实现侠义精神所需要的暴力行为提供了合理的理由和动机。
总而言之,新派武侠小说提倡的侠义精神已经是一种理想化革命者和理想化国民的价值观,在革命叙事下,侠义精神所需要的暴力行为需要以社会不正义为前提,而不可随便乱用。在这种革命叙事下,侠客才有了用武之地,侠客与国家之间的关系不再是一种紧张的关系,而是推动社会正义的一种社会力量。从根本上来说,侠客并不是暴力的提倡者,侠客的暴力行为是一种公民不服从行为,只有在社会不正义无法得到解决的前提下才可以使用暴力。侠义精神是借用儒家思想资源建构起来的一种理想国民所需要的价值观。
因此,侠义精神在新派武侠小说中已经是一种在革命叙事语境中被现代化的儒家价值观,这种侠义精神也逐渐变成了中国人精神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向度,且影响甚大,受到了中国社会各个阶层的普遍认可。但侠义精神的内涵是什么,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仍是十分模糊的,而且随着时代的变迁,侠义精神的内涵也在不断变化,但没有疑问的是,这种侠义精神的变迁也折射出了中国现代文人对新社会理想国民素养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