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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年纪事》的创伤叙事与中产阶级情感结构

2020-12-31龙丹杨莉鸽

外国语文 2020年5期
关键词:笛福中产阶级瘟疫

龙丹 杨莉鸽

(1.四川外国语大学 期刊社,重庆 400031;2.四川外国语大学 翻译学院,重庆 400031)

0 引言

丹尼尔·笛福于1722年出版的小说《瘟疫年纪事》再现1665年的伦敦瘟疫,呈现伦敦被死神笼罩、人心惶惶的景象,书写人体感染瘟疫后的症状,描述瘟疫对伦敦人身心造成的创伤,反思瘟疫对英国社会产生的灾难性影响。号称世界历史学科“现代开创者”的威廉·麦克尼尔(William H.McNeill)在《瘟疫与人》一书中将病理学与历史学相结合,审视人类从直立行走至现代社会的漫长历史中,人类的生活方式、人口迁移、战争、领土扩张、宗教信仰、科学技术等与瘟疫之间的相互作用,瘟疫通过它与人形成的生态平衡与失衡在人类历史上扮演主角、而非配角。“先于初民就已存在的传染病,将会与人类始终同在,并一如既往,仍将是影响人类历史的基本参数和决定因素之一。”(McNeill,2018:237)麦克尼尔从人类史的宏观角度指出瘟疫在世界格局、国家形态和文化样貌上起着重要作用,而笛福在《瘟疫年纪事》中则从较为本土的层面剖析1665年瘟疫对英国中产阶级的情感结构产生的影响。就个体而言,瘟疫给幸存者造成心理创伤,小说呈现典型的创伤叙事特征,即强迫性重复、生存与死亡的交叉叙事及创伤移情等;就群体而言,瘟疫造成的经济停滞、疯癫与迷信及权力对个人的管控危及中产阶级追求财富、理性和个体自由的价值观,二者之间的矛盾沉淀至中产阶级情感结构。瘟疫的意象经由笛福进入西方小说,在玛丽·雪莱、杰克·伦敦、加缪等作家的文字中强迫性重复,瘟疫成为他们想象威胁人类的重大灾难的隐喻。就文学样式而言,笛福在书写瘟疫时尝试了目击者叙事、双重叙事、元小说叙事等技巧,这在形式上为新兴的文学样式——小说增添了活力。《瘟疫年纪事》在内容上对中产阶级心理创伤、情感结构的再现,在形式上对小说的创新性尝试,揭露了瘟疫与人的关系。

1 瘟疫与创伤

就笛福书写瘟疫的动机,批评家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玛格丽特·希利指出西方瘟疫叙事用神话或宗教来解释瘟疫发生的原因,把它看作上帝惩罚人类罪恶及净化人间的方式。笛福被认为沿袭了这传统,通过书写瘟疫来进行道德教化(Healy,2001:62)。有的批评家提出瘟疫书写主要是出于世俗的原因,联想到笛福濒临破产的经济状况,提出他选择在马赛瘟疫爆发之时撰写《瘟疫年纪事》以及同年出版的小册子《为瘟疫做合适的准备》(DuePreparationsforthePlague),希望图书大卖并大赚一笔(Reilly,2015:12)。桑德尔·吉尔曼的著作《疾病与再现》(DiseaseandRepresentation)在疾病叙事研究中影响深远,她认为疾病意象反映了人类害怕自身灭亡的恐惧,舞台或小说书本的边缘在健康的我们和书本中再现生病的他者之间建立了一层令人感到心安的边界。

上述研究均有一定的道理,但仍留下一些未解的疑问。如果笛福把瘟疫当作上帝的意愿,那么如何理解他在《瘟疫年纪事》中从科学理性的角度分析瘟疫传播途径呢?这类似现代生物学的科学知识显然与上帝惩罚说格格不入。就经济原因而言,笛福1719年出版的《鲁宾孙漂流记》大受欢迎,一年之内出了四版,次年他又推出了《鲁宾孙漂流续记》,1720年出版了《辛格尔顿船长》,1722年出版了《摩尔·佛兰德斯》。他还出版了大量的小册子和新闻报道,这些作品都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收益。小说中描写瘟疫所经之处造成的惨象在读者心中引发了恐惧、怜悯,那些语言无法言表的灾难性后果很显然无法如吉尔曼所说的那样让读者隔着印刷书本的边界感到安全,反而留下难以愈合的心理创伤。

1665 年瘟疫袭击伦敦时,六岁的笛福随家人逃往乡村,势必目睹了瘟疫肆虐、生灵涂炭的惨状,这强烈地刺激他年幼的心灵并留下了心理创伤。他的叔父亨利·笛福(Henry Foe)在瘟疫期间留在伦敦,在日记中记录瘟疫肆虐下死者的惨烈和幸存者的心理创伤。研究者公认亨利是《瘟疫年纪事》中叙事者H.F.的原型,小说中的部分内容源于他的日记(Gilman,2009:231),笛福在阅读叔父的日记时对伦敦人的瘟疫经历感同身受,遭遇了创伤移情(transference)。1770年瘟疫袭击法国马赛,直逼海峡对岸的英国,这是否再次引发了笛福对瘟疫的恐惧,迫使他将心中的恐惧书写出来?《瘟疫年叙事》中,叙事者为何不逃离伦敦?他为何无法抑制强迫性的重复行为?他为何对墓地充满好奇心?叙事者的个人行为有着什么样的时代意义?瘟疫对笛福的小说参与建构的中产阶级价值观造成什么冲击?

始于20世纪的创伤理论没有把瘟疫等传染病看作重要的创伤性事件,但瘟疫对人心理的巨大冲击及其在文学作品中的表现值得人文学者从创伤的视角加以关注。弗洛伊德在“超越快乐原则”中首次提出“强迫性重复”(compulsion to repeat)的概念,用来描述创伤患者在当下的生活中不自觉地重复过去的创伤性体验。卡鲁斯以此为出发点进一步阐述创伤的四大特征:(1)创伤事件对心理的伤害并不在于它第一次的暴力性事件,而在于它的无法吸收性(无法理解),因此它回返萦绕着幸存者,“创伤性事件发生得太快、太出人意料,当时无法完全理解,直到它反复出现在幸存者的噩梦和重复性行动中”(Caruth,1996:4)。(2)引发创伤的不仅是对创伤性事件的恐惧记忆,也是幸存者的愧疚。亲人的死亡与生还者当下的生活被交织在一起,因此创伤叙事无法把生命与死亡的故事分开,形成了一种不可能却必需的双重叙事(Caruth,1996:8)。(3)创伤叙事的核心并非创伤性事件,而是展露受创者无法言说、无法理解的未知的真相。这种真相,由于它的延迟性(迟到),不仅与已知的相关,而且与我们行为和语言中的未知相关(Caruth,1996:4)。(4)创伤的移情。读者或听众在听他人讲述创伤经历时可能会产生共情,从而被“传染”创伤,出现相似的症状(Caruth,1996:8)。

西方历史上反复爆发的瘟疫给受害者造成上述心理创伤的症状。瘟疫因其未知的起源、迅速的传播、感染人员身体上惊骇的症状以及惊悚的死状,令生还者心生恐惧。死亡的幽灵游荡在瘟疫笼罩的街道、市场、房屋,亲人被瘟疫袭击在短时间死亡,城市被瘟疫占领变成鬼城,生活物资短缺、生计堪忧。幸存者终日生活在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命的担忧之中,瘟疫的症状、死者的惨状以及对未知的恐惧滋生严重的心理创伤。《瘟疫年纪事》呈现了瘟疫幸存者H.F.的强迫性重复症状,小说中生存与死亡的双重交叉叙事反映了叙事者的幸存者危机,而叙事者的心理创伤映射了作者作为瘟疫见证者和瘟疫叙事读者的移情创伤,同时也预示了该小说的读者在阅读瘟疫叙事时的心理困境。

在《瘟疫年纪事》中,令读者困惑同时也让H.F.自觉无奈的是,他明知居家隔离是避免感染瘟疫的最佳办法,却无法抑制上街去看看的好奇心,他在叙事中反复称“我约束不了自己”(175)①本文有关《瘟疫年纪事》的引文均引自丹尼尔·笛福.瘟疫年纪事[M].许志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后文不再单独注释说明。,“默默思索着如何在这一点上满足我的好奇心”(176)。由于瘟疫的袭击,曾经熙熙攘攘的街道变得凄凉,“悲叹和哀伤挂在每一张脸上”“妇女和孩子的悲号响彻屋子的门窗……连世上最刚强的人听着也会为之心碎”(51-52)。如此悲惨惊恐的景象给H.F.造成心理创伤,因瘟疫引起死亡的速度如此之快,他无法完全理解,这种未被吸收的创伤性残余(traumatic residue)沉入他心底,因此产生强迫性的重复行为,即再次见证瘟疫的症状及其造成的惨景。但不幸的是,瘟疫传播之迅速、源头之神秘、症状之惨不忍睹、感染者及亲属精神失常的行为都超出了他心理承受的极限,对瘟疫的每一次重复经历又加剧了他的创伤。H.F.每次走上街道都猝不及防地与瘟疫相遇,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瘟疫感染者及其亲属的恐惧、绝望和疯癫,那位失去女儿的母亲被恐惧攫住了她心魂,“在屋里到处跑来跑去,上楼下楼,像一个发狂错乱的人,事实上真的是发狂错乱了”(107)。有个女人“以一种最难移仿效的强调哭喊着:‘哦!死亡,死亡,死亡!’而这让我猝然惊恐起来,连我的血液都发冷了”(141)。瘟疫受害者的视觉和听觉意象猛烈撞击H.F.等目击者的心理,瘟疫的不可理解性使得他一次又一次地冒险外出,再次体验创伤,这形成一个恐怖的、创伤的、非理性的循环。

H.F.反复描述运尸车、坟坑和墓地,上述意象不仅象征死神,也反映了生还者的困境,叙事随着瘟疫的蔓延在死亡与生存的双重危机中展开。由于瘟疫造成的死亡人数太多,死者没有体面的丧葬,而生者由于瘟疫的持续威胁失去与逝去亲人告别并哀悼的机会,其悲痛内化为创伤。正如弗洛伊德在《哀悼与忧郁症》中论述,哀悼能让受创的主体将爱从失去的客体转移到新的客体,但无法哀悼的受创者因拒绝承认爱之客体的丧失且无法恢复与现实世界的正常认同关系,产生沮丧、冷漠、自责等情绪(陶家俊,2011:119)。受瘟疫感染者迅速、大批地死去,“因此就没法敲钟、悲悼或哭泣,或是为对方穿上丧服了”“就连为那些死者做的棺材也都不做了”(266)。尸体被乱七八糟地丢进运尸车、倒进大坟坑,有的尸体甚至没有一块完整的裹尸布。H.F.称他受好奇心的驱使去看过那些巨大的坟坑,一个坑里面已经掩埋了400人。他还看到因感染瘟疫失去理智的人裹着毯子、纵身跳进坑里,将自己埋葬。没有亲眼见过此类惨状的人无法想象其可怕程度:“那确实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可怕,此类情形非语言可以表达。”(113)一位失去家人的男子本期望在墓地与妻、子道别,却发现瘟疫肆虐的伦敦并不能容忍体面的葬礼,当他看到亲人尸体被人如垃圾一般丢进已经横七竖八躺满尸体的坟坑时,他被悲伤、震惊、愤怒、无助压垮:“他一见那场景,便只是控制不住地大声叫嚷起来;我听不清他说什么,只见他倒退了两三步,然后晕倒在地。”(115)令人无法承受的不仅是瘟疫带来的死亡的威胁,而是失去亲人后无法哀悼的悲痛以及将萦绕他们余生的令人恐怖的死状。正如亚布拉汉和托罗克指出,受创的主体在心理空间中形成秘穴(crypt)(陶家俊,2011:120),即使瘟疫结束,他们的生命无法再回归正常的轨迹,瘟疫造成的恐惧的幽灵将如影随形,那些无法理解、无法承受、无法吸收的创伤将掩埋在他们心底的墓穴,干扰他们正常的生活。

《瘟疫年纪事》的真实性令研究者争执不已,有论者指出笛福创作时阅读过他叔父亨利·福以及塞缪尔·佩皮斯的瘟疫日记,作品提供了准确的瘟疫死亡数字以及瘟疫在伦敦城里移动的空间地图,这两个因素表明《瘟疫年纪事》是一部真实的历史作品。但它的虚构特征也很明显,如三个旅行者的故事等。事实上,这种虚构与纪实结合的特征恰恰反映了创伤患者对灾难性事件的记忆,这种记忆既包括真实发生的历史事件,也包括主体对该事件的主观加工。H.F.反复强调其故事的真实可靠性,笛福在小说的扉页称这是由一位“始终居留伦敦的一位市民撰写”,称该作为“对近在1665年伦敦大劫难期间发生的最引人瞩目的公众或私人事件的观察或纪念”,这将H.F.建构为经历瘟疫的可靠叙事者。但他总是在不经意间泄露其叙事虚构性的秘密,称“有一些事例为我所知,是通过道听途说”“我不负责担保细节的真实”(190),他甚至请求读者不要因为故事的虚构性让他承担责任(110)。可见H.F.关于瘟疫的回忆具有真实与虚假、隐私与公开的双重性,暗示在他承诺真实可靠的客观历史记录之外隐藏着一个泄密的、虚构的、扭曲的、超出他控制的、甚至是病态的记忆,他提醒读者第二条叙事线索的存在,建议他们质疑小说叙事的真实性和权威性。真实与虚构的模糊性以及两条叙事的相互竞争也是叙事者心理创伤的病理性征兆,创伤患者可能因灾难性事件产生精神错乱、幻想等,在他力图再现真实的创伤性事件时,他对事件的主观想象与重构溢出理性叙事的边缘,反映其意识徘徊在理性与疯癫、悲悼与忧郁、已知的历史与未知的未来之双重世界的边界。

上述强迫性重复、生与死的双重叙事、虚构与真实的张力不仅反映了叙事者H.F.劫后余生的心理创伤,也暗示作者乃至英国中产阶级读者的见证创伤与移情创伤。1770年马赛瘟疫爆发,英国出现了大量有关瘟疫的文献,包括新闻报道、预防瘟疫的医学书籍以及重新出版的17世纪的瘟疫文学,包括纳桑尼尔·霍奇(Nathaniel Hodge)1671年出版的伦敦瘟疫年日记(Gilman,2009:230)。大洋彼岸逼近的瘟疫以及伦敦铺天盖地的瘟疫文献让老年笛福重新忆起童年的斑驳记忆,他重复经历那已经埋藏在心底秘穴的瘟疫创伤,于是创作了《瘟疫年纪事》。在讲述瘟疫故事时,作者的自我与他人的界限被模糊,因此难以分辨该作中的瘟疫叙事哪些源于笛福的童年记忆、哪些源于亨利·福的故事、哪些源于佩皮斯等人的瘟疫日记、哪些纯属虚构,但可以肯定的是,作者再现瘟疫造成的恐惧感是真实的,他再现的不仅是瘟疫造成的死亡,更是与死亡相伴的心理创伤。瘟疫造成的心理创伤与瘟疫本身一样具有传染性,从叙事者移情到读者,从过去传播到现在,在叙事者、读者、死者之间形成一个瘟疫受创共同体,共同见证瘟神的幽灵产生的悲惨和恐惧。在《瘟疫年纪事》出版前三年,笛福凭借《鲁宾孙漂流记》已经成为伦敦家喻户晓的作家,可以预见他的《瘟疫年纪事》必然引起广泛的关注。当读者阅读这部小说时,力透纸背的创伤感是否会经由作者和叙事者移情至英国中产阶级读者?

2 瘟疫叙事与英国中产阶级情感结构

历史学家劳伦斯·詹姆斯在《中产阶级史》中以1720年作为分界,提出1720—1832年是英国中产阶级诞生期,并将其先驱和根源追溯至1350—1720年,指出后来组成中产阶级的乡绅、律师和医生等专业人士、买卖人、金融家、知识分子及主妇在此期间完成了他们在财富、教育、知识、修养、宗教信仰等方面的积累,中产阶级经过数个世纪在贵族与平民的阶级夹层中形成独特的社会特征与情感结构。笛福1719年出版的《鲁滨孙漂流记》被当作英国中产阶级经济个人主义的宣言,时隔三年之后出版的《瘟疫年纪事》恰逢中产阶级诞生的关键时期,叙事者H.F.在故事开篇就交代了自己的身份——一位鞍具商,笛福选择一位商人来做瘟疫叙事的叙事者,这绝不是巧合(Boluk,2010:131)。

瘟疫袭来,令H.F.代表的中产阶级感到恐惧的不仅是死亡的幽灵,更是瘟疫对正在成型的中产阶级理想价值观的威胁,包括经济利益、理性与自由等。瘟疫造成的个人心理创伤的症候,表征新兴的英国中产阶级面临的经济、理性和自由等三重危机。瘟疫造成的创伤从个人心理层面延宕至中产阶级的集体记忆,沉淀至其情感结构。

瘟疫爆发之初,兄长反复劝说H.F.与他一起逃离伦敦,两人甚至起了激烈的争执,但H.F.坚持留下,他认为“我的生意和我的店铺,这是不容小觑的事情”,并且称买卖、货物、仓库、房子、仆人等是“我在世上的全部所有”(40)。逃离瘟疫、保全性命意味着放弃他的买卖及财富,而守护财富就势必危及生命。在二者的权衡中,H.F.认为维持其经济地位比生命更重要,于是瘟疫横行的情况下他“像往常一样打理生意”(48)。他进一步辩解,称保护资产是他应该履行的义务,是天职(46)。这并非一个普通鞍具商的自白,而是英国中产阶级强烈的商业抱负,他所谓的“天职”实则一个阶层的经济价值观。笛福1722年出版此书时英国的阶层结构已经发生了变革,他将当代中产阶级的商业意识投射到H.F.身上。随着英国的海外殖民扩张,由商人、专业人士及乡绅组成的中产阶级成为英国经济发展的主要推动力,他们将制造财富、推进经济繁荣当作使命。对于H.F.而言,瘟疫对财富的威胁比对生命的威胁更令他恐惧。

但是H.F.保护财产的行为是徒劳的,瘟疫肆虐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经济损失。由于中产阶级对内推动消费、对外发展殖民贸易,瘟疫随着贸易渠道进入伦敦(H.F.称瘟疫1664年在荷兰非常猖獗,后来因贸易被舰队及其货物带至英国),资本的流通成为瘟疫传播的工具(Boluk,2010:131),它随后占据资本流通的渠道,将被感染区域变成贸易的孤岛。由于担心被传染,西班牙、葡萄牙等国不允许英国船只进入他们的港口,国外的消费者拒绝英国制造的商品,其贸易竞争对手荷兰占据了海外贸易市场。英国国内的产业贸易随即遭受重创,制造业停摆,工人失业,穷人举步维艰。有论者指出小说对token一词的双关运用,它既指瘟疫的症状(tokens)——感染者胸前深红色的点,也是叙事者多次经过的劳斯伯利的土地拍卖市场(Token-house Yard)。叙事者还把病人身上的红点比作银币(silver penny)大小(Boluk,2010:132)。这些词汇的运用泄露了瘟疫肆虐下H.F.强烈的经济危机意识。

瘟疫造成的迷信与疯癫进一步危及理性与科学在英国中产阶级的萌芽。科学在17世纪取得了极为壮丽的成功,哥白尼、开普勒、伽利略、牛顿等著书立说,推动了科学的发展。在英国,培根主张人类借助科学的发明驾驭自然,提倡理性真理与启示真理的“二重真理”论(罗素,2018:67)。约翰·洛克继而提出理性高于一切,“启示必须由理性裁断”(罗素,2018:147)。培根、洛克等将人的观察、经验、理性思辨等作为人类认识自然、认知世界的唯一依据。英国中产阶级接受了对理性的崇拜以及人类借由理性认知世界、驾驭自然的信心。叙事者H.F.显然是理性的拥护者。经过理性的观察与思考,他对瘟疫的传播途径及预防方法有相对科学的认识,他坚持认为瘟疫是通过接触传染,而不是非自然的原因(299),他详细梳理了瘟疫从货物传播到伦敦,然后经由人传人、屋传屋蔓延开来的传播途径(300),并且指出瘟疫的潜伏期可能长达40天(303)。

但瘟疫的袭击使得理性的旗帜在迷信中飘摇。死亡的幽灵、恐惧、未知笼罩人心,迷信乘虚而入。占星术、释梦说等“时代谬见”令民众(尤其是无知的穷人)惶惶不可终日。频频有人称看见天使、幽灵、魔鬼及预示噩兆的彗星,失去理性的人们向魔术师、江湖术士、占卜师等求保命绝招,“神医”与骗子以“绝对可靠抗瘟疫药丸”“万无一失传染病预防药”“独家正宗瘟疫药水”等“花哨浮夸的字眼”博人眼球,售卖符咒、魔药、辟邪符等,骗取穷人的血汗钱且危害他们的身体(71)。街上一个女人称看见一位身披白衣的天使,手持喷火的剑,在上空挥舞,路人皆附和。这正是培根所批判的四大“幻象”(idols)之一,即“指望自然现象中有超乎实际可寻的秩序”(罗素,2018:69)。对此,H.F.反驳道:“我什么都没看见,只是一块白云而已”(61)这反映了洛克所提倡的理性,即对我们确实可知的事物的考察(147)。但他的理性不仅不能打破众人的迷梦,甚至遭一群乌合之众群起而攻之,指责他“不敬神”“嘲笑宗教”(61)。

瘟疫迫使中产阶级重新思考个体与权力的关系。为了遏制瘟疫的传播,伦敦对感染者及其家人实行隔离管制,形成包括市长、市政官、检察员、搜查员、看守人、管理员、下葬人等组成的监管机制。检察员负责巡视教区,探查受到侵袭的房屋和患者;瘟疫感染家庭被软禁在家,门上画着硕大的红色十字,门口由看守人监督,不允许屋内人员外出。伦敦还颁布了“有关被感染房屋及罹患瘟疫人员的规定”,详细制定了疾病通报、病人隔离、房屋消毒、掩埋死者、垃圾处理、人员集散等(86)。

福柯在《不正常的人》中描述权力对瘟疫城市全方位监管与《瘟疫年纪事》中的描写如出一辙。权力以金字塔的形式自上而下运作,政治权力发挥其巨大作用,瘟疫期间人口的隔离与细分达到极致,危险的交通、无序的社区、禁止的接触都不能发生。权力对人口进行全面的干涉,个人的时间、居住地、身体、地点等都纳入权力的监管之下。向来对权力运作持批评态度的福柯称瘟疫下权力的运作为正面技术(positive technology),与权力对麻风病人的驱逐不同,现代权力对瘟疫实施的是干预、改变、规范等策略(Foucault,2003a:50),权力对个体的规范建立在观察和知识的基础之上。权力对瘟疫的管控是福柯所称的生物权力(biopower)的典型,与规训和惩罚的权力机制不同,生物权力的机制是预告、数据估计、以及总体措施,权力的目的不是修正,而是干预起决定因素的现象,比如降低死亡率、增加寿命、刺激生育等,其目的是维持人口稳定,优化生命状态(Foucault,2003b:247)。

笛福笔下,英国新兴中产阶级的个人主义理想在瘟疫的袭击下变得脆弱,个体试图与权力协商,在服从权力、保存生命和维护主体自由之间周旋。小说中篇幅最长的叙事为三个旅行者(老兵、木工和造船工)离开伦敦、在郊区扎营自救的故事,叙事者称他们“堪为楷模”(199)。他们以个体的身份与象征国王权力的看守、警察、教区公务员等周旋,通过理性的辩论,以权利、良心、宗教的名义晓之以理,并以契约精神担保,于是在瘟疫的追击和权力的阻挡之间,出让部分个体自由,遵守权力的规约,通过与权力合谋寻求了一个狭隘的生存空间。德加布里埃尔(Degabriele,2010:9)从霍布斯在《利维坦》中提出的契约精神解读三个旅行者与镇民之间的“契约”,他认为《瘟疫年纪事》在个体与共同体之间协商出第三空间,即某种亲密的社会纽带,既遵守社会契约,同时保留部分个体自由。瓦格纳(Wagner)进一步指出,《瘟疫年纪事》中的个体与权力的关系并非对峙或服从,而是主动复制权力加诸他们身上的生活方式(如隔离),通过与权力合作实现自主性。这体现了笛福对新兴中产阶级的想象,他们以既服从权力意志、又遵循自我意愿的方式建构主体身份(2017:503)。

在英国中产阶级萌芽的17世纪,伦敦瘟疫的袭击不仅给个体留下心理创伤,更是在中产阶级的集体记忆中留下文化创伤,瘟疫造成的经济危机、理性危机及自由危机将沉淀至其情感结构。雷蒙·威廉斯用情感结构指特定时代人们对现实生活的普遍感受、共享的价值观和社会心理。“一个时期的情感结构,多体现于官方意识与民众实际体验发生冲突的领域。”(赵国新,2002:79)在笛福笔下,正在孕育中的理想的中产阶级价值观与瘟疫爆发后中产阶级的现实体验之间发生严重冲突,瘟疫带来的死亡不仅是身体的死亡,更是资本、理性和个人主义的象征性死亡。瘟疫的隐喻从中世纪的神意、道德审判等置换为中产阶级的文化创伤,表征危及中产阶级价值的灾难性外在因素。笛福的瘟疫叙事再现了英国中产阶级创伤、忧郁的情感结构,中产阶级自其孕育期始就遭遇了理想价值观与现实体验之间的不可弥合的缝隙。当玛丽·雪莱、杰克·伦敦、加缪等作家书写并想象瘟疫时,是否触动了西方文化集体无意识中瘟疫的创伤记忆,瘟疫的隐喻在西方文学传统中的反复出现是否也是一种集体文化心理的强迫性重复?

3 瘟疫叙事与小说的兴起

笛福在小说开篇提及瘟疫消息的传播渠道时指出,由于“那些日子里我们还没有印刷的报纸这类东西”,消息靠口口相传,因此非常不可靠(29)。此后他不断向读者确保自己故事的真实性,似乎表明在没有报纸这类东西时,小说是较为可靠的消息来源。麦克道尔指出笛福试图建立报纸、小说等随着印刷科技兴起的叙事形式优于口头叙事的叙事权威(McDowell,2006:89)。本尼迪克·安德森提出印刷资本的发展对想象共同体的建构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伊恩·瓦特提出作为印刷资本产物之一的英国小说在18世纪的兴起伴随中产阶级的兴起,雷蒙·威廉斯指出英国小说有效表达中产阶级的情感结构。作为英国小说奠基人之一的笛福,在着力表现瘟疫对英国中产阶级情感结构的塑性作用时早已意识到小说这种文学样式的重要性,试图从形式上探索表现瘟疫的最佳方式。他有意识地使用目击者叙事、双重叙事、元小说叙事等叙事方式,一方面有效地再现创伤记忆,另一方面,创伤书写的文本特征也成为作家留给小说这种新兴文学样式的文学遗产。瘟疫不仅沉浸至新兴的中产阶级的情感结构,也在中产阶级的情感读物——小说的形式上留下印记。

《瘟疫年纪事》的扉页称这是一个瘟疫见证者和幸存者的故事,H.F.称书中的叙事是自己隐私记录的一部分,书中主要的故事均为他在伦敦街头的所见所闻。文学评论家肖莎娜·菲尔曼称见证者叙事为现代西方文学的重要发明:“如果希腊人发明了悲剧,罗马人发明了书信体,文艺复兴发明了十四行诗,我们时代发明了一种新型文学,即见证者叙事。”(Felman,1992:113)“文学成为见证不仅仅是复制或记录事件,而是使历史进入想象的行为中。”(Felman,1992:108)文学见证打开了阅读者身临其境地想象性地认知历史的能力,这被称为延迟见证(belated testimony)。笛福在阅读他叔父的日记和他人关于瘟疫年的回忆后书写《瘟疫年纪事》,这个文学文本就是一个延迟的见证,书写又让笛福的身份从读者转变为作者,而其他读者在阅读《瘟疫年纪事》时,又重复了笛福经历的延迟见证的过程,这样瘟疫这一历史事件在不同读者的阅读行为中被反复见证、重新阐释、反复施以创伤,使得瘟疫的事件反复在集体和文化记忆中被阅读、被阐释。创伤经历、阅读行为、见证叙事、对瘟疫的阐释等四个层面循环往复。见证者叙事的目的是记录时代的灾难,见证无法想象的文化崩溃,理解影响巨大的创伤及其对幸存者心理及情感结构的转变。

见证者叙事建构了叙事者所述故事的可信度与权威性,但H.F.又总是以“泄密”的方式解构其叙事的真实性,这种真实与虚构、客观历史与主观记忆之间的双重性既反映了创伤记忆的特征,也成为英国小说兴起之时的重要特征。通过见证者叙事建构叙事权威的传统在瘟疫叙事中由来已久,如古希腊历史学家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描写席卷雅典的瘟疫时称“我自己也感染了这个疾病,也看到了其他人”(Healy,2001:59),薄伽丘在《十日谈》中也运用同样的叙事模式细致描述14世纪佛罗伦萨的黑死病。笛福在延续这个传统时有所背离。他在文中多处承认,他的故事部分是“道听途说”(190)。事实上,《瘟疫年纪事》弥合了官方历史记录与见证者叙事之间的缝隙,有瘟疫幸存者的个人体验、官方消息以及个人对官方数据的质疑,表明小说似乎是再现瘟疫的最佳形式(33)。《瘟疫年纪事》的虚构与真实的双重性表明英国小说在其兴起之时以历史事件为书写对象,其主要使命并非真实地记录历史,更多关注的是该事件对中产阶级心理及认知产生的影响,读者在阅读小说时将继承其中传递的情感结构。

小说中的离题叙事与片段式叙事既体现了瘟疫对抗书写的特征,也是叙事者减缓瘟疫对读者的心理冲击的叙事策略。《瘟疫年纪事》中除了三个旅行者的故事篇幅较长外,其他事件的描述几乎都是片段式的,最短的篇幅常常不超一页,而且叙事者往往东拉西扯,不顾及叙事的完整性与逻辑性。有时候叙事甚至会离题,讲述次年的伦敦火灾、叙事者自己的墓地以及“我后来活着看到的(报纸)”(29)。这样的叙事从形式上反映了瘟疫对抗书写的特征,对普通民众而言,瘟疫的源头不明、传播途径不明、治愈方法不明,瘟疫总是逃出人们的理解力和控制力之外,就如H.F.的叙事貌似要追踪到瘟疫的踪迹并掌握其症状时,叙事戛然而止,好像瘟疫蔓延至其他地方一样。语言本身在瘟疫面前显得无力:“要把各式各样的姿势描绘出来是不可能的”(141)“但愿我能够将那些呻吟和感叹的声音原样传达出来”,“但愿我能够让人读起来如闻其声”(174)。笛福深知瘟疫叙事对读者心理的巨大冲击,而片段式和离题式叙事能起到减缓心理冲击的作用。叙事者在多个故事之间往返穿插、有时直接向读者对话、有时穿插瘟疫之后的事情,这是对小说这一新的文学样式的探索,同时用一些片段减缓瘟疫惨状对读者心理的冲击。如盲人吹笛者的故事(156),这是整本小说里难得的轻松情节。传言说吹笛者醒来发现自己跟死尸躺在一起,居然在车里摆弄起笛子,吓得搬运工四散逃窜(156)。这个故事中的诙谐、幸运和喜乐给充满压抑、悲伤与恐惧的《瘟疫年纪事》点缀了一点明亮的装饰,在压抑、恐惧、痛苦的整体氛围中给读者一丝喘气的机会。

现代心理学家认为书写创伤能够帮助受害者理解心底秘穴的创伤,从而达到与过去和解、继续当下生活的目的。西方文学家试图寻找讲述创伤的合适形式,而笛福在《瘟疫年纪事》中采用的见证者叙事、双重叙事及片段式叙事无疑提供了非常好的借鉴。现代小说与后现代小说尝试对小说形式做各种创新的尝试,包括元小说叙事、意识流、互文性等,让文学形式与内容互补,而《瘟疫年纪事》中的东拉西扯、叙事者自揭其短、元叙事等特征可谓后现代小说的先驱。

4 结语

公元前430—前427年夺去1/4雅典人性命的瘟疫、14世纪爆发于欧洲的黑死病、1665年袭击伦敦的大瘟疫、1720年的法国马赛大瘟疫等,在夺去无数人的性命之时,也刺激了作家的文学想象。瘟疫成为西方文学作品中悄然出没的魅影,它带来的恐惧、对人性和社会的考验及其无限的隐喻空间使得无数文学大师为之着迷,他们无法抵制书写、再现、想象瘟疫的执念,因此产生了自古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开启的瘟疫叙事史,这部特殊历史的主角及撰写者包括意大利文艺复兴大师乔万尼·薄伽丘、英国小说奠基人之一的丹尼尔·笛福、被誉为“科幻小说之母”的英国女作家玛丽·雪莱、法国存在主义作家阿尔贝·加缪、美国现实主义作家杰克·伦敦、美国科幻小说家康妮·威利斯(Connie Willis)等。笛福的《瘟疫年纪事》尤为值得重视,这部小说既继承了修昔底德开启的瘟疫叙事传统,又对加缪的《鼠疫》及玛丽·雪莱的《末世一人》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加缪(2003:60)在《鼠疫》的结尾写道:“鼠疫杆菌永远不死不灭,它能沉睡在家具和衣服中历时几十年,它能在房间、皮箱、手帕和废纸堆中耐心地潜伏守候,也许有朝一日,人们又遭厄运,或是再来上一次教训,瘟神会再度发动它的鼠群,驱使它们选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为它们的葬身之地。”如果瘟疫不会从人类社会消失,瘟疫的意象也不会从人类记忆中消失,更不会从文学中消失,瘟疫这个意象如一面镜子映射时代。阐释瘟疫叙事即窥见镜像背后的心理和文化机制及其在文学形式上的表现,瘟疫、书写瘟疫、阐释瘟疫也形成一个强迫性反复的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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