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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明之灯

2020-12-30[美国]舍伍德·安德森李琬

延河 2020年12期
关键词:杜克马厩玛丽

[美国]舍伍德·安德森 李琬 译

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1876—1941年),美國现代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他出身贫寒,早早离家谋生,后来成为一名成功的企业主。他是美国第一位成熟的现代意义上的小说家,被誉为是“美国现代文学的先驱者”。海明威称他为“我们所有人的老师”,而福克纳称他为“我们这一代作家的父亲”。

一个星期天傍晚七点,玛丽·科克伦从她和她父亲合住的房子里出来。这是1908的六月,玛丽正十八岁。她从特里蒙特街走到梅恩街,穿过铁轨来到上梅恩,那儿的街道两旁排布着小店和破败房屋,是星期天很少有人光顾的寂静萧条地方。她告诉父亲说她要上教堂去,其实根本没打算这么做。她也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我得一个人出来待会儿,想想事情。”她慢慢前行,一边这么对自己说。她觉得这个星期天之夜如此美好,如果坐在人挤人的教堂里听一个男人大谈和她自身困惑明显无关的话题,那就太浪费了。她正在个人生活中面临一桩危机,是时候严肃考虑一下她的未来了。

玛丽陷入忧虑,是因为前天晚上和父亲的一番交谈。没有任何其他的开场白,他父亲就突兀地告诉她,他患有心脏病,随时都可能死去。他说这事时,他们一起站在医生的办公室里,办公室后面就是父女两人居住的屋子。

快要天黑时,她走进他办公室,发现他一个人坐着。办公室和起居室位于伊利诺伊州亨特斯堡镇上一栋旧木框架房子二楼。医生开始说话了,他站在女儿身边,挨着俯瞰特里蒙特街的一面窗子。星期六晚上小镇上低低的声音会在一个转角后的梅恩街延续,而那开向东面五十英里外的芝加哥的晚班火车刚刚经过此地。酒店巴士从林肯街上嗡鸣开出,经过特里蒙特街前往下梅恩的酒店。马蹄掀起的烟尘在静谧的空气中浮动。一些稀稀落落的人跟在巴士后面,特里蒙特街的拴马桩旁已经排满了小马车,它们载着农民和他们的妻子进城来消磨一个购物和闲聊的夜晚。

巴士经过之后,至少三四架马车开进了这条街。一个年轻人扶着他的爱人从其中一架马车上下来。他轻轻地抓住她的手臂,于是像这样被一个男人轻轻触碰的渴求,像以往许多次那样再次涌上玛丽的心头,就在她父亲宣告他随时可能离世的那一刻。

就在医生讲话时,巴尼·史密斯菲尔德吃过晚饭,走回了他干活的地方,他有间马厩,就在特里蒙特街科克伦父女的那栋楼对面。他停在马厩门口,向聚集在那里的一群男人讲起了故事,人群传出一阵大笑。闲人中有个体格强壮、穿着格子外套的年轻人,他从人群中踏出一步,站到了马厩主人的前面。他看见了玛丽,想要吸引她的注意。他也开始讲故事了,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挥动着胳膊,还时不时转过头去看窗边的女孩是否还在看他。

科克伦医生是用一种冷静的语调对他女儿说起他正在临近的死亡。对女孩来说,似乎她父亲的一切都是沉稳安静的。“我有心脏病,”他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很久以来都猜想自己有这种毛病,星期四我去芝加哥做了检查。事实是我可能会在任何时候死去。我告诉你这个的唯一理由是——我能留下的钱很少,你得自己为未来打算。”

医生又往窗边站近了一步,他的女儿把手放在窗棂上,这个消息让她脸色有些发白,手也颤抖起来。虽然医生是冷淡的,但他还是被触动了,想要安慰她。“好啦好啦,”他踌躇地说,“或许最终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别担心。我当医生三十年了,知道那些所谓的专家的断言往往有不少胡说的成分。对我这种情况来说,我的意思是,一个有心脏病的人也很可能继续扑腾很多年。”他不自在地笑了笑,“我甚至听说,确保长寿的最好方法就是和心脏病为伴。”

说完这些,医生转身走出办公室,走下木质楼梯去了街上。他本想在说话时搂住女儿的肩膀,但他先前没有流露过任何特别的情感,不足以让他体内某种紧绷的东西松懈开来。

玛丽久久地站在窗前,凝视着下面的街道。穿格子外套的年轻人叫杜克·耶特,他的故事讲完了,引发一阵大笑。玛丽又转身去看她父亲刚刚走出去的那扇门,忽然充满恐惧。她在人生中没有得到过什么温暖亲密的东西。尽管夜晚很暖和,她还是颤抖了一下,忽然女孩子气地把手放在眼睛前面摇了摇。

这个动作表达的,不过是她想要驱赶那笼罩在心头的恐惧的浓云。但此时与人群拉开距离站在马厩前面的杜克·耶特误解了这个动作。看到玛丽举起手时,他笑了一下,不过很快又确定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于是他突然晃了晃头,挥动着手,表示他希望她下楼到街上来,好让他有机会认识她。

星期天晚上,玛丽穿过上梅恩,拐进威尔莫特街,那是工人聚居的街道。那年,工厂的分布从芝加哥向西蔓延到草原地带城镇的趋势头一次抵达亨特斯堡。一个芝加哥家具制造商在这个昏沉的农业小镇上建了座厂房,希望摆脱芝加哥的工人组织开始给他造成的麻烦。工厂的大部分工人就住在小镇北端的威尔莫特街、斯威夫特街、哈里森街和切斯纳特街,住在那些廉价的、粗制滥造的木框架房子里。温暖的夏夜,他们就聚在房前的门廊上,一群孩子在尘土纷飞的街上玩耍。那些穿无领白衬衫的红脸男人要么睡在椅子上,要么四肢张开地睡在一片片草皮或房门外的硬地上。工人的妻子也一团团地围在一起,或者在院子之间的栅栏旁边站着闲聊。众多声音平缓流动,如穿过沸腾小街的呢喃河水,时不时会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清晰尖利地从中耸立出来。

在马路上,两个孩子打了起来。一个体格健壮的红发男孩一拳打在另一个脸色苍白、轮廓分明的男孩肩膀上,把他击倒。其他孩子跑过来了。红发男孩的母亲结束了这场胜负已定的打斗。“住手,约翰尼,我让你住手!如果你不停下,我就把你脖子拧断!”女人大喊道。

苍白的男孩转身离开了他的对手。他在人行道上躲躲闪闪地走着,玛丽·科克伦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燃烧着恨意、目光锐利的小眼睛抬起来望向她。

玛丽快步前行。在她自己从小生长的小镇,这些陌生新鲜的地带涌动着生活的喧嚣,不停地搅动和炫示着它自身,对玛丽产生了强烈的吸引力。她本性里有种黑暗暴戾的东西令她在这拥挤地方感到舒适,那里的生活也是暗沉沉的,充满了厮打与咒骂。她父亲沉默的性情以及有关她父母不幸婚姻的秘密影响了她对本镇居民的态度,让她过着孤独的生活,也让她十分执拗地渴望以某种方式弄清生活中她还不能理解的那些事情。

玛丽的這些思绪背后是一种浓烈的好奇心和大胆的冒险冲动。她就像林中的一只小兽,母亲死在了猎枪下,而她迫于饥饿开始外出觅食。这一年里曾有二十次,她晚上独自出门,走进镇上这块出现不久但迅速扩张的工厂区。她十八岁,看起来有些像个成熟女人了,而且觉得和她同龄的其他女孩不敢一个人在这种地方溜达。这感觉让她有些骄傲,于是她一边前进一边大胆地四处打探。

威尔莫特街上,那些因为家具制造商而聚集在小镇的男女工人,有许多都说外国话。玛丽走在他们中间,陌生的发音令她欢喜。来到这条街,她就觉得是来了小镇,旅行前往陌生的土地。下梅恩街或者小镇东部的居住区住着的都是她早已认识的男女,还有商人、职员、律师以及亨特斯堡的更高级的工人,而在那些地方她总感到一种隐秘的敌意。这种敌意不是因为她自己,她非常确定。她很少与人往来,以至于没多少人了解她。“是因为我是我母亲的女儿。”她对自己这么说,因此也很少在和她同阶层的女孩居住的那些地方走动。

玛丽频繁到访威尔莫特街,以至于那里许多人都开始感觉熟悉她了。“她是某个农民的女儿,喜欢进城走走。”他们说。一个胯部宽大的红发女人站在屋门口对她点头致意。在另一幢屋子旁边的一条窄窄的草皮上,一个年轻人背靠着树坐着。他抽着烟斗,但当他看到她,他就把烟斗从嘴里拿了出来。她猜想他一定是意大利人,他的头发和眼睛都那么黑黝黝的。“Ne bella! si fai un onore a passre di qua.”他挥着手,微笑着喊道。

玛丽走到威尔莫特街尽头,踏上一条乡村小路。她觉得好像出门和她父亲分别已经很久了,虽然实际上只是走了几分钟而已。道路旁边的小山上有一座废弃的仓房,仓房前面是一个大坑,里面填满烧焦了的木头,而那曾经是一座农舍。一堆石头躺在坑洞旁边,上面满覆着攀爬的藤蔓。在农舍和仓房之间,是一片已被缠结杂草占据的老旧果园。

她费力穿过杂草,草间不时有花朵。玛丽在老苹果树下的一颗石头上面坐了下来。杂草掩盖了她一半的身体,小路上的人只能看见她的脑袋。就这么埋没在草中,她看上去就像一只在高高草丛里奔跑的鹌鹑,忽然听到了什么奇特的声响而停了下来,露出脑袋机警地张望。

这位医生家的女儿已经来过这个果园很多次了。果园所在的山脚下就是小镇街道的起点。她坐在石头上,能隐约听见威尔莫特街传来的叫嚷。一段树篱将果园和山上的田地分隔开来。玛丽打算在树下坐到天全黑透,直到她想清楚未来的计划为止。他父亲很快就要辞世的事实似乎既确凿又虚幻,但她的头脑无法想象他真正死去的样子。此时,她父亲的死并不意味着一具即将被埋葬的冰冷僵硬的躯体,相反,在她看来,似乎父亲并不是要死而是要去什么地方旅行。很久以前她母亲也是那么做的。这么一想,她就犹疑地感到一股奇异的轻松。“好吧,”她告诉自己说,“到那个时候,我也应该出发了。我要离开这儿,去看看世界。”玛丽曾有几次和父亲一起去芝加哥待上一天,很快就要去那里生活的想法令她着迷。她脑海中浮现出长长的街道,里面装着千万个陌生人。对她而言,走进这样的街道,在陌生人中间生活,就好像离开干渴的沙漠,走进一片铺满柔软嫩草的清凉森林。

在亨特斯堡,她永远生活在一团阴云之下。现在她已经长成了女人,她向来呼吸着的逼仄窒闷的空气越来越令她无法忍受了。尽管在社区生活中,她的存在并没有遇到什么直接的非难,但她确实感到人们对她有些偏见。她还是个小宝宝的时候,有关她父母的丑闻就流传着。整个亨特斯堡镇都为之耸动。在她孩提时期,人们有时就用嘲讽而怜悯的眼神看着她。“可怜的孩子,太糟糕啦。”他们说。一个多云的夏日傍晚,她父亲去了乡下,而她一个人坐在他办公室窗边的黑暗里,听见街上一男一女说起她的名字。这对男女就在办公室窗户下面黑暗的人行道上跌跌撞撞地走着。“科克伦医生的女儿是个可爱的女孩。”那男人说。女人笑了,回答道:“她长大啦,开始吸引男人了。最好管好你的眼睛。她也会变坏的。有其母必有其女!”

大约十分钟或一刻钟的时间里,玛丽坐在树下的石头上思忖整个小镇看她和她父亲的眼光。“因为这个,我们俩应该更紧密地连在一起。”她对自己说,猜想这团阴云也没有为他们带来的紧密情感会不会由于她父亲的死之将至而忽然出现。眼下她还不觉得死神将要造访她父亲这件事有多么残酷。从某个角度对她来说,死神似乎是善良宽厚带着好意而来的,死神之手打开了父亲房子的大门,让她能进入生活。带着一点年轻人的冷硬心肠,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新生活中激动人心的可能。

玛丽一动不动地坐着。长长的杂草间,被玛丽的到来中断了晚间歌曲的小虫又开始唱歌了。一只知更鸟飞到她靠着的那棵树上,发出一声响亮尖锐的警觉啼声。小镇工厂区的人声悄悄爬上山坡,仿佛提醒人们晚祷的遥远教堂的钟声。女孩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她用双手蒙住脸,身子轻轻地前后晃动。她流下眼泪,对亨特斯堡鲜活的男女居民产生了一种温热柔软的感情。

然后从行人路上传来一声叫喊。“你好啊孩子。”那声音说,玛丽迅速站了起来。她和煦的心情像一缕微风那样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滚烫的恼怒。

路上站着的是杜克·耶特,他在马厩前面游手好闲的时候看见她出门去进行那周日晚上的散步,于是就一路跟来了。当她穿过上梅恩街走进工厂区的时候,他就十分自信能够征服她。“她不想让人看见和我走在一起,”他想,“那没问题。她知道我会跟过去,但又不想让她的朋友看见我。她有点高高在上,需要让她放下架子。不过我有什么好怕的?她已经主动出门绕远路给我这个机会,也许她只是害怕她爸罢了。”

杜克爬上小路的斜坡,进了果园,但当他走到那堆被藤蔓覆盖的石头跟前跌了一跤。他站起来笑了。玛丽并不期待他走到自己身边来,但还是迎了过去,当他的笑声打破笼罩果园的沉寂,她大步上前,用张开的手掌给了他一耳光。然后她转身向小路跑去,他的脚还缠在藤蔓里。“如果你再跟着我,跟我搭讪,我就会让人杀了你!”她喊道。

玛丽沿着小路下山走回威尔莫特街。在小镇上流传多年的有关她母亲的故事,曾经零星进入她的耳朵。据说,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夜,她母亲和一个常在巴尼·史密斯菲尔德马厩前晃荡的年轻混混一起私奔了。现在另一个年轻混混也想追求她。这个念头令她气恼。

她脑子里琢磨着,想方设法用更彻底的手段教训一下杜克·耶特。她急中生智,想到了她已经病衰快要死去的父亲。“我父亲就想找个机会干掉你这种家伙。”她转头朝着那个年轻人叫道,他已经摆脱了藤蔓,上了小路跟随她走来。“我父亲就想干掉某些人,为了镇上人说的那些关于母亲的谣言。”

玛丽太想恐吓杜克·耶特而失去了理智,她立即为此感到羞愧,于是快步走去,泪如雨下。杜克低着头跟在她身后。“科克伦小姐,我真的没有恶意,”他解释道,“我不想伤害你。别告诉你父亲了。我只是想逗逗你。我跟你说了我没有恶意。”

夏夜的天光暗淡下去了。那些一团团站在昏暗门廊里,或站在靠近威尔莫特街的栅栏旁边的人们,他们的脸庞看上去就像一个个反光的小椭圆形。孩童的声音压低了,他们也一团团地站着。玛丽经过时,他们都安静下来,抬头盯着她看。“那位小姐住得不远。她应该算是邻居吧。”玛丽听见一个女人用英语说。她回头时,却只看到一群男人站在一座房子前面。房子里传来女人哄孩子入睡的歌聲。

那个之前跟她打过招呼的意大利年轻人此时沿人行道快步迈进漆黑夜色,显然也开始了属于他自己的周日夜晚之旅。他穿上了周日才穿的行头,戴着礼帽、穿着白色硬领衬衫,配了一条红色领带。在闪亮的白色衣领衬托下,他棕色的皮肤看起来几乎是黑色的。他孩子气地笑了笑,有些笨拙地脱帽致意,但没开口说话。

玛丽一边在这条街上走,一边不停地回头看,确保杜克·耶特没跟过来。在暗淡光线下她根本没看见他的影子。她激愤的心情平息了。

她不想回家,又觉得去教堂已经太迟。上梅恩街有个路口,通一条向东伸去的短街,那条街沿着陡峭的山麓下降,直到一条小河的桥头为止,那就是小镇在这个方向上延伸的尽头了。她就沿着这条街走去,站在桥上,沐浴着渐渐熄灭的光线,看两个男孩在河边钓鱼。

一个穿着粗劣衣服的大块头男人也沿着那条街走来,停在桥上和她搭话。这是头一次她听见镇民说话时带给她父亲的感觉。“你是科克伦医生的千金吧?”他迟疑地问,“我猜你不认识我,但你父亲认识。”他指了指那两个坐在野草丛生的河岸上握着渔竿的小男孩。“那是我的两个儿子,我还有另外四个孩子。”他说,“还有个男孩和三个女孩。有个女儿在商店里工作。她和你一样大呢。”他又解释了一番他和科克伦医生的往来。从前他是个雇农,他说,最近才搬到城里来给家具厂做工。上个冬天,他病了很久,也没有钱。他卧床不起时,他的一个儿子从谷仓阁楼摔了下来,脑袋上留下了很深的伤口。

“你父亲每天都来看我们,还把汤姆的头缝好了。”那个工人转过头去不看玛丽,他手里攥着帽子,看着远处的男孩们,“我一贫如洗,你父亲不仅照顾我和我的儿子,还给了我们两口子钱,让我们能从镇上买食物和药。”那男人的声音如此低沉,玛丽必须侧过身去才能听清他的话。她的脸快要挨着他的肩膀了。“你父亲是个好人,而且我觉得他好像不太开心,”他接着说,“后来我儿子和我都恢复了,现在我在城里工作,但他不愿意让我付给他钱。‘你知道怎么和孩子还有妻子好好生活。你知道怎么让他们幸福。收好你的钱,把钱花在他们身上吧。他就是那么对我说的。”

工人过了桥,往两个儿子钓鱼的地方走去。玛丽靠在桥栏杆上,望着下面缓缓流淌的河水。桥下面的阴影几乎是全黑的,她想,她父亲就是这么度过了一生。“就像一条小溪,总是在阴影中流淌,永远也见不到阳光。”她这么想着,对于自己也可能在黑暗中度过一生的恐惧占据了她的心。她忽然涌起新一重对父亲的爱,她幻想着他拥抱着自己。她还是个小孩时,常常希望父亲伸手抱她,现在这种幻想又回来了。她久久地望着河面,决定要在这天晚上结束前努力让这个萦绕多年的愿望实现。当她再次抬头,那个工人已经在河边用树枝燃起了一团小小的篝火。“我们在钓大头鱼呢,”他喊道,“火光能把它们吸引过来。如果你想过来试试钓鱼,小家伙们会借你一支钓竿的。”

“哦,谢谢你,今晚我就不去了。”玛丽说,她害怕自己会立刻哭起来,害怕那男人再跟她说话时她没法回答,于是急忙离开了。“再见!”男人和两个男孩答道。这句话从三个人喉咙里自动地同步发出,造成了小号一般尖锐的音效,如一声欢呼穿过她沉重的愁绪。

当女儿玛丽出门游逛,科克伦医生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了一小时。天渐渐黑下去,街对面那些整个下午都坐在马厩前面的椅子和箱子上的男人纷纷回家吃晚饭了。喧嚣渐渐平息,有时五分钟或十分钟里都是寂静一片。从很远的某条街上传来小孩的哭声。这时,教堂开始敲钟了。

医生不算是非常讲究的人,有时好几天都忘了刮胡子。他伸出瘦长的手摸了摸又长出来的胡子。他的疾病甚至比他自己所承认的情况还要严重,他的灵魂开始渴望脱离身体。他这样坐着的时候常常把手放在大腿上,他像孩子一样入神地看这双手。他觉得这双手就好像是属于别人的。他变得有点哲学了。“我身体这点很奇怪。我在这身体里住了这么多年,可是用它的时候却很少。现在它要死去,腐烂,却从未被使用。我在想,为什么它不去找另外一个房客呢。”想到这儿他悲哀地笑了,但继续遐想:“我琢磨和人有关的事够多了,我也使用着我的嘴和舌头,可是现在我让它们无所事事。当我的埃伦和我住在一起时,我让她觉得我非常冷漠,无动于衷,我体内有某种东西在绷着劲,并且绷着劲想要让它放松下来。”

他记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常常和妻子沉默地并肩坐在一起,就坐在这间办公室里。他极端地渴望伸出手去,穿过他们之间狭小的空隙,触碰她的手,她的脸和头发。

好吧,镇上每个人都预测他的婚姻会遭遇不幸!他的妻子曾是演员,跟随一个公司来到亨特斯堡,然后就滞留在这里了。那时她病了,也没有钱支付宾馆的房费。年轻的医生料理了这件事,当女孩开始康复,他就架着自己的马车带她去乡下兜风。她生活不易,而在这座小镇落脚过宁静生活的想法吸引了她。

他们结婚了,小孩出生后,她突然有天发现自己无法再和这个沉默冷淡的男人继续生活。有传言说她是和一个酒馆老板的儿子跑了,那年轻人也在同时从小镇销声匿迹。不过这传言不是真的。莱斯特·科克伦是自己把她送到芝加哥去的,她在一家公司找了工作,那公司会去很远的西部州。然后他把她送到宾馆门口,把钱塞进她手里,沉默地转身离去,连告别吻也没有。

医生坐在办公室里又重新活过一次那个时刻,还有其他那些虽然内心感到激动,表面上他却冷淡平静的紧张时刻。他不知道那女子是否明白这一切,他不知多少次地问自己这个问题。自从在宾馆门口分开之后她就再也没写信来。“也许她已经死了。”他第一千次地这么想。

一年多以来,偶尔会发生一种情形:在科克伦脑海中,他记忆中妻子的形象和他女儿的形象混淆起来。这种时候,他试图把两个形象分开,让她们彼此独立存在,但并不能做到。他微微扭过头,想象他看到一个小女孩般的白色身影从一扇门进来,来到他和他女儿住的房子。门漆成白色,从敞开的窗户吹来一阵微风,把门吹得轻轻摇动。风静谧缓慢地穿过房间,角落的书桌上有些纸页被风吹动。一阵低弱的窸窣声,像女人的衣裙。医生战巍巍地站了起来。“到底是哪个?玛丽,还是埃伦?”他嘶哑地问道。

从街面通向办公室的楼梯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大门被打开了。医生虚弱的心脏颤抖了一下,他猛地坐回椅子里。

一個男人进到屋子里来。他是个农民,也是科克伦医生的病人之一。走到屋子中央,他擦燃一根火柴,举到头顶然后大喊。“您好!”他说。当医生从椅子里站起来回应他,他吓了一跳,手中的火柴掉在地上,在他脚边半明半暗地亮着。

这年轻的农民有双结实的腿,就好像支撑沉重建筑的两根石柱,火柴在他双脚之间的地板上燃烧,微弱的火苗在轻风中抖动。医生迷惑的头脑还不愿将他的幻想清除出去,现在这幻想又借这新的一幕延续下去了。

他忘记了这农民的存在,思绪又飞快回转到他刚结婚的时候。墙上闪烁的火光让他想起另一种跃动的光线。他结婚第一年夏天的一个下午,他和妻子埃伦一起驾着马车到乡下去。那时他们在置办家具,在一个农民家里,埃伦看见一面不再有人使用的老镜子在一个棚屋靠着墙立着。因为镜子的样式有些古雅,她看中了这面镜子,那家的女主人就把镜子送给她了。他们回家路上,年轻的妻子告诉丈夫她有了身孕。医生从没有那么兴奋过。妻子驾车,他就把镜子放在膝盖上坐着。当她告诉他将要有孩子的消息时,她转头朝田野看去。

在这生病的男人心中,那个场景被铭刻得多么深!路边的玉米和燕麦苗映着不断滑落的夕阳。这片土地是黑色的,道路时不时穿过短短的行道树林,在渐渐暗淡的光线下那些树看起来也是黑的。

他膝头的镜子反射着将要落下的太阳的光芒,在田野和树枝上投映出一团跳动的金光。现在,他站在这农民面前,地上火柴发出的微光令他想起同样有着跃动光芒的那个夜晚,他想他已经理解了他婚姻的失败和他人生的失败。就在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当埃伦告诉他那即将到来的惊喜,他却一言不发,因为他不知道说什么来表达他的感受。那时他找到了为自己辩护的理由。“我对自己说,我不说她就应该明白,而且我一生都以同样的方式对待玛丽。我很蠢,还很懦弱。我永远这么沉默,因为我害怕表达自己——就像一个十足的白痴。我太高傲,也太怯懦。

“今晚我一定要改变。如果那会要了我的命,我也要对女儿说。”他大声说道,他的思绪回到了女儿身上。

“嘿!说什么呢?”那农民手里拿着帽子问道,他准备说明来意。

医生从巴尼·史密斯菲尔德的马厩里牵出自己的马,驾着马车去乡下接诊他快要第一次分娩的妻子。她很瘦,髋部窄小,而那孩子个头很大,但医生意志坚定。他拼了命地帮助她生产,而她充满恐惧地呻吟挣扎。她丈夫不断进出她的房间,而两个邻家妇人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做帮手。已经过了十点,一切都解决了,医生打算回城里去。

农民牵出医生的马,把它带到门口。医生赶着马车回去了,一路上奇怪地觉得自己既虚弱又强大。他刚刚完成的事现在看来多么容易。也许当他到家时她女儿已经睡了,但他会叫她起来去办公室,然后他将把自己的婚姻和并不令他蒙羞的失败原因全部告诉她。“我的埃伦身上有非常可爱也非常美好的东西,我必须让玛丽知道这些。这也会让她自己长成美丽的女人。”他想道,对自己的打算充满信心。

他到达马厩门口时是晚上十一点,巴尼·史密斯菲尔德和年轻人杜克·耶特还有另外两个男人在那儿坐着聊天。马厩主人把马领进黑暗的马厩里,医生斜靠着墙站了一会儿。小镇的守夜人和这伙人站在马厩门口,他和杜克·耶特吵了起来,但医生根本听不见那些来回抛掷的咒骂字眼,也没听见杜克对愤懑的守夜人发出的大声嘲笑。他心中充满一种古怪的迟疑。

他曾满怀热情地想要做某件事,可是他不记得了。是和他妻子埃伦或者女儿玛丽有关的事吗?两个女人的形象在他脑子里又混淆了起来,而且还有第三重形象加剧了这种混淆,那就是刚刚他接生的那个女人。一切都暧昧不清了。他过了马路,朝他办公室的楼梯口走去,但突然在路中间停了下来四周打量。巴尼·史密斯菲尔德把他的马领回它的隔间,关上了马厩大门,一只灯笼悬在门上来回摇晃。灯笼光线投下荒诡的影子,在马厩外墙前面争吵的男人脸上和身上不停跳动。

玛丽坐在医生办公室的窗前等他回来。她深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以至于没有意识到街上有杜克·耶特和其他人说话的声音。

当杜克·耶特刚走进这条街,晚上早些时候她感到的滚烫怒火又回到了她的心头,她仿佛又一次看见在果园边上他朝自己走过来,眼睛里带着男性的傲慢神情。但眼下她已经把他忘了,只想着她父亲。她想起童年的一件事,再次感到不安。玛丽十五岁那年,五月的一天下午,父亲叫她陪他一起去乡下。医生要去五英里之外的农舍诊治一个生病的女人,因为下过很大的雨,道路泥泞难行。他们到达那户农民家里时天都黑了,于是他们去厨房,坐在餐桌前吃了点冷食。由于某种缘故,那天晚上他父亲表现得有些孩子气,还有几分开心。路上他也开口说了些话。尽管玛丽那时年纪还小,可已经长得很高,样子也有些像成熟女人了。他们俩在厨房吃完冷餐后,他和她一起在农舍转了转,然后她坐在一个窄窄的门廊上。片刻间她父亲站在她跟前,他把手放进裤子口袋,头往后仰着,几乎是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一想到你快要变成女人了就觉得有些奇怪,”他说,“当你真的长大成了女人,你觉得会发生什么呢,嗯?你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你会遇到什么事?”

医生坐下来,和她并排坐在门廊上。有一颗她觉得他就要伸出手臂搂住她了。但他又站了起来,走进了屋子,让她一个人坐在夜色里。

当玛丽记起这件事,她也记起那天晚上她发现父亲愈发沉默了。仿佛在她看来,他们俩过着这样的生活,要怪她而不是她父亲。她在桥上遇到的那个农民可没有感受到她父亲的冷淡。那是因为对于曾在病痛和困厄中帮助过自己的医生,那工人自己也抱着热情慷慨的态度。她父亲说过,那农民懂得该怎么做父亲,玛丽也记得她离开那座桥走进黑暗时,河边垂钓的两个男孩带给她怎样的温暖。“他们的父亲明白如何做父亲,是因为他的孩子也知道如何做儿子。”她带着负疚想道。她也应该尽到做女儿的责任。就在这个也夜晚过去之前,她就要做到这一点。还是在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当她和父亲并肩坐着驾车回家,他又一次试图打破他们之间的隔阂但失败了。大雨后,他们要渡过的河涨得很高,快到小镇时,他让马停在木桥上。马紧张不安地乱踢,父亲紧紧地拉住缰绳,时不时对马说话。桥下高涨的河水发出巨大的咆哮,路旁一片宽阔的田地里淤积着一片雨水。当时月亮破云而出,风刮过水面吹起细细的浪涛。田里的积水上覆盖着一层跳动的光斑。“我要跟你说说你母亲和我的事情。”她父亲声音嘶哑地说,但那时桥上的木板开始危险地开裂,马忽然向前冲去。当父亲再次驾驭这受惊的牲口,他们已经来到小镇街道了,他缄默寡言的本性再次占了上风。

玛丽坐在办公室窗前看见她父亲的马车驶进街道。他的马拴好后,他像往常那样没有立即上楼,而是在黑暗中的马厩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有一个片刻他开始过街,却又再次退回黑暗里。

那几个坐着静静交谈了两个小时的男人忽然开始了争吵。小镇守夜人杰克·费希尔给其他人讲了内战中他参与过的一次战役,但杜克·耶特开始取笑他。守夜人生气了。他抓起警棍,生气得哆哆嗦嗦。杜克·耶特洪亮的嗓音切断了被他嘲讽的可怜人刺耳愤怒的嗓音。“你应该在侧翼作战,我告诉你,杰克!啊,是的没错,你应该侧面袭击南军,当你侧袭干掉他你就能把那帮玩意打个稀巴烂!如果是我就会那么做!”杜克喊道,尖厉地笑着。“你,你只会弄砸一切。”守夜人回答道,带着无能为力的怒气。

老兵沿着街走开了,留下杜克和同伴的笑声。巴尼·史密斯菲尔德拴好了医生的马,把马厩门给关上了。一只灯笼在门上来回摇晃。科克伦医生再次穿过马路,就在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他转身对那些男人说:“晚安了!”他快乐地喊道。一绺头发随着夏夜轻风拂过玛丽的面颊,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就好像黑暗里有一只手碰了她一下。她曾无数次看过父亲晚上驾马车回家,但他从没有对马厩前面那些闲人说过一句话。她几乎相信上楼来的那个人不是原来的父亲而是另一个男人了。

迟缓沉重的脚步在木质楼梯上发出响亮的撞击声,玛丽听见父亲把他总是带在身上的小医药箱搁在地上。男人心中依旧洋溢着奇异强烈的喜悦,但他的脑子里却是一团纠缠的乱麻。玛丽能想象出他站在门廊里的暗淡身影。“那个女人生了个孩子。”门外平台上传来兴奋的嗓音,“到底是谁遇到这喜事了呢?是埃伦,是那个女人,还是我的小玛丽?”

忽然一连串责问的言语从男人嘴里吐了出来。“是谁有了孩子?我倒想知道。是谁有了孩子?人生可没有什么好结果。为什么总有孩子生出来?”他问。

医生又发出一声大笑,玛丽向前倾了倾身子,抓住了椅子扶手。“孩子生出来了,”他重复着,“多奇怪,死亡一直站在我身边,我的手却用来给人接生?”

科克伦医生重重地踏了踏平台地板。“为了等待从生命中诞生的生命,我的脚变得又冷又僵了,”他沉重地说,“那女人掙扎了好久,现在轮到我挣扎了。”

踩踏的声响和病人疲惫沉重的宣言结束了,现在是寂静。楼下街道上传出杜克·耶特又一声响亮的大笑。

接着科克伦医生向后倒去,从窄窄的楼梯上滑了下去。他没有大叫,只有他的鞋子在楼梯板上发出的踢踏声和微弱的身体坠落的响声。

玛丽在椅子前面一动不动。她闭着眼睛等待着,她的心狂跳。无边无际包纳一切的虚弱感将她攫住,一阵情感的细浪从脚底直穿到头顶,如同有着软毛细足的小生物爬过她全身。

是杜克·耶特把咽了气的男人搬上楼去,把他安置在办公室后屋里的一张床上。有个和杜克一起坐在马厩前面的男人过来给他帮忙,他紧张地把手抬起又放下,指尖还夹着一支忘了去抽的烟,烟头火光在黑暗里不停地跳动。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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