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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大街上的变色龙

2020-12-30李大唐

延河 2020年12期
关键词:裤子衣服母亲

李大唐

1

骑着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米步轩从省图书馆到小寨再到南门,经过书院门、钟楼,就看到了钟楼邮局。他把车子推上道沿儿,抬头朝东一看,嚯,长安市东大街上的行人,那可真叫多啊,就像十月初种麦的时候,播种机停在地头,把一堆麦粒儿种在一起,到来年六月收割时长成的“苍蝇头”。这要是把人踩人的脚印儿垛在一起的话,每块地砖上一天踩上去的脚印,还不得成千个上万个?

米步轩还推着自行车呢,一连串清脆的四川女声,就穿过嘈杂的市声,传入他的耳膜。“补衣服来↗!补衣服不↘?”补衣女们拉生意的声音,一时此起彼伏。

看来“老大”没有说错,这里有“补衣女”。

可能是看他自行车前筐里放着衣服,一群穿得大红大绿、胖瘦不一的妇女,拥到他周围,缠磨着跟他搭讪。米步轩做事情,从来是豇豆一行茄子一行,不爱彼此夹缠。面对一拥而上的阵势,不知该跟谁先搭话,他一时没有了主意。

米步轩在路边略一迟疑,就有几个围着的补衣女哗地从他自行车前头兜兜里拉出裤子,这个抓着裤脚,那个抓住了裤腰,想提起来寻找需要修补的地方,开始跟他讲价。

这时候从不远的地方迈过来一个身材矮矬的中年女人,这女人腰揣赘肉,面有雀斑,步态沉稳,脸露杀气,一看就是补衣女们的头儿——专立规矩又罩着她们的补衣女们的头儿。

不怒而威的中年女人,一声呵斥,吓得围作一堆抢生意做得补衣女们。她们纷纷四散走开,继续盯着过往的行人,招揽起自己的生意。

看看这些补衣女的穿戴,就可想而知,她们不是农民工的妻女,就是扫地人的家眷。她们一边问话、揽活儿,手里还快速地打着毛线,同时干着两份营生,一刻也不闲。

家在长安的老大临出门前告诫米步轩,别看她们外表朴素,心里可刁着哩,你得防着点儿!

由于自己出身卑微,对世上的可怜人,米步轩充满怜悯。他觉得再怎么说她们也是女人,能刁到哪里去?

米步轩推着自行车边琢磨边往前走,还没走到邮局跟前哩,又有三五个妇女围过来,问他补不补衣服。

米步轩正犹疑呢,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姐用带着四川口音的普通话柔声音细气地说:“小兄弟,衣服破了啵?来,大姐给你补。”

米步轩打量这位大姐,她个子不高,五官也不十分突出,是大街上见过千遍万遍仍旧会忘记的那种人。

大概是因为长时间在街上晒太阳吹风吧,她脸上有点皴,双手微黑粗糙。脚下一双旧旅游鞋,显然是捡回来的,头上裹着的一片围巾,一看就是像化纤制品。尤其她背后一个小背篓里,有一个小孩。小孩嫩鼻子嫩口的,嘴角还挂着涎水,围在一个小棉被里,正在甜甜地酣睡。

看到小孩的可爱样子,米步轩心里一软,算了,就她吧。他把裤子拎起来,找到大腿面儿上的缝子,指给大姐看。这位大姐一打开衣服,别的人立马转身另找生意,一分一秒也不耽搁。

米步轩发现,这些补衣女一看见这位大姐跟他搭腔了,其他人决不再撵上来,跟他再搭话,给他杀价的机会。为了提高赚钱的效率,这大概算她们的行规吧。

他当时专心补衣服,就没有在意太多。

米步轩指着裤子大腿面上撕开的缝子,还准备絮叨絮叨扯烂的原因,以便好往下杀价哩,这大姐显然已经不愿意再听,一把扯过裤子,从一个针线盒子里拿出一根大针,在缝子上量了量说:“这一针寸,一寸三十元。你这个不到一寸,就二十五元吧!”

米步轩一听吓了一跳,心说我这裤子才值多钱?要不是入学前母亲千挑万选给他买的,才不会补呢。

米步轩清楚地记得,为买这条裤子,母亲受的难肠。

开学前他要办的最后手续,就是转户口。办“农转非”之前,还必须交一次粮食,才能办粮户关系。

八月底的大热天里,米步轩跟母亲两个,一大早就拉着几蛇皮口袋小麦,走二十几里地,找到邰城粮站。

验粮过磅盖完章子,又去县劳动局办完手续,已经12点多了。母子俩刚拿到落户手续时,感觉就像做梦一样。

米步轩拉着母亲的胳膊,要请她下饭馆庆贺一下。问知一碗扯面就要三块钱,母亲舍不得花那个钱,他也觉得不划算,就跟母亲两个啃完自带的干馍,喝几口凉开水,拉着空架子车往回走。

走出去已经100多米了,母亲忽然像是記起来什么一样,要给他买一件西服。母亲说她跟他父亲商量好了,再没钱衣服也一定要买,不能叫他穿得太寒酸,被人瞧不起。

两个人把架子车寄存到一个亲戚的店门口,就进了邰城商场。

商场里的东西可真多呀,要什么就有什么。母亲说,都多少年了,邰城镇上新建的商场,她都没进来过一回。

米步轩跟母亲几乎转遍了卖男服的店面,而且是转完一遍再原路寻回去,挑选比较比较挑选,买下一件藏蓝色的西服穿上。

西服买来穿在身上,还得配一条裤子;裤子买下了穿在身上,还得配一条皮带;皮带买下了勒在腰间,还得买一双皮鞋。

母亲说好马配好鞍,买!

母亲第一次没跟父亲商量,自己做主,从头到脚一茬子新的给米步轩买齐了行头。

包好衣服递给母亲,回去路上,米步轩用架子车拉着母亲,跟母亲往回走。

米步轩说:“妈,今天最后拉你一回,到时候一定要开上车,拉你跟爸逛省城。”

母亲坐在架子车车帮上,身下垫着粮食口袋,新衣服放在膝盖上。母子俩一路上谈着米步轩的未来,别提有多高兴了。

母亲说她结婚当天、她生下他的时候,都没有今天高兴。

米步轩今生今世都忘不了,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满脸知足的笑意。

然而衣服拿回家,父亲却说:“太贵了太贵了,一双鞋一身衣服,就要人一百多块钱,简直跟抢人一样!”

母亲说:“不就是一百块钱么?我卖鸡蛋还你!”

父亲说:“你还啥呢?一个锅里搅勺把儿,稀稠都在锅里。”结果为他一身打扮,父亲跟母亲两个明着暗着,生了好几天气。

现在,米步轩站在东大街西头,全省最热闹的商贸街道一端,听见这位背着孩子的母亲跟他要这么高的价,他连忙说:“这不是讹人哩嘛!算了,我不补了。”

自行车头还没调过去,立马又有几个补衣女围过来,扳住他的自行车问:“你开多少钱?”

米步轩回答:“两块!”

“两块?你开国际玩笑哩,这么长个口子,就给两块钱!”从她们口里听见川味浓厚的“国际玩笑”四个字,米步轩想笑,但他没笑出来。

这时又过来一个补衣女,以商量的口气说:“十五块咋样?很便宜了,兄弟。”

米步轩心说,十五块,这不是漫天要价吗?他朝补衣女们嚷道:“算了算了,我不补了。”

“那就十块钱。”另一个补衣女说。

米步轩没搭话,调转自行车头就走。

2

“丁零零……”两个大节的合班课终于上完了。

从校门口的教学楼区域到最靠后的生活区,要经过地质、经管、化工、外语、计算机、文博,好几个分院的大楼。

天气已有变冷的迹象,学姐们还是像小花雀一样,叽叽喳渣地报春。她们不是一袭长裙直托鞋面,就是高跟鹤腿小腰长发,或者跟姐妹,或者跟男生,神采飞扬地走在一起。

大一新生米步轩悄悄盯着前方一位身材匀称高挑的学姐看,这位学姐黑色高跟的趴地面积,比一枚分币还小,高度却在十厘米以上,朝上一双丝袜鹤腿,绷得又紧又直,走路出腿收腿之间,髋骨一扭一扭,真是好看极了。

一点点神往一点点期盼瞬间包围了米步轩,然而他自己清楚地知道,大学期间对于爱情的奢望,肯定与他无缘。

经过两年的补习生活,终于考到省城,大学却因为扩招开始高收费了。因为对父母心怀歉疚,上学都两个多月了,他还保持着“高五”的冲劲,一天到晚在课堂、食堂、图书馆、厕所、宿舍“五点一线”地穿梭。

到学生灶上吃一碗面,走进学生宿舍,发觉宿舍里就“老三”一个,因为头疼感冒,早上请假没去上课。

米步轩跟老三打一声招呼,就准备睡午睡。却没想到刚走到扶梯跟前,裤子被什么挂住,就听“呲啦”一声,大腿面儿上扯下一个“L”型的口子。

入校两个多月了,他一直是迷彩服跟一身旧衣裤,换过来换过去穿。这几天气温有所下降,大家都穿外套了,他才从箱底捧出这身西服,新崭崭儿地穿上身。

穿着这身新衣服,走在大学校园,不管是阴天晴天,他都能感觉到太阳光跟在屁股后面,撵着脚后跟。可是现在呢,新新儿的裤子,扯了,米步轩一个大男孩子,伤心得直掉眼泪。

原来是翘课的“老四”,在八斗桌朝外打开的盖板上,上了一个锁扣。老四取完东西没有关,就到校门外淘书去了,直唰唰朝外蹶着的锁扣,恰好被步轩撞上。

同宿舍的老大们吃晚饭回到宿舍,看见米步轩伤心的样子,有安慰说“兄弟是真金,衣服如女人”,有说让老四重买的,有说让老四赔钱的。

米步轩说:“算了,算了,一条裤子么,算不了个啥。”就打开他的箱子,换上迷彩服,把划破的裤子随意丢在脸盆架子上,不管怎么说,先洗上一遍放起来。

米步轩躺在床上准备午睡,却不时想起可怜的裤子,有点嫉恨老四。

老四来自韩城,出身教师世家,读书广泛、观点深刻,经常以老乡司马迁自比,被人称作“老史”。

在整个文博学院这一届里,是比较早熟、有思想的人。

拿到录取通知书当天,他说他就把高中课本全烧了,认为这些东西都是死的,只有脑袋里的东西,才是高密度的干货。

老史床头一个小书架上,塞满他从学校门口夜市和校外图书一条街上搜来的哲学书、盗版的名家作品集、各县的县志。

军训后开课不久,老史就敢在课堂上跟老师直接大胆地质疑、提问,碰了几枚钉子后,变成寝室的一条“卧龙”、图书馆的一条“趴龙”,发誓要与古今圣贤交友,承担起时代之大任,削去伪知识,打通文史哲。

老史最爱说一句话,说不定我这床位上,当年睡过学中文的贾平凹、学经济的张维迎、学历史的王岐山哩,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只要睡拥书城,就能海阔任鸟跃,天高任鸟飞,上不上课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大学生宿舍里,晚上10点熄灯以后,到十一二点睡着,总有个“卧谈会”。

最近的臥谈会上,读书奇多的老史,跟大家讲厚黑教主李宗吾、柏杨丑陋的中国人、王小波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吴思潜规则——米步轩后来才知道,老史的知识,其实更多是偷偷看教师父亲的枕边书,跟父亲交流的结果。又讲“文学东征现象”,背白鹿原里的“四软四硬”黑娃跳墙,废都里的唐宛儿、柳月,讲得津津有味,讲得色舞眉飞。

老三讲他的旅游计划,从护城河开始,南门、明城墙、书院门、鼓楼、大清真寺、城隍庙就不用说了,到东线的临潼、华清池、秦始皇兵马俑、华山、司马迁祠,再到西线的汉武帝茂陵、埋葬着武则天夫妇的乾陵、法门寺地宫,大学四年期间他要把古城长安周边一定要逛个遍。

高中通铺宿舍里闻所未闻的这些信息,米步轩一会儿听得心惊肉跳,一会儿听得心胸宽展,想想除了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疯玩之外,就剩下考试的自己,多么贫乏,他一般不太发言。

透过窗外路灯射进房间的光线看见“受屈”的裤子,米步轩想,歌里面不是唱过“睡在我下铺的兄弟”,不能为一条裤子,坏了兄弟们的情谊。再说也怪自己,谁叫自己没看见?

他就学母亲教他的办法,在心里要求自己凡事往开想,往远一点想。

想着想着米步轩睡着了。他睡得正好呢,被一阵吵闹声惊醒。

原来后半夜起来“放水”的老大,猛然间揭开老史的被子,看见老史的“小钢炮”挺得比天还高,就哑着嗓子学老太太的声调,趴在老史耳边叫:“宝宝,起床、起床尿个当当(小孩起夜小便打着便盆的声音)。”

老史大概存心报复,醒来后硬装着不言传,憋了有足足有三分钟,猛然间翻起身来,装作十分委屈的样子说:“没办法啊,老大,‘大奶妹过来,一个劲往我怀里钻。”

那人刚才的嚣张气焰,一下子丢得没有了影儿,用商量的口气说:“你看这票已经撕下了,你总不能让我认吧。”

正在为难之间,一个戴眼镜的中男年人从钟楼邮局出来,看见被锁的自行车嚷道:“你又没立什么牌子,提请大家注意。”

蓝制服脸一转过去,立马恢复原样,恶狠狠地说:“没立牌子就不能罚你不成?”见压住了男人的气势,蓝制服低声跟步轩说:“算了算了,让他给你两块五”。

米步轩刚开始还感觉有点莫名其妙,接过钱装进口袋的,他一下子明白了,仿佛得了某种恩惠。得了人的恩惠,就不能太计较,而且要懂得感恩,这是母亲教他做人的原则之一。

米步轩想想发票没用,就要把发票还给蓝制服。不知敬业精神使然,还是撕出的发票的确就废了,蓝制服死活不接。

推推搡搡一番后,蓝制服很讲原则地说:“撕出去的票,我不能接,接了就是贪污。你没用的话,可以直接给他。”

他指的是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起先跟步轩一样,一副要理论的样子,一看是五块钱票面,爽快地接了票,推着自行车走了。

6

米步轩骑车回校的路上,原本打算补完裤子去钟楼后面的回民街品尝小吃,到书院门看书法篆刻的计划也忘了,省体育场门口的唐代仕女打马球雕塑、省图书馆门前的思想者雕塑也都不入眼了。

米步轩一路在心里拟写着两则新闻,一个是“补条裤子花多钱?”,一个是“东大街停车该不该罚?”,他要趁着灵感突现,赶紧回宿舍,写完了投给报社。

走着走着经过小寨了,转念一想这样的鸡毛小事,报社管不管呢?登了又有啥用?算了吧,不管是补衣女,还是制服男,找一份工作多不容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心意这样一转换,他轻轻松松地上路,盯一眼补好的裤子,秋风得意的样子,就像得了个奖状。

晚上回宿舍躺到床上,米步轩跟宿舍里的几个兄弟分享他今天的遭遇。

老三说:“要你的钱,维护你的基本权利,有什么羞怯的,老五,你今天做得对。”

老四说:“简直是《变色龙》再版嘛。”他说的是蓝制服。

老大面朝墙躺着,听说正跟大奶妹怄气呢,大家就不打搅他。没想到听完老三跟老四的议论,他猛然冒出一句:“兄弟,牛牛不是憑空长大的,记住!”

老大这句的话,到底是啥意思?米步轩还在琢磨呢,老史开始了他的总结发言:“步轩你不知道,今天从表面上看,是补衣女和蓝制服赢了,但整个社会都输了。因为谁也不知道在以后的人生路上,不再单纯的你、我、我们,这些国家的栋梁,未来的知识分子,我们大家,每一个人,在生活还是工作中,将对谁暗中使用、用这些阴招儿。”

这老史就是老史,不说是不说,一说总能说到“话筋”上,而且是一语中的。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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