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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苇

2020-12-30田小野

延河 2020年12期
关键词:姐姐孩子

田小野

汪红口干舌燥,浑身像缀满铅块,但还是努力挺直腰身,带着假笑把最后一批顾客送出龙泰装饰公司展厅大门。她把脸上肌肉松下来,连同身体一起夯进椅子,长舒一口气,把脚从黑色尖头皮鞋里偷偷抽出来,生疼的小脚趾顿时舒服了一些。她再次觉得要赶紧买双新皮鞋,没钱就买双人造革的。这双鞋是三年前丈夫给她买的,花了三千八百块,是她最贵的一双皮鞋,尽管穿得仔细,还是无法再继续穿了。她记得他们当时是去南郊看一望无际的蒲苇,在那天他们仿佛忘记了时间,一直走到黄昏,俩人在河边的石头上刚准备坐下休息,她后跟磨出的血口子就被注意到,他便拽着她去买了合适的换下来。生完双胞胎姐妹同心同爱后,自己像一块发酵的面团,短时间内由光滑紧致膨胀了一圈,身形松散了一圈,真让人沮丧。有时汪红觉得自己还不如发酵面团,发酵面团还有一股酵香味,能做成可口面包、油条、花卷、馒头,是质变也是一种成全,而自己,不足两年时间内,遇见贾双成结婚生子,也是质变,但那种质变是溃烂,是酸臭,是变质!任你怎么去精心作弄也无法挽救,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处置自己。

墙上表针指向六点,同事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班离去。汪红把半玻璃杯金银花茶又续满,把文件夹里的客户资料倒出来,一张一张收拾,同事打招呼后陆续离开,汪红把资料胡乱塞进文件夹,拿手机屏照着擦了一下唇膏,同心和同爱的笑脸在眼前晃了一下,她狠心把她们从脑子里赶走,给常昆发了一条微信:忙吗?干啥呢?

消息没回,汪红又拿手机照自己,虽然胖了,黑色小制服只能不系扣子穿,但皮肤还是白皙的,鼻子还是挺,眼眉还是清秀,她本来就是一个好看的女人,这点随她妈,她妈是个智力障碍者也有男人愿意娶她,可惜嘴巴随了父亲,大且有点前突,笑起来还是好看的。

消息还没回,汪红心里一阵难过,常昆对手机的依赖她最清楚,从不离手的,哪怕开车,几分钟之内必看一下手机,他若不回,只是说明他不想回。

汪红又发了一条:我想你了,外加一朵小花和一个笑脸。

汪红觉得自己有些下贱,有些无耻:明明家里有两个八个多月的孩子等自己,明明知道常昆这有钱有闲会浪漫的男人,老婆之外不缺女人,自己对于他早已是翻过去的篇章,还是联系他,可如果就此放手,常昆不理自己了,似乎更印证了自己可怜和下贱,她只能让自己无耻下去,无耻会像牛皮癣一样,越痒越挠,越挠越痒,只能继续挠下去,汪红只能继续脸皮厚下去,脸皮厚最起码不会心痛。比如:贾双成不看她一眼的那种痛呢?他把他店里那个混饭设计师搂在怀里照片发给她的那种痛呢?她历尽辛苦生下双胞胎姐妹,婆婆却黑着脸说生两个丫头没法再生孙子了,那种痛呢?

好不容易找了一个愿意全天照看两个孩子的保姆,也成功地断掉了奶水,汪红终于重新上班,把自己从繁杂的家务中脱离出来。她再也不用从早到晚一直穿着睡衣,冲奶粉,擦地,换尿布,等贾双城回家,看他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和自己隔离开来,就像隔离一个麻风病人。每次贾双成“咣当”一声关上他自己房间的门,汪红都觉得对自己是一种侮辱,一种践踏,是扇在脸上的巴掌,她恨不得冲过去杀了贾双成或把自己撞死在他身上。她觉得那天在随风摆动的蒲苇下微笑着帮她裹紧围巾的人,逐渐幻化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她有时候看到他不经意投来冰冷狠厉的目光,就觉得那天那句耳畔温柔的“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如今恍若戚然的寒刀字字诛心。

如果再在家里待下去,她早晚要忍不住,要失控,要么伤害别人,要么伤害自己,既然她好不容易从那环境里爬出来,她也要活自己的,该去玩去玩,该去浪去浪,既然贾双成能如泥沙随浪远去,她干脆也将苦熬的心连根拔起彻底自由。

电话突然响起来,汪红赶紧拿起手机,一看打进电话的是保姆,汪红使劲把手机按掉。保姆一到下班时间,电话就会追过来,问快到家了没,盼自己回家看孩子她好歇着,每月要给她五千块钱呢,那么粗壮的一个人,不能惯她!前八个月,几乎是自己一个人在照顾两个婴孩。汪红摁掉电话似乎觉得不合适,又发了一个微信说在加班开会。

汪红继续等常昆短信,她又拿手机照了一下自己,手机屏幕上的女人嘴角下垂,一脸沮丧,原来一头乌发,如今稀稀落落像冬天的荒草地几乎覆盖不了头皮,脖颈因为胖了,一低头一圈横纹两圈肉,胯部松散挂着两挂赘肉,肚腩凸着,仅仅是生了两个孩子,人怎么就像水泡发了的馒头一样散了,完全不是原来的模样了!她心里一酸,眼泪流了下来。最近,她觉得自己像个怨妇,动不动就流泪。

保姆来了后,她和常昆已经见过一次,她曾经暗暗发誓,和贾双成结婚后,再也不和他单独见面的,结婚后她确实再也没见常昆,那时贾双成对她真的好,虽然他对她隐瞒了一些,对她不够坦诚,也很粗心,但对她是真心的,要不,汪红也不会一个个拆穿他谎言后,都选择原谅他,毕竟,三十万的商贷窟窿瞒着她的事情不小,婚后突然冒出一个植物人哥哥的事也不小,更可气的是他竟然有过一次短婚,这放在哪个女人身上都不会轻易过去,但汪红还是选择了原谅。

自从贾双成开始给汪红发他和女设计师的照片,开始故意冷落她,汪红就断定,贾双成绝对知道了她和常昆的事,他这是报复。汪红曾天真地以为贾双成这个外地人,不会知道她和常昆生孩子的事,毕竟过去了八年,贾双成对她态度变差,仅仅是因为生了两个女儿,婆婆重男轻女的思想影响,工作压力大而情绪不好,汪红相信同心同爱姊妹俩慢慢长大,喊他爸爸后,贾双成会放弃要儿子续香火而离婚的念头,一心一意和她过日子的,他自己那么多烂事她都原谅了他,他贾双成应该对她汪红感恩戴德才是!

上次和常昆见面,只顾着哭,忘了告诉他这个,这次见面一定要告诉他,也不要再哭惹常昆厌烦。

上次见面是在常昆家里,常昆现在的家只有他一个人住,媳妇孩子都回了济南居住。常昆叫了金典大酒店的菜,还特地准备了红酒和蜡烛,常昆除了长得白净,是个很会玩浪漫又很会讨女人欢心的男人,估计他媳妇也是因为这个看中了他。

汪红一进门,让常昆吃了一惊,一年多不见,汪红的变化还是让他有些意外。常昆还没问她过得怎样,汪红开始哭诉:你知道吗,贾双成结过婚瞒着我,还有个植物人哥哥也瞒着我,虽然有个装修门头,看着是个老板,却欠着一屁股账。一屁股账呀,结婚前我是去过一趟他老家,他把他那个哥哥锁在偏房里我怎么会知道,都是故意瞒我呀……我这小身板怀着两个孩子,还得了怀孕综合症,综合症呀,你知道么,头晕恶心,烦躁失眠,浑身没有一处好受,好不容易生孩子,又大出血,大出血呀,差点没命了,看我这一身肉,就是吃药吃的,受那么多罪,生下孩子,我婆婆却说生了两个丫头,不能再生儿子了,贾家要绝后了,这是人话么?你说,这是人话么?我婆婆伺候完月子就回莒县农村了,去管她那个植物人儿子去了,我们也没钱雇一个全天保姆,只能雇了一个钟点工,钟点工到点就走,我身体不好还要一个人管俩孩子,俩孩子啊,我的腰天天像断了一样疼,这个不算,我觉得贾双成和他店里那个女设计师睡了,可他就是死不承認,我是靠女人直觉的,可他死不承认,呜呜……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汪红满脸是泪,一边抽抽噎噎,一边哭诉,常昆只好不断从纸巾盒里抽出纸巾递给她,常昆简直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停止流泪,她的眼泪真多啊,简直像自来水龙头,他只能搂过她,抚摸着她的头说:红儿红儿,别哭了,哎,我可怜的红儿……常昆每次喊红儿,我的红儿,汪红皱巴巴的心似乎都被熨平一道褶皱,她需要的就是有人这样爱护她,在乎她啊。汪红上了瘾一样哭诉,一边观察着常昆,她希望从常昆脸上看到对她的爱怜,多一点再多一点。她看常昆在打呵欠,他脸上的热度就像桌上饭菜的温度,一点点消失,她有点恐慌,她怕他的温度消失,没有他的温度她简直不能活,她恐慌得抓起常昆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说:我不哭了,不哭了,你摸你摸,你看我胖的,都是因为我吃了好多药,好多药啊,每次都这么一大把,这么大,她吸着鼻子用手比量着,常昆果然嘴巴又弯弯地一笑,把她搂到怀里,说:傻红儿,没事,傻红儿胖了也好看!可因为这一句,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常昆把筷子递给她,汪红却端起了酒杯,她大口大口喝红酒,她似乎直想奔着一个方向去,就是把自己灌醉。果然,很快有了醉意,汪红的眼泪又像小溪一样流出来……

手机一亮,终于一条微信过来,是常昆的微信:两个外地客户朋友过来,我一会儿陪他们出去吃饭,你也去吗?

汪红心里亮了一下,舒一口气,打了一个字:“好”,随后又删除,回了一个字“行”。

这次常昆回得很快:一会儿到饭店发个地址给你,赶紧过来。

汪红进入包间的时候,四个男人一个女人已经落座,汪红目测了一下女人:薄嘴唇,很年轻,二十三四岁,妆容精致,衣着时尚,但不如自己白,五官也没自己好看,心里自信了一些。常昆见汪红进来给她介绍说:这位是王总,是我的大财神!今晚给我照顾好啊!王总很胖,伸出肉肉的手抓住了汪红的手,说:哈,大美女啊!汪红赶紧抽出手叫声王总王哥好!常昆又介绍了高个子孙经理和司机小张,介绍女孩说这是我公司办公室职员,叫武贝儿。

汪红听见有些不开心,因为常昆私下一直喊他红儿,红儿是她乳名,她喜欢常昆那样喊她,就像爹妈喊她一样亲。她不知道这个武贝儿是叫武贝,还是就是武贝儿,这个“儿”似乎是她的专属,最起码在常昆这里,她不希望别人分享它。常昆又给大家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小红,啊,小红!他竟然向王总得意地眨巴了一下眼睛,那个眼神虽然快,很夸张,传递出很多信息,好像是得意,是意味深长,是暧昧,又似乎啥都没有。

王总哈哈笑:大美女啊,常总你行!说完又笑了一下。

武贝儿活泼可爱,一直在逗木讷害羞的小张,王总的注意力却在汪红身上,大脑袋不断凑过来和汪红说话,汪红却边吃饭边走神,她的神经似乎都被对面常昆牵扯,常昆身边是武贝儿,常昆时不时地拿眼睛瞟一下贝尔,贝儿就抿嘴笑,贝儿笑得很隐藏,垂着眼,却有种秘而不宣压抑的快乐。

汪红把纸巾故意碰到桌下面,猛一下俯身去捡,果然,她发现了桌布下面,常昆的右脚和贝儿的左脚缠绕在一起。

汪红把纸巾拿起来,夸张地一扔,说,我去上栏,谁去?

上栏就是上厕所,以前农村人没有厕所,把猪栏当厕所,据说如厕的时候得一边赶猪,要不猪就会拱到屁股底下,有人在酒桌讲笑话一样讲出来,听者加了想象力觉得非常有趣,哈哈大笑气氛顿好,因此,去方便的时候大家都流行说去上栏。

王总说:我和你一起上栏,我给你赶猪。

汪红说:不用,我对猪有办法的,您上栏的时候我去给您赶猪!在大家哈哈大笑中,汪红去了洗手间,进了洗手间汪红眼泪又流了下来,赶紧用纸巾擦去,立即又有泪水涌出来,她真想放声大哭。

就是这个男人,自己十六岁时在饭店推销酒水,他挡住那两个劝她酒的男人,对她说,跟我走吧!他眼睛弯弯笑眯眯的样子,油光的头发,还有手腕上明晃晃的手表,讓她义无反顾地跟他走了,给他看店,他带她吃,带她玩,带她见识了一些她从没见过的东西,他便成了她的全部。后来,她给他生过一个孩子,绝不仅仅是因为他老婆给了她十万块。

就这个男人,现在,却在自己对面和别的女人调情,更可悲的是,她明明知道,却不能怎样他,如果她掉头而去,估计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是的,她在他那里就是一双旧鞋子而已,自己这双旧鞋子却不舍得离去,贪恋他的气味,贪恋他的温度,贪恋他的摩擦,似乎那样,她才能证明曾经被人拥有过爱过。

告诫过自己这次见面不能哭的,暂时不能想这些,收起来吧,让他们看出来自己哭过,破坏了吃饭的气氛,常昆会不高兴的。汪红洗了脸,镜中人眼神痛苦绝望,她强迫给自己挂上一副笑容,就像带上一个面具,走出洗手间。

汪红发梢还挂着水珠,王总看了一眼说:去上了栏,出来怎么成出水芙蓉了!汪红竟然妩媚地瞟他一眼,抬手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肩,蛇一样扭着腰说:坏,人家喝醉了,还这样说,罚酒罚酒!

这妖媚地一撩拨,王总的热情立刻被点燃,兴奋得凑过来拉汪红的手,汪红忍住恶心把手任他拉,她偷眼看对面的常昆,常昆正笑笑眯眯看他,她第一次觉得常昆笑眯眯的样子有点恶心。

汪红说:来,我敬王总一杯,说完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又倒满酒说:我敬常总一杯,又一饮而尽。因为刚才常昆那一笑,这一刻汪红突然想彻底放开自己,就像一个荡妇,像一个酒鬼,像一个艺伎,像贾双成以为的烂货,或像常昆眼里该扔的破鞋子,什么都行,先把自己喝醉了,和哪个男人调情上床,去他妈的贤妻良母,去他妈的隐忍,去他妈的孩子……

常昆当然看得出汪红情绪不对劲,她正把自己朝了一个方向滑去,她想滑到那个黑洞把现实掩藏,她本来就是一个很不会游泳的鱼,对于复杂的浑水她只想把自己藏起来,鱼怎么会离开水呢,哪怕是浑水。

本来,常昆还想饭后去唱歌或洗脚消遣的,这情况还是赶紧结束的好,草草结束饭局,把意犹未尽的王总送回去,大家各自回家。

常昆把车开到城外在一片树林边停了下来,黑色别克便隐藏在夜色中了,常昆下车坐到后座,对汪红说:亲爱的怎么了?不开心么?其实常昆知道汪红推销酒水练得酒量很大,不至于酒过量才失态。

你和武贝儿睡了?是不是?是不是!汪红突然尖声问常昆。

常昆不作声,黑暗中把笑容收回去,他似乎感觉到汪红从胸腔里发出火一样的愤怒委屈。

是不是睡了?是不是?汪红又问。

是!常昆说,我不想骗你。

汪红啪地一巴掌摔在常昆脸上,呜呜啊地大声哭了起来,声音凄厉,像一只受伤的母狼一样,幸好外面黑茫茫一片。

我老婆一直不在我身边,你知道的!

汪红听到这话似乎也很无耻,但却又是无法反驳,自己是他的谁呢?有什么权利阻止他和别的女人睡觉呢?仅仅你和他睡过么?生过一个孩子么?可当时自己也是答应拿十万块钱,从此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

常昆伸手抱了汪红说:乖,不哭了不哭了,汪红丰满的胸部让常昆呼吸急促起来,伸手去抓。汪红用手推了,说:贾双成大概知道我们的事了,他不搭理我,还把搂着店里那个骚货的照片发给我。

常昆一愣。汪红感觉他像一节琉璃一样变硬了,坐直了,

他问:他知道啥了?知道我们有个孩子?还是只知道咱俩睡过?

汪红说: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他听到了啥,原来死不承认和那骚货有关系,现在发那样图片给我,还故意不搭理我,分明是想报复我。

常昆说:不知他妈的谁和他讲的,孩子生下来,我们就带着去了济南,从来没回来过,我们一直对外面说是我们生的二宝,孩子的事他应该不会知道,如果他知道我俩有那么一段,也无所谓,谁结婚前不谈恋爱呢,有些人就爱小题大做,没事儿,放心吧!

汪红说:你们一家在这里也住过很久,你老婆做过子宫切除手术,有些人还是知道的吧?

常昆说:后来我们一直放风,说是做了卵巢手术,卵巢切了一边还有另一边,外人谁能分清子宫瘤和卵巢瘤啊。

汪红说:那我不知道,我过不下去了!他天天躲着我,我都快要疯了,要不是我要死要活上班,才请了保姆,在家再熬下去就要抑郁死了,有几次恨不得从楼上跳下去。

快别这么说了,傻红儿,实在过不下去了就离,但不能做傻事啊。常昆摸着汪红的头。

汪红心里一热,黑暗中看不清常昆的脸色,这个男人一喊自己红儿,一摸自己的头,她就会想到父亲,自己仿佛就像关闭了某个开关,心里就会安静下来,汪红心里瞬间原谅了他与贝儿腿缠绕在一起的样子。

她说:离婚也想过,如果离婚了怎么办?我们有不少贷款,也有欠账,房子给谁?一个人也负担不起房贷;两个孩子,放在一起谁抚养都抚养不起,如果分开,他带一个,我带一个,他肯定要放到农村他妈妈那里,受苦的还是孩子啊,怎么办?真的是离婚不起啊!

红儿,唉,我也没法帮你,你知道的,现在财务是我媳妇的表妹管,那就是我老婆安插在我身边的特务,管得紧紧的,我想帮你也拿不出来多少……

求你别再提钱了,你给我的那十万块钱就是我一辈子的耻辱,汪红又呜呜哭了!

汪红的手机又震动起来,一看还是保姆,汪红不想接电话,狠狠摁了一下,手机安静了,可两个孩子又浮现在眼前,汪红立马心里满满的,熬不下去了,她说:你送我回去吧!

常昆有些不舍,又把手伸进了汪红衣领。

快送我回去!汪红大声说。

常昆一惊,默默地抽了手,开了车门下去,坐到前面发动了车,往城里走去,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

汪红回到家,本以为两个孩子早已睡下了,没想到开门后,贾双成和保姆,一人抱着一个在客厅里拍轻轻拍,保姆见她开门进来,立马竖起了手指做一个嘘的手势,指了指茶几上几包药,贾双成脸色铁青,目光像刀子一样斜刺过来,汪红静静坐在沙发上没敢动,像个局外人看着他俩,脑子里乱哄哄的。

孩子睡着了,保姆进屋放下一个,又出来从贾双成怀里轻轻接过另一个,去了卧室,一会儿出来,对汪红小声说:发烧了,两个一块,打你电话你不接,给他爸打的,回來去医院看了,一个人打了一小针退了烧,没事了,没事了。

你他妈的到哪里浪了?孩子也不管!贾双成恶狠狠地盯着汪红,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低沉砸过来。

保姆不知所措的目光游离在他俩脸上,她有一张朴实的红脸,花白的头发在灯下分外分明。汪红有些不忍,说:阿姨你辛苦了,你快去陪孩子一起睡吧,我俩出去说话。

保姆虽然才来不足一个月,但似乎也明白了这对年轻夫妻之间有很大的恩怨,她知道那不是自己该管的事,要不是家里需要钱,她也不会到别人家里当保姆受苦受累,还是尽职尽责干好自己分内的事,其他不要管。还好两个孩子很乖,断奶后一直跟着她睡,保姆悄悄地进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了门。

汪红指指门口,贾双成犹豫了一下,也跟了出来,汪红不说话,一直走到小区后面一块儿正在施工的工地停下来站定,回头对贾双成说:来呀,继续骂呀!

你还有脸说!你他妈出去喝酒去浪小孩这么小发烧你都不管!

还有呢,骂呀,继续啊!汪红说。

你自己没数?还要别人说!贾双成说。

汪红说:你不说我不知道呀,说呀,你说呀,说出来我听听,我这个烂女人,能不能配上你这个好男人——有贷款不说结过一次婚不说家里有个智力障碍者不说,生了两个闺女你娘就说贾家绝后了要你跟我离婚,和自己老婆冷战两个孩子全扔给她不闻不问,婚后我没添一件像样的衣服给孩子买奶粉我也要挑便宜的,你在外面吃饭喝酒搂女人还要把照片发给老婆看,说说看我能不能配上你这个好男人!说啊,你他妈的说呀!汪红扯开嗓子吼,声音嘶哑,黑暗中贾双成也知道她面部变形涕泪俱下的样子,这个女人这套说辞这个表情他看过太多遍了。

贾双成大声说:你多好!你妹妹上学不是我们一直供着?你后爸家的儿子亮军,来借过几次钱了?后来做事谁花五万块钱把他从看守所捞出来?他开水果摊谁帮的他?我为啥帮他,还不都是因为他喊我姐夫?我承认,我对你隐瞒,我该死,但是,我那时真是怕你不跟我结婚,我骗了你,但我愿意用我的命对你好一辈子,一辈子呀,我对你不够好吗?我原来每晚都要给你洗脚的,是不是,是不是啊?可你,生完孩子像变了一个人,成了神经病,除了骂我就是骂我,这个我可以忍,但,你,不该和姓常的那样!像个妓女一样去卖!我没法接受!没法接受!

卖?卖!卖!卖……

是啊,确实是卖!汪红脑袋被这个字炸得轰轰作响。

果然,她一直担心会破的气球终于胀破,她一直担心的头上的那把悬剑终于落地。好吧,没什么,那个答案一直就是自己心里的答案,贾双成把答案亮了出来而已。

她把目光投向远处,车灯闪闪烁烁像一群奇怪的生物,在黑暗的海洋中游弋……

两人在黑暗中静静站着,贾双成双手抱在胸前,头扭向一边,鼻孔里呼哧呼哧喘着气,胸中愤懑委屈正被他源源不断呼出来,隔着四五米,汪红还是能感受到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重量和拒绝,空气里也弥漫着黑色苦涩的汁液,那汁液像毒药,像胆汁,正凉凉地从地面升起,没过脚背,没过小腿,将自己整个淹没。

汪红突然觉得累,真累,真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汪红说:那这样吧,因为这俩孩子,咱俩刚说离婚也离,明天去办了吧?怎么分,你说了算,我听你的。

贾双成说:不用你那么好,我也不占你便宜,孩子咱俩一人一个,我的贷款婚前贷的,我还,房贷每月三千七我也没法还,不行,咱把房子卖了,我问过,咱房子能卖六十五万左右,还完贷款咱俩余钱平分……

汪红听着,觉得周身冰凉,她用右手使劲握住左手不让自己抖,平静地对贾双成说:行,好!

看来,贾双成早就打算离婚了,甚至连房价都打听清楚了,他流利说出来不带一点犹豫,他也没说房子归你,他清楚汪红一个人收入负担不起每月的房贷,他也没说俩孩子归他,因为那样他就无法继续与别的女人生儿子续香火。

汪红嘻嘻笑了一声,她竟然每晚還等他回家,屏住呼吸听他脚步声,听到他开门心跳会加速,她希望他回来抱抱她,或者,只说一句:老婆辛苦了!她就会劳累全消,神清气爽。可是,没有,他只是板着脸,不看她一眼,然后,进自己的屋,像进了碉堡一样把自己与她隔开。她只能撒泼,她只能指责,哭泣,才能换来他再次出来和她争吵,对峙,如果对峙也是一种关系的话,她已经陷入这种关系不能自拔,她明明知道,可谁又能揪着自己头发把自己提出泥沼?

汪红说:行,好,就这样,明天九点,我们民政局门口见吧。

贾双成转身走了,汪红呆站在原地,看着他宽宽的后背,这个男人后背真宽呀,虽然不算太高,就是出奇的宽,刚刚结婚的时候,他每天晚上回家都喜欢抱她一下,说:汪红你这个女人,长得怎么这么好看呢!我能娶到你这漂亮媳妇太值了。

汪红真想放声大哭,可突然却哭不出来,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密封的塑料袋,里面装满了又酸又臭的液体,而且还在不断地酸臭、发酵,腐烂,自己快被涨破了、爆炸了,就是没有一点出口。

汪红急急地走在街上,她要买酒。买酒,买酒,这是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把自己灌醉,喝醉了好,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从一个小超市买了两瓶北京二锅头,像一个吸毒成瘾的瘾君子,迅速地到达了她要去的地方。

常昆在晚上十一点半的时候看到汪红手机短信,这样写的:别了,爸爸,妈妈,哥哥,我的爱人!

常昆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突然心狂跳起来,他觉得事情不对劲,略一犹豫,他给汪红拨了电话过去,手机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常昆坐不住了,他赶紧开车向汪红家驶去,汪红家在哪里他很清楚,当初汪红买房的时候,他从开发商朋友那里从中周旋,给她省了不少钱,当然,这些是瞒着贾双成的。他和汪红的关系,这么多年来根本不是一对情侣那么简单,从认识这个女孩,看她成长,看她哭,看她笑,看她像个小妈妈一样和妹妹相依为命,他更像是他的父亲或者大哥,汪红对他的信任也像一个父亲,稍微大点的事,都要让他出主意,就连床上那点事都要告诉他,有次汪红真的问他:自己和贾双成在床上放开点好,还是保守点好?常昆听后,竟然没有一点不舒服,他也认真地告诉汪红:应该适当放开些,你床上总是太被动,会让男人觉得无趣。这些汪红和自己的老婆正好相反,老婆在家是什么也要说了算,什么也要拿主意,这让自己觉得在家就像个员工,或者服务员,老婆光鲜的家庭让她对他呼来唤去理直气壮,老丈人和丈母娘也理直气壮,如果重新选择,他愿意选择一个像汪红一样的姑娘做自己老婆,生活或许困苦,但至少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男人。

对于汪红他是愧疚的,这个女孩早丧父,母亲傻,妹妹还需要她照料,她简直就像干旱贫瘠土地上的一朵小花,他一直想让她生活好些,少些伤害,多些幸福,有些事情却身不由己无能为力,就像鸭背上的水珠必然滚落,火柴燃烧必定会熄灭一样。

常昆忐忑不安地敲开了汪红家的门,开门的是贾双成,他好像刚刚从睡梦中游出来,嘟着嘴,穿一条花短裤,白背心,眯着眼,打开门就往回走,他大概以为汪红回来了。

哎!汪红在吗?常昆说。

贾双成吓了一跳,回头发现常昆,瞪大了眼睛,眼里瞬间充满戒备,紧张得提了一口气,常昆正犹豫要不要介绍一下自己,贾双成眉头一拧,说:哈,你他妈找上门了?

他往前两步,把一条腿伸出门,顺便把常昆逼得后退一步,说:你他妈就那么等不及,明天我们就去办离婚,办完离婚,你再来呀!

常昆听了他的话,知道他们刚刚应该有过争吵,心里更加担心,他把手机递过去说:你看看!

贾双成疑惑地接过手机,看了一下手机上微信:别了,爸爸,妈妈,哥哥,我的爱人!

时间显示是十一点半,距现在有三十五分钟了。

贾双成又抬起眼看常昆,张着嘴,这时候他眼里全是惊慌,像池塘里一群散乱的鱼。

贾双成迅速回屋里找了一圈,出来说,没,没有!家里没有!她,她,她去哪儿了?我们十点多在外面吵过架,我回来睡了,我以为她一会儿就会回家。

常昆转身就走,后面贾双成拖鞋踢踏声慌乱成一团。

常昆下了楼,坐进车里,头嗡嗡作响,心跳得厉害,他强迫自己静下来,仔细想一下,汪红现在怎样?会到什么地方去。

这时,一辆警车拉着警笛呼啸而过,同时,常昆又听见远处120呜哇呜哇的声音由远而近,常昆虚弱地跟在警车后面。

远远看见,中北商场广场,围了一圈人,路人说,有人从商城六楼跳下。

不用证实,常昆知道那跳楼的就是汪红无疑。汪红结婚前,一直和妹妹住在这商场六楼阁楼,那是常昆朋友放杂物的,上下都要爬陡峭的铁质楼梯,两间铁皮屋,冬天冷夏天热,每当下雨,就像有几万只手在铁皮鼓上面敲,姐妹两个就像两只生物,缩在那里静静等雨停,后来常昆自己出钱,找装修师傅给阁楼加了一层保温层,方才好了些,大露台上慢慢有了花花草草,有家的样子,姐妹俩一直住在那里,四年前妹妹考了大学,再后来汪红结婚,相继离开,算起来,汪红住那里大约有七年之久。

汪红从六楼跳下时,被楼外层的电线兜了一下,才保住了性命,左侧先着地,左腿骨骨折,内腔有出血。住进住进医院后,常昆一直陪在汪红身边。他沉默地交了押金,沉默地擦她脸上干巴的血迹,沉默地倒掉引流袋里的尿……他做这些的时候,贾双成就在一边着看,相对于常昆的沉默,贾双成的眼神是变化不定的,他的愧疚,他的心痛,他的痛恨,他的无奈,他的担心,全在眼睛里露着。

直到第二天下午,汪红读大四的妹妹汪云从学校赶回来,常昆才离开。

晚上十点,汪红在药物的作用下,在心电监护仪嘀嘀声中,沉沉睡去,发出轻轻鼾声,汪云与贾双成坐在病床边,一边一个在发呆。

汪云突然说:你俩结婚多久?

贾双成说:两年多吧!

汪云说:不是两年多,是一年零五个月,我外甥八个月大,你俩结婚的第三个月我姐怀孕的,你俩认识半年左右结婚的,加起来,你和我姐在一起不足一年半。

哦,是。贾双成说。

汪云又说:你對我姐了解多少,我不知道,我姐在你那里是什么样的女人,我也不知道,我想和你聊聊我姐,在我姐和你结婚的那一刻,我就想和你聊。因为,我知道,你们有一天或许会因为姐姐过去的事情产生隔阂,尽管我姐姐天真地以为嫁个外地人或嫁到外地,就会掩藏她的那一段黑色的过去,掩藏起我们黑色自卑的家庭和童年,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她应该坦诚地活着,她没有错,或说那时的她根本没有能力去左右这一切。

贾双成看看床上躺的个女人,她漂亮,她计较,她自私,她防范,她敏感,她像个女巫一样永远填不满的欲望,她想要无尽的金钱,也想要无尽爱,因为渴望,让她一直对自己不满意,不管他多么努力赚钱,多么努力爱她,这种索取像一捆绳索让他透不过气。后来,他听见了她和常昆的事,他确认她就是他的灾难,他想逃离,汪红却用这种方式又把他套牢,贾双成真想哭。

你说,我听着。贾双成抽抽鼻子说。

我九岁那年,正在村里小学二年级,姐姐十五岁,正在镇上读初二,我们天塌了。我的爸爸误食了毒蘑菇死了,和我父亲一起吃蘑菇的,还有三个工友,他们一组在山上石料厂敲石子挣钱,中午为省钱,他们从家带饭,偶尔用铁锅一起煮大白菜吃,那天,他们吃白菜放粉条,看到石料厂边有一堆新鲜蘑菇,便一致同意放入白菜锅里煮了吃,结果蘑菇有毒,四个人都中了毒,只有我父亲死了,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母亲在家从来没有给他做过一顿像样的饭菜,只要有热菜热饭吃,我父亲会比任何人能吃。我母亲是个智力障碍者,她只知道到处逛着玩,偶尔给家里捡回些柴火我们就很开心,我的父亲娶她,一是因为家里穷,还一个原因是她长得好看,就算母亲一脸傻笑,嘴角流着口水,还是好看,我母亲并不是天生傻,小时候生了一场病把脑子弄坏了。

爸爸去世后,我和姐姐就像抽了支架的藤蔓无依无靠,就知道哭,姐又坚持上了半年学,后来退学回家了。其实她还是想继续上学的,她非常喜欢学校,但是她那时候已经无法在学校熬下去了,走到哪里都有人对她指指点点,骂她道德败坏小骗子,因为姐姐借钱只借不还,同学们都躲着她,只好找老师借,这个老师五十,那个老师一百,她要吃饭啊,时间长了,师生都在背后议论她,说她长得漂亮却道德败坏,漂亮女孩子好像总是与坏名声连在一起。

如果那时候,姐姐直接把家里的情况告诉老师,或许还会有老师替她想办法,但她那时候只是一个一心想着吃饱肚子的十五岁女孩,甚至从不知道什么叫资助,哪有那么多心眼。姐姐只好哭着离开学校,那时她还不满十六岁,农活干不了,外出打工似乎成了她唯一的出路。

姐姐去了城里,一个漂亮不足十六岁女孩子独自在外面打工,不发生点什么故事,简直是不可能的。果然,姐姐在餐厅当服务员,老板让推销酒水,姐姐常常被客人劝酒,喝得脸通红步履不稳,有客人趁机在姐姐身上乱摸,皮肤白皙五官秀气的姐姐,不用想我就知道有多么让男人们骚动。

我相信常昆第一眼就会爱上姐姐,没有男人不喜欢那个漂亮淳朴,说话都脸红的女孩,只是没条件喜欢而已,常昆可以,他是一个白酒厂的小老板,还有一间酒水专卖店,虽然这些都是他媳妇娘家的家业,那又怎样呢?

常昆让姐姐专门给他看酒水店,姐姐不在饭店当服务员推销酒水,能在有空调又清净的地方上班,工资又高,当然开心,常昆更开心。他说姐姐穿上制服在他店里一站,他的酒水都上档次了。姐姐怀着感恩上班,当然格外卖力,况且她有推销酒水的经历经验,卖的酒多,常昆常给姐姐发奖金,后来又给姐姐买礼品,嘘寒问暖。我那家庭里长大的姐姐缺钱又缺爱,当然感觉常昆就是她的贵人,幸福昏了头,结局你不用意外,我姐姐怀上了常昆的孩子,再后面结局也很狗血,常昆老婆知道后,找人暴揍了姐姐一顿,让她赶紧去打掉孩子滚蛋。十六岁的姐面对强悍的老板娘,沉默的常昆,除了哭也不知道能干啥,家人是指望不上的,我的母亲和我还每个月等她的钱过生活。

幸好,她在饭店打工的时候,住在一起朋友叫梁华,比姐姐大十来岁,暂时收留了姐姐住她哪里,梁华总是有一些社会经验,她给姐姐出主意,雇用了一个卖菜的妇女说是我姑姑,领着我姐找常昆讨说法,就是要钱,不给钱就去告他强奸,那卖菜的女人简直就是一个天生的演员,大腿拍得啪啪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常昆老婆推她的时候她坐地上蹬腿打滚耍无赖,最后常昆老婆答应给五万块钱,并出钱让人陪着姐姐做流产。那时候我姐姐已经怀孕五个月了,手术前医生用B超看了孩子,是个男孩,常昆和老婆却突然改变了主意,问姐姐能不能把孩子生下,如果生下来给他们,他们给姐姐十万块钱。再过几个月就能挣到五万块,当然一个很划算的事情,姐姐很痛快就答应了。

几个月后,姐姐生下孩子,按协议,孩子给了他们,姐姐得到了十万块钱。梁华借去了一万块,至今未还,估计是要不回来了。

常昆一家带着婴孩,和上初中的闺女,搬回了济南的家居住。这小城的业务由常昆媳妇的表弟打理,后来,因为常昆表弟账目出了问题,常昆媳妇才允许常昆回来打理。

常昆老婆那一顿毒打,让姐姐想起来不寒而栗,姐姐后来去了城东偏僻的复合装饰材料厂上班,虽然车间气味不好闻,但姐姐在一群妇女中觉得非常安全。再后来才去了她现在的公司材料展卖厅。你俩也是在那里认识的。在我十岁时,我被姐姐接到城里来上学,因为我的母亲被邻村一个光棍娶回了家,我像一个包袱一样被带到老光棍家里。光棍儿因为与别人口角杀人坐过牢,老婆跟别人跑了,有个染着一头黄头发胳膊有纹身的儿子天天不着家,就是亮军,后来居然找上门喊你姐夫借钱,有事就找你,正事不干,又因为打架斗殴被关起来了,我都知道,也非常感激你为我家烂事的包容,还有我,上学花了那么多钱。

那时候我有些怕后爹,总是躲着他,后来发现他很喜欢我,总是给我好吃的,还愿意抱我坐到他的腿上,再后来我发现他总是使劲地摸我屁股,呼哧呼哧喘气声很吓人,正好我十岁生日时候,姐姐给我买了新衣服和书包来给我送,我就和姐姐说继父老是摸我的屁股,姐姐哭了,随后带我到了城里,常昆帮我联系了小学插班,给我们找阁楼住下来,直到四年前我考上大学去了青岛。

后来,姐姐认识了你,迅速地结婚,之所以那么快,你有你的想法,姐姐也因为她等了那么多年,你是最符合她要求的,她要求很可笑:要么嫁个外地人,要么嫁到外地去。就因为她和常昆那一段,是她心里的伤疤和恥辱。真的,就连我上大学学费不够,她宁愿借,也不用常昆给她那九万块钱,她说那钱不能给我用,不干净,她希望我活得干干净净的,后来你们买房实在拿不出钱,她才拿了出来。

就算我姐和常昆再见面,你也不用担心,我姐姐什么话也和我说,她和我说过,常昆,常昆那个,早就不行了,她那个厉害老婆,把他和别的女人捂在了床上后吓得。我宁愿相信姐姐和常昆这么多年,不是物欲,也不是肉欲,姐姐对他只是依赖,是对父亲一样的依赖,你不会知道,没有父母庇护的孩子,是多么害怕,多么焦虑,多么渴望有人爱,有人疼,心底永远有个填不满的黑洞!

她和我说过:你的其他她都不在乎,她只在乎你对她好不好,穷也没事,累也没事,没有人爱她她活不下去。

我和你说起就这些,没有别的,只是想让你对我姐多一分理解,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姐姐,即便是全世界都在骂她,瞧不起她,她也是我最好的姐姐。

我现在面临毕业,我很自信,我很有能力,我可以找一个好的工作,我学的高分子化学,不难找工作。现在,我只是问你,你俩能不能过下去,如果能,我就回到这个小城,去瑞阳高分子股份工作,我相信他们会要我,如果你俩过不下去了,你实话告诉我,我就留在青岛,到时我把姐接过去和我一起生活。

贾双成眼睛红红的,嘴角下垂,灯光让他看起来有些苍白,正好汪红挂的点滴打完了,他赶紧出去叫护士换药。

凌晨三点多,汪红的药水才点滴完,在药物作用下发出短促的轻鼾声,汪云有些疲惫,她轻轻地为汪红掖了被角,把凳子靠近床沿,头埋在臂弯准备打个盹。贾双成把一个毯子铺到躺椅上,对汪云说:你躺在这里休息会儿吧!

汪云抬头看贾双成,他用手抓了抓后脑勺,说:要不,你回来,去瑞阳上班吧?亮军放出来了,监外执行一年,现在在人民路摆摊摊卖水果,生意还不错,以后有什么事我们相互照应。

汪云听了,眼泪唰地流了一脸,她赶紧低下头,把脸埋在自己的膀臂中,忍着泪,正恍神间,感觉汪红挪动了头,梦呓一样的重复着两个字“蒲苇……蒲苇……”贾双成走她近旁,轻轻地握住她冰凉的手,看着她发白的瘦容,哀戚地垂下了头。

责任编辑:李畑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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