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跳伞
2020-12-30小浒
小浒
1.引子
梦境等于真实。
2.公安局
出差的前一天,任玫终于决定去报案。
任玫去报案的时候穿了一条米白色的纱质长裙,陪刘蓓佳去婚纱店那天穿得也是这一条。任玫去开门,右手总是酸软着。于是任玫回房间去化妆,抖抖索索地画不好眼线,索性涂了涂眼影,粉飞了满桌满手。这些化妆品任玫舍不得用,也舍不得不用,只在陪刘蓓佳看婚纱的时候用过,这是第二次。房间里弥散着一种奇异的味道,像漫天飞舞的、破碎了的光辉的水晶。
任玫静坐了许久,似乎在期待钥匙插入锁孔的响动来结束一切。任玫回忆着这响动的每一个细节,直到终于拿起包开了门。在派出所的院墙外任玫给刘蓓佳打了一个电话,数着电话里的嘟嘟声,小心翼翼地;每一声都是撕心裂肺的长。这时候进来了一个电话,是曾绪平的,任玫迟疑了一下,挂断了。任玫越来越紧张,随即越来越平静,然后终于听到了意料之中的“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
任玫把电话按掉了,同时看到曾绪平的短信,语气和刘蓓佳很像:票买好了,八点我带小陈在楼下接你。
“我的室友失踪了。”
进了笔录室,坐在警察面前,任玫突然软下去了,一路上强加给自己的神圣角色,连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根本是一场闹剧,而自己就是这场闹剧的导演。至于刘蓓佳,不过是个不花钱的观众。刘蓓佳不会失踪,任玫也不想说下去了。
那是个很年轻的警察,大约上班没多久。皮肤很白,像个女孩子。报了自己的姓名、身份证号、住址之类,任玫感到手心里黏黏的粘了些汗,不知该擦不该擦,包里的手机不断在震动。年轻的警察耐心里带着点新奇,交叠双手显出成熟的样子,说:小姐,身体不舒服吗?不要着急。
任玫心里笑了,索性关了手机。豁出去了,既然知道是做梦,何必这样当真,她总是不习惯旁人来安慰自己。
任玫说,我的室友,刘蓓佳,失踪了将近一个月。
那天早上我去上班,出门的时候她已经起床了,我们说了话。她说晚上要和我一起吃饭。我上班比她早,很快出门了。晚饭的时候我就联系不到她了,晚上她也没有回家。然后她再也没有出现。
任玫迟疑了一下。
这就没有了?
没有了。
她的身份证留在家里吗?
应该没有,我找过了。不过我有她的身份证号。
你怎么会有她的身份证号?
……出去玩,在我的手机上给两个人一起买过票。
如果她只是出去玩,没有告诉你,或者切断了和你的联系呢?
……不,不会吧,前一天还好好的,我们还说要一起吃饭的。
你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表现出什么异常了吗?
没有,她只是说,晚上等我回来一起吃饭。
你还认识其他和她有联系的人吗?
我知道她的男朋友。见过一次,他叫小冷。可是我联系不到他。不过见了面我可以认出来的。
你知道她家里住在什么地方吗?
在浙江,具体不知道。
她的公司,上班的地方呢?
这……我也不知道。
她带走了什么东西吗?衣服,洗漱用品,其他的?
没有,都在的。
任玫和警察同时沉默了一下。
她常去的地方,你总该知道一些吧?
任玫的眼前大概是整片星星点点的城市,满天满眼的金亮的蝴蝶,一块落地窗,一堵墙似的穿衣镜,暖融融的光。难道说这些给警察听吗?任玫不禁有些悲哀了。刘蓓佳常带她去的地方,不等于刘蓓佳常去的地方。
……东方明珠?南京路,外滩,田子坊。
我是想问,她工作生活常去的地方。
没错,她工作不忙,常常去这些地方的。
警察慢吞吞地敲下一行字,有意无意地瞧了任玫一眼。任玫的目光却迎着顶上去,早有预感一样。
情况已经了解了,你可以回去了,有消息会联系你的。
任玫不甘心似的,问:这就结束了?
年轻的警察恢复了活泼的本性:否则怎样?你只知道这些了。
简洁是任玫意料之中的,然而并不能让她满意。报案让任玫有种奇异的轻松,即便在心里反复强化对刘蓓佳的担心也难以消除的轻松。通过报案任玫似乎可以确认她的幸运与刘蓓佳的不幸;在任玫看来,这好运不是没有原因的。或许出于对这种轻松的留恋,当听到警察说:已经把失踪者的信息录入系统了。放心,你这种情况,说不定过几天人就自己回来了。任玫竟脱口而出了。
还有……
想起什么了吗?
我可以,进入她的梦里。
年轻的警察低低地笑出声来:小姐,这里是派出所,我是警察。他的双手离开了键盘,却有些饶有兴味的意思。
任玫懂得察言观色。
我只说几句,两分钟。之前有一天晚上我们做了一样的梦,一模一样,我有点惊讶就留心了一下。后来我们反复做类似的梦,比如——不重要了。此后我常常梦到奇怪的事,奇怪的人,发生在她常去的地方。那些地方我并不怎么去的。我觉得或许,或许不是我们做一样的梦,而是我能进入她的梦里?可能就是一种感应吧。
这些我解释不清。但我昨天梦到一个男人,很古怪,感觉有些熟悉,面目却看不清楚,在一个没有门窗的房间里对她用枪扫射。我不记得怎么冒出来一串数字,9408,但是很清晰。我怕,她真的出了什么事情。
年轻的警察對故事的失望显而易见:小姐,你到底想说什么?如果想说什么就不要隐瞒。难道让我们凭一个梦把人找出来?你好好回去,不要开玩笑。
任玫想着怎么收场,却赌气似的,说,我就是想说,她失踪可能和她那个男朋友有关,那个小冷不是好人。
关于这个小冷你了解什么?他是做什么的?
……赛车手,编剧,什么都做,游手好闲。
还有详细的吗?见过一面,为什么说他不是好人?
……
任玫最终给出的解释居然也只能是“直觉”,像是来到了溺死的边缘。任玫出门时脚步有些气急败坏,为的是自己,还是刘蓓佳,还是这次莫名其妙的报案,也不得而知了。
什么男朋友,倒应该先查查这个来报案的姑娘。
派出所外的林荫道上光影斑驳,任玫扶着一棵行道树,呕吐了。
3.蓓蓓和小玫姐
任玫第一次登上东方明珠,是为了陪刘蓓佳。
任玫对这城市没有什么感觉,就像三年前上过学的北京,和北京城里的那所学校。安置在北京城里,学校是那样的小,以至于任玫不足以对它产生一种叫作“感觉”的物质。宿舍,教室,食堂,操场,是点,任玫把它们连成线,虚浮在一个有限无限的面上。校门和围墙都看得见,让任玫觉得自由又安全,却止不住遗憾。当任玫走在北京城熠熠的灯火里,她发觉自己黯淡得不能成为一个点,而自己所在的那个面却是如此清晰,像一片没有明暗、自惭形秽的泥瓦。城市总有大片的明,也有大片的暗。明是瞧得见的繁华,暗是瞧不见的流动,却一样魅惑,一样轰轰烈烈。
这是任玫想尝试的整块的人生。
然而当终于投入一座全新的城市的时候,任玫依旧没有产生什么感觉。任玫在一家规模不大的市场调研公司做小白领,后来被一个客户带进了一家人力资源公司,便不温不火地一直做下去了。公寓,公司,是新的两点,连起它们的一线是地铁。这一条线暗流涌动,无从喘息,使这两点一线如此清晰,几乎要将任玫的生活隔断成两半,地上和地下。这城市大得无边无际,不需要灯火任玫也能察觉出自己的黯淡,因此她知道在此之外的星星点点,终于归结不到自己的面上。
然而总归是少了一道围墙,像霓虹与黑夜,即便任玫勉力压着,边缘也有些水乳交融之处。比如刘蓓佳,和东方明珠。
刘蓓佳叫任玫去东方明珠是在周五晚上。任玫下班回到住处——暂且称之为“家”——刘蓓佳正斜在沙发上抱着电脑打游戏,声音放得山响。刘蓓佳停下问,小玫姐,明晚我们去东方明珠玩吧!任玫犹豫了一下,说,明晚,东方明珠?刘蓓佳说,对啊,明晚,一起去嘛!任玫说,好,陪你去。
于是对话结束了。刘蓓佳继续玩电脑,任玫进了卧室。
来上海三年,没有登过东方明珠,似乎有些不通情理。然而每次想去,总是缺了一份心思。任玫喜欢安静,也不讨厌热闹。只不过任玫喜欢的热闹是眼中的,刘蓓佳喜欢的热闹是自己的,要被看的。任玫很忙,时刻在加班,身边围绕着的总是几个同事,没有朋友。停下来的时候,想象着的城市似乎一日日遥远了,触手可及的城市却引不起任玫的兴趣,索性回到公寓,去画丛丛簇簇的花朵。这里面的曲曲折折,任玫自己也说不十分清楚。但任玫隐约知道自己丢失了一整块什么,像当初想尝试的整块的人生,而刘蓓佳却给她填补了。
与其说压抑,不如说等待着一些什么。
刘蓓佳比任玫小两岁。一年前任玫偶然进了一个高校租房群,看到了刘蓓佳发的招租信息。刘蓓佳把房屋信息一笔带过,只写明了位置,面积楼层不详,直租转租不详,有无中介不详,却详细介绍了自己的生活习惯、兴趣爱好种种,并相应对室友提出了诸般要求,不知找的是室友还是闺蜜,抑或是什么,不得而知。这样的招租当然应征者寥寥,却吸引了任玫。任玫不愿意再住宿舍一样的合租床位或狭窄阴冷的卧室公寓,这些地方一律没什么煙火气的。任玫下了决心打理出一段自己的日子,却也没有闲钱花在租房上,找房找得辛苦。而刘蓓佳招租的房子却便宜得有些不合理。自然便宜往往也暗示着某些原因。任玫却来不及顾忌,先联系了刘蓓佳再做打算。看房的时候任玫不动声色,礼貌地配合着,脑子里已经乱作一团。房子大,而且极新,装修得精致,准备租给任玫的次卧也两倍于原先的小公寓,客厅装着落地窗,外面的阳光透进来,明晃晃的,站在窗边似乎看得到黄浦江。任玫感到心突然动了一下,被压着的什么东西散开了。
后来任玫一点点知道,刘蓓佳刚刚大学毕业,在上海工作两年算是锻炼,然后出国留学,回来是要进家族企业的。她的父亲似乎是江浙一带一个有名的老板。刘蓓佳家里在上海有房子,外出租房是为了独立,也是为离家远些,招室友是不愿意一个人住,也是体验生活。她打算用三分之一的房费,换来一个可心的室友,因此任玫看到的房租格外低廉。任玫的房费直接交给刘蓓佳,随便什么时候付,房东那里全部由刘蓓佳来对接。刘蓓佳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实在是像个小女孩。
吃过两次饭,任玫已经摸清了刘蓓佳的脾性,不过被娇惯得任性,说好听些是少不更事,说不好听就是幼稚无知。明明只比任玫小两岁,心理却小了七八岁还不止。看见任玫第一句话是:“天呐,你怎么这么好看!”任玫倒红了脸,不知该说什么了。这样的性格吵吵闹闹,其实是最容易处的,无非是顺着哄着,怕只怕肚里长牙。至于那些七七八八的要求,任玫向来是顺着别人的。
任玫陪刘蓓佳玩了一个周末,送了她一幅自己画的花朵,于是得偿所愿,住进了两居室,和刘蓓佳成了室友。任玫叫刘蓓佳“蓓蓓”,刘蓓佳叫任玫“小玫姐”。
4.东方明珠
东方明珠是任玫陪刘蓓佳去的第几个地方,任玫也说不清了。但这一次任玫记得很清楚,因为她动了心。要任玫这样的女生动心很困难,无论是对人还是对事。和刘蓓佳住了这样久,一共只有四回。一回是在客厅的落地窗前,还有一回是在东方明珠塔的玻璃栈道上。
票是刘蓓佳从网上订的,两张。任玫的微信红包依旧过了期被退回来。两个人出去玩,从来是刘蓓佳订票。刘蓓佳的身份证号是下订单的时候任玫站在她身后偷偷记下来的。刘蓓佳毫不掩饰地说,不用你花钱,不然你弟再问你要钱怎么办。任玫又红了脸。刘蓓佳拉着任玫挤过人群,站在玻璃栈道边沿。刘蓓佳用左脚试探了一下,踏上去,然后踏上右脚,走了几步,再跳了几步。转过头大喊,小玫姐,快上来呀!
任玫四下看看,适时地退后一步,笑出十分勉强的样子,说,我还不太敢,先给你拍照吧。
任玫接不上话,刘蓓佳却突然说:小玫姐,今天你有空吗?我想去逛街买衣服了,徐家汇,或者南京路。
任玫脱口而出,好,我陪你去。
其实任玫有若干份积压的数据工作要在周一前完成,已熬了几宿,上个月小组刚刚发生了人事变动,正是忙的时候;然而和徐家汇相比它们不值一提。任玫愿意用连续两个通宵作为代价。这样想来,倒是有几分悲壮的意味了。
任玫第一次和刘蓓佳去逛街。进了商场刘蓓佳突然挽起了任玫的手臂,头便恰好侧在了任玫肩上。虽然这亲密里有些尴尬的成分,却总算有了一副逛街的样子。这种级别的商场任玫只逛过两次,上一次是陪曾绪平给客户买礼品。这人能力甚强,人脉也广,任玫初来乍到,全亏他关照指点。往往是刘蓓佳在一家店门口停下,很随意地问,他们家的大衣还可以,要不要进去看?眼前的大牌店任玫一家也分不清,一边应着,一边继续东张西望。
每家店都富丽堂皇,空空荡荡。进门的时候店员迎上来,总是倾向于任玫的,刘蓓佳挽着任玫,像是跟在小姐身边的丫头。等看了一两件衣服,任玫便去一边坐着,刘蓓佳一件件地比画试穿,店员们才找到了真正的主顾。刘蓓佳不时过来问一句“小玫姐,我觉得这件太老气了吧”或是“小玫姐,这件颜色好像不错”之类,任玫就去给她拉拉衣摆抻抻裙子,指点几句,最后刘蓓佳的大衣、手包全抱在了任玫怀里。不过两三家店,任玫竟已累得不堪,靠在沙发上,低头擦去眼角因为打哈欠泛出的一点点泪花,只不敢扫了刘蓓佳的兴致。刘蓓佳问了,便昏昏沉沉地答言,有如梦中惊醒;头脑里却转着一些奇特的事情。有正赶着的数据材料,有周一要换进去的办公室,也有坠落、裂纹和碎成一地的水晶。
刘蓓佳第一次刷卡用了七千八,买了一条连衣裙。任玫觉得刘蓓佳穿起来并不好看。刘蓓佳的肤色偏黄,穿一条黑色的长裙,虽显些腰身,整个人的色调却沉下去了。然而刘蓓佳爱不释手,任玫也不必再说什么。听到店员报价、刘蓓佳递上信用卡的时候任玫想惊讶,但轻而易举地压制住了。任玫觉得自己没什么需要惊讶的。
“小玫姐,你说奇怪不奇怪,”刘蓓佳穿着一件显然驾驭不了的驼色大衣,对着穿衣镜晃动下摆,突然说,“我昨晚梦到我们从东方明珠塔上掉下来了。”
任玫勉强应着,心里隐隐害怕,想起了一片坠落的羽毛。坠下去了却又升上来,轻飘飘地落进身体里,于是两颊也微微发热了。
“大概因为我们刚刚去过东方明珠吧。”
这一天刘蓓佳消费了四万三千块。这个数字刘蓓佳大约不知道,任玫却默默记了。在一面金碧辉煌的穿衣镜前坐了整日,任玫疲倦了,也恍惚了。泪眼里断断续续,正在试穿的好像是一个不认识的莫名其妙的人,又好像是自己。如果是自己,那些衣服大概会容易驾驭一些。前面一个模糊的影子,挽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可惜个子不很高,勉强到她穿上高跟鞋。那男人面目半隐半现,眼光却是熟悉的,亲切,也怕人。能带她孤注一掷,然而也能迎着她走过来,轻声慢语地问一两句什么。她是站在镜子里的,面前却只有一个刘蓓佳。
这时候任玫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现在了这里。
等终于坐上回家的出租车,任玫好似清醒了。影影绰绰和光影全部不见了,只剩四五个大包小包,任玫和刘蓓佳一人提着一半,刘蓓佳开心极了的样子,说,小玫姐,我明天要去和小冷吃饭,你觉得我穿什么好看?
任玫说,穿那条黑裙子,好不好?你也喜欢的。
6.婚纱
任玫的另外一次心动,是在婚纱店。
任玫的房间里花团锦簇。躺在这样的房间里,大概很难不做一个花团锦簇的、轰轰烈烈的梦。墙上但凡空白的地方,贴满了任玫的水彩画,一张张的没有绿叶枝条,全是花朵,花朵,急不可待地要溢出纸外。颜色总是各式各样千变万化的红,有些别的,也都是暖融融的。除了颜色,每一幅似乎是复印出的结果,没有什么两样;而近看却是不同的,可说不出是哪里不同。当时送画给刘蓓佳,刘蓓佳连说好看,问,你画的是什么花呀?我怎么认不出来。任玫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有按着什么花的样子画,随手画的,我也说不好。刘蓓佳横过来竖过去地看了半天,说,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艺术家呢。任玫又脸红了。
任玫脸红是因为她只会画这一样东西,当然她也只爱画这一样东西。任玫是认死理的,喜欢一样东西就非要得到不可。任玫没有学过画画,小时候想学,家里没有条件,只好在学校里上上美术课,沒事的时候自己描描画画。终于上了大学,虽然是极普通的学校,也总算离开了家。手头不宽裕,也能兼职贴补贴补,于是装备了一些画具买了视频课自学,画水彩,画花朵。任玫画的花朵类似于纸花或布艺花,蒙着一层纱雾似的,颜色却一点一点透出来,直透进人心里。她不喜欢鲜花,娇艳得吓人,开不过多久却又谢了。同时这假花要填满整张纸,留白越少越好。这样才是整块,才是完满。
这些花朵对于任玫,实际是最亲密的。
房间被任玫贴满以后,刘蓓佳进来过一次,当即被惊得合不拢嘴。她是从来不会、不懂也不用掩饰自己的惊讶的。任玫赶紧说,蓓蓓,我没有用钉子,都是胶带,下面的是贴在纸上的,不会伤到墙的。
刘蓓佳倒一愣,说,没关系啊,你紧张什么,反正房子是我们租别人的。任玫忙讨好地笑着说,你有喜欢的画随便挑。
刘蓓佳没有挑画,只连连说好看,转了一圈便走了。
去婚纱店的这个周日是刘蓓佳第二次进任玫的房间。任玫正沉浸在一个冗长的梦里,昏昏沉沉地有些后怕,却听到敲门声,随即传来刘蓓佳的声音:“小玫姐,我能进来吗?”
那正是任玫和刘蓓佳关系最亲近的一段时间。任玫深吸一口气,坐起来理理头发,说,你进来吧。
刘蓓佳一进来便急急地坐在任玫床边,抓住任玫的两只手,脸颊被满墙花朵晕出一片红。刘蓓佳低声笑说,小玫姐,我告诉你哦,我和小冷在一起了。
任玫一时反应不过来,先伸手去开了床头灯。刚要说什么,刘蓓佳却突然问,小玫姐,你脸色不好,身体不舒服吗?
任玫取过床边的镜子,看到自己被灯光映出的黑眼圈,遮掩道,没什么,做了个噩梦。
刘蓓佳踢踏着两条腿,兴奋地说,你说巧不巧?我也做了个噩梦。我梦到出事了,我们闹起来了,吵了整整一天。我特别生气,你还哭了呢,我还说要把你……然后就醒了。算了,我还没给你讲小冷呢。
任玫说,是呀,什么时候的事?
任玫默默地续上这个梦——我还说要把你从这里赶出去。她口里喃喃地说着,蓓蓓,我不要的,我不能的。几次甚至要跪在刘蓓佳脚下也无济于事。门外不知锁了多少只饿兽野鬼在狂呼乱叫,几乎要把门掀翻了,猫眼里金红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听那声音千头万绪,一重重交叠着,尖细的粗莽的沉重的低软的,却分得清清楚楚,竟已经踩着脚步爬进门缝,一丝一缕渗进她的毛孔和神经,险些把她撕裂了。任玫怕极了,却流不出眼泪;于是俯身尖叫,声音杂在一起,又乱得不堪。梦之所以动人或骇人是因为沉迷其中时心底碎片式的颤抖,诉诸语言只有毁于一旦。
刘蓓佳说,昨天凌晨,太晚了,就没告诉你。
任玫看着刘蓓佳,笑着叹了口气,心里倒起了几分怜惜。刘蓓佳毕竟与自己不同,情窦初开的时候没有倾听交流的朋友,滋味便少了一半,何况她还是个一窍不通的。只是不知道这小冷是个什么人物。于是任玫说,蓓蓓,太好了,真是为你开心,不过也要学会保护自己。
刘蓓佳点点头,说,好吧,初恋就这样交出去了!说着笑得弯下身去。
刘蓓佳坐在任玫床边讲了有一个小时,终于恋恋不舍地放任玫起床。任玫换衣服的时候刘蓓佳突然在门外喊,小玫姐,我们今天去看婚纱玩吧!
任玫裹了件外衣匆匆拉开门,说,婚纱?你不是昨天才和小冷确定关系吗?
刘蓓佳嘟着嘴,一副撒娇的样子,说,只是看婚纱玩玩而已,又不是要嫁给他了。
刘蓓佳从来没有过这副样子。任玫明白刘蓓佳的意思了,也明白了自己该扮演的角色。管他是小冷还是小什么,刘蓓佳要任玫陪她去补恋爱的快乐。于是任玫说,正好我最近不忙,不过蓓蓓,只是去玩的。
任玫重新进去换衣服,才来得及怦然心动。毕竟是头一次去婚纱店。听刘蓓佳在门外叨念去哪几家店好,什么法国设计师、意大利手制婚纱之类,知道又是奢侈品店。在衣柜里选了半天,挑出一条纱裙,也勉强算是有牌子。犹豫了许久,从包里取出一个宝蓝色的首饰盒子,里面是一条镶钻的银项链。一个圆形的银片,中间镂空了一颗星的形状,旁边单独挂一颗星镶着钻。收到这项链的时候曾绪平说,本来是送给客户的,现在项目没谈下去,反正用不上了,总不能扔了。又笑说,别看一件小东西,也知道要找自己主人的,项目还谈得成么?最后说,离了家出来打拼,给自己收拾好一点,都不容易,项链也还漂亮。口气是毋庸置疑的。等任玫反应过来了,曾已走出去一截。这盒子任玫已经打开过无数次。任玫安慰自己,只戴这一次。
穿好衣服,编好头发,戴上项链,任玫再看镜子里的自己,却不愿意再用那些廉价的化妆品了。脚下还有一只装满了化妆品的袋子。任玫烦躁起来了,刘蓓佳在恋爱了,刘蓓佳在等她去看婚纱。任玫痛恨这样微妙的感觉。她终于打开了新化妆品化了妆,果然是不一样的。
任玫出来的时候两个人同时吃了一惊,刘蓓佳穿了那条黑裙子,也化了妆,不过过于浓了,技术也不及任玫好。刘蓓佳说,小玫姐,你打扮得真好看!
任玫又脸红了,说,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呀。
刘蓓佳望着任玫的脖颈,突然说,这项链以前没见过,是那天开宝马送你回家的那个人给的吧。侧脸还挺有味的,像个什么影视演员呢。
刘蓓佳盯着任玫,满脸天真。任玫给她看得有些紧张,心里咯噔一下,居然脸红了,勉强说,不是,你从哪里看见的,快走吧。
婚纱这样东西不同于东方明珠,是到了夜晚才最好看。婚纱像钻石,永远是熠熠生辉的。穿在婚宴上叫华丽,穿在教堂里叫宁静,穿在马路上也能叫摄人心魄,是有故事的。婚纱像任玫的花朵,是最亲密、最无处不在的。任玫低估了也高估了自己。店员问,这位小姐不来试一下吗?任玫半推半就地说,今天的主角是蓓蓓嘛。刘蓓佳刚刚试好一件,大概是被惊艳到了,兴致好得很,也说,小玫姐,等着也是等着,穿一件试试吧!
于是任玫漫不经心地站起身,漫不经心地开始挑选。等刘蓓佳再进试衣间的时候,任玫与店员交谈了几句,带着选好的纱进了另一间。十多分钟后任玫还没有出来,刘蓓佳对身上这套粉色的像是已经腻了,有些不耐煩,隔着布帘问,小玫姐,要帮忙吗?任玫低低地回答,不用。
这段不长不短的等待似乎为任玫的出场做足了铺垫。布帘被拉开的时候大厅似乎短暂的明亮了一下,却迟迟不肯暗了。任玫披着头纱,提着裙摆,顺着玻璃铺成的台阶,走向大厅中央。走得缓慢,走得清脆,或者说,走得美。两侧橘黄色的灯光把裙尾和任玫的脸颊染上一点落日式的高贵颜色。一路玻璃铺成的地面,直直通向一块两米多高的巨大镜面。像极了那晚的东方明珠,危险,隐约,却值得试探和停留。远远地,任玫看到了只有一个影子的模糊的自己,正在一步步清晰着。
当任玫终于看清了镜子里的自己,却说不出一个字。
她定格在镜面里。任玫想靠近她,却总是相隔着一层。她是美的。任玫承认这美,也喜爱这美,即便美得平淡,美得普通。然而这美却浮萍似的无根无基。有了这一身钻石似的婚纱,这美似乎也有了估价保值的资本。
两个店员从任玫一出来便夸张地惊叫,一个捧着脸要哭,一个拿了手机来拍照;这时更是连声赞叹,一捧再捧,先介绍这款婚纱如何如何,夸任玫的眼光独到,再说任玫简直可以给他们拍客户宣传册。任玫给说得不好意思,低头微笑,默想自己的事情。任玫的眉眼原本是带着点媚的,这下竟有了些娇羞的味道,真像是个新娘了。
任玫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时涌进太多的念头,便先想着要不要拍张照的;倒没留意刘蓓佳走了过来。刘蓓佳连问了店员几个问题,无非是婚纱品牌、某某设计师和款式之类,竟把店员难住了。任玫懵懵懂懂的没留心,刘蓓佳却过来说,小玫姐,这家店不行,我带你换一家更好的。
任玫被催促着换好衣服,跟着刘蓓佳走出店门了,终于清醒过来开始兴奋,说,蓓蓓,没想到你这么懂行——下面我们去哪里?
刘蓓佳说,我们先去吃点冷饮好了。
吃完冷饮后,刘蓓佳拉着任玫去看了一场电影便草草收场。那一天刘蓓佳再没提起过试婚纱的事,倒是在电影院的黑暗里莫名其妙地提了一句:“改天有机会,我带你见见小冷吧。”声音平平常常,吓了任玫一跳。
7.小冷
看过电影后的几天任玫总是惴惴的,不知刘蓓佳是开玩笑还是当了真,也不知刘蓓佳是不是生了气。至于看婚纱那天刘蓓佳突然的反应,任玫更摸不清楚。但刘蓓佳一向是喜怒不定,反复无常的,任玫虽不安,却也不十分紧张。加上刘蓓佳除了偶尔使使性子,再没有提起过小冷。任玫自己的事情正千头万绪,便逐渐将这事淡忘了。
不过任玫终于还是见到了小冷。
任玫加班到将近十一点,搭曾绪平的顺风车回家。宝马在小区门口停了好一会儿,打着双闪,在来来往往的车流中显出某种蛮横的突兀感。半小时后任玫仓促地下了车,走进小区。任玫走得心不在焉,跌跌撞撞,险些崴了脚。如果刘蓓佳和小冷的位置不是过于显眼,恐怕不会引起她的注意;然而他们立在单元门口,黑黢黢的一团,靠在一辆横放的摩托车上,吮吻得旁若无人。任玫要进单元门,得绕开他们走。这时候任玫突然想起了刘蓓佳给她看的那张照片。
正在任玫愣神的片刻,正对着她的男生对她打了个手势,明显是认识她的。任玫还来不及惊讶,背对着她的女生回过身来,果然是刘蓓佳。两个人搂抱的姿势让任玫身上涌起一阵潮热,她想起了几分钟前在车里听到的那些话。
任玫说,蓓蓓,你……
刘蓓佳搂了小冷的脖颈,神情有些得意,说,小玫姐,这就是小冷,还算可以吗?他每天都送我回家的。
小冷耸一耸肩,不知是回应刘蓓佳的话还是向任玫打招呼。任玫对小冷点一点头,默默地打量了几眼。照片里看上去有几分亲切阳光,真人却老了成熟了十倍,倒不搭这身打扮了。任玫抿了一下嘴唇,说,蓓蓓,我先上去了,你和我一起吗?
刘蓓佳依依不舍地挂在小冷身上,说,我等等再来。
小冷的目光在任玫脸上略一停留,像是道别。任玫忽然一激灵,这目光软刀子似的从里到外将她看了一遍,而且熟悉极了,只是想不起像谁。
任玫匆匆上樓去了。
第二次见小冷是一个月后。刘蓓佳突然拉着任玫去逛街,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刘蓓佳说,小冷说他就在附近,我们一起吃吧。任玫虽然措手不及,却知道自己的推辞不占分量,索性说,好。
刘蓓佳和任玫面对面,小冷坐在刘蓓佳旁边。这一天小冷穿着家常衣服,衬衫牛仔裤,比第一回晚上显得开朗些。任玫向来是不大说话的,饭桌上的主角逐渐由刘蓓佳转向了小冷。在任玫听来空中楼阁的东西,刘蓓佳恰恰喜欢。小冷捡刘蓓佳感兴趣地说,什么赛车,骑行,音乐,一唱一和热闹得很。两人说话的空当,任玫突然问,小冷,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小冷意料之中地一笑,说,赛车,也编剧。便盯着任玫看,任玫点点头,不再响了。
刘蓓佳去了卫生间。小冷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转着一根筷子,想转出一股小风似的。眼睛却定定地锁住任玫,眼光里有种穿透和黏着的力量,不知要将她杀死还是吸走。任玫已经有了些气,胡乱翻着朋友圈,突然重重地把手机扣在桌上,说,你看我做什么?
小冷支起身子,侧过头古古怪怪地笑了:任玫,这个名字起得好,人美嘛。刘蓓佳连你的百分之一也不及。又收了笑容自言自语一番:你这种美,不媚俗,干干净净,是要仔细品味的。怎么说呢,不是女人的美,是小女人的好看;虽然家常,但是不持家。说着眼光再回到任玫身上,谄媚地笑着说,我说的对吧。
任玫觉得受了愚弄和侮辱。这番话换任何人来说,任玫都可以接受,甚至有一些无关道德的欢喜。任玫知道自己是个走不进大世界的小女人,任玫愿意也只能做这样一个女人。然而不能是这样的场合,不能是小冷。任玫听见自己笑了一声,说,你放尊重一点,你讲的那些蓓蓓不懂,我懂,全是半瓶水。你不就是个吃软饭的吗?竟说得小冷措手不及,顿了片刻才呵呵笑着转起那只筷子:我是吃软饭的,难道你不是?
任玫涂了玫瑰色口红的嘴唇发抖了,说:你什么意思?小冷笑得奇异,神情愈发熟悉:你这样没学历没家世的漂亮姑娘,来上海不就是钓男人的吗?
任玫拍了桌子。老木餐桌上留着一道道年纹,任玫的手震得生疼,却没听见多大声响。任玫突然说出句没头脑的话来:我才不会妥协。小冷抬一抬眼皮:妥协什么?任玫说:我不会单凭物质标准来选男人的。小冷绷起来的脸面松弛了,继续谄媚地转动他的筷子,说,随你吧。任玫记得自己想泼他一杯酒,端起杯子又停住了,大概是顾忌着刘蓓佳;却怪自己怯懦,一只手便僵在那里。终于还是张口把酒喝了,可惜忘了味道。
刘蓓佳回来的时候任玫和小冷各自低着头在看手机,神色如常。三个人继续吃饭,到一半的时候任玫接了一个电话便匆匆离去。
大约从这顿饭后,刘蓓佳开始早出晚归,任玫连见她一面也困难。某一个刘蓓佳彻夜未归的早晨,任玫从梦中惊醒,愣神半晌才想起是忘了订闹钟,赶忙起床换衣洗漱。走出卫生间迎面碰上刘蓓佳,任玫的一只手还在戴耳环。
任玫给吓了一跳,说,蓓蓓你居然在呀。
刘蓓佳说,我不能回我自己的家么。
任玫怔了一怔,勉强笑了,正要出言解释,刘蓓佳却说,小玫姐,一起吃早饭吧,有件关于小冷的事情,我想问问你。
这时任玫包里的手机连响了几声。任玫便取了包急急地往门口走,说,蓓蓓对不起,我们迟一点说好吗?我真是来不及了。
刘蓓佳没有说话。任玫穿上鞋正要开门,刘蓓佳突然说,那我们一起吃晚饭好了,我做了个好奇怪好奇怪的梦。
此后任玫再也没能见到刘蓓佳。
8.关于9408
刘蓓佳回来是将近一年以后,带着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孩子,像带着一只包裹。那男孩有些腼腆,眉清目秀的。下了电梯刘蓓佳惊叫一声,随即向家里奔去,留下一串叮当的脚步声,和穿着婚纱的任玫踏在玻璃上时一样清脆。房门四周拉上了警戒线。门大开着,里面的警察一清二楚。门口站着一个警察,还有物业的两个经理。
刘蓓佳不假思索,甚至是理直气壮地拉起警戒线走进门,然而站在地板上的一瞬间,刘蓓佳感到了害怕。不是因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而是捕捉到了某種冰冷的奇异味道,正发出咝咝的声音,以液体的状态在整间屋子里流动。刘蓓佳说,这里是怎么回事?声音很大,像是为了掩饰什么。刘蓓佳的胳膊被随后不得不进来的男孩子捉住了,示意她收敛些。他想拉她出去,她却不肯。
一个警察问:你就是住在这里的另一个女孩?
是啊。
你叫刘蓓佳?
没错。
邻居说很久没有见过你,最近一段时间你在哪里?
我在家,回家了。
回家?家在哪里?
温州。
你在上海具体做什么,是工作还是上学?
工作,在我们家的分公司,我做服装这一块。
你和任玫是什么关系?
合租,室友。
可是小区的资料显示,房子的户主是你。任玫知道吗?
……可能吧,我不知道。
“以她可能认为这是你转租的房子,甚至不知道房东,其他信息也不了解,就租住在这里,这不合常理吧。
……她,就是挺单纯的一个人。
短暂的沉默后,刘蓓佳望了一眼次卧敞开的门。
我不知道。刘蓓佳说,我真的不知道。
刘蓓佳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我一个人住没意思,找个朋友和我住有错吗?租出去一间有错吗?你们能不能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男孩子没法打断刘蓓佳,只有捏着她的手小声说,蓓蓓,冷静一点,不要着急。
警察说,你说的室友任玫,今天凌晨从房间跳楼,已经抢救无效死亡了。现在你可以配合调查了吗?
刘蓓佳的声音居然发了抖:她自杀了?
这个还不能确定。
刘蓓佳觉得自己猜到了,却猜得不准。这结局不一定很坏,可心里仍乱糟糟的。蓦地又想,倘若小玫姐在,一定知道这时候该用什么反应。最后刘蓓佳说,哦。突然声音高了:调查我有什么用啊?难道我会害她吗?
刘蓓佳说,我告诉你们一个人,你们去调查他。曾绪平,43岁,任玫公司的副总,住在新苑别墅小区5栋,车号我手机里有。肯定和他有关。
几个警察面面相觑。第一个问话的警察说:你调查的倒挺清楚。我们知道了,但你也要配合调查。
刘蓓佳没有说话。
荒唐,有些时候任玫会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正如黑夜不能没有霓虹,玻璃不能没有光线,有围墙内就要有围墙外。有些波光粼粼,看上去顺理成章,实际毫无道理。任玫是将自己装进一个套中了。这个曾绪平,向任玫献殷勤许久了,上下班频频接送,也送过几样东西。任玫推辞不过,礼物收了两件,贵重的终于退回去了。任玫听人说他是离了婚的,于是不曾设防,加上工作上的细细提点,渐渐地起了些心思。谁知道透出离婚消息来的人却是他的心腹。直到有一回加完班送任玫回家,对方提出要她做他的情妇和姘头,讲了一通污言秽语,甚至要动手动脚,她才如梦方醒,慌忙拒绝。任玫意识到碰上了麻烦。之前自己的升职加薪原来都是因为曾的保护,虽然不算显眼,但以她的学历和水平,达到这样的位置已是极限。任玫不敢留下,也没有走的资本。正在犹豫的时候,曾带她去出差。拿到自己的房卡时任玫就慌了,居然正是9408房间。任玫进了房间,放下箱子也没有收拾的力气,只坐在床上出神,心如乱麻。
原来都是我自己的梦。
庞杂的念头一齐涌上来,却忘了眼前的事。门铃响了,任玫下意识地问了句,谁?外面说,曾总。小任,我的电脑出了点问题,华东区的数据材料你带了吗?任玫迷迷糊糊地去开门,曾像一堵墙似的压进来,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箍住她上身,极娴熟地,用脚踹上了门。任玫被推倒在床上,她的嘴被另一张嘴吞噬了,于是一双硕大的手得以摸进她胸口摸进她下身。其实任玫甚至忘了喊救命,也忘了哭。她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便咬着牙不动了,后来竟也迎合起来。任玫知道自己挣不脱的,从头到尾都挣不脱的,她想,只是穿不了婚纱了,有些可惜。即便穿了也不能穿高跟鞋,更是可惜。她甚至恶毒地想,不如当初在车里答应了曾的求爱,也不用落得这样一个被强奸的下场。
任玫被按下去的时候冷静地笑了一下。在这个过程中她零零星星地想起了一些事情。任玫以为她应当想起自己支离破碎的鸡犬不宁的家,比如再嫁三次终于婚姻失败的母亲,成日不露面却知道要钱的弟弟之类,然而很有画面感的,她想起了自己的第一双高跟鞋。那是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当天买的,在家门口不知名的小店里,花的是自己攒的钱。店门口一台不大不小的旧音响,成日放着旧俗的音乐,店里东一张西一张红纸,用墨汁刷着打折放血,人头攒动。任玫还记得那一地的鞋。她的鞋是一双白色的,瘦,细高跟,蒙着些蕾丝面,在灯光下有一点发亮。这双鞋没有被试过,仍好端端地摆在货架上。半价,她花了六十五块。居然试图用梦来接近刘蓓佳们的人生,她觉得自己愚蠢透了,也卑微透了。这灯火熠熠的城市啊。任玫蒙住了脸。
任玫的死亡似乎不能说是这件事情直接导致的。完事后曾绪平在房间里抽了一支烟,给了任玫一张卡,扔在床上,再次让她做自己的情妇,口气仍是毋庸置疑的。他说,这么长时间,如果不是真心喜欢你,我不可能对你这么好,这么有耐心。事情似乎成了任玫的错。于是任玫终于知道,男人但凡有半点儿本事,便有了一辈子的得意。而她的得意却只能得意在心里。任玫恍惚着,只觉得四面墙壁连天花板上都开满了花,映着床上最鲜艳的那一朵,终于有一点想哭了。
任玫点了头。曾对任玫还算不错,吃的穿得也尽供着,公司里人人清楚,没人给自己找麻烦,心照不宣而已。后来传到了曾太太那里,跑来公司闹得天翻地覆,曾太太家在业内是个有势力的,曾绪平本人狼狈不堪,任玫在公司更待不下去,也再找不到工作,最后恐吓信寄到了任玫家里,任玫当小三的事在老家传得沸沸扬扬。好在房子是刘蓓佳的,也没人来要房租,任玫便一个人住着,在网上做些小代理,同时画她的花朵。房间里成堆的画稿,浓烈的水粉味道。一张纸正面要画,反面也要画;弄脏了揉皱了,也要画。不知有几千几百朵,撕裂似的开着,溢得乱糟糟的满地都是,却仍是花团锦簇的。
任玫最后穿了条红色的半身裙,无袖,裙褶蓬着,颜色鲜亮;可惜高跟鞋掉了一只,不知丢在了哪里。刘蓓佳听说后翻遍家里,又带人寻了小区各处,花坛草丛,泳池假山,终于不了了之。
结案大概还需要一段时间。
至于那个小冷,还真缠上了刘蓓佳。回家当天刘蓓佳突然和小冷提出分手,小冷便一路跟到了浙江。刘蓓佳走走停停,边逛边玩,某天晚上终于在酒店房间让小冷堵上了。小冷百般央求,软硬兼施无效后,索性将刘蓓佳逼到墙角,箍住她的脖子问她要五十万,刘蓓佳神色如常地跟他讨价还价。小冷倒害怕了,这才知道刘蓓佳不是他能招惹得起的。最后讲成了三十万,刘蓓佳甩了一张卡让他滚蛋。小冷一走刘蓓佳就雇了人追上来,把小冷打得半死,钱没往回拿,却从他身上搜走一把枪。小冷自然不敢也不会报警。
从派出所出来走出很远一段,刘蓓佳一直没说话,那男孩并没说什么,伸手搂着她,小心翼翼地,刘蓓佳没迎合也没拒绝。
于是他试探着问:还在为这个任玫伤心吗?没听你提起过,你们关系很好吧。
一条林荫道光影斑驳,窸窸窣窣的枝叶延伸向远方。任玫曾经走过这条路。那些行道树,永远开不出绚烂的花朵。这样的人生不像东方明珠上的玻璃,知道光辉和黯淡了,也就易碎,然而碎裂的时刻也最好看。刘蓓佳不理会那男孩的问话,喃喃自语:她以为很明白我,其实她什么也不知道。
她以为很明白,其实她什么也不知道。
9.尾声
真实无关梦境。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