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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尽之旅

2020-12-30夏群

延河 2020年12期
关键词:老爷子

夏群

如果当时我能在空中俯瞰,会发现这列动车像一条白色的游龙一样,在綠色的山林间穿梭,那我就会在朋友圈发一条消息:我们之所以缺乏阔达的视野,是因为被困其中。

我是被一个男人的叫嚷声吵醒的,当时我正在做一个很长很长、有些支离破碎的梦,醒来看看手机,才过了20分钟而已。老爷子正在认真地看随身携带的中国地图,地图有些破旧,折痕明显,像陈年旧月里的一块抹布。卫生间过道里,一个男人坐在行李箱上,脸憋得通红,对着手机里的女人不停地叫:“你这个婆娘,怎么下车了,不是告诉你已经补票了吗?真想揍你一顿!”手机开着免提,将周围吃瓜群众的兴趣成功地勾了起来。我更感兴趣的是,男人开免提的目的是什么?

水塘里的白鸭、吃草的山羊、汽笛悠长的运沙船,不知名的树木在窗外飞驰,恍惚之间,感觉我的青春也就这样一闪而过了。等我回过神来,那个男人仍然在喋喋不休地数落老婆,心疼那多花的冤枉钱。只是周围看热闹的那些人,都在低头玩手机了。

我还是发了一条朋友圈:人的大部分行为是不经过大脑思考的,这些行为要么是氛围感染支配,要么是潜意识机械地支配,所以说,一个人大部分时间生活的样子和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他人的困苦悲伤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本来我配了偷拍男人的照片,想想觉得不妥,又换成了一张有些模糊但很有光影感的窗外的照片。

老爷子站起来,牵引着我的目光跟着他的背影到达那个男人的身边。

“小伙子,够啦!已经发生的事,再怎么说都回不去了,当务之急,是和你老婆商量下怎么会合。”说完重重地拍了拍男人的肩头。

男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老爷子折回座位的背影,发了一小会呆。

这是老爷子上车来说的唯一一句话,看着他闭目养神,我很疑惑,怎么对一个聒噪的陌生人都这么有耐心,怎么到我这里这么难沟通?

“你陪过你的父亲旅游吗?”老爷子突然问我,没有任何表情。但分明在我的心湖里不动声色地扔了一枚石头,这枚石头产生的威力,比一枚炸弹更厉害,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想到这句话,都能感受到心灵的震颤。我为什么要陪那个不够格的父亲旅游?这个反问句我没有说出口,不是我和老爷子不熟,大抵是我的虚荣心作祟,不想暴露我和父亲的僵硬关系,或者说,不想让别人认为我是一个不孝子。

窗外的田野、村庄在疾驰,像我脑海中某些往事碎片在翻腾。我想到父亲,那个倔强,脾气坏得不行的老头,我和他好像一生都在互相憎恨。我从来没有想过陪他旅游这个问题,就像我从来没有想过人为什么是人,1+1=2一样。怎样实现自己的理想,怎样在这个我厌恶又爱着的世界留下自己的印记,怎样将自己的一点光和热奉献给这个社会,诸如此类,才是我常常思考的一些人生的终极问题。

我没有回答老爷子的话,但他似乎也不在意。这时候他已经收起了地图,拿出黑色背包里的两本书——《暴力的衰落》《历史的教训》。他退休前是省重点高中的语文教师,我曾经在一次县里的活动中听过他给一群文学爱好者和高中生讲课,从庄子的语录到海德格尔的精神;从五柳先生的理想展望,再到东坡先生的赤壁放歌;从守着瓦尔登湖的梭罗,到遥望乞力马扎罗之雪的海明威,古今中外,侃侃而谈,思维清晰,见地鲜明,这是个有思想的老爷子。只是他的健谈,分场合,也分人。

趁着他还未进入阅读,我想找点话来说,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毕竟他现在是我的主顾。“我给您讲讲我的故事好吗?”我试探地问,老爷子没有回应,但翻书的手很明显迟疑了一下。

“二十年前,在春运的绿皮火车上,我站了12个小时到达南方一个城市,当我出了火车站,拎着大包的行李,站在热闹非凡的街头时,我告诉自己,不闯荡出一番事业,誓不为人。但青春热血的我不知道,理想永远存在于追求之中,实现的过程过于漫长的话,会和已经实现一样,随时破灭。来接我的人叫小飞,是我儿时的伙伴,只不过他初中毕业后就出去闯荡江湖了,当时在一家鞋厂当技术工。小飞留着和郑伊健一样的发型,穿着一件树皮色的短外套,下身配牛仔裤,腰间还别着一个BP机,有几分港星的味道。您不要怀疑我的记性,真的,人生里的大事件往往溜走得最快,留在记忆里的,基本是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譬如我就是清楚地记得当时小飞的衣着、发型、BP机。还有他当时说的一句话:‘这个地方,大学生像狗屎一样多,你不要有优越感,讨到一口饭吃就很不容易了。”

语言具有太强的包容性和概括性,再复杂的往事,再幽微的心思,也能笼统概括。但即使这样,只能针对听故事的人而言,对于拥有这段记忆和经历的我来说,这短短的话语里,已经饱含人生重量了。

老爷子可能是累了,又或者我缺乏情感和激情的叙述充当了催眠曲,他靠在椅背上安静地睡着了。他拿的《暴力的衰落》的书封上印着一个战士头盔,写着一句话:所谓胜利,是否值得这么多的鲜血和泪水。这应该是一本关乎二战,关乎战争与和平的书,但我当时觉得这句话,也适用于人生,尤其是我的人生。

话已至此,我不想停下来,只好自言自语:“我想,可能就是因为他的这句话,伤及了我的自尊,所以我没有选择去他工作的鞋厂,而是进了离他不远的一个玩具厂,当了一个整天与毛绒娃具打交道的工人。我在夜晚城市的街头捡易拉罐,从来没有产生过自卑感,每天能额外挣十几块钱,想着故乡已经入睡,而我还在为未来奋斗,就会产生难以名状的动力感。但没多久父亲的电话就打到车间,简明扼要传达他的指令,让我回家参加县国税局的招聘考试。”

故事虽然不够精彩,但说到这里,得且听下回分解了,因为快到站了。

准备下车时,前排座位两个姑娘正吃力地够行李架上的箱子,老爷子不满地对我说:“帮人家一下啊!” 我脸一热,忙去搭手。一个卷发姑娘冲着老爷子笑:“谢谢,你们也来西安旅游?”“是的,姑娘,再不来,这辈子怕是没机会啦!”我只能尴尬地把目光放在别处。这时候,那个过道上的男人对老爷子说:“大爷,谢谢你啊,老婆安排好了,她坐另一班车来找我。”老爷子笑笑:“那就好,那就好。”

之前我对人性表示轻蔑,那是事实,但现在我又对人性感到喜爱,也是事实,因为此刻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感觉,源于人与人之间散发出来的让人感动的磁场。

与此同时,想到和老爷子的这次旅行的目的和动机,我又觉得惭愧。只能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这个社会足够自由,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和野心支撑你的变现能力,因为任何知识和经历都可以变现。

对,李罗。没什么好退缩的,不偷不抢,你只是在用你的经历变现,只不过方式特殊而已。

我们住在钟楼附近的一个快捷酒店里,老爷子精神很好,坚持晚饭后去骡马市走一走。市集像一条河,游来游去的人以情侣居多,大都手里拿着小吃,一碗臭豆腐或者是烤串、冰激凌之类。老爷子沿着街缓慢地行走,背着手,每一家店都看看,像领导视察,看到一家卖女士内衣的店铺,门口站立着穿有蕾丝内衣的塑料模特,他赶紧收回视线,看向前方,咳嗽了两声以掩饰他的尴尬。

拍了张老爷子的背影发给了孟汀,附言:西安骡马市。

我答应孟汀的请求,初衷里有两個原因,一个当然是15万块钱的诱惑;另外一个是我太需要跳脱环境,离开熟悉的人事,去陌生的地方走走。在这之前,我不止一次想甩下一切,离家出走,去经历一些未知,然后换来一个崭新的自我。但终究是牵绊和顾忌太多,始终未能成行,我想,这大概也是我屡遭挫折的原因。

知道我要去陪孟汀父亲的事,妻子斜着眼问我:“陪着玩而已,凭什么她给你那么多钱,你们俩不会是有过去吧?”“过去”两个字她咬得有点重,还没等我回答,她自己补了句,“不过我不介意,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当时,我正在家附近的一条小河边闲逛,水草吃饱了阳光,冒着绿油油的幸福的泡泡。但我没有心思欣赏它们,那些叫家庭、事业、人生、中年男人的危机感的乱麻已经纠缠我很久了,我还没有能力理顺它们,哪还有心思去看这炫耀生命力量的水草呢?

孟汀突然打来微信语音电话,让我陪她父亲去旅游。我当时很惊讶,如同在享用一条美味的鱼时,它突然翻身而起。因为我和孟汀并没有什么交集,高中毕业二十周年同学会聚过一次,之后几年未见,在一个同学群里,但几乎没有单独说过话。

“有什么特别要求吗?就陪着旅游就行了?”我问。

“嗯,我太忙了,你知道的。老爷子一直吵着说日子太无聊了,要出去走走,跟团他又不愿意,一个人我又不放心。”

“确实,你在大城市,他一个人在我们这个小县城……”

“是他性格太孤僻了,他身体还好,完全可以交一些老年朋友,打发时光嘛!现在老爷子动不动说自己是空巢老人,也不考虑我们独生子女的感受,我倒是想陪他呀,哪有那个条件?现在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时间。”

“为什么不把他接到你身边?”

“那等他愿意呀!不来也好,他那性格,我们住在一起也不对付,各自找气受。不过我怀疑他是不是有相好的,但又不告诉我,所以才守在那不愿意走。这次正好你帮我留心一下。”孟汀像是把我当成了受气包,把这些年对老爷子的所有不满一股脑撒到我身上。虽然我的父亲与孟汀的父亲相比,过犹不及,但我是男人,不能像个女人一样去八卦自己的父亲,于是我只能安静地当个听众。

“我父亲脾气很古怪,旅途中他肯定会刁难你,折磨你,麻烦你忍一忍。”这是孟汀最后的叮嘱。

挂掉电话,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信用问题,于是脑中就冒出了判断:历史从来都是不讲信用的,整个人类史就是一个欺诈史,信用本来就是个幌子,甚至是一些人欺骗别人的工具。孟汀会不会遵守信用呢?毕竟,像妻子所说,陪一个老人旅游,凭什么给我那么多钱,我们之前并没有什么“过去”,不存在那种发达前女友救济落魄前男友的狗血故事。

照着孟汀给的地址去找老爷子,对于我的到来,老爷子的反应有些平淡,这让我明白了孟汀所说的“我们住在一起也不对付”的含义。

有一个白色的小音箱正在唱《空城计》,正唱到:“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老爷子倒茶前喊了句:“天猫精灵!”那小音箱即刻脆生生地答道:“哎!”老爷子边走边说:“休息一会!”“好的,主人,我随时都在哦!”

简单和老爷子聊了一下旅游事宜,两个旅游地点由他定,分两次行程,时间也由他定。沟通完以后,老爷子不冷不热的态度让我坐立不安,我只好借口家中有事,起身要走。老爷子也没有挽留,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只说了句再见,就关上了门。我在门外又听到老爷子又喊那个小盒子:“天猫精灵……”

出发前我就辞掉了会计事务所的工作,反正回来也是要辞的,不如早解决,让旅游了无牵挂。妻子并不知道我辞职的事,而父母除了不知道这件事以外,也不知道我是陪一个老人去旅游,不想告诉他们,因为多少有些心虚。

老爷子的脚步突然慢下来,在一处花坛的木凳上坐下,我觉得这是想要和我说说话的体现,于是我们谈了一会儿第二天的行程,想到孟汀的嘱托,我试着问:“孟汀很想您搬到省城和她一起住。”

“后来怎么样了?你就回家参加国税局考试了?”显然当时的他并没有睡着。

“嗯。像又经历了一次高考,我端起了他人口中的铁饭碗。”我拔出一根烟刚点燃,老爷子就揉了一下鼻子,只得在花坛里捻灭。

“但从进入体制内的那一天起,人生的锉刀就一直在磨我的棱角,把我变成了它想要的样子,而我一直无力反抗,或者从未试过反抗。我偶尔会想起二十年前背着蛇皮袋,行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捡拾易拉罐的我,反观当时的自己,便觉羞愧难当。”

“你父母身体还好吗?和你住一起?”老爷子突然问。我不解地看着他,思考我们的对话总不在一个频道上的原因。

我只能被他牵引到这个话题上,想象了一下如果和父亲生活在一起,我的生活状态会是怎样的。老爷子却帮我回答了:“你也不愿意和老人住在一起,我也是,不想和年轻人住在一起,各自的生活方式、生活观念都不同,一天两天还好,时间久了,有矛盾是必然的。所以啊,现在一个人还能过,就一个人过。等哪一天,身体不行了再说,去养老院也可以。”他饱含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母亲和我一起住,父亲在老家。身体都还好。”想一想我又补充了一句:“老家的房子也需要有人看,家里还种了些田地。”

“身体好就好,人老了,最怕生病,倒不是怕死,是怕拖累子女。”老爷子说的时候目光穿过人群,到达了很远的地方。

“那你和父母的关系怎样?”他收回目光,又问。

“呵,就那样吧。”

我和妻子上班都很忙,母亲从乡下来帮我们做家务,接送孩子。前一段时间一天傍晚回家,家里黑乎乎的,我怪她不该为了节约电不开灯,不知怎么就点燃了她的导火索,她气呼呼地说,还不是你没用,挣不到钱,我节约还不是为你节约的,我在老家多舒服,在你这当老妈子还受气。一老一小都是一样的,一辈子瞎折腾。说完还小声哭起来。她每次数落我,都会牵扯到父亲,父亲的形象在她的心里是崩塌的,而我和父亲又太像了,长相,身材,脾气,或许还有某些经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父亲凭着他的聪明头脑,买了卡车跑起了运输,积攒了不少钱,但这些钱财,最终在他不断地创业和吃喝嫖赌中挥霍尽了,且欠下一身的債。我的不安于现状,在母亲眼里,和父亲是一样的。

但父亲的债并没有落到我的身上,当然,我也没有能力替他偿还还,有时候我甚至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当年的父亲是不是还留了一手。不然怎么他什么也没做,欠的债却没几年都还清了。

我还在思考怎么补充回答,老爷子已经起身,说:“回去吧,我有些累了。”途中他反复低唱《空城计》里的那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我们回到酒店之后,孟汀才回复:辛苦你了。

西安的那天夜里,下了一场雨。

你简直就是一个空想家,整天想一些假大空的事情。这是妻子的话。十几年就瞎闹腾,你累,那也是你自找的,我也跟着你受罪。这是母亲的话。虽然都没有什么恶毒的字眼,但就是这些能够杀人于无形的刀,已经将我的自尊心刺得千疮百孔。而父亲否定我的方式,就是面对我的时候永远黑着一张脸,偶尔飘出一句话,潜台词里都是“不要以为自己多了不起”。

辞去国税局工作那年,我和父亲大吵了一架,那天饭桌上的碗碟全部都粉身碎骨了,印象最深的是他说的那句“等着瞧吧,肠子悔青的日子还在后头”,当我说完那句“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也不想想你自己年轻的时候”,父亲怔了一小会,没有再说什么,之后的好几年,他都没有踏进我们的小家庭。

后悔?哪个人的人生不是由一个又一个的后悔组建的呢?正是在不断后悔,不断自我寻找和确证中,才能实现自我呀!但这些道理,不是一个思想守旧而又顽固的老人所能理解的。就像我在生气的时候反驳父亲的那句话,后来我也后悔过,父亲年轻时那些不光彩的往事虽然是事实,但也不是我能随便拿来当作武器伤害他的。这是我唯一觉得愧对他的地方。

人为什么要因为他人的看法而去做自己十分厌恶的事情呢?既定的思维往往将人逼入死胡同。我在一次次失眠的夜告诉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以回答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特别是父亲。但现实一次次甩给我耳光,看着镜子中憔悴消瘦的身形和渐生的白发,我有时候也会迷惘,质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我们的第一站是秦皇陵,报了个小团,我和老爷子成了6号家庭。第一次见真实的兵马俑,不觉得有多震撼,倒是被黑压压的游人惊讶到了。老爷子的兴致很好,认真地听着耳麦里导游的讲解,不停地拍照。我的目光基本都在他的身上,生怕走散了,或者出什么意外。从三号门出来,我们在长椅上休息了一会,衣服都汗湿了,选择夏天来西安,不是个明智之举。

“您对西安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吗?”突然意识到,老爷子没有说过他选择西安的理由。

“十三朝的古都,不走一遭不是枉费此生?”

望着地上随风动的斑驳树影,我想了想问:“您考虑过找个老伴吗?不愿意和孟汀一起住,找个老伴的话也有个照应。”

老爷子吃惊地转头看着我,但很快又平静下来:“是孟汀让你打听的?”

“算是吧。”

“她以为我不搬去和她住,是有相好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孟汀的心思被看穿,我却替她感到了尴尬和羞愧。

老爷子叹了口气:“这孩子自己的个人问题都还没解决,倒操心到我头上来了。”

这个话题没有再继续,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因为我已经知道了老爷子不愿意和孟汀一起住的原因。老爷子的反应也已经说明了,他根本没有这个想法,那么孟汀假想的人也就不存在。

“你辞职后实现了你的理想吗?”

“辞职后我做过很多规划,也付出了行动,但……可能这就是命吧?这个世上,有想法的人很多,但成功只是个例,美和理想,存在于人的想象之中会更多一些。”

“生存本身并不是徒劳,理想本身就是存在于追求之中。”他的眼睛里投射出看透一切的光芒。

“道理我都懂,但为什么呢?明明我很努力。”

“如果你觉得你努力了,那就不要追问为什么。有些事,不去想为什么,才能活得轻松。努力了还不如意,说明老天还在考验你呢。”

“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多余人,一个行走在悬崖边上的孤独者,像一些作家笔下塑造的悲剧人物。”

“那些人物可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我准备接应的话,还没吐出来,就被旅游团里其他人的笑声给压制回去了。仔细辨听,原来是那个长得很憨厚的导游在说话:“还有一次,我带了40个人进去,出来40个人,这次一个不少,但是你们猜怎么着。”

大家都像等待大人说出谜底的小朋友,一眼不眨地盯着他。

“出来40个人,有12个人不是我们团的。”他保持着一本正经的表情,等待着众人的反映。大家笑得更夸张了,有个后知后觉的女人停顿了一秒后,直接笑得捂起了肚子。老爷子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有这么好笑吗?我小声嘀咕了一下。导游却还是听到了,他对老爷子说:“你儿子太古板啦!”老爷子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回市里的车上,老婆打来电话,本想掐了,老爷子瞟了一眼说:“怎么不接?”

按下接听键,手机还没到达耳边,妻子的声音就炸开了:“小李罗你长能耐了,辞职这样的大事都不跟我说,你什么意思,是觉得没有和我说的必要?还是懒得和我说?”

“这两者有区别吗?”

“你赶快给我滚回来,活了半辈子了,能不能脚踏实点儿。”

“我怎么不脚踏实地了。”我的声调有些高,车厢里的人都转头看向我。老爷子朝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关注。

“不知道当初怎么就看上你了,我这命啊……”

我还是掐了电话,狠狠地摁着关机键。胸腔里有一股怒火直往上蹿,我想要是面对着她,我可能会动手,像我年轻时的父亲那样。想到这一点,又觉得可悲,我其实也是活成了我讨厌的父亲的样子,母亲说得没错。

导游在兜售本地特产,说得天花乱坠,仿佛别人不买就成了罪过,我很反感这种行为,但老爷子却说物美价廉,买了红枣和酸梅粉。

旅游团解散的时候,除了我和老爷子,大家都很依依不舍,2号家庭和5号家庭的两个女人,分别的时候还拥抱了一下。

导游和大家一一作别,他微笑着握了一下我的手,有点用力,说了句再见,那时候西下的阳光正好投射在他黑亮的脸上。

不远处的钟楼上的霓虹灯已经亮起来了,城墙上的灯也亮起来了。

满意给我发信息:什么时候回来,上次你说的项目,我考虑了一下,决定试一试,为家乡做点好事,以后留名,当然,确实有前景,你回来联系我。

满意是我的高中同学,高考落榜后,独自在浙江嘉兴打拼,现在办了一个规模很大的生产保险柜的工厂,成为我们班的首富。我和满意关系一直不错,辞去公职后创业失败,满意曾经邀请过我去他的公司当财务总监,我拒绝了,其实也是自尊心作祟。

我和老爷子正在回民街一家老字号吃羊肉泡馍。即使我什么都没说,老爷子也从我又要了一碗酒酿的行为中,透视了我的心情。

“未来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确实有,但我不知道会不会再次失败。”

“人生就是折腾来折腾去,像你之前说的,用百分百的努力去做就好了。”

满意口中所说的项目,我思考很久了,就是在县城的每个社区开一个“慢生活·阅读空间”。所谓阅读空间,也就是书店和图书馆的结合体。县城资源有限,目前只有一个新华书店和县图书馆,一个开放受限,一个过于偏远。现代人的生活节奏太快了,即使是在县城,我也感觉到了日子如流水般匆忙,网络信息时代,带来很多便利,但也剥夺了人们很多东西。我只是想让人们能够在闲暇时间,到阅读空间来坐一坐,读一读书,回归一下慢生活。

我觉得我上辈子应该是一个过着隐逸生活的诗人,不关心世间杂事,只关心明月清风。所以我常常做那种场景的梦,或是在一个溪边的茅屋里,或是住在山顶的洞穴里;或是带着整车(马车)的书游荡江湖。

老婆说我是空想家,就是因为这个方案。是端午节,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午饭,不是想征得他们的同意,但不知道怎么就说出来了。她的第一句话是:“怎么创收?估计连自己都养不活。如果你是一个人也就算了,可是你上有老下有小,就不能安分点?稳稳当当上班?你看看你这些年瞎折腾了多少次,还不死心?”瞥了一眼父亲之后,又问:“你有本钱吗,以为自己是富二代吗?”

在父母面前,特别是父亲面前,她这样数落我,确实让人难堪,但其实我也理解她,她只不过是想寻求平淡安稳的日子而已,身边的人,大都是这样生活的。只是她不理解我,不理解一个不甘于默默无闻的男人的梦想。

母亲又唠唠叨叨说了很多,说起村里谁谁谁在哪里发了什么财,谁谁谁在什么单位当上了领导,他们的母亲在村里过得最舒服,什么事都不干,整天打打麻将,连孙子都不用带。

妻子阴阳怪气地回了一句:“谁叫人家有本事呢!”间接地把母亲的言外之意抖搂出来了,母亲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用很小的声音嘀咕了一句“老子儿子都是一个样啊”!已经在阳台抽烟的父亲没有听到这句话,不然可能又会引发一场“战争”。

父亲今年来我家的频率高了很多,但都是吃了午饭就走,母亲说他是懒,不想自己在家做饭。那天的父亲一反常态,没有反对我的想法,也没有说多余的话。我知道他是对我这个儿子已经不抱任何期望,已经懒得再去管我的事情了,毕竟他已经70多岁了,还能管多久?即使他不表态,我也知道他和母亲,妻子的立场是一样的。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老爷子。他不愧是一个文化人,从他看我的眼神里,我知道他那一刻对我有了一些敬意。

“不错,是干大事的人,有想法,也有奉献精神。”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投资,我还有点小积蓄。”

我不是个善感的人,但那一刻,鼻头却有点发酸,这个老人无条件地相信,支持了我。我找滿意,其实也是拉投资,但他是考虑了三天才给我的答复。

“非常感谢你,孟叔。阅读空间的创收我也想过了,书本销售,文学沙龙场地租赁等,借阅参照图书馆,限时免费。但这个项目,前期投资较大,回本慢。但我咨询过了,政府对这一块也有鼓励政策,我尽量争取。”

“是个有前景的行业,创收可以根据实际情况,慢慢增加,但首先得把盘子拉起来。”

离开回民街,我们去了历史博物馆,人仍然很多,但老爷子和我都很喜欢这些见证历史的文物。老爷子学富五车,对很多文物及古人都有了解,给我充当了免费的讲解员。

和老爷子有了共同语言之后,时间也变得快了很多,剩下的旅程,也变得有意义、愉快了很多。

返程的车上,我向孟汀交代,老爷子没有相好的,他不去省城,是不想给她添麻烦,为人父母,活到最后,仍然是为子女着想,怕自己成为负累。

知道我和孟汀在聊天,老爷子说,你转告她,等有孙子了,我再考虑去她那,享受享受天伦之乐。

孟汀回復我,他居然没有刁难你?快说,你用什么手段,把这老顽固收服了的?又说,告诉我爸,等他到家了我和他视频。他给我买了酸梅粉是吧?

孟叔人真的很好,你对他可能有些误解,此去西安,我的收获很大。我有点期待接下来的旅程了。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这次你要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的,毕竟,他是要替人出气的。

什么意思,替谁?

好啦好啦,总之你辛苦了,哪天回去请你喝酒啊!

老爷子又睡着了,轻微的鼾声在我的耳边起伏。我看着和孟汀的对话记录,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父亲。父亲会和老爷子一样,担心成为我的负累吗?我和孟汀一样,对父亲有偏见吗?

将老爷子送到家,陪着他喝了一盏茶。老爷子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有时间也陪陪你的父母旅游吧。唉,人老了难免惹人嫌,你也让一步,毕竟我们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啦!”

我笑笑,抿了一口茶,没有回答。我问他下一次的目的地在哪里,什么时间启程。老爷子却说不急,先忙阅读空间的事。

后来,老爷子送我出门,着身回去就听到他喊,天猫精灵!然后那脆生生的声音答道,我在,主人!我分明在这清脆的声音里,听到了一个独居老人的孤独。脑海中也浮现了母亲坐在8楼的阳台,听着收音机,看着不远处的田野发呆;父亲在我家吃完午饭后,从不多逗留,匆匆离去的背影。

从老爷子家出来,拖着行李箱往家的方向走,却有了一种轻松的力量。我发了一条朋友圈:人到中年,旅程过半,即使如此,接下来的仍然值得期待,因为未知,才更可贵。

我想了想,还是将刚萌生的决定告诉了孟汀:那15万我不要了,后面剩下的一场旅游我还会兑现的,但孟叔支持我创业,要投资,你可同意?

孟汀发了个龇牙的表情,又说:他投资是他的钱,我不干涉的。但钱你肯定还是要收的,一码归一码,况且,这钱也不全是我的。

我想,钱可能是老爷子的,那就更不能收了。

我编写了一大段不能收这笔钱的理由,还未发送出去,孟汀的一条信息就来了:其实有10万是你父亲的,你父亲和我父亲是棋友……

天已经黑了,星星慢慢显现出来,把夜空越推越远,以虚幻的速度慢慢坠落在我眼前,却阒然无声。

责任编辑: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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