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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地坛》:时空坐标中的生命对话

2020-12-30叶军彪台州市教育教学研究院浙江台州318000

教学月刊(中学版) 2020年30期
关键词:园子史铁生命运

叶军彪(台州市教育教学研究院,浙江台州 318000)

史铁生的散文代表作《我与地坛》,是对人的生存这一古老命题透彻而深邃的思考。在文中,作者通过与时空坐标中的地坛的对话,把自己对人的生存与死亡的思考,提升到哲学层面,使作品充满了理性思辨色彩。

地坛首先是一个独特的空间场所。这是“一座废弃的古园”,“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记起”,“园子无人看管,上下班时间有些抄近路的人从园中穿过,园子里活跃一阵,过后便沉寂下来”,因而显得荒芜而冷清。

地坛又存在于时间中。它在时间里诞生,“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坐落在那儿了”,并随着时间而破败,“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经过几百年的时间积累,地坛对世间变故有了发言权,它见证了时间的流逝,也见证了生与死从时间里经过,生与死就是一段时间的开始和结束。

从时空的维度看,地坛就是时间河流中一个荒芜、冷清、古老、残破的空间,非常适合人去面对人力无法改变的命运。而历经四百多年岁月洗礼的地坛,又像一位饱经沧桑、深谙世事、慈祥宽容的老人,能够接纳那些被命运所困扰的人,倾听他们的诉说,启发他们的人生。于是,在作者眼里,“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是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因此,“自从那个下午我无意中进了这园子,就再没长久地离开过它。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图”,因为“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在这里,作者开始静静地、长久地思考生与死的问题,常常“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

而作者之所以要思考生与死的问题,是因为他所遭受的命运的沉重打击。作者来到地坛的时候,是在经过了一个人生的大转折之后,那就是在“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因为残疾,在就业、爱情上遭遇的歧视和不公的待遇,让他愤怒、痛苦乃至绝望,于是作者陷入了人生的困境,失去了生活的希望。“两条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作者在另一篇散文《秋天的怀念》中写了自己当时的精神状态:“双腿瘫痪后,我的脾气变得暴怒无常。望着望着天上北归的雁阵,我会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听着听着李谷一甜美的歌声,我会猛地把手边的东西摔向四周的墙壁。”面对命运的残酷打击,生存还是毁灭,成了作者不得不面对的艰难选择,也成了作者不得不思考的重大问题。“死亡,可以说是史铁生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主题……史铁生一生中思考得最多的就是‘了生死’的问题。青春年茂之时,残疾不期而至,残疾带来的肉体痛苦以及精神重压,让死成了一个自然摆放在史铁生面前的问题。”[1]61

作者和地坛对话的过程,就是思考生命的过程。地坛是一个开放、包容的空间,它接纳所有的生命,花、草、树木、昆虫,都可以在这里生存。“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片刻不息”。地坛告诉“我”,所有的生命都应该存在,不论高贵还是卑微,健全抑或残缺。

而凡是存在的生命甚至物体,都有自己存在的理由或价值。“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一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在园中最为落寞的时间,一群雨燕便出来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那些苍黑的古柏,你忧郁的时候它们镇静地站在那儿,你欣喜的时候它们依然镇静地站在那儿,它们没日没夜地站在那儿,从你没有出生一直站到这个世界上又没了你的时候”,“暴雨骤临园中,激起一阵阵灼烈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让人想起无数个夏天的事件”,“秋风忽至,再有一场早霜,落叶或飘摇歌舞或坦然安卧,满园中播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这样的生命甚至物体,充满了“情感和意蕴”,是“任谁也不能改变它的”。它们的存在,使地坛有了生命的气息,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

同时,作者又把生命的存在放到时间的进程中去思考,因为只有在时间的进程中,才能看清生命的存在状态,才能领悟命运之于人的影响。十五年前,“我无意中进了这园子”。在这一段时间的进程里,作者写了在地坛里的同行者:一对散步的中年夫妻,一个热爱唱歌的小伙子,一个喜欢喝酒的老头,一个捕鸟的汉子,一个中年女工程师,一个有天赋的长跑家,一个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生活、经历和命运。比如那个长跑家,“因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而坐了几年牢”,出来后工作不如意,待遇不如人,“苦闷极了便练习长跑”,“他盼望以他的长跑成绩来获得政治上真正的解放,他以为记者的镜头和文字可以帮他做到这一点”。第一年他在春节环城赛上跑了第十五名,但是只有前十名的照片挂在新闻橱窗里;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可是橱窗里只挂了前三名的照片;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橱窗里挂的又是前六名的照片;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橱窗里却只挂了第一名的照片;终于在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但橱窗里只有一幅环城赛群众场面的照片。他就是这么一个失意的长跑家,命运总是和他开玩笑。

更让作者联想到自己,并联想到命运的偶然和不公的,则是一个小姑娘。小姑娘当时三岁,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而且“她的嗓音很好,不是她那个年龄所常有的那般尖细,而是很圆润甚或是厚重”。她还有一个哥哥,七八岁,“兄妹俩总是在一起玩,玩得和睦融洽”。看上去,这个小姑娘是个非常幸福的人。但“时隔多年,我竟发现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原来是个弱智的孩子”。这使作者痛苦地领悟到,生命往往是不完美的,生命之间是存在差别的,“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潭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没有肥力的沙漠”。因此,我们要学会接受生命之间存在差别的事实,“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而“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由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傲和快乐?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因为“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生命之间尽管存在差别,但在时间的长河中,一切生命终将消失。“让我想想,十五年中坚持到这园子来的人都是谁呢?好像只剩了我和一对老人。”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有的人最终都会老去、死亡,“十五年中,他们或许注意到一个小伙子进入了中年,我则看着一对令人羡慕的中年情侣不觉中成了两个老人”,“不管多么漫长的时光也是稍纵即逝,那时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实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

在与地坛对话的过程中,作者感悟到了时间和空间的永恒,生命的存在和消亡,并对生存与死亡进入了哲学层面的思考,即生和死都是一种存在:

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面对生命的这种存在状态,作者并非是一种悲观的心态。在时空的坐标中,“我”是很短的一个瞬间,是很小的一个角色。但生命不是孤立的,而是由人和人连接成整体的,时间也是一个整体,因此,“我”会消亡,也会永远存在。在文中,作者用寓言式的语言,表达了他对生命的参透:

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

奥地利心理学家弗兰克说,追寻生命的意义是人生存的基本动机,如若不能发现生命的意义,人便不能活下去。而死亡无疑是对生命意义的最大威胁,它让生命陷入荒诞,似乎一切意义都化为虚无,那么人该如何从这悲惨的命运中发掘出生命的动力?史铁生将生命的意义建立在永恒之上。[1]89史铁生还用“音符与音乐”的譬喻表达对生命的领悟:“不是音符连接成音乐,而是音乐要求音符的连接。那是固有的天音,如同宇宙的呼吸,存在的浪动,或神的言说,它经过我们然后继续它的脚步,生命于是前赴后继永不息止。”[2]作者对生命的这种参透,从根本上取消了生命的荒诞,从而使人本身具有了无限的时空性质。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著名作家莫言曾经说过:“我对史铁生满怀敬仰之情,因为他不但是一个杰出的作家,更是一个伟大的人。”在轮椅上的史铁生,对生命沉思冥想成了他的足迹,冥想给沉重的身体插上了飞翔的翅膀,使得他比四肢健全的人走得更辽阔更高远,对人生、对命运的思考,渗透在洗尽铅华、平白如话的文字中。而他“关于死亡的探讨,融合了哲学、宗教及近代物理学等多方的思想资源,再加上他乐思善思,使得其作品充满了理性思辨色彩”[1]107。

《我与地坛》中的“地坛”只是一个对话者,作品所写的是一个人在生命的绝望中寻求希望的过程,他体验到的是生命的无奈和苦难,表达出的却是存在的明朗和欢乐,“是由于人生大变故所产生的强烈绝望情感,最终达至生命欢乐颂歌的过程”[3]。生命就是一个从出生到死亡的过程,诸法无去来处,生命则周而复始,生生不息。这就是史铁生带给我们的关于生命的哲学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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